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六器”再考

一、《安州古器圖》佚文輯錄

“安州六器\"為北宋重和戊戌年（1118）出土于安州孝感的西周早期銅器，有方鼎三、圓鼎二、一，相關記載見于趙明誠《金石錄》、王黼《宣和博古圖》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張搶《紹興內府古器評》、王厚之《鐘鼎款識》、王俅《嘯堂集古錄》等宋代金石典籍，銘文記載周王謀伐虎方事，命中巡省南國及小大邦，設王之行所并予封賞，是研究西周歷史、地理的重要資料，歷來為學者所關注。但回顧“安州六器\"的發現，因文獻記載簡略，尚有不少疑惑未能厘清，甚至連“安州六器\"具體對應器物都存在爭議，郭沫若、王國維、馬衡、岑仲勉、唐蘭、容庚、陳夢家等諸多前賢都曾涉及相關討論。

在\"安州六器\"相關文獻中，有一亡佚文獻頗受學者關注，即見于《籀史》卷下目錄之《安州古器圖》，岑仲勉對其失傳頗感遺憾：“《籀史》卷下目錄著《安州古器圖》一卷，惜《籀史》已佚后半，未得相質證耳。”①此書涉及“安州六器\"直接記錄，但至清朝已缺卷下，《四庫全書總目·籀史》：“本上下二卷，歲久散佚。惟嘉興曹溶家尚有鈔本。然已僅存上卷。今藏弄家所著錄，皆自曹本傳寫者也。王士慎嘗載其目于《居易錄》，欲以訪求其下卷。卒未之獲，知無完本久矣。”②《中國古籍善本總目》著錄《籀史》六種抄本，皆僅存卷上。③《籀史》下卷惟有目錄存于王士稹《居易錄》，起首便為《安州古器圖》一卷。④

但筆者近日于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永樂大典》卷一一九五六“鼎\"字韻“商鼎\"事韻下，發現所引翟耆年《籀史》，不見于今本《籀史》卷上，其內容記述重和戊戌（118）與宣和癸卯（1123）安州孝感兩次銅器出土之事，極可能屬《籀史》卷下《安州古器圖》，此前亦未有學者關注，今抄錄于下，并作考證，以見教于大家：

《永樂大典》卷一一九五六“鼎\"字韻“商鼎\"事韻：

翟耆年《籀史》：重和戊戌歲，安州孝感縣，楚子文廟側，時光惟若金色者，縣令宋理率僚佐掘之得商鼎，方圓大小五。圓鼎一，重五十斤，高一尺五寸三分，徑一尺三寸五分，容五斗二升。文曰：“癸亥王徙邗作冊。新宗王③作冊豐具太子錫練大具用作父乙寶。”

其一，重九斤四兩，高九寸二分，徑九寸二分，容一斗六升。文曰：“中作寶鼎。”

方鼎一，重八斤七兩，高八寸二分，徑五寸六分，容六升，刻曰：“惟十有三月庚寅，王在寒師，王命太史況懷土，王曰中茲懷人，太史錫于琖玉作臣今況。女懷土作乃采中對王休命。父乙尊惟臣尚中臣。”

其一，重九斤十二兩，高八寸二分，徑五寸六分，容六斗半，銘三十有九字，曰：“惟王命南宮伐友虎方之年，王命中先相南國貫行藝。王居在射圃。真工中呼歸生。邗工藝。寶彝。”

又方鼎一，亦重九斤十二兩，高八寸三分，徑五寸九分，容八升，銘識悉同，篆畫位置各異。郡守安持以聞，詔以器進，鼎至，百官表拜稱賀。

越四年宣和癸卯四月，近得鼎之地光芒復發，知縣事王逵，復掘之，得一圓鼎二，各重七斤，各高八寸半，各容六斗，款文皆同，篆畫位置亦異。太守何君復取以進。⑥

以上文字所記第二件圓鼎、方鼎一、二，據銘文所對應即《宣和博古圖》“周中鼎”、“南方中鼎”一、二，①與《宣和博古圖》相校，《大典》引《安州古器圖》有部分銘文空缺，而以空格表示，尚無法判斷是《大典》轉錄的缺失還是《安州古器圖》的缺失。但其所記錄安州出土器物銘文，與“安州六器\"極為相近，當屬\"安州六器\"無疑。尤為可貴的是，其明確記錄了過去模糊未定的另一圓鼎銘文，故本文將以此段佚文為中心，結合宋代相關文獻對“安州六器”對應器物等相關問題等進行再考。

