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書寫與情感聯結：懷舊老歌對受眾記憶建構研究

數字時代的懷舊呈現“平臺化”特征，懷舊音樂成為“復古潮流”的文化符號，音樂所喚醒的受眾回憶與敘述也實現從私人記憶到公共展演的轉化，在此過程中，伴隨著個體懷舊情感的激發，社群參與者根據自己對音樂的熱愛以及對過去“舊音樂陪伴下的青春生活”的獨特認知和情感，積極投身于建構懷舊音樂短視頻記憶景觀之中，通過發布評論和彈幕來表達對這些懷舊音樂的欣賞和懷念在音樂陪伴下的那些過往經歷。本研究主要考察懷舊音樂傳播中所引發的受眾記憶書寫以及該行為激發其何種懷舊情感，選擇以B站懷舊音樂視頻評論為文本數據，以此分析用戶迷戀懷舊音樂的原因，并進一步探究其過度懷舊行為所引發的一系列負面傳播影響。

一、相關研究回顧與問題提出

（一）數字懷舊與懷舊音樂

“懷舊”（Nostalgia），其概念有兩種釋義，其一代表歸鄉或返回，其二指因向往歸還原居地而引發的渴望和焦慮情緒[1]。數字時代下音樂中的懷舊現象作為一種懷念過去經典聲音的文化，不僅承載著個體過往經歷，也反映了社會文化變遷下人們情感需求的演變，涵蓋著對某個歷史社會背景或文化符號的集體記憶。當下復古風潮興起，懷舊音樂傳播實踐毫無疑問成為了學術界和實踐領域關注的熱點話題。懷舊伴隨著回憶、想象以及意象性情感記憶，或專屬于個體，也可能引發集體共鳴。懷舊本身不著眼于純粹的聲音，而是對過往已逝音樂的某種親近感和親切感[2]。國內有學者認為，收聽懷舊音樂能夠喚起受眾對過去生活的特殊回憶，進而產生對特定情境、情感和文化的追憶與懷念，激發人們的情感聯結[3]。同時，懷舊音樂能夠激活人體自傳體記憶和大腦獎賞功能，具有積極調節情緒的作用，因此適當收聽經典復古類音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強用戶自我積極性、社交連接感，以及緩解個體在社會中獨處的孤獨感。

（二）媒介與記憶

記憶是人類對所能感知到的信息進行編碼、存儲和提取，并且保持、再現或再認的心理過程。自人類學會使用物質化媒介記錄內容開始，媒介和記憶之間便相互連結，相輔相成，媒介的出現成為“人體的延伸”，幫助解決人腦會遺忘的缺陷，從而更清晰、完整地記錄“過去的記憶”[4]。數字媒體技術的更迭與升級更是延展了記憶的書寫與存儲空間，使記憶更好地展現在用戶眼前，既可“被讀”，亦可摻雜他人的“評價”。媒介記憶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其應用前景廣闊，但仍存在許多不足和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基于上述相關的學術回顧，本文以“數字懷舊音樂”為切入點，探究懷舊音樂喚醒用戶相關回憶以及激活用戶何種懷舊情緒等，并提出以下問題：1.受眾最常收聽懷舊音樂的類型有哪些？2.受眾關于懷舊音樂的媒介記憶生成特點是什么？3.懷舊記憶話語的主題呈現如何？

二、研究設計

（一）研究對象

數字平臺發展帶動短視頻崛起的同時也促進音樂可視化發展，嗶哩嗶哩作為視頻平臺巨頭之一，截至2025年5月，在其平臺以“懷舊音樂”為主題進行搜索，顯示其播放量最高的視頻觀看數據逾3000多萬次，評論量高達2.6萬條。本文綜合考慮相關音樂作品類型、粉絲數、評論數量以及播放頻次等因素，選擇粉絲數為11.1萬的賬號“加勒比海鮮”上傳的懷舊音樂視頻為研究對象，該視頻命名為“曾經家喻戶曉的經典老歌MV合集”，內容包括許多早年經典歌曲、上世紀影視劇插曲、千禧年華語樂曲、動漫音樂等，自2017年10月發布開始，用戶發布評論時間一直到2025年，其參與評論的受眾年齡從70后到10后，跨度長達40余年。

