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一輯,公布了一批戰國《詩經》竹簡(以下簡稱“安大簡《詩經》\")。①這是迄今為止可以見到的最早的《詩經》抄本,其學術價值不言而喻。眾所周知,出土的先秦時期古文字材料,如果有傳世文獻可以與之對讀,將會為其中疑難古文字的釋讀提供極大的便利,可以說相當于發現了一個古文字與今文字的“對照表”。古文字考釋實踐也證明,早先出現的很多疑難古文字,其中有些字就是通過與傳世文獻對讀而最終得以釋讀出來的。安大簡《詩經》面世后,作為戰國時期的《詩經》抄本,可以與今傳本《詩經》對讀,自然也就為其中疑難古文字的考釋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下面我們就立足于古文字形體分析,從安大簡與傳世本《詩經》對讀的角度,同時結合《詩經》押韻現象,在原整理者釋文注釋的基礎上,談談安大簡《詩經》中兩個古文字的分析釋讀意見。其中若有不當甚至謬誤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一、釋“開”
安大簡《詩經》第15簡對應今傳本《詩·周南·苯苣》第三章最后一句“薄言顓之\"的“顓\"字,寫作“\"形,原整理者將此字隸定為“”,釋文中讀為“”,注釋以為:“‘'字原文作‘’,與《清華伍·命訓》簡五‘'形近,即‘'字,乃‘塞'字初文。‘塞\"顓'古音遠隔,不可能通假。根據文例,'在這里是取的意思。上古音‘塞'屬心紐職部,拚'屬章紐蒸部,聲紐相近,韻部陽入對轉。頗疑簡本‘篝'應該讀為‘折'(李家浩說)。《廣雅·釋詁》:拼,取也。\"①
今按:將“\"字釋為\"塞\"字初文恐有可商。首先,此字形與清華簡《命訓》篇的“塞”字形區別明顯,二者當不是同一個字。清華簡《命訓》篇中的“塞\"字,中間從二“工\"形,而此字中間卻分明是從二橫筆,并沒有“塞\"字所從的“工\"字形中間的短豎筆。其次,此字在《茉苣》一詩中是人韻字,將此字釋為“塞\"字初文,與詩韻不諧。今傳本《茉苣》第三章:“采采茉苣,薄言祜之。采采茉苣,薄言顓之。\"“祜”“顓\"押質部韻。雖然安大簡《詩經》第15簡簡首恰巧殘缺一字,此殘去之字正是對應今傳本《茉苣》第三章人韻的“祜\"字,故簡本與“”諧韻之字不得而知。然根據簡本前兩章的人韻字與今傳本《詩經》幾乎完全一致的現象(簡本第一章“采\"“右\"入韻,對應今傳本《毛詩》的“采”“有”;簡本第二章“掇”“捋”人韻,與今傳本《毛詩》韻腳字完全一致),可以推斷安大簡《苯苣》第三章的入韻字也當與今傳本《詩經》一致。原整理者將簡文“\"字釋為“塞”,古音屬職部,與今傳本《芣苣》第三章的人韻字(“祜\"“”押質部韻不合,故此種釋讀意見恐有問題。
我們認為,此字當隸定為“”,是“開\"之異體,在簡文中讀為今傳本的“顓”
首先,從字形上分析。“\"字上部從“”,下部從“開”,中間從二橫筆,可嚴格隸定作“穽\"形。《說文》:“開(開),張也。從門、從開[開]。開,古文。”段玉裁注古文字形云:“一者,象門閉。從収者,象手開門。”楊樹達以為:“按古文從一從歸。一者,象門關之形。關下云‘以木橫持門戶'是也。從収者,以兩手取去門關,故為開也。小篆變古文之形,許君遂誤以為從開爾。…蓋門有關,兩手去其關則為開;門無關,第以二手推左右扉而啟之,則謂之闢也。”②楊樹達之說似乎有其道理,但根據古文字材料所反映出來的現象,其實并不可信。