陜西省西安市雁塔區等駕坡街道月登閣村一座編號為M1079的中晚唐墓葬中,出土了1件骨牌 (M1079:1) ,①整體呈長方形,素面磨光,上緣透雕云紋,居中有一穿孔,正面楷書“魏志下秩”。由于骨牌表面侵蝕斑駁,“\"字偏旁略漫濾不清,“秩\"或有可能是“秩”(圖1、2、3)。
圖1骨牌正面

圖2骨牌背面


此種形制的骨牌在中原地區的唐代墓葬中發現較少,兩漢至魏晉時期的南方地區、中原地區及北方地區的墓葬中出土數量相對較多,尤其是北方地區。形制相似,材質多為木質、竹質和石質,形狀以圭形或六邊形為主。③關于實物資料的發現,如安陽西高穴曹操墓,出土刻銘石牌62枚,上刻\"墨畫零狀薦篛簟一具\"\"三尺五寸兩葉畫屏風一\"\"木墨斂二合\"等樣式的文字。④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竹、木質牌42枚,上書\"衣笥\"“牛脯笥\"等樣式的文字。江西南昌西晉夫婦合葬墓,出土木牌27枚,上書“故書箱”“故棺材一枚\"等。北方地區的吐魯番與河西地區出土了大量類似的文書或木牌,如甘肅駱駝城墓葬M5,出土一枚木牌,上書“故□座一具\"\"故大一枚\"等文字內容。武威旱灘坡墓葬M10,出土1枚木牌,上書“故丹羅輝襦一領”。③這類木、竹或石牌,在以往的發現與研究中被稱為“遣策”“器疏\"“物疏”,是記載親友助喪禮品和墓主生前使用物品的清單,文字內容多為隨葬品的名稱和數量(圖4、5)。