（二）研究方法

由于涉及到網絡語言，表達形式復雜且多樣，因此本研究采用文本分析法，一般來說是研究者用來描述和解釋媒介訊息的研究方法，側重于描述文本內容、結構和功能，揭示文本背后的深層意識形態、文化意義和內涵等[5]。首先使用爬蟲技術爬取評論文本，將搜集到的記憶數據進行語言清洗處理，刪除重復、無任何研究意義的回憶內容，剩下2136條評論數據，共56230字，利用ROST-CM6.0數據分析軟件對已經處理過、去除掉重復文字且多余表情符號的記憶數據進行分詞，并且可視化出高頻詞云圖，得到用戶回憶評論出現頻次最多的詞匯，利用TF-IDF算法對高頻詞進行加權計算，數值越高表示該詞在當前文檔中越重要。研究發現“喜歡聽”“經典老歌”“滿滿回憶”等高頻詞是評論中最常出現的詞匯，說明這些愛好懷舊音樂的受眾除了懂得欣賞、收藏懷舊音樂外，還將懷舊音樂視為喚醒回憶的鑰匙。

最后對文本進行情感分析，評論中的積極情緒總占比為38.35%，中性情緒占比為35.65%，消極情緒占比為26.09%，說明大眾對懷舊音樂更大程度上持積極支持的情感傾向。正面詞匯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是“好好聽”“喜歡”“經典”等，其中“好好聽”出現149次，tf-idf值為0.005。通過瀏覽分析這些情緒詞所在的評論內容，進一步發現積極文本都在表達用戶對懷舊音樂的熱愛與肯定，認為觀看與收聽懷舊音樂是具有儀式感和敬畏感的。負面詞匯出現頻次最多的為“沒有”“不是”等，消極詞匯更多地運用在對一些現代歌曲的評判態度以及對懷舊情感的表達中。懷舊音樂迷群強烈批判網絡中流行的口水歌、洗腦歌等，不僅歌詞低俗，且旋律早已失去音樂該有的韻味，表示這些流行歌曲不能夠跟懷舊經典老歌相提并論，其傳播會對未來華語音樂的發展與進步產生消極影響。

三、研究發現

（一）記憶書寫：音樂懷舊意境生成

1.技術賦能下的懷舊空間建構

媒介技術的進步促進懷舊音樂傳播載體不斷地消失與重構，當下互聯網連接了一切社會關系—人際、人—物或物—物的關系，并在所有真實物與數字共筑的網絡空間內，構建當代豐富而澎湃的各種情感圖式[6]。數字媒介技術為懷舊音樂提供了更加多樣的流傳形式，短視頻是其中之一。音樂短視頻憑借碎片化、隨意性、流暢性的視聽優勢，讓其傳播空間實踐具有“聲音、彈幕及評論文本”等元素的復合式疊加，蘊含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影響。生產者將搜集到的古舊歌曲MV進行整合，制作合集，并且遵循平臺運行與算法邏輯促成懷舊音樂與受眾的時空相遇，構建虛擬懷舊空間[7]。為增加懷舊音樂推廣的精準性，需對空間貼上“音樂選集”“神曲”等懷舊音樂標簽，以邀請和引領音樂愛好者共同聚集在充滿懷舊氣氛的視聽時空中，駐足欣賞不同年代聲音的交替呈現，在“回憶與想象”相融合的情感中品味獨有的時代特色。用戶在音樂觀賞盛宴結束后留下自己的專屬記憶與感受，分享難以忘懷的那些青蔥歲月，形成懷舊音樂媒介記憶展演的儲蓄池，以供來此空間的用戶或閱讀故事，或產生共鳴。

2.懷舊音樂記憶媒介化生產與展演

音樂是時間和記憶的粘合器，其所以激發懷舊情感，在于音樂作品攜帶著深刻的青春記憶，讓受眾敘述出特定音樂文化熏陶下的共識潛能，以彰顯那段值得留戀的青澀歲月，文字間充滿對音樂以及懷念過去的情感特征。懷舊音樂視頻下方的用戶留言，被視為音樂記憶的數字媒介化再生產，這些記憶是用戶隨意漫游在音樂視頻空間后所展開的自由浪漫個體敘述，用戶在音樂渲染的情緒催動下仿佛瞬間被拉回到那個難以忘懷的時光中，書寫出自己特有的故事，這些記憶既可讀，也可寫，吸引其他具有相同感受、愛好的讀者產生共鳴。