《說文》所謂“開\"字的古文異體“開”,應是“闢\"的本字。“開”與“闢”之間的關系,俞偉超、李家浩先生《論“兵闢太歲”戈》一文曾予以討論,認為“開”與“闢”形義俱近,故“開”字在古代或讀為“闢”,“開\"字古有“闢”音。③換句話說,“開”與“闢”應當是由于“異讀”或“義同換讀\"而由同一字形分化出來的兩個字,二者在古文字材料中可以通用,④并無楊樹達所說的“門有關\"與“門無關\"之別。簡文“→”下之字形與《說文》“開\"字古文“門\"中間部分相比較,有“開\"之上從一橫筆與從二橫筆的差別。但在戰國古文系統中,這種差別其實是很好解釋的。戰國文字中的“開\"字,秦系文字“門\"中間寫作正常的“開\"字形,“開\"之上從一橫筆;而楚系古文\"門\"中間的字形已經訛變為類似“開\"字形,“開”之上從斷開的二橫筆,如上博九《陳公治兵》第16 簡的“開\"字即寫作“”。③傳抄古文中的“開\"字形,“門\"之內“開\"之上既有從一橫筆者(如引《說文》古文字形作“關\"),又有從二橫筆作“園”“\"“篇”“餐\"者,亦可為參證。①簡文“\"字形與傳抄古文中那些“開\"之上從二橫筆的字形如“”“斧”相比較,可見傳抄古文中的“門”旁若是稍加簡省,去掉上部訛變為兩“瓜\"形的筆畫(即寫作“\"\"\"形),則與簡文“\"字形幾乎完全一致。因此,我們懷疑安大簡《詩經》此字形有可能就是“開\"字的省訛寫法,其字形上部原本或許就是從“門\"旁的。當然,簡文上部從“”,自可成字,有義可說。《說文》“寧,交覆深屋也。象形”,段注:“古者屋四注,東西與南北皆交覆也,有堂有室是為深屋。”即“÷\"字本來就可以表屋室房舍類建筑之義,則簡文字形表示以雙手來打開屋室房舍等建筑物之門,亦可講通,故字形從“一”不一定非要視為訛體。再者,“ン\"與\"門\"在古代文字材料中也有通用之例。如《周易·觀卦》六二爻辭“關觀”,《經典釋文·周易音義》云:“關,本亦作‘窺’。\"《禮記·禮運》“皆可俯而關也”,《經典釋文·禮記音義》云:“窺,本又作‘關’。”②又如《周易·豐卦》上六爻辭“闚其戶”,《說文新附》“闃\"字下引作“窺其戶”。又因先民曾經穴居,“穴\"字《說文》訓為“土室也”,其本義也與屋室房舍類建筑有關,故古文字中“穴\"“\"作為義近形旁可以通用。如“竈\"字上部既從“穴”,又從“→”;“窮\"字上部既從“÷”,又從“穴”。③且“窺\"字后世即有異體寫成上從“廣\"者,如唐《北岳府君碑》唐《干祿字書》皆有\"窺\"字。④裘錫圭先生曾經指出,“\"\"穴”兩個偏旁很早就已經相混,同時舉出不少字形證據,如“寮”“寓”\"宵\"“窯”等字,皆是既從“廣”又從“穴”,亦可為證。“窺”與“關”作為異體字,可證“穴”與“門\"可以通用,“穴”與“廣\"又可通用(或看作混用),故可推知\"”與\"門\"亦可通用。以上所舉,是“”與\"門\"間接通用之例。二者直接通用之例,在古文字材料中也能找到。如劉雨先生認為,西周金文頂囪、子鹵兩器中的“宓\"即文獻中的“閟”。《詩·魯頌·閟宮》“閟宮有恤,實實枚枚”,毛傳:“先妣姜姬之廟。”又引孟仲子曰:“是裸宮也。\"西周金文中的“宓”,大概就是《魯頌》之“閟宮”,是高禖祭所。其說當可信。如此,“宓”“閟”通用,亦可證明“\"\"門\"作為義近形旁可以通用。這樣的話,以上將安大簡《詩經》中從“→”的“”釋為從“門”的“開”,還是具有較為堅實的證據的。
