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魯藝對陜北民歌內容的轉換與重塑

延安魯藝既是“新中國文藝的搖籃”，又是中國共產黨黨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培育了內涵豐富、影響深遠、獨具魅力的魯藝精神。延安魯藝對陜北民歌內容的轉換與重塑是延安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課題，《咱們的領袖毛澤東》《繡金匾》《東方紅》等陜北民歌就是延安魯藝對陜北傳統(tǒng)民歌在內容上轉換與重塑的經典作品，也成了“新民歌”的主要代表，直至今天，仍受到世人喜愛。

陜北民歌堪稱陜北的 “樂府” 精粹與天籟之音，在中華民族音樂的璀璨殿堂里，更有著 “音樂活化石” 的美譽。[1] 陜北傳統(tǒng)民歌歌詞中的人物、事件都是現實生活的藝術再現，它們反映著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勞動人民的生活、風土人情與民間習俗、對于封建禮教的反抗與自由戀愛的向往等等。陜北民歌的品類體系較為多元，涵蓋了多個分支與類型。其中，既有信天游、山曲、爬山調這類流傳廣泛的山野歌謠，也包含船工號子、酒曲等與特定勞動場景或生活情境綁定的功能性曲調；同時，還涉及大秧歌調、旱船曲等與民俗活動深度融合的歌舞類曲調，以及二人臺、榆林小曲、清澗道情等兼具地方特色與藝術獨立性的曲藝或戲曲關聯(lián)曲調，此外亦包含數量眾多的傳統(tǒng)小調與各類風俗歌曲。

近代以來隨著中國社會性質的改變，陜北民歌對于現實生活的藝術再現明顯帶有反帝反封建的色彩。土地革命時期，劉志丹、謝子長等讓革命思想在陜北落地生根，打土豪，分田地，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陜北民歌也在這場革命中獲得了新生，既有窮苦人翻身后的喜悅，也有對革命領袖、共產黨的贊頌與熱愛。

一、《咱們的領袖毛澤東》與隴東民歌《光棍哭妻》

《咱們的領袖毛澤東》就是根據隴東民歌《光棍哭妻》的曲調填詞編創(chuàng)的一首新民歌。陜北傳統(tǒng)民歌《光棍哭妻》反映陜北人民的苦難生活、家庭境遇，曲調低沉、憂傷，訴說了“光棍”思念妻子的憂郁與沒有妻子的凄涼苦楚。

正月里來鑼鼓響，想起我的妻兒好恓惶，

年年月月是同床睡，不曉得妻兒你在哪噠里？（在哪噠里？）

二月里來刮春風，妻兒丟下兩條根，

生意買賣停擱定，對對的兒女誰照應？（孩兒的媽媽喲！）

三月里來是清明，家家戶戶去上墳，

人家上墳成雙對，可憐我光棍誰心疼？（孩兒的媽媽喲！）

光棍頭前把路行，對對兒女隨后跟，

灑的燒酒地皮濕，燒下的紙灰亂風繞（孩兒的媽媽喲！）

四月里來四月八，孩兒送在外婆家，

外婆外爺同安頓，無娘的孩兒外婆外爺您心疼（孩兒的媽媽喲！）（孩兒的媽媽喲！）

1943年，孫萬福作為陜甘寧邊區(qū)的勞動楷模，出席了勞動英雄大會，見到毛主席后他激動不已，即興編唱“天上三光日月星，地上五谷萬物生，來了咱們的毛主席，挖斷了窮根翻了身”[2]，表達了陜甘寧邊區(qū)老百姓感謝黨，感謝毛主席的心聲。后經音樂家賀敬之加以潤色，和著《光棍哭妻》的曲調，便有了新民歌《咱們的領袖毛澤東》，并被廣泛傳唱。直至1971年，關鶴童等人集體整理這一時期的革命歌曲，才最終確定為當前的版本：

