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符號到音響

2025年6月13日是人民音樂家冼星海誕辰120周年紀念日，他1945年創作的管弦樂作品《中國狂想曲》在中國音樂史上占據著獨特地位。作品中打擊樂的使用達成了聲音載體從文化符號到民族認同的關鍵轉變，借由音響形式呈現出的民族文化符號，萌生出民族文化的強烈認同感，這是音樂創作方面的創新，是民族文化傳承及發展的關鍵表現。

一、文化符號：打擊樂作為“中國情愫”的象征載體

《中國狂想曲》中打擊樂的選擇和使用，成為了“中國情愫”[1]的關鍵象征載體。木魚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且節奏規整，《中國狂想曲》中木魚的敲擊聲響，傳達出一種空靈、超凡的精神境界。聲音不再是單純的音響效果，更類似于宗教文化里對于內心安寧、精神升華的追尋，它賦予了音樂一種神圣的氣質，為引入后面抒情段落做了非常巧妙的鋪墊。板鼓是戲曲音樂里的“指揮”，其憑借獨特音色以及靈活多變的節奏，把控著戲曲表演的節奏與韻律，板鼓借助不同敲擊方式和節奏組合，可呈現出劇情的起伏以及人物情感的變化，在《中國狂想曲》中，板鼓的運用參照了戲曲節奏的特點，使得音樂有了鮮明的戲劇性與表現力，既模擬戲曲里緊張激烈的場景，也表現出細膩委婉的情感氛圍，對于戲曲節奏的隱喻，讓音樂洋溢著濃郁的中國傳統文化氣息，使人聯想到戲曲舞臺上的精彩表演情景。

堂鑼與水鈸的使用，蘊含著民俗慶典的空間記憶，喚起對傳統民俗慶典的情感共鳴，豐富了作品的文化內涵，形成了打擊樂在作品里承載“中國符號”的民族化表達。在春節、元宵節這類傳統節日的慶典場合之中，堂鑼以及水鈸所發出的聲音時常在大街小巷間回蕩，堂鑼洪亮的聲音傳播范圍甚廣，可讓遠處的人們也感受到慶典所帶來的氛圍。水鈸清脆又明亮的音色與堂鑼配合，既營造出民宿慶典標志性的音響景觀，也是民俗文化的一種符號。大鼓的運用傳達出的敘事和集體精神方面的深刻內涵，成為了獨具特色的圖騰象征。中國大鼓所發出的聲音有雄渾、厚重以及極具穿透力等特點，這樣的特質使得它在自然狀態下與戰爭場景相契合，發揮著鼓舞士氣以及指揮作戰的關鍵作用，激昂的鼓聲可在剎那間激發戰士們的斗志，促使他們忘掉恐懼，奮勇向前。《中國狂想曲》中所傳遞出的集體精神，鼓舞著人們為了共同的目標去努力奮斗，提高了民族的凝聚力與向心力。

冼星海在《中國狂想曲》里對中國傳統鑼鼓經的運用，主要呈現在三個方面，其一為節奏模式的精妙重構，作曲家針對傳統戲曲鑼鼓經，比如表現緊張氣氛的“急急風”節奏，展開解構以及重組，在維持原有韻律精華的基礎上，借助加快節奏速度、提高節奏密度等手段，營造出熱烈激昂的音樂氛圍，而且讓中國傳統節奏的獨特韻味得以自然流露。其二在音色組合上，作品創新性地運用了鑼鼓經的音色邏輯，對木魚、板鼓、堂鑼、水鈸等傳統打擊樂器進行了創新編排，清脆的木魚與深沉的板鼓形成了音色方面的對比，宏亮的堂鑼與明快的水鈸構成了聲部上的呼應，這種依照傳統音色搭配原理又有現代感的處理方式，構建起了層次豐富、立體多元的音響效果。其三在情感表達層面，作曲家巧妙轉變了鑼鼓經固有的情感符號系統，把慶典場合的歡快節奏與戰斗場景的緊張韻律有機融入作品之中，使得打擊樂成為傳遞喜悅歡愉以及營造戲劇張力的關鍵載體，把鑼鼓經元素融合管弦樂的創作手法，拓展了作品的節奏語言以及音響表現力，還借助“中國符號”達成了對民族音樂傳統的創造性傳承。