附帶提及,根據上引俞偉超、李家浩先生之文對“開”與“闢”之間關系的研究結論,我們懷疑安大簡的“\"字形有可能來源于甲骨文的“冥\"字形。甲骨文中的“冥\"字作“”(《合集》14020)、“罰\"(《合集》181)、“”(《合集》14049)、“”(《合集》1334正)等形,①郭沫若、唐蘭等先生皆主張釋為“冥”。①唐蘭先生進一步解釋說:“冥之本義當如懼,象兩手以巾覆物之形。”②“幙”即“冪”字,將“巾\"旁寫在下部而已。即唐蘭先生認為“冥”當是“懼(冪)\"之初文。《說文》:“,幔也。從巾、冥聲。《周禮》有‘懼人’。\"《說文》:“冥,幽也。從日、從六、 ? 聲。日數十。十六日而月始虧幽也。\"所謂“十六日而月始虧幽也\"云云,是據訛變的篆形立說,顯然不可信。“冥\"聲字與“辟\"聲字古音近可通。《說文》:“劈,暴布也。從巾、辟聲。《周禮》曰:車大lt;犬gt;劈。\"段玉裁注云:“覆笭者,《禮經》《周禮》《禮記》《公羊傳》之‘劈’,《大雅》曲禮》之‘幬’,今《周禮》之‘幙',蓋乎軾上者也禩、劈不同,蓋故書、今書之異。…《士喪禮》記曰:‘古文劈為冪。\"《儀禮·既夕禮》“白狗劈”,鄭注:“古文劈為冪。\"《周禮·春官·巾車》:“木車,蒲蔽犬禩。\"《說文》巾部引“禩”作“劈”。③上古音“劈”屬于明紐錫部,“冥\"屬于明紐耕部,聲母相同,韻部陽入對轉,二字古音極近,臂”顯然當是“冪\"之異體字,①“懼(冪)\"“劈\"實同一詞。上引俞偉超、李家浩先生之文已經指出:在戰國文字里,圓點或用勾廓法寫成圓圈,而圓點又往往變作一橫。按照此種古文字形演變規律,甲骨文中的\"冥\"字(如\"\"\"\"),中間作圓圈或小方框,后來很容易變成一橫筆,就與安大簡《詩經》中的“\"字形非常接近了。既然“開”與“闢\"是由同一字形分化出來的兩個字,則“\"字自然也可以釋為從“辟”得聲的“闢”。上文已經證明,“冥”聲字與“辟\"聲字古音近可通,同時甲骨文中的“冥\"字(如\"”與安大簡《詩經》中的“”(闢/開)字構形又極其接近,則推測認為安大簡《詩經》中的“”(闢/開)字形就是來源于甲骨文的“冥\"字形,還是很有可能的。
其次,從字音上分析。雖然“\"既可以釋為“闢”,又可以釋為“開”,但在安大簡《詩經》中,應當是取“開\"之音。開,上古音屬于溪紐脂部;顓,上古音屬于匣紐質部;二字古音聲母同屬于牙音,韻母脂質陰入對轉,古音非常接近。“開”與“顓\"有輾轉通假之例。《說文》:“顓,以衣衽報物謂之顓。從衣、頡聲。擷,顓或從手。\"“頡,直項也。從頁、吉聲。\"即“顓\"從“吉\"得聲。上引楊樹達之文以為“罔\"為“開\"之形聲字。⑥《說文》:“罔,開也。從門、豈聲。\"即“開\"字可以看作是從“豈\"得聲。“豈\"聲字與“皆\"聲字可通。如《隸釋》十六《武梁祠堂畫像》:“后世凱式。”洪適釋以“凱式”為“楷式”。又,“皆”聲字與“吉”聲字可通。如《書·禹貢》:“三百里納秸服。\"《釋文》:“秸,本或作楷。”?因此,“開\"讀為“”,無論從音理上還是從通假例證上看都是可以說通的。另外,“頡\"當是一個雙聲符字,“吉\"“頁\"皆是聲符。《說文》“頁,頭也。從首、從兒。古文首如此”,段注:“字本與同音,康禮切,十五部,今音轉為胡結切。”“首\"即\"\"字,今作“稽\"字,諸字皆從“旨\"得聲。“頁\"字的中古音轉為“胡結切”,則與“顓”頡\"的中古反切注音完全一致,由此可反推其上古音,將之歸入匣紐脂部。這樣的話,“頁\"與“開”溪紐脂部)的上古音同屬于牙音脂部,二字古音尤為接近。從通假例證上看,頡”從“頁\"聲,頁\"字與“首/(稽)\"同音,首/(稽)\"從“旨\"聲,可見“頁\"聲字與“旨”聲字音近可通;而“旨\"聲字與“皆\"聲字可通;①上文又已經證明,“開(閻)\"與“皆\"聲字可通,則“開(閻)”自然可以與從“頁\"聲的“頡\"相通假。如此,簡文之字釋為“開\"讀為“顓”,從音理和通假例證來看都是沒有問題的。古音的密合,也可以反證簡文此字釋為“開\"當不誤。