二、“安州六器\"對應器物考

在宋代金石典籍中，《金石錄》卷第十三《安州所獻六器銘》云“凡方鼎三，圜鼎二，甌一”，②僅列器形，未言具體器名。《宣和博古圖》將\"周中鼎\"“南宮中鼎三\"\"父乙中\"歸為“中一時之制”，③但未言其出土于安州。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則在《宣和博古圖》四鼎基礎上，明確提及出土于安州孝感的有圓寶鼎二、方寶一、父乙一，①共計八器，超出“安州六器\"之數。至王厚之《鐘鼎款識》著錄與《宣和博古圖》“周父已鼎\"同銘之“周癸亥父己鬲鼎”，并注“安州六器，張詔家”。 南宋沈揆淳熙己酉（1189）所撰《州學古鼎記》亦將\"周癸亥父己鼎\"歸為\"安州六器”。⑥

“安州六器\"中，方鼎三對應南宮中鼎三、一對應父乙中、圓鼎二惟“周中鼎”無爭議，而另一圓鼎對應器物，學者意見頗為分歧，大致可分三派。容庚、③岑仲勉、劉昭瑞③等認為“圓鼎又一\"為“周癸亥父己鬲鼎”（即《宣和博古圖》所錄“周父己鼎”，今人多稱為“周作冊般鼎\"）。但也有學者因《宣和博古圖》著錄“周父己鼎\"卻未言其屬“安州六器”，而疑王厚之《鐘鼎款識》誤記，如王國維、馬衡等。@

另一派學者則另辟蹊徑，認為“圓鼎又一\"非鼎，而是其他器形，如郭沫若力主宋人誤將“中\"視為圓鼎，①唐蘭則認為剩下一器為尊。？

另有部分學者則認為剩下一圓鼎不可考，持闕如態度，如陳夢家。① 近來黃益飛《安州六器考辨》認為“周癸亥父已鬲鼎\"不屬安州六器，認為“六器中只有五器的銘文流傳下來，其中一件圓鼎銘文暫不可考”。②

目前學界多認為“安州六器”未知的“圓鼎又一\"非“周癸亥父己鬲鼎”，《殷周金文集成》吳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皆于“作冊般鼎”（即宋人所稱“周癸亥父己鬲鼎”）備注云：“此器《復齋》錄二銘，云乃‘安州六器’，誤。”③在眾多學者討論后問題似又回歸原點，赫赫有名之“安州六器”中“圓鼎又一\"身分仍處于撲朔迷離之狀態。

此前學界對“安州六器\"中“圓鼎又一\"的不確定，主要因宋代相關文獻中缺乏直接記載，唯一提供線索的《鐘鼎款識》也未言其所據，故學者半信半疑。而伴隨《安州古器圖》佚文的發現，對于“安州六器\"中“圓鼎又一\"的爭論可做出極大推進。其中所列第一件圓鼎銘文便是之前各家未明確提及的另一件未知圓鼎：

圓鼎一，重五十斤，高一尺五寸三分，徑一尺三寸五分，容五斗二升。文曰：“癸亥王徙邗作冊。新宗王。作冊豐具太子錫練大具用作父乙寶。”④

《宣和博古圖》“周父己鼎\"銘文釋作\"癸亥王徙刊作冊/戕新宗王賡作冊/豐貝太子錫練大/貝用作父己寶鬲”。③王厚之《鐘鼎款識》\"周癸亥父己鬲鼎\"銘文釋作“癸亥王徙刊作冊/戕新室王賡作冊/豐貝太子錫練大/貝用作父已寶鬲”。 銘文大同小異，當屬同一器