《中國狂想曲》一共六段[2]（見結構圖），中國傳統戲曲里的板式結構在每一段的速度布局當中實現了藝術性的投射以及創造性的轉化，在這部作品開篇之時，宛如戲曲表演前的開場鋪墊那般，借助打擊樂器的敲擊，營造出一種空靈且悠遠的意境氛圍，為整部作品奠定了情感基調，憑借開放性的音樂語言激發聽眾的審美期待，好似在緩緩訴說一個即將展開的音樂故事。緊接著的慢板段落，呈現出更為規整且舒緩的節奏特點，打擊樂器跟其他聲部的配合更側重于細膩的情感表達，經由精妙的力度把控以及節奏微變，共同構建起深沉內斂的音樂空間，猶如戲曲中的抒情唱段一樣，提供了充足感受音樂內涵的時間維度，讓民族音樂特有的韻味得以充分呈現。核心部分的中板段落，呈現出穩定且流暢的節奏特性，打擊樂器在此以規整的節奏與其他樂器緊密配合，推動音樂敘述持續發展，這種中速的節奏布局賦予作品莊重大氣的藝術氣質，模擬了戲曲中常見的敘事性節奏，使得音樂主題在平衡的律動中逐步展開，樂章的高潮部分以充滿激情的快板呈現，借助打擊樂器密集且強烈的節奏對比，營造出緊張熱烈的藝術效果。快速躍動的節奏處理體現了戲曲快板表演的戲劇性特征，又呈現出民族音樂蓬勃的生命力，在情緒的最高點，音樂完成了情感積累的最終釋放。

《中國狂想曲》成功地把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融入現代音樂創作之中，實現了傳統文化與現代音樂的有機結合。這種文化象征呈現出冼星海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切理解與熱愛，為中國音樂的民族化表達給予了珍貴的范例。

二、民族化表達：打擊樂的功能實踐

（一）結構功能

在《中國狂想曲》之中，選用木魚、板鼓、堂鑼、水鈸以及中國大鼓等諸多民族打擊樂器來搭建整首曲子的節奏框架，其達成了西方打擊樂組所有的功能，而且還呈現出中國音樂獨具的美學品格，憑借木魚與板鼓那密集的節奏可營造出緊張且活潑的戲劇性段落，堂鑼水鈸的緩慢演奏則會形成莊重又典雅的對比段落，中國大鼓的強力重擊跟其他樂器的細膩點奏構建起鮮明的強弱對比，極大地豐富了音樂的動態表現。這樣的創新配置讓樂曲節奏維持著結構的嚴謹，又洋溢著東方音樂特有的彈性與韻味，從文化傳承的角度來講，彰顯出冼星海深厚的民族音樂自覺意識，他沖破了西方音樂范式的束縛，提高了傳統打擊樂器的藝術高度，達成了對本土音樂語匯的現代性轉變，賦予了作品鮮明的文化辨識度。

把打擊樂當作段落銜接的媒介，《小快板》在散板尾聲的過渡處理方面呈現得極為精妙，這個段落的主體部分憑借明快活潑的節奏營造出靈動歡快的音樂氛圍，而它的散板尾聲借助突破常規節奏的自由處理，于疾速流淌的音樂長河里形成一個舒緩的漩渦，在形成情緒緩沖之際，也為后續段落的引入鋪設了自然的過渡。從音響效果來講，打擊樂在這里借助獨特的音色組合以及演奏技法，像木魚清脆得如同星星的點綴、板鼓沉穩似心跳的律動，構建出兼具空靈與深邃的音響景觀，這種過渡方式體現了中國傳統美學中“虛實相生”的哲學思想，以快節奏的“實”和散板的“虛”形成辯證統一，還依靠動靜結合的轉換達成了音樂結構的內在連貫與文化內涵的和諧表達。在情感引導方面，打擊樂好似一位無形的向導，將歡快情緒漸漸帶入沉靜狀態，讓作品的情感表達更具層次，極大地提高了整體的藝術感染力。