高樓萬丈平地起，盤龍臥虎高山頂，

邊區(qū)的太陽紅又紅，咱們的領袖毛澤東。

山川萬里氣象新，五谷生長綠茵茵，

來了咱們的毛主席，挖掉了苦根翻了身。

自立更生鬧革命，開展了生產大運動，

為了革命得勝利，跟著咱領袖毛澤東。

二、《繡金匾》與陜北傳統(tǒng)情歌《繡荷包》

膾炙人口的《繡金匾》也是在陜北傳統(tǒng)情歌《繡荷包》（來自慶陽市鎮(zhèn)原縣的傳統(tǒng)民歌）的曲調上填上新詞完成的。“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兒高，春風兒擺動呦，楊呀么楊柳梢。年年常在外，月月不回來，家丟下一位呀，女呀么女裙釵......”當時社會的女性以荷包為信物，送給自己的心上人，作為隴東地區(qū)的愛情民歌，《繡荷包》的歌詞篇幅長達二十段，表達了正月生活景象以及相愛之人以荷包作為信物傳遞相思愛慕的情感。1943年春節(jié)，汪庭有根據這首傳統(tǒng)民歌完成了《繡金匾》，其歌詞有十段，帶有一定的敘事性，即《十繡金匾》。

“正月里鬧元宵，金匾繡開了，金匾繡咱毛主席，領導的主意高；二月里刮春風，金匾繡得紅；三月里是清明，金匾繡三層……冬里天氣寒，金匾十繡全，金匾上繡的是，政府恩情寬；政府恩情寬，冬學到處辦，有吃有穿有文化，快活過新年。”汪庭有在革新《十繡金匾》時，巧妙運用了比興手法，以時間為脈絡，從正月鋪陳至冬月，使作品浸潤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情趣，該曲因此得以在解放區(qū)迅速傳播，廣為人知。作為一首具有時代特征的新民歌，其內涵兼具雙重指向：既以鮮活的表達傳遞出解放區(qū)民眾對蓬勃向上、充滿活力的生活圖景的由衷熱愛，也真摯抒發(fā)了民眾對革命領袖的深切擁戴，以及對中國共產黨的崇高贊頌之情。

戰(zhàn)爭結束后，《繡金匾》“十繡” 精簡為 “三繡”。歌詞以時令起興，先贊毛主席 “領導主意高”“人民好福氣”，再頌總司令 “革命老英雄”，后揚八路軍 “堅決打敵人”，借凝練篇幅傳遞民眾情感。1976年，歌中又增加了歌頌周總理的內容，前四段保持原貌，將“第三繡”改為：“三繡周總理，人民的好總理，鞠躬盡瘁為革命，我們熱愛你。”改編后的《繡金匾》更加精練淳樸，鼓舞人心。

三、從陜北傳統(tǒng)民歌到“新民歌”的蛻變

《咱們的領袖毛澤東》與《繡金匾》都可謂是在陜北傳統(tǒng)民歌的曲調上裝上了“新酒”，類似這樣的新民歌還有很多：安波的《擁軍花鼓》來源于傳統(tǒng)民歌《打黃羊》；張寒暉的《邊區(qū)十唱》（又名《軍民大生產》）是根據隴東民歌《推炒面》填詞改編的；馬可的《南泥灣》是在陜北民歌《茉莉花》的基礎上填入新詞；張魯的《有吃有穿》則是根據傳統(tǒng)陜北民歌《閃扁擔》改編而來......這些民歌在內容上既保留了陜北傳統(tǒng)民歌描繪生活場景的傳統(tǒng)，也逐漸融合了革命元素使其更具革命性與政治性。為了更好地配合革命需求，民歌填新詞的內容逐漸向宣傳、鼓舞、號召中華兒女救國救民、歌頌戰(zhàn)斗勝利、歌頌英雄與贊美集體的方向發(fā)展。《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后，延安魯藝師生更是激情飽滿地走向“大魯藝”，虛心求教于工農兵，讓文藝創(chuàng)作更加貼近現實生活。