年輕時聽到的旋律總是能記很久，熟悉的歌曲會激發悲傷、激動等情感，一些音樂受眾表示聽老歌會哭，會想到以前那個或努力、或倔強、或羞澀的自己，會記起年輕時喜歡的人，做過的幼稚的事情。而聲音還具有流傳很久的特點，伴隨著幾代人成長，上世紀70—90年代的音樂被視作“時代的印記”，形成與當代流行文化的區隔認同，在評論中有一位用戶表示，即使不屬于同一時代的人，也都聽過同一時代的歌曲，經典的旋律總是能縮小代際的溝壑。

（二）情感聯結：音樂渲染情感抒發

1.懷舊音樂烏托邦治愈消極情緒

音樂作為人們日常慰藉其精神世界的重要手段，無論是從聽感上還是視覺上都可以對悲傷心理或者消極情緒起到撫慰治愈的作用。而那些追求懷舊音樂的愛好者們除了專業需要對音樂進行賞析外，古老的經典曲目具有歲月悠久的味道，總是將聆聽者拉入值得懷念的回憶之中，產生念舊、戀舊的溫馨情感。因此，懷舊音樂不僅能讓人回憶起過去的美好時光，還能通過激活大腦特定區域，幫助改善受眾的消極情緒和功能認知。

社交媒體通過“即時存檔”功能（如“那年今日”），將記憶碎片化為可隨時調取的數據庫，形成“流動的懷舊”。私人記憶轉化成可讀性的公共文本，揭示了媒介技術如何通過“物”與“平臺”的雙重媒介，將懷舊情感編碼轉為可傳播的文化資本[8]，許多用戶表示，這些可讀性記憶也治愈著來到懷舊空間內療愈悲傷的其他音樂視聽者。評論中的“傷心”“流淚”等消極詞匯卻并不是對懷舊音樂的描述，而是用戶對自身懷舊情感的真實表達，另外一些負面的評價則是針對當下流行的快歌，被描述為“無價值”音樂。

2.懷舊互動背后的歲月真實照影

懷舊的本質是對時間斷裂的補償性想象，音樂的熟悉旋律喚醒回憶，在腦海中構建懷舊意象。懷舊行為重塑了受眾代際身份認同的延續性，懷舊空間也能將自我無限延展，從而使其保持連續性、整合性和統一性。不同年代擁有不同的流行聲音，無論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悠長緩慢抒情曲調，還是千禧年代盛行的夢幻節奏，這些懷舊音樂總可以將受眾快速拉回那個專屬年代下的獨特故事與經歷中，穿越回溯到那個被遺忘卻又非常懷念的過去，在這個過程中也在重新尋找自我以及確立懷舊音樂的真正價值與意義。

通過對記憶文本的考察，發現大部分留言都對懷舊音樂具有熱愛與懷念的色彩，表達出聽到歌曲想哭，以及述說自己購買音樂卡帶、錄音機、MP3等媒介物聽音樂的童年回憶，在感慨那段懵懂年少時光再也無法返回的情緒下無限懷念從前自己的經歷影照。

（三）數字懷舊音樂傳播下的失范與理性回歸

1.倫理失范：平臺流量化喪失懷舊本真性

數字懷舊音樂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既承載著集體記憶與情感聯結，也在媒介化傳播過程中面臨諸多失范問題，資本將文化產品標準化、商品化，導致藝術失去批判性，懷舊音樂被簡化為可復制的符號，其情感價值被資本收割，形成“懷舊產業鏈”。懷舊失范行為本質上是媒介化下社會資本與技術多重博弈的結果，資本利用媒介追求關注與流量，而懷舊音樂情懷恰好可以制造流量，吸引愛好者；過度將懷舊情懷流量化，則是數字平臺壟斷下的音樂文化剝削，正如部分音樂平臺通過算法推薦和流量壟斷，將懷舊音樂包裝為快餐式內容，過度消費用戶情感[9]。短視頻平臺將經典音樂碎片化，并削弱其藝術完整性，這種商業化操作導致音樂淪為“流量工具”，背離文化傳播本質。部分懷舊音樂在傳播過程中被隨意改編，導致原作的文化意義被消解和扭曲，造成音樂懷舊行為失真，這些音樂符號異化現象不僅對經典音樂不尊重，還可能引發原本音樂文化價值的斷層。