“魏志下秩\"骨牌,出土于墓室中部,從出土環境與同時出土的其他隨葬品看,該枚骨牌不可能是\"遣策\"或\"物疏”。
唐代傳世的書畫作品及傳世或出土的墓志等常見異體字或錯訛字,異體字包括結構性質不同、訛變(不規范)、避諱字;錯訛字包括多筆畫、少筆畫。①有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石刻資料時也提出,漢唐時期異體字的使用成為社會通行的風氣,異體字常見的幾種類型為增減筆畫、增減偏旁、變換形符聲符、改換偏旁位置、變形聲字為會意字、假借、簡化、官方規定的新字與避諱字等。②裘錫圭、張桂光④等學者都討論過唐代文字使用過程中的異體字和錯訛字現象。考慮到唐代使用異體字與錯訛字的情況,尤其是針對碑刻、墓志這類材質,常見增、減筆畫的文字,且骨牌朽蝕,正面文字可辨認為“魏志下\"或“魏志下秩”。根據骨牌的材質與文字內容,其性質和功能可能有兩種:一是身分銘牌;二是書簽。現結合出土材料與文獻資料進行考證。
一、身分銘牌
古代“\"“\"混用,故“下秩\"即“下秩”,為侍妾、低等級妃嬪之意。王逸注疏《楚辭·九嘆·愍命》釋“下秩”:
謂妾御也。⑤
同時,“佚”又可視為“秩\"的俗字。《增修互注禮部韻略》釋:“秩,直質切,職也,官也。”⑥“下秩”,即低等官員或官職等級較低之意。“魏志”,或為姓名。
從釋義解讀,骨牌有可能是名為魏志的低等侍妾、宮人或低等官員的身分銘牌,用以表明身分,相當于隨身攜帶的通行“身分證”。相關研究也表明,唐代有魚符可作為身分憑證,用于地方官員任命與罷黜、宮門與城門的出入憑證、調發軍隊或作隨身魚符,另有木契符、雙龍符、麟符、青龍符、朱雀符、弱虞符、玄武符等,①不同符、契的功能和作用各有差。如木契符:
木契符者,以重鎮守、慎出納,畿內左右皆三,畿外左右皆五…玄武門苑內諸門有喚人木契,左以進內,右以授監門,有敕召者用之。⑧
雙龍符:
傳信符者,以給垂阜驛,通制命。皇太子監國給雙龍符,左右皆十。③
“魏志下”骨牌的文字內容和組合結構與隨身魚符較為接近,唐代隨身魚符因其持有者身分等級的不同,以不同材質進行區分,“親王以金,庶官以銅,皆題其位、姓名”。魚符上刻官員職位和姓名,如“左驍衛將軍聶利計”,①官職為左驍衛將軍,姓名為聶利計;“云麾將軍阿伏師奚纈大利發”,②官職為云麾將軍,姓名為阿伏師奚。文字內容均為官職與姓名,組合結構為“官職 + 姓名\"的方式。
綜合文獻與實物資料的證據,骨牌的材質與形制均與隨身魚符有較大的差別,或許可以勉強地解釋為墓主的身分等級較低,其魚符的材質與形制不在規定的范圍內。但《車服志》又載:
隨身魚符者,以明貴賤,應召命,左二右一,左者進內,右者隨身。刻姓名者,去官納之,不刻者傳佩相付。③
正是因其身分地位及其官職較低,該墓主更不可能將魚符、木契符用以陪葬。因此,這種材質和形制的骨牌,應不是官方“身分證”,若是身分銘牌,則極可能為“私人定制”。此前,唐墓出土過相似性質的墓志磚,如河南扶溝縣天寶時期的趙洪達墓,墓室中出土了一合墓志,另出土一方墓志磚,楷書刻\"趙洪達\"三字。④ 間接證明“魏志下\"骨牌或為特殊陪葬品,具有墓志的性質及功能,僅用以證明墓主生前的身分地位或榮耀,是另一種形式上的身分銘牌。
月登閣唐墓M1079,墓葬年代為中晚唐時期,為低等級的小型刀形墓。墓主的身分一般為庶民。③墓室內無人骨殘留,無法準確判斷墓主的性別,但墓室內隨葬了精美的三彩帶蓋小罐、三彩盂、三彩爐與釜、鎏金銅迦樓羅、鎏金銅鈴、鎏金銅鵝形勺、鴛鴦喂雛透雕銅片飾、鏤空纏枝花草紋銅片飾、銅魚形柄小勺、銅珠、銅環、銅鏡、小銅缽、銅盆、銅簪、骨簪、蚌質的化生童子佩飾、貝殼、陶罐等30余件隨葬品。這些隨葬品表明,墓主不是一般的庶民,以精致小巧的骨牌兼作身分銘牌與墓志也符合常情。
二、書簽
“魏志下秩”,“佚”為“秩\"的錯訛字,“\"通“帙”。《說文解字注》:“帙,書衣也。”《經典釋文·序錄》有言:“合為三帙,三十卷。”《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典》中,將“帙\"解釋為書套或典籍的卷冊。①銘文為“魏志下秩”,骨牌應是書簽。
“魏志”,即《三國志》之《魏志》。《三國志》全書包含《魏》《蜀》《吳》三部,古人簡稱《魏書》蜀書》《吳書》或《魏志《蜀志》吳志》,唐代代則以《魏志》蜀志》吳志》稱之。在唐長孺先生整理的敦煌文書筆記中有寫,“《三國·魏志·張既傳》,既為隴西長史又《魏志》卷十六《杜畿傳》注引《魏略》”,③從敦煌出土的文書,也可知唐代確實采用了《三國志·魏志》的說法。
關于書簽的使用,唐宋文人的詩歌、筆記小說中均有提及,唐代杜甫在《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中寫:
叔父朱門貴,郎君玉樹高。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風騷筆架沾窗雨,書簽映隙 曛。蕭蕭千里足,個個五花文。④
唐代王建在《題元郎中新宅》中曰:
近移松樹初栽藥,經帙書簽一切新。③宋代程公許在《借東溪巷錢莊寓居》中詩:
蕩蕩青天隔九門,攜孥飄泊此江村。漁蓑且當青綾被,賜酒何如老瓦貧。萬軸書 簽須細閱,九還火候要重溫。少陵有句須參透,政藉幽居拙養尊。⑥
可見,書簽在唐宋時期極為流行,既表明其家族頗有底蘊或傳承,也表明了讀書之風與文學的興盛。
書簽的作用,詩文中也有描述。唐代韓愈《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曰:“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一一懸牙簽,新若手未觸。\"詩中表述,由于書卷太多,因而每一軸都掛上書簽,以便于尋找。《太平廣記》卷三○○《杜鵬舉傳》中詳細記載了唐代以赤黃帷帕、函、書箋、書簽等物,區分和標記簿帳、書卷的類別、內容、位置等信息。傳記中載:
房廊四周,簿帳山積。當中三間,架閣特高,覆以赤黃帷帕,金字榜曰《皇籍》。余皆露架,往往有函,紫色蓋之。韋鼎云:“宰相也。”因引詣杜氏籍,書箋云《濮陽房》。?
“書箋云《濮陽房》”,“書箋”即“書簽”,上注書名《濮陽房》。同時,詩文中還記載,書簽用以標記閱讀書卷的位置。北宋晁沖之《復次韻》曰:
出門吾所懶,無客亦何嘆。舉世遽如許,孤風良獨難。荒蕪蔣詡徑,破敝晏嬰冠。興發看山去,書簽記讀殘。②
詩中描述的“記讀殘”,即為標記閱讀位置之意。此外,詩歌、小說中對書簽的描述多用“映”“懸”“插”等字,還用“書簽風搖聞”、③\"軒窗風過書簽亂”④表示書簽應有孔,穿繩而掛于書,且材質較輕,應與M1079出土的骨牌相類。
李成晴先生曾探討過書簽的功能和演變,認為“古書帙外懸以書簽,以便檢索。而一帙之中,每卷書軸頭亦有書簽,注明本卷信息。牙簽是書簽的一種,卷子裝的書簽有著很實際的用途,一拈牙簽,可以知悉此卷為何書”。③并在文中列舉了實物資料的證據,如“漢文公逸\"牙書簽、《遍照發揮性靈集》卷四書簽、《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書簽。其中《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書簽,正面墨書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七秩\"(圖6),“七佚\"與“魏志下佚\"中“下佚\"的寫法相同,這一證據直接證明了“魏志下秩\"實際上應為“魏志下秩”,骨牌銘刻時采用了唐代常見的減筆畫文字。“魏志下秩”骨牌,可能為《魏志》下帙的書簽,用以標記卷帙位置。
圖6S.6080《大般若波 羅蜜多經》書簽①