揭開陜北民歌重塑的本質，基本還是對不同歷史時期現實生活的藝術再現，它實現了從陜北傳統(tǒng)民歌到“新民歌”的蛻變，在保留傳統(tǒng)陜北民歌曲調的基礎上，在創(chuàng)作手法與體裁形式上做了許多創(chuàng)新。當然，陜北民歌的轉換與重塑僅僅表現在歌詞內容上的變化還是遠遠不夠的，更需要兼顧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更好地服務人民大眾。因此，《咱們的領袖毛澤東》不僅要歌頌領袖毛主席的偉大光輝，還要激發(fā)像孫萬福一樣的勞苦大眾奔向“豐衣足食吃飽飯”的美好生活；《繡金匾》展現了共產黨領導下邊區(qū)軍民生活的欣欣向榮，起到凝聚人心和力量的作用。

《講話》發(fā)表后，延安魯藝師生響應毛主席“你們要從小魯藝走到大魯藝中去”[3]的號召，對陜北民間藝術開展了全面且深入地挖掘、整理、改編以及出版工作。《東方紅》在陜北民歌《探家》的基礎上慢慢發(fā)展而來，融“傳統(tǒng)”與“革命”于一身，成為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探家》是延安魯藝工作者在米脂縣采錄的一首“以愛為題”的陜北民歌。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社會，《探家》展現了美麗姑娘精心打扮為見情郎，奔赴蕎麥花田的畫面，是年輕人勇敢追求愛情與婚姻自由的真實寫照。

“喬麥花，落滿地，邇刻的年輕人真不濟。

一把拉我在洼洼地（呼嗨呀），親了個豆芽子嘴。

要穿紅，一身身紅。紅襖紅褲紅頭繩。

一雙紅繡鞋兩蓬燈（呼嗨呀），實實地愛死人。”

為了更好地尋求陜北民間音樂這一創(chuàng)作源泉，延安魯藝十分重視民間音樂的搜集與整理，1939年3月5日成立了“民歌研究會”，其主要工作內容就是圍繞延安進行民歌采集，并出版陜北民歌集。1940年10月，改名為“中國民歌研究會”。“中國民間音樂研究會”則于1941年2月正式成立。從“民歌研究會”到“中國民間音樂研究會”，轟轟烈烈地挖掘與研究的成果為當時的音樂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厚的養(yǎng)料，促使作曲家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民間音調，匯聚成延安魯藝鮮明的民族化特征。自此，陜北民歌的重塑也被帶入了前所未有的歷史發(fā)展階段。

對陜北民間藝術的收集與整理在《講話》精神的引領下，由魯藝師生推向了高潮，他們在延安地區(qū)開展了最大限度的民歌采集活動，先后出版的民歌集主要有《秧歌曲選》（1944）、《陜甘寧邊區(qū)民歌》一、二集（1944年、1946年）、《秧歌鑼鼓點》（1945）等，《河北民歌集》（1945）等；創(chuàng)辦《民間音樂研究》的目的主要是刊載研究會搜集的陜甘寧晉察冀等地區(qū)的民間音樂資料，會刊《民間音樂研究》第一期刊印于1942年。天風完成的論著《綏遠民歌研究》（1939年7月）與安波完成的《秦腔音樂概論》（1945年）是延安魯藝對于民間音樂研究活動在理論成果上又一展示。這一時期的新民歌依據題材內容可以分為三類：其一，歌頌革命領袖、英雄模范的，如《歌唱毛主席》《咱們的領袖毛澤東》《繡金匾》《東方紅》等；其二，號召全民族統(tǒng)一抗戰(zhàn)奪取勝利的，如《十送紅軍》《工農齊武裝》《我的哥哥當了紅軍》等；其三，反映延安時期戰(zhàn)爭情況、生產生活的，如《打南溝岔》《四季生產歌》《抗日將士出征歌》《南泥灣》《軍民大生產》《邊區(qū)好地方》等。

