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藝術是融合音樂與戲劇的綜合藝術形式,其發展歷程呈現出豐富的文化互動關系,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歌劇作品有著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的多維互動模式。從歷史演變、結構關聯直至跨文化交流和當代實踐,歌劇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的互動不斷創新,既反映社會文化變遷又構建獨特的藝術表達系統,這種互動關系不僅揭示了歌劇藝術的文化內涵,還為理解其當代發展提供了理論視角。
歌劇藝術自16世紀末誕生以來,作為集音樂、戲劇、舞蹈、美術等多種藝術形式于一體的綜合性藝術,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展現出豐富的表現形式。歌劇中的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作為兩大核心要素,其互動關系不僅構成了歌劇藝術的基本特征,更在文化傳承與交流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隨著全球化進程加速,歌劇藝術中的文化互動呈現出更為復雜的面貌,值得深入探討。
一、歌劇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的歷史演變
歌劇藝術于16世紀末誕生于意大利佛羅倫薩“卡梅拉塔”學院社團,歷經四個多世紀的發展,其音樂語言與戲劇在不同歷史時期有著鮮明的文化互動特征。文藝復興晚期歌劇如蒙特威爾第《奧菲歐》追求古希臘悲劇復興,朗誦性詠嘆調與簡約配器構成戲劇敘事基本框架;巴洛克時期,歌劇音樂語言趨向華麗復雜,格魯克改革重新強調戲劇真實性與音樂服務情感表達的原則;古典主義時期,莫扎特歌劇使音樂語言與戲劇角色塑造高度統一,《費加羅的婚禮》中的重唱技巧成為音樂與戲劇完美融合的典范;浪漫主義時期,威爾第歌劇以強烈的民族情感塑造了音樂戲劇新高度,瓦格納用無限旋律與主導動機系統構建總體藝術理想;20世紀,歌劇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在多元文化碰撞中,互動關系更為復雜,貝爾格的《沃采克》、普契尼的《圖蘭朵》展現傳統與現代、東西方文化元素的深度交融[1]。
二、音樂敘事與戲劇結構的互動機制
歌劇藝術作為音樂與戲劇的綜合體,其敘事和結構形態有著獨特的互動機制,音樂語言借主題發展與戲劇表現建立多層次關聯形成獨特的美學價值,此互動機制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有多樣的表現形式,反映了歌劇創作中音樂與戲劇藝術語言的深度融合。
(一)音樂主題與角色塑造的關聯性研究
音樂主題作為歌劇中極為核心的表現元素,和戲劇角色塑造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關聯。瓦格納所采用的主導動機(Leitmotiv)技法把這種關聯發揮到了極致,在《尼伯龍根的指環》四部曲里近百個主導動機不但標識著角色身份,還通過變形、疊加以及轉調的方式表現角色內心變化與關系發展。音樂主題的音程結構、節奏特征以及調性選擇常常映射著角色性格特質。莫扎特的《唐璜》中標題角色與唐娜·安娜分別以D大調活潑動機和d小調悲憤旋律呈現鮮明對比,進而構建出道德辯證的戲劇張力;普契尼《蝴蝶夫人》中蝴蝶夫人主題的五聲音階與柔和管弦樂色彩塑造出角色的東方氣質與脆弱心理,當該主題在不同場景中重現并逐漸扭曲變形時又揭示出角色命運的悲劇轉折;威爾第歌劇中聲樂線條兼具抒情性與戲劇性,《茶花女》中薇奧萊塔的詠嘆調《永遠自由》通過調式轉換與節奏變化展現角色內心的矛盾,音樂語言成為對角色心理進行刻畫的精確工具[2]。
(二)和聲語言在戲劇沖突中的表現功能
和聲語言作為音樂垂直維度的結構系統,在歌劇戲劇沖突的表現中承擔著關鍵功能。理查·施特勞斯的《莎樂美》里復調織體與不協和和聲構建了強烈的心理張力,七和弦與九和弦的頻繁使用以及調性模糊和聲映射了主角扭曲的情感世界;德彪西的《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采用全音階和聲與平行和弦創造了夢幻神秘的戲劇氛圍,和聲色彩的微妙變化成為角色潛意識沖突的外在呈現;穆索爾斯基《鮑里斯·戈都諾夫》中的俄羅斯民族調式與東正教圣詠風格和聲處理強化了政治與宗教沖突的戲劇主題,調性對比也是戲劇沖突重要的表現手段;比才《卡門》中明亮C大調與陰郁d小調交替出現,象征自由與束縛的戲劇對立;普羅科菲耶夫的《戰爭與和平》中和聲語言的急劇變化與不穩定性成為戰爭場景的有力表現,尖銳不協和音響與和聲密度的變化直接映射了戲劇情境的緊張與沖突,和聲語言由此成為戲劇張力的核心驅動力。