（二）風格功能

《中國狂想曲》借助打擊樂對地域色彩給予強化呈現，十分生動地呈現出我國南北音樂風格的鮮明不同，其中廣東《下山虎》所具有的“嶺南風”跟陜西《秧歌》的“西北風”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充分彰顯出打擊樂在塑造地域音樂特色方面擁有的獨特表現力，在《下山虎》里，打擊樂憑借木魚、板鼓等樂器的精妙運用，很好地詮釋了嶺南音樂的細膩特質。木魚清脆的敲擊聲音好像嶺南的綿綿細雨，板鼓多變的節奏模擬出戲曲的靈動韻律，以緊湊且富有彈性的節奏組合，呼應了嶺南溫潤多雨的自然環境，又呈現出當地民眾快節奏的生活狀態，打擊樂與其他樂器相互和鳴，營造出市井生活的歡快氛圍，將嶺南文化開放多元的特質呈現得非常充分?！堆砀琛烦尸F出的西北音樂風格，堂鑼洪亮的聲音如同掠過黃土高坡的勁風，水鈸清脆的撞擊聲增添了節慶的熱鬧氣氛，中國大鼓低沉厚重的音色象征著西北大地的雄渾力量，打擊樂以整齊劃一的強烈節奏，體現出西北環境的粗獷特征，又呈現出當地人民豪爽奔放的性格特質，仿佛身處熱鬧的秧歌隊伍中，能切身感受到西北人民團結協作的集體精神。

冼星海借助打擊樂來模擬民間勞動號子的“領奏-合奏”形式，十分生動地呈現出民間音樂所特有的活力以及集體協作精神，勞動人民在集體勞作時會運用歌唱形式來協調動作、鼓舞士氣，經過打擊樂器的巧妙編排后被賦予了全新的藝術表現力?！吨袊裣肭返念I奏部分一般是由板鼓等特色打擊樂器進行獨奏來完成的，其鮮明的節奏變化以及獨特的音色就如同號子領唱者的呼喊一樣，既能引導音樂走向，又能傳遞情感信息。板鼓清脆且多變的敲擊聲有時急促有時舒緩，仿佛領唱者依據勞動強度發出的不同指令，而合奏部分是由堂鑼、水鈸等多種打擊樂器共同構建而成的，形成了氣勢宏大的音響效果，與領奏相互呼應，再現了勞動者群起響應的熱烈場景，在音響效果方面，前者清晰又突出，有著明確的導向性，后者渾厚且飽滿，充滿力量的感覺。二者相互交織，創造出了豐富的音樂層次以及動態平衡，還借助節奏與韻律的變化生動地再現了集體勞作的韻律美，從文化內涵來講，這種藝術處理能讓聽眾感受到勞動生活的質樸氣息以及團結協作的精神內核，同時也喚起了對民間文化的深層共鳴。

（三）戲劇功能

以《觀燈》為代表，打擊樂宛如情緒的助推工具，對狂歡氛圍起到了很強的渲染作用，打擊樂憑借其獨有的音色以及節奏特點，為樂曲賦予了充滿活力的生命氣息，好似真切地處在熱鬧異常的觀燈場景當中。堂鑼以及水鈸等樂器出現的頻率相當高，堂鑼聲音響亮，有較強的穿透力，水鈸的音色清脆且明亮，配合在一起營造出熱烈又歡快的氛圍，堂鑼每一次的敲擊，就好像是人群發出的歡呼一樣，水鈸清脆的聲響則如同節日里煙火綻放的聲音。鑼鼓經復雜多變的節奏模式，為《中國狂想曲》增添了豐富的層次感以及動態感，《觀燈》中鑼鼓經的節奏有時顯得緊湊，有時又較為舒緩，緊湊的時候就如同急雨那般密集，可讓人切實感受到人群的涌動以及興奮之情，舒緩的時候恰似微風輕輕拂過臉龐，給人帶來一種輕松愉悅之感。這種節奏方面的變化與觀燈時人們情緒的起伏相互呼應，提高了作品的戲劇表現力。