黃益飛指出：“又宋錄作冊豐鼎至少有三件同銘者，《博古》《法帖》所錄應為一器，《鐘鼎款識》所錄當為另外二器，《鐘鼎款識》所錄二器又見于《積古》。《積古》云：‘案：此器甚多，薛氏款識所載別是一器。阮說甚晰。”筆者以為《法帖》該器款識襲自《宣和博古圖》，所錄為同一器確鑿無疑。但《鐘鼎款識》所錄與《宣和博古圖》是否為另外二器，則尚可進一步討論。

宋代吉金著作中，往往因版刻、印刷差異導致銘文存在局部出人。沈揆《州學古鼎記》記錄“周癸亥父已鼎\"在兩宋時經歷流亂，銘文受損，“器已穿蝕，寶下一字頗漫滅”，③可知即便是同一器，銘文在北宋與南宋時也存在差異。今本《鐘鼎款識》所錄第二器銘較第一器銘較漫滅，與《州學古鼎記》描述相符，故《鐘鼎款識》所錄二銘可能為一器之不同時期拓本。即便存在同銘銅鼎，“安州六器\"中另一圓鼎仍最可能為《鐘鼎款識》張詔家藏“周癸亥父己鼎”。“周癸亥父己鼎\"在兩宋之間流傳已大致可考，其最初于重和戊戌年出土于安州孝感縣，后進獻至宮廷，在宣和五年（1123）至宣和七年（1125）重修《宣和博古圖》時著錄其中，名之為“周父己鼎”。而在靖康之難時，“中更亂離，莫知存亡”。① 可能即在此時流落民間，收藏于張詔家。而至紹興中“嚴私鑄之禁，故家藏器悉上送官，遂歸秀之公帑”。②

學者往往因《宣和博古圖》中將周中鼎、周父己鼎、南宮方鼎三一同著錄，并在圖敘中提出此四鼎與父己中皆“中”一時之作，而對于同時著錄的“周父己鼎”卻不言其屬“中\"所作之器，故認為其不屬“安州六器”。實則無論是“周中鼎”還是“南宮中鼎”的介紹中，編撰者都未提及其出土于安州。而考察《宣和博古圖》可見，《宣和博古圖》編撰者對器物出土信息毫不重視，在呂大臨《考古圖》中尚可見偶爾提及銅器出土地點，而在《宣和博古圖》則皆付之闕如。此外部分器物因收入宮廷時間既久，奉敕編撰的大臣們多已不清楚內府所藏銅器最初來源及何器同出，而只能根據銅器銘文推測其或許為同一時所制作。如“周師望敦”云：“是器與周師望簋銘文政相同，殆一時物耶。”①從“殆\"字中可看出編者意見的推論性質。

“安州六器\"于重和戊戌（1118）年發現獻于朝廷，今傳本《宣和博古圖》的編撰時間據學者考察大約在宣和五年（1123）至宣和七年（1125）之間，距“安州六器\"進獻已愈五年，故編撰者很可能已對其中器物不甚了解。《宣和博古圖》于“周中鼎”“周南宮中鼎\"未提及出土于“安州”，此四器為“安州六器”又確鑿無疑，據此可推測當時編撰者并不知曉此幾件器物出土于安州。故編撰者僅通過銘文提及“中\"的四件銅鼎，云“知是器皆中一時之制也”，對于銘文未提及“南宮”“中\"的“周父已鼎\"則僅通過其銘文中的“作父己寶\"進行發揮：“其末云‘作父己寶’，而己見于商之帝號，蓋商以十干名，至周則有乙公得，于己則未之見焉。”故《宣和博古圖》中所收錄“周父己鼎”實際便為\"安州六器”之一，只是當時編撰者已不能辨。

至于薛氏《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記錄出土于安州孝感的器物中則已混入第二次安州出土器物，上引《安州古器圖》佚文可見在“安州六器\"出土之后，宣和癸卯（1123）時安州又出土了新的銅器，其中至少包括二圓鼎。王象之《輿地紀勝》“九寶器”條目載：“在孝感縣。重和間，縣民于楚子文廟東南地得古器，大小凡六。宣和間，廣揚村又得甌鼎三器。”②則其中在圓鼎之外，還有一，與薛氏《法帖》中記錄的圓寶鼎二、方寶甌一相符。薛氏《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抄錄眾書，故其中存在矛盾分歧亦不足為奇，如其于“父乙”后關于“安州六器”的介紹便明顯承襲《金石錄》。