(三)音樂形式與戲劇節奏的結構對應
在歌劇藝術中,音樂形式和戲劇節奏構成了精密的結構對應關系。傳統意大利歌劇“數字歌劇”(number opera)結構把詠嘆調、宣敘調與合唱段落組織成戲劇起伏規整框架。威爾第的《弄臣》四重唱實現了音樂形式與戲劇情境的完美統一,四個角色聲部交織,精確呈現了復雜的情感與劇情的發展。德國歌劇中貫穿式結構(through-composed form)打破了傳統段落的劃分,瓦格納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憑借不斷變化的音樂動機和無休止的和聲延宕,營造出與愛情主題呼應的無限延展時間感。阿爾班·貝爾格《露露》運用十二音技法與對稱式音樂結構,形成和劇情發展曲線高度契合的音樂形式,第二幕電影插曲部分采用回文式音樂結構暗示劇情發展的轉折點,現代歌劇中菲利普·格拉斯《沙灘上的愛因斯坦》借助重復性結構與漸進式變化構建非線性戲劇時空,音樂形式創新突破了傳統戲劇敘事的時間觀念。布里頓的《彼得·格萊姆斯》中海間插曲(Sea Interludes)既是音樂形式的獨立單元,又是戲劇節奏的調節裝置,通過純音樂段落展現戲劇背景與心理氛圍的變遷。
三、跨文化語境中的歌劇藝術互動
歌劇藝術于全球文化交流碰撞中呈現出豐富的互動關系,東西方音樂語言和戲劇傳統的交融既反映文化傳播的歷史軌跡,又展現了藝術創新的多元路徑,跨文化語境下的歌劇創作打破了地域界限,形成了更為復雜的藝術表達系統,其中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的互動關系有新發展態勢。
(一)西方歌劇中的東方元素應用與文化闡釋
西方歌劇中對東方元素的應用經歷了從簡單的表面模仿到深度的有機融合的演變進程。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東方主義”歌劇,像普契尼的《蝴蝶夫人》與《圖蘭朵》,把五聲音階、異國旋律以及打擊樂音色當作東方風格的符號化表征,以此營造出西方聽眾心中的“異域風情”氛圍。德利伯的《拉克美》采用印度教寺廟場景搭配裝飾性旋律,構建起殖民語境下的東方虛幻景象,伴隨文化交流的不斷深入,東方元素在西方歌劇中的運用逐漸突破表面的裝飾層面,音樂語言的融合變得更加深入且具有機性[3]。比才的《采珠人》中的東方舞曲雖還留存西方想象的痕跡,但其和聲與旋律處理已體現出對異域音樂的深入理解,譚盾的《馬可波羅》借助京劇身段和西方歌劇唱法相融合,還有中國傳統樂器與西方管弦樂進行對位處理,創造出多層次的文化互文關系,讓東方元素不再是異域點綴之物,而是成為音樂戲劇整體構建的結構性要素。
(二)東方傳統戲劇對現代歌劇創作的影響
東方傳統戲劇在表演形式、敘事結構以及美學理念等多個層面,對現代歌劇創作產生了顯著影響。中國京劇所具有的程式化表演以及符號化舞臺美學,給予了梅耶荷德、布萊希特等戲劇理論家以啟發,進而間接影響到20世紀歌劇的反自然主義表現手法。魏爾《三分錢歌劇》中的敘事性音樂結構與情境斷裂技巧,從東方戲曲的藝術處理方式中汲取了養分,由此形成西方現代歌劇的“間離效果”。菲利普·格拉斯《薩提亞格拉哈》借鑒了印度音樂與戲劇的循環結構,創造出獨特的音樂戲劇時間感,東方傳統戲劇的美學原則為西方現代歌劇提供了全新的藝術視角,促使歌劇創作者在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互動中探索跨文化融合的可能性。
(三)全球化背景下歌劇藝術的文化身份重構
在全球化背景下,歌劇藝術的文化身份呈現出多元交融且重構的趨勢。傳統歐洲歌劇在向亞洲、非洲以及南美洲的傳播過程中,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出向本土化轉變的趨勢,中國作曲家郭文景的《夜宴》融合了西方交響樂技法和中國傳統戲曲念白,達成音樂戲劇的跨文化表達。跨國合作創作模式推動了歌劇藝術的文化交融,不同文化背景的創作者合作打破了傳統歌劇的地域局限,構建了更開放的藝術表達系統,數字媒體技術的發展為歌劇藝術提供文化重構的新平臺,多媒體技術與虛擬現實技術的應用,拓展了歌劇的表現形式,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在技術媒介的支持下,呈現前所未有的互動方式,為歌劇藝術跨文化實踐開辟了新的可能性。
四、當代歌劇創作中的文化互動新維度