四、《東方紅》與陜北民歌《騎白馬》

在眾多重塑的陜北民歌中，其效果最好的莫過于《東方紅》。有研究表明，《東方紅》是依照陜北民歌《騎白馬》的曲調改編而成的，李有源作詞，李渙之編曲。但從歌詞“騎白馬，跨洋槍，三哥哥吃的是八路軍的糧，那天他要回來看姑娘（呼兒嘿喲），打鬼子就顧不上”可見，《騎白馬》是在陜北民歌《探家》之后出現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的民歌。二者的曲調幾近相同，只是歌詞內容上，明顯后者有了“跨洋槍、打鬼子”的革命性。1943年春節(jié)期間，葭縣迎來了張家莊秧歌隊的演出。時任秧歌隊 “傘頭” 的李增正，憑借天生的好嗓音，在公開場合首次演唱《東方紅》，由此成為該曲目的早期傳唱者。[4] 《東方紅》在后來被傳唱的過程中，數次易詞，可謂是人民集體創(chuàng)作的結晶。它以質樸的語言，滿含深情地傾訴出人民群眾對毛主席的尊崇，以及對其引領下中國共產黨的擁護，主題內容相對于《騎白馬》更加凸顯了革命領袖在“人民得解放”征程中的“救星”地位，而與年輕人雙向奔赴愛情的《探家》卻是截然不同的變化。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愛人民，他是我們的帶路人

為了建設新中國，呼兒嗨喲，領導我們向前進

為了建設新中國，呼兒嗨喲，領導我們向前進

共產黨 ，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產黨，呼兒嗨喲，哪里人民得解放

哪里有了共產黨，呼兒嗨喲，哪里人民得解放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

《東方紅》的誕生，響應了毛澤東“文藝為政治服務”的號召，呈現延安魯藝對陜北民歌的重塑，進一步揭開延安魯藝與陜北民間音樂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作為一首經典的陜北民歌，傳唱至今，早已響徹華夏，并成為眾多音樂作品的創(chuàng)作基礎，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第四樂章高潮處引用了陜北民歌《東方紅》；管弦樂《中國頌》中，小號吹奏出的陜北民歌《東方紅》，表達了人民群眾對中國共產黨的深情。不像土地革命時期的陜北民歌改造，延安魯藝中的陜北民歌內容的轉換與重塑，則主要依賴于共產黨的政治與文化需求。重塑后的陜北民歌，起到了宣傳革命，教育廣大人民群眾的作用，真正做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結語

所有的文藝改造都隱含著一個時代性的維度，在陜北傳統(tǒng)民歌音調基礎上的歌詞內容轉換與現實生活是緊密相連的。甚至可以說，正是通過貼近生活、反映現實的歌詞內容，將傳統(tǒng)陜北民歌中的悲涼與痛苦留在了歷史里，陜北民歌的重塑才得以真正完成。《光棍哭妻》是那樣的“恓惶”“可憐無人心疼”，《咱們的領袖毛澤東》則是讓廣袤的黃土高原“山川萬里氣象新，五谷生長綠茵茵”；《繡荷包》繡的是“年年常在外，月月不回來”，《繡金匾》繡的則是“有吃有穿有文化，快活過新年。”《騎白馬》中的三哥哥雖然“騎白馬，跨洋槍，吃的是八路軍的糧”，可還是想著要“回來看姑娘”，只是“打鬼子就顧不上”，但是，《東方紅》重塑了陜北民歌中的情情愛愛，只為“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是人民大救星”。傳統(tǒng)陜北民歌終于蛻變成歌頌領袖、向往美好生活的“新民歌”，完成轉換與重塑。[5]

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高等學校基本科研項目“延安魯藝在中國音樂文化建設發(fā)展中的歷史貢獻研究”（遼LJKR0484）的研究成果。

注釋：

[1]王沛：《陜北民歌的特點及其翻譯探索》，《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37—43頁。

[2]白嘉樂、曾國娜：《延安時期革命民歌的思想政治教育功能研究》，《世紀橋》2022年第11期，第59—62頁。

[3]毛澤東：《毛澤東論文藝》（增訂版），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0—51頁。

[4]余果：《經典民歌〈東方紅〉的問世與傳唱》，《炎黃春秋》2023年第1期，第95—98頁。

[5]王雪燕：《陜北民歌藝術資源的有效利用和傳承發(fā)展研究》，《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第88—89+128頁。

張麗娜 沈陽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李欣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