中，在《安州古器圖》佚文中并未提及，或與《永樂大典》類書性質相關，因此條系于“鼎\"字韻下，故繕錄者只取《安州古器圖》鼎之內容，而略去了的部分。據《永樂大典》目錄，卷一一四六五為“\"字，①惜乎此卷未傳，未能進一步詳考是否著錄《安州古器圖》“中\"相關信息。故仍依《金石錄》《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之說，定為中贏。

《安州古器圖》銘文記載鑿鑿，可推翻此前郭沫若、唐蘭等學者推測，并在《金石錄》等文獻記載闕如的情況下，提供至關重要的證據，故宋人眼中的“安州六器”應為周癸亥父己鼎一（圓鼎）周中鼎一（圓鼎）、周南宮中鼎三（方鼎）中嬴。

三、《安州古器圖》余論

關于《安州古器圖》的創作時代，史無明文，從《籀史》二卷目錄來看，既有北宋著作如李公麟《考古圖》等，亦有南宋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法帖》宋拓本卷末有“江州公使庫令鐫造到《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二十卷，計石二十四片，右具如前，紹興十四年六月\"字樣，②可知其刻石完成于紹興十四年（1144），故《籀史》所收書目時代大約為北宋至南宋初。《安州古器圖》可能為北宋末期之作。靖康之難后，北宋宮廷內府藏器流散，《紹興內府古器評》所收\"安州六器\"唯有“周南宮中鼎”三、“周中鼎”一。③南宋沈揆所撰《州學古鼎記》亦言\"周癸亥父己鬲鼎”：“中更亂離，莫知存亡。”①故想要完整地記錄安州孝感北宋末年兩次出土銅器的銘文、圖像只能在北宋末年。

另從《安州古器圖》以“安州六器\"為商鼎來看，其斷代不同于南宋以來的普遍認識，而“安州六器\"發現之初，學者尚疑其為商器，《宋史·徽宗本紀》載：“（宣和）三月庚戌，蔡京等進安州所得商六鼎。”可知進獻之初對“安州六器\"的斷代似歸于商器。趙明誠亦云：“蓋商末周初之器耳。”從這一角度來看，《安州古器圖》定為“商鼎”，亦為對“安州六器\"出土時間的早期看法，故其所作時間可能在宣和五年（1123）至七年之間。《安州古器圖》無疑是對“安州六器\"記錄的第一手材料，對于其事、其器、其地的記載詳細程度遠超宋代其他相關文獻。

此前學者多疑王厚之之說，如前引王國維、馬衡之討論，而黃益飛認為：“王氏持此論者，蓋因該鼎銘末有‘作父已寶'之故。”①而《安州古器圖》佚文的重新發現可為王厚之《鐘鼎款識》將“周癸亥父已鼎\"歸為“安州六器\"提供史源依據，王厚之《鐘鼎款識》中多引《籀史》。孫詒讓《籀庾述林》“翟氏《籀史》跋\"已指出王氏《鐘鼎款識》所引《籀史》部分內容不見于卷上，當出自《籀史》失傳卷下，王厚之當見過《籀史》全本。②故其對“周癸亥父己鼎\"為“安州六器\"的認定依據亦可能參考《籀史》卷下《安州古器圖》。故本次《籀史》佚文的發現為王厚之《鐘鼎款識》的觀點提供了有力的史源支持。過去馬衡、王國維等學者對《鐘鼎款識》之說因疑其無據而多持懷疑態度，今既明其源出《安州古器圖》，又重新發現《安州古器圖》之佚文，則王厚之觀點可靠性大幅提升。

清代朱彝尊、王士稹遍尋《籀史》卷下未果，③此前《永樂大典》輯佚亦未及《籀史》，本文所輯《籀史》卷下《安州古器圖》五百余字，雖鳳毛麟角，亦彌足珍貴，不僅可證“安州六器”中身分未明的“圓鼎又一”為“周癸亥父己鬲鼎”，亦證明《籀史》在明初時候尚存全帙，或可通過《永樂大典》存卷的整理對其進行進一步的鉤沉復原。

（責任編輯：楊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