結論
綜上所述,“魏志下秩\"骨牌的性質和功能可能有兩種:一是私制的身分銘牌,既兼具墓志的性質及功能,又表明墓主生前的身分地位或榮耀。二是書簽,墓主將書簽這類生前常用且喜愛之物作為隨葬品,或隨葬了《三國志》之《魏志》下帙。
根據實物資料的對比研究,結合文字的組合結構,筆者認為骨牌應為書簽。實物資料和文獻資料的證據表明,魚符或身分銘牌未見“姓名 + 官階\"的組合形式,多為“官職 + 姓名”,若是充當墓志的功能,則僅有“姓名”。而從唐代典籍、詩歌等資料看,骨牌的形制、材質、文字組合結構與文獻所描述的書簽基本相符,書簽形制多為牌形,有穿孔,材質較輕便于懸掛,文字組合為“書名 + 卷帙”。李成晴在相關研究中提供了更為直接的證據,《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書簽墨書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七秩\"中的“秩”,與“魏志下”中的“秩”,兩者的筆畫、結構、寫法相同。這些資料均能證明,骨牌正面四字應為“魏志下秩”,其功能和性質為唐代《三國志》的書簽。
北方地區的墓葬有隨葬文書、典籍的傳統,僅《三國志》就有六種。分別是《吳志·吳主傳》魏志·臧洪傳》吳志·步鷺傳》吳志·虞翻陸績張溫傳》《吳志·虞翻傳》《吳志·韋曜華覈傳》等。①《魏志·臧洪傳》吳志·步鷺傳》殘卷出土于吐魯番安加勒克南郊,同時出土的還有十三卷佛經殘卷。② 阿斯塔那、巴達木、洋海、木納爾、交河故城等地區也出土了大量的文書、典籍。③ 墓葬中存在陪葬典籍的情況常見于北方地區,中原地區發現較少,若“魏志下秩\"骨牌為《魏志》下帙書簽,則能佐證中原地區也存在隨葬文書、典籍的傳統或習俗。
圖7敦煌藏經洞文獻經帙合一的典藏方式④

古代典籍是按帙的方式進行典藏,具有明確的經帙制度,但實物資料的證據僅有斯坦因移出敦煌藏經洞文獻時的一張照片能予以證明。敦煌藏經洞的文獻是以經帙合一的方式分帙放于藏經洞中(圖7),書帙為包裹皮,多由絲帛制成,包裹皮上書寫經名和帙號,但敦煌藏經洞的文獻已被打散分開,書帙多收藏于英國博物館。③總之,國內目前未見古代典籍書帙,該枚書簽的出土具有重要的價值。“魏志下秩”的文字內容也具有重要意義,為研究唐代《三國志》版本的流行情況提供了更多的證據。
附記: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西安博物院研究館員王自力,以及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游自勇教授的指導,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