2.個體失范：悲觀籠罩下形成逃避消極情緒

消極懷舊情緒的蔓延，其核心在于對現實的逃避與自我認同的斷裂。用戶的懷舊敘事通過符號化重構，將記憶簡化為單向度的美好圖景，削弱個體對現實的批判性認知，這種媒介記憶生產不僅加劇認知偏差，還可能引發抑郁等心理問題。平臺算法邏輯將消極懷舊情緒納入情感消費的產業鏈，在議程設置作用下強調懷舊音樂的經典與價值，貶低所有當代流行音樂，以此來激發懷舊音樂粉絲的情緒，造成其與當代流行派的對立矛盾，制造沖突性議題獲取流量，導致社會共識被撕裂。當消極、負面的懷舊情緒愈發在群眾中擴散、感染、堆積時，則會造成消極避世、悲觀犬儒等認知與情緒，不利于個體積極進取和社會進步。另外，極端的消極情緒還會瓦解音樂文化共同體的凝聚力，演變為文化保守主義的工具，排斥多元文化融合，進一步加劇音樂社群的疏離。針對消極音樂懷舊的負面影響，需從傳播生態與個體認知雙重維度進行干預，我們終將生活在現在，而不是過度沉浸在過去，陷入懷舊遺憾中不能自拔。

結語

懷舊音樂作為跨時代的情感載體，既傳承著不同年代人群的集體記憶與情感，也在當代文化消費中呈現多元化形態，用戶聚集共同參與一場回憶與懷舊的狂歡，展演歲月中的記憶，抒發現世生活中的懷舊情緒。不同音樂用戶懷舊記憶的媒介化生產既是文化創新的機遇，也蘊含著懷舊傳播異化的風險，平臺流量邏輯可能造成懷舊行為失真，以及用戶情緒所導致的音樂趣緣群體離散、悲觀處世等消極影響。未來還需進一步探索媒介化記憶的倫理邊界，如何在技術與懷舊音樂文化之間取得發展平衡，既尊重個體記憶的本真性，又構建批判性敘事框架，唯有如此，懷舊音樂記憶的媒介化生產才能真正成為連接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文化紐帶。

注釋：

[1]邵鵬：《記憶4.0：數字記憶與人類記憶的歸宿》，《新聞大學》2016年第5期，第67—72+149頁。

[2]何寬釗：《懷舊與音樂評價》，《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21年第3期，第63—72頁。

[3]胡舒翔：《視聽通道下懷舊音樂對情緒的干預研究》，西南大學，2024年。

[4]胡康、鄭一卉：《“記憶”之辨：新聞傳播學領域記憶研究的概念辨析與方法論反思》，《新聞與寫作》2024年第8期，第62—72頁。

[5]范曼莉、陳亞茹、陳楠：《基于網絡文本分析的旅游目的地形象感知研究——以新密伏羲山為例》，《北方經貿》2025年第4期，第149—155頁。

[6]曾一果：《豐富而澎湃：互聯網世界的“情感圖式”》，《傳媒觀察》2023年第6期，第1頁。

[7]趙卓：《打造系列融媒體產品與線上演出，提升舞臺藝術價值傳播力——以國家大劇院古典音樂頻道疫情防控下系列線上產品為例》，《人民音樂》2020年第12期，第76—78頁。

[8]劉瑀釩：《記憶的雙重中介化：基于CCD相機的青年懷舊文化研究》，《新聞與寫作》2024年第3期，第101—109頁。

[9]張燚：《中國流行音樂研究四十年的歷程與困境》，《音樂研究》2019年第4期，第74—83頁。

孫仕賀 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碩士研究生

馮菊香 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