綜上所述,簡文“\"字釋為“開”,在簡文中讀為今傳本的“”,無論從字形上還是從古音通假的角度來看,都是有充分理據的。
二、釋“毒”
安大簡《詩經》第 103—105 簡《魏·揚之水》,對應今傳本《詩·唐風·揚之水》篇。今傳本《毛詩》第二章“素衣朱繡”之“繡”,安大簡第104簡相對應之字寫作“”。原整理者將此字釋為“及”,疑簡文“及\"當讀為“裾”;引《爾雅·釋器》“極謂之裾\"郭璞注“衣后襟也”為訓;同時也指出,簡文作\"及\"與本篇韻例似不合。②
我們都知道,《詩經》作為先秦時期流傳下來的詩歌文本,最為重要的形式特征就是押韻。據今傳本《毛詩》,《唐風·揚之水》第二章:“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于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皓”“繡”“鵠\"“憂\"是韻腳字,其中“皓\"\"繡”“鵠”上古音屬于覺部(古音學家或歸人幽部),“憂\"上古音屬于幽部,覺部是幽部的人聲韻,本章押韻屬于幽覺通韻。簡本《魏·揚之水》第二章韻腳字對應今傳本“皓”“鵠”“憂”的分別是“昊”“誤”“夏(憂)”,“昊\"\"溴”二字上古音屬于幽部,與今傳本的人韻字適相對應(今傳本兩個韻腳字皆從“告”聲,簡本兩個韻腳字皆從“昊\"聲,“告\"“昊\"古音近可通)。而若據原整理者的看法,將簡本對應今本“繡”覺部或幽部)之字釋為“及\"讀為“裾”,則“及\"“裾”上古音屬于魚部,與本章其他的入韻字(幽覺部之字)古音顯然有隔,故說簡文作“及\"與本篇韻例不合。
我們認為,此字不當釋為“及”,而當釋為“毒\"字。
首先,從字形上分析。陳劍先生曾經考釋過西周和春秋金文中的“毒\"字,其文中所涉及的典型字形可列舉如下:
樂 西周早期 所謂“女娃簋\"(《集成》03347) 西周中期 君夫簋蓋(《集成》04178) 西周早期 召尊(《集成》06004)
西周早期召鹵(《集成》05416.1、05416.2)
H 西周中期 縣改簋(《集成》04269)
中春秋早期 晉姜鼎(《集成》02826)
陳劍先生指出,分析以上諸字形變化與辭例交叉關系,諸形皆當為一字異寫,此字當釋為“毒”。①
安大簡《詩經》\"字與以上\"毒\"字形(如晉姜鼎“\"字)相對比,可見它們下部都是從“女”,安大簡之字上部比晉姜鼎上部的字符少了中間的豎筆。這種減省中間豎筆的現象在安大簡《詩經》中很是常見,徐在國先生有集中列舉,可以參看。② 安大簡《詩經》中多見這種減省中間豎筆的字形,很可能是抄寫者的習慣性寫法。據此,以上“毒\"字形之上部筆畫或三重“中\"形,或二重\"中\"形,或一重\"中\"形;作一重\"中\"形者,再省去中間的豎筆,即成安大簡《詩經》中的\"\"字形。如此,將安大簡中的這個字釋為“毒\"字,是具有非常堅實的字形依據的。