當代歌劇創作處于全球化與數字化背景下,呈現出多元文化互動新維度,音樂語言和戲劇表現的關系在技術創新、社會參與以及傳統與創新的辯證關系中,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復雜狀況,這些新維度不但拓展了歌劇藝術的表現邊界,還重構了歌劇創作與接受的整體生態,為歌劇藝術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了多元路徑。
(一)數字技術對歌劇音樂與戲劇表現的影響
數字技術的發展為歌劇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帶來了革命性的創新手段,電子音樂和聲音合成技術拓展了歌劇聲響邊界范圍。實時聲音處理系統可在歌唱家演唱時將其聲音即時轉換為多層次的電子音效,創造出人聲與電子音響的互動關系,視頻投影與互動程序被整合進歌劇表演當中,舞臺視覺元素能隨音樂變化而實現實時生成,音樂與戲劇表現在數字媒介中達成新的統一。凱雅·薩里亞霍的《愛情遠征》運用空間音響系統編排音樂,讓聽眾置身于聲音構建的沉浸式戲劇空間,虛擬現實技術與增強現實的應用改變了歌劇的呈現形式,使觀眾能通過數字設備自由選擇視角,重構了觀演關系與戲劇體驗[4]。人工智能技術進一步推動了歌劇創作方面的革新,算法輔助作曲與音樂生成工具為作曲家提供了新的創作手段,數字技術不僅作為表現手段豐富了歌劇藝術內容,更從根本上改變了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的互動模式,歌劇由此邁入多媒體與交互性的全新時代。
(二)社會議題與歌劇敘事的當代轉向
當代社會議題的介入讓歌劇敘事出現顯著轉向,音樂語言和戲劇表現在回應現實問題時建立了新的互動關系。約翰·亞當斯的《原子博士》以曼哈頓計劃為創作題材,借助極簡主義音樂語言和紀實性戲劇手法探討了科學倫理與人類命運,科學術語與哲學思考在音樂中的轉化,展現了歌劇對復雜現代議題的表達能力。羅伯特·沃德的《紅字》改編自霍桑同名小說,音樂語言中的不協和性與斷裂感映射出社會道德與個人自由的內在張力。菲利普·格拉斯的《阿赫那吞》把古埃及宗教改革和現代意識相連接,循環結構的音樂與史詩化的戲劇呈現構建起歷史與當代的對話關系,種族與身份政治成為當代歌劇的核心議題,多元音樂語言的融合直接對應文化身份的復雜特性,現代歌劇創作者吸收了多種音樂傳統和表現技法,探索可傳達當代社會復雜性的全新形式,歌劇借此重新確立作為社會文化反思平臺的功能。
(三)傳統與創新的辯證和歌劇藝術的可持續發展
傳統與創新的辯證關系是歌劇藝術可持續發展的核心命題,此辯證關系具體體現為對傳統的繼承、解構和重構。在當代歌劇創作中,重新詮釋經典作品成為重要的實踐活動,保留原作音樂并植入當代視覺語言,傳統音樂和現代舞臺美學碰撞產生新的藝術張力。借鑒非西方傳統音樂戲劇拓展了歌劇藝術的表現邊界,譚盾的《武則天》結合中國宮廷音樂元素與現代管弦樂技法,創造出跨時空特質的音樂戲劇語言,突破傳統的演出空間與形式也反映了這種辯證關系。英國伯明翰歌劇院“瓦格納指環”系列在工業廠房演出,結合傳統音樂內容與非傳統演出環境重塑觀眾體驗[5]。平衡技術傳承與創新是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所在,當代歌劇教育強調結合聲樂傳統技巧與現代表演方法的培養,音樂學院和劇院合作項目為歌劇藝術提供活力與延續性,歌劇藝術的可持續發展需在傳統與創新的辯證關系中尋找平衡點,既保持歌劇藝術的文化根基,又拓展其在當代社會的表現力與生命力。
結語
對歌劇音樂語言和戲劇表現的文化互動關系開展研究,能夠揭示歌劇藝術作為文化載體的深層價值,借助對歷史演變、結構互動、跨文化交流以及當代實踐的系統分析,可發現歌劇藝術在不同文化語境當中展現出豐富的內涵與變革潛力。未來歌劇發展需要關注全球化和本土化之間的相互作用,要探索音樂語言與戲劇表現在新媒體環境中的創新可能性,從而為歌劇藝術的傳承和創新提供更為開闊的視野。
注釋:
[1]曾薈如:《歌劇、音樂劇的藝術特征比較分析》,《中國音樂劇》2025年第1期,第58—60頁。
[2]陳姝:《普契尼歌劇〈圖蘭朵〉中柳兒的音樂形象塑造與藝術價值》,《藝術研究》2025年第2期,第127—129頁。
[3]孫兆潤:《“前格林卡時期”俄羅斯藝術音樂的瑰寶——18世紀俄羅斯喜歌劇的創作》,《音樂生活》2023年第1期,第42—47頁。
[4]費渝喬、張蘭芳:《比較學視域下〈歌劇魅影〉的雙重藝術形態——基于音樂劇版和電影版的比較分析》,《當代音樂》2025年第3期,第191—194頁。
[5]馮凱凱:《音樂劇表演藝術的本質特征與審美原則分析》,《中國音樂劇》2025年第2期,第95—97頁。
王云濤 莫斯科國立大學博士
(責任編輯 李欣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