中西方樂器音色相互碰撞產生的“不協和”效果，成為了文化沖突的一種表征，這種音色碰撞的深層意義在于，它超越了單純的技術層面，成為兩種音樂哲學對話的載體。冼星海在《中國狂想曲》中有意識地保留了中國打擊樂器的原生特質，使其與西方管弦樂形成張力結構，木魚的顆粒感音色在弦樂綿長的旋律線上跳躍，板鼓的頓挫節奏與圓號的悠長呼吸形成對位，堂鑼的金屬質感在木管組的和聲中迸發璀璨光芒。這種“不協和”恰恰構建了全新的音樂敘事邏輯，它不是簡單的文化拼貼，而是通過音色的對抗與融合，再現了二十世紀初中西文化相遇時的歷史情境。《中國狂想曲》中的音色對位，實則是兩種時間觀念的對話，西方交響樂嚴整的節拍體系與中國打擊樂彈性節奏的共生，最終形成具有現代性特質的多元音樂文本。不僅拓展了管弦樂的表現維度，更在美學層面完成了對“文化沖突”的戲劇性轉化。

三、結語

文化符號怎樣突破技藝的限制升華為永恒的美學印記？冼星海《中國狂想曲》里打擊樂的創作，在聽覺方面塑造出了難以磨滅的審美記憶，木魚有著禪意，板鼓蘊含戲韻，堂鑼體現慶典氛圍，水鈸帶來喧騰之感，大鼓呈現征伐氣勢，這些樂器不只是音律的承載者，是宗教儀軌、戲曲程式、民間禮俗以及戰爭史詩等文化結晶。在抗戰接近尾聲時誕生的這部作品，正好憑借打擊樂的集體敘事來呼應救亡圖存的時代節奏，鼓點中跳動的不只是節拍，是一個民族在生死存亡時刻的集體心跳，這種和歷史境遇的深刻共鳴，讓技術在宏大的文化敘事面前顯得沒那么關鍵了，在鏗鏘的鑼鼓聲中能觸摸到的，是穿越了時空的文化象征。正是這種刻在民族集體的文化意識，使得技術表現升華為審美體驗，當耳邊響起熟悉的音色組合時，引發的不只是感官上的愉悅，是音樂符號的延續性和時代精神的共振，《中國狂想曲》中的打擊樂最終達成了從技藝到藝境的跨越，說明真正的藝術生命力一直扎根于文化土壤的深處而非技術完美的表層。

本文系廣州市音樂家協會“廣州當代城市音樂文化分層研究（1990—2023）”（25GZYX041）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王瀝瀝：《一部充滿中國情愫的遺憾之作——談冼星海的〈中國狂想曲〉》，《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

[2]冼星海：《創作雜記》，《冼星海全集（第一卷）》，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17—118頁。

參考文獻：

[1]汪毓和：《中國近現代音樂史》，人民音樂出版社，1994年10月第2版。

[2]《冼星海全集》編輯委員會：《冼星海全集（第五卷）》，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

[3]瞿維：《對祖國的思念——冼星海同志在蘇聯》，《音樂研究》1981年第4期。

[4]冼星海：《我學習音樂的經過》，上海：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年

[5]李巖：《論冼星海實驗性新技藝之“本真”》，《中國音樂學》2018年第3期

[6]王海濤：《冼星海音樂創作中的民族風格透視》，《四川戲劇》2018年第1期。

[7]謝飛：《冼星海音樂“民族風格”邏輯演進論略》，《音樂創作》2015年第1期。

[8]陶亞兵、周行：《冼星海與中西音樂交流》，《音樂研究》1997年第3期。

[9]李莉：《〈中國狂想曲〉〈牧馬詞〉在我院錄制成功》，《黃鐘（武漢音樂學院學報）》1988年第1期。

[10]梁茂春：《冼星海的音樂觀》，《人民音樂》1985年第4期。

[11]汪立三、劉施任、蔣祖馨：《論對星海同志一些交響樂作品的評價問題》，《人民音樂》1957年第4期。

李沛宸 遼寧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學生

張景易 博士，廣東藝術職業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