反過來說,若是將“”釋為“及”,字形上的根據并不充分。趙平安先生指出,所謂“及\"其實就是“股”(人之大腿)的本字;“股\"本為指事字(在人之大腿的部位添加指事符),后來字形演變,表意意圖不明顯,便在旁邊加形符月(肉);再后來就用形聲字來取代它。③換句話說,戰國文字中的“及\"字上部的筆畫,其實來源于“人\"形。戰國簡文中明確無疑從“及\"之字多見,上部多作“入\"形,當是\"人\"的變形寫法。裘錫圭先生曾經集中列舉過戰國璽印文字中“人\"形在上部的寫法,①這些“人\"形的寫法,沒有一例是寫成左右完全對稱的。而安大簡《詩經》中的\"\"字形上部,即使添加中間的豎筆,也是左右完全對稱的,這與戰國簡文所見的“及\"字形上部不相符合。由此現象,亦可反過來證明這個字不當釋為“及”。
附帶談一下與“毒\"字形有糾葛的“毒\"字。《說文》:“毒,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從中、從毒〔毒}。\"《說文》:“毒,人無行也。從士、從毋。賈侍中說:秦始皇母與毒淫,坐誅,故世罵淫曰。讀若娭。\"陳劍先生認為:“每\"形與“\"形曾經歷過“可混用\"的階段;“毒\"顯應即自“每\"字分化而來,兩字韻部皆為之部,聲母亦近;“讀若娭”之“毒”,其“形”雖與秦及西漢用為\"毒”的“毒形\"相同,但其音義來源則應是用為“每”的“毒\"形;“讀若娭”之“毒\"字,與“毒\"字在文字學上并無音義關系。③
對于“每”“毒”“毒\"諸形之間的關系,陳劍先生認為“毒\"字即自“每\"字分化,應當是可信的;但他認為“毒\"字與“毒\"字沒有音義關系(只是在字形發展的某個階段二者字形偶爾同形“可混用”),我們的看法與其稍有不同。我們認為,“每”“”“毒\"當為一形之分化。這可以從以下三方面進行驗證。
(1)從字形演變的角度進行分析。陳劍先生之文已經指出,“女\"“母”“毋\"本一字之分化;則“每\"“毒\"\"毒\"三字下部無論如何變化,都容易理解。陳劍先生之文又舉出甲骨文中的\"”(《合集》19802)、“”(《村中南》350)、“”(《村中南》350),引裘錫圭先生之說,認為諸形和“尹”(《合集》32298)應系一字之繁簡體。① 也就是說,陳劍先生雖然將西周早期金文的\"(毒)\"字形分析為\"象女子頭部或頸部斜插羽旄類裝飾物”,但是他并沒有將甲骨文中的\"\"“\"“\"形與金文中的“(毒)\"認同。我們認為,既然將西周早期金文的“\"釋為“毒”,則甲骨文中之字也當釋為\"毒”。不然的話,就很難解釋金文中“毒\"字形的來源問題。而將金文中的“毒\"字形看作是來源于甲骨文中的“”“”“\"形,甚至是源于“”《合集》18053)、“”(《合集》36475)、“”(《合集》36475)形,諸形之間的先后演變關系恰好一脈相承。② 甲骨文階段,字形具有原始性的一面,一形多用、多形表一字(詞)的現象很常見。即便是如陳劍先生文中所說的那樣,“\"“\"“\"諸形和“垂”(此字或當釋\"每\"確系一字之繁簡體,也不妨礙后來金文階段從甲骨文“”“蕓”“花”或“”“勒”“在”諸形中分化出“毒\"字形來的。
(2)從讀音上來看。古音學家一般將“每\"字上古音歸人明紐之部,“\"字歸人影紐之部。③也有的古音學家,如曾運乾將“\"字上古音歸入舌音之部。① 曾運乾之所以將“毒”字聲母歸屬于舌音,當是根據《說文》“毒\"字“讀若娭”立論。“娭\"字從“矣\"得聲,而古文字材料中從“矣\"得聲之字常常用為“疑”。如上博簡一《緇衣》第4簡“則君不其臣”,“”即讀為“疑”;又如上博簡三《周易·豫》九四爻辭“母(毋)穎”,“”從“矣\"得聲,傳世本即作“疑”。李守奎先生認為,“疑\"所從的“矣”與“矣”當是一字之分化。由此推論,據《說文》“讀若娭”而將“\"字聲母看作疑紐,也是很有道理的。疑母屬于舌根鼻音;后來由于歷史語音演變,到近古時期疑喻二母合流;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的疑母字多變為零聲母,少數變為聲母[n],如\"牛、凝、逆、倪\"等。 疑母變為聲母[n],則與泥母合流。上古聲母中,疑母與泥母皆屬于鼻音,二者為鄰紐關系,讀音應當是很接近的。泥母屬于舌音,故曾運乾將“毒”字歸人舌音當是有理據的。“毒\"字上古音屬于定紐覺部,聲母也屬于舌音,韻母又與之部的\"毒”具有旁對轉關系。由此可見,“毒”與“毒”二字的古音應當很接近,并非遠隔。
(3)從字義上來看。《說文》“每,艸盛上出也”,段注:“按‘每'是艸盛,引伸為凡盛。”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杜預注:“喻晉君〔軍}美盛,若原田之草每每然,可以謀立新功,不足念舊惠。”①竹添光鴻箋曰:“此句言田草之盛生,以起下句。杜以為喻晉軍美盛,失之。”②無論如何訓釋,“每每\"含有“美盛\"之義是可以確定的。《史記·五帝本紀》其色郁郁,其德嶷嶷”,《索隱》:“嶷,德高也。今案:《大戴禮》‘郁'作‘神’,‘嶷'作‘俟’。”③上引陳劍先生之文已經說過,“每”與“毒\"為一字分化,又“毒\"字“讀若娭”,“疑”所從的“矣”與“矣”是一字之分化,則典籍中的“每每”與“嶷嶷\"古音接近,二者當有同源關系,皆含“美盛”“壯盛”“盛大\"之義。又《說文》訓“毒”為“厚也”“厚\"亦含有“大、重、多\"之義,與“盛”義正相因相涵。根據古人音近義通之說,可見“\"與“毒\"在字義上亦當有較為密切的關系。
由以上形、音、義三個方面可見,“毒”與\"毒\"既在字形上有糾葛,上引陳劍先生文中已經舉出大量“毒\"字寫作“毒\"字形的例子;二字古音又不遠,字義上也有關系;故我們認為“每\"\"毒”與“毒\"很有可能當是一字之分化。設若以上推論不誤,則將安大簡《詩經》之字釋為“毒\"若“每\"也是可以的。當然,由于“毒\"字形在甲骨文中即已出現,大概很早就分化出來,讀音當亦隨之改變,故在戰國簡文中最好還是看作獨立之字,即釋為“毒”字比較妥當。以上論述,附帶也解釋了安大簡《詩經》中的“毒\"字為何可以寫成近似“每\"字形。
其次,從字音上分析。將安大簡《詩經》之“\"字釋為“毒”,“毒\"字上古音屬于定紐覺部,在簡文中就可以讀為今傳本的“繡”,“繡”上古音屬于心紐覺部(或歸幽部),心紐與定紐在形聲字中可以相諧,韻母同屬于覺部,二字古音自然很接近。④至于“毒”與“繡\"輾轉通假之例,上引陳劍先生之文已有舉證,如今本《老子》第二十五章\"寂兮寥兮\"之“寂”,馬王堆帛書甲本作“繡”,乙本作“蕭”,北大漢簡本作“肅”;而從“叔\"聲之“裂”,其異體或作從“毒”得聲之“禱”。③因此,將安大簡《詩經》此字釋為“毒”,讀為今傳本的“繡”,從古音通假的角度來看是不存在任何障礙的。而且,無論是“毒”(覺部),還是“繡”(覺部或幽部),代人原文后與其他入韻字(幽覺部之字)正好押韻,也可以反證此字釋“毒\"不誤。
綜上所述,安大簡《詩經》之“\"字釋為“毒”,讀為今傳本的“繡”,既有古文字字形上的根據,又有古音通假與詩韻方面的佐證,是完全可以說通的。
附記:承蒙外審專家提出寶貴修改意見,對原稿多有訂正,避免了不少錯誤論述,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