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人,8匹駱駝,11天,254公里,這串數字組成了作者一行人的巴丹吉林沙漠徒步之旅。神秘的海子、無垠的沙山……他們試圖用最短的腳步,去丈量這片沙漠絢爛的生命與風景。


穿越之旅的前五天,我們凝視過巴丹吉林沙漠中最大的海子諾爾圖;在風沙灌頂中手腳并用攀上“沙漠珠峰”必魯圖;在綿延的沙山中與飛馳的越野車擦肩而過;在伊克蘇海圖的巨大沙盆中看著斷壁殘垣而沉默……
時間來到第六天,駝鈴復響,黃沙依舊。前方,更遼闊的沙海與未知的旅程,正等待著我們。
杜埃的瘋狂奔逃帶來巨大損失:沒有一根黃瓜保持完整,大部分變成碎塊,以至三天后從駝包里翻出最后一小截蔫黃瓜時,我們兩眼放光;我們珍藏六天的十幾個蘋果遍體鱗傷,無法繼續保存;幾個玻璃調料瓶摔得粉碎,兩個盆子也被摔癟。
第六天清晨,鉆出帳篷,著眼處又是濕漉漉的。老米驚呼:“天哪!又下雨了!”旁邊傳來陶積福慢悠悠的聲音:“沒下雨,是起霜凍了。”抬眼望去,藍天潔凈如洗,紅彤彤的旭日躍出山梁,將粉色晨光鋪灑在大地。
9點半,陽光斜斜地傾灑,所有事物都拖出長長的陰影,昨天還平淡無奇的沙山、蒿草、灌木,似乎一夜間煥發了神采。沙地上,一條條褶皺夸張地展示著朔風的刻痕,蒿草柔軟的長葉輕舞搖曳,在沙地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
沙盆里散布著許多駱駝愛吃的比博草(向導音譯),向導們解開駝繩,讓沒有吃飽的駱駝解饞。我和老米循著別的駝隊留下的腳印前行,很快走進連綿的沙山。赤黃的沙丘塞滿眼簾,綠色的灌木和蒿草已經消失,四周是無盡的荒涼和蕭索,一切寂靜無聲。

天空藍得驚心動魄,純凈得不染纖塵,那種讓人心悸的沁藍,再高明的畫師也無法調出。放眼望去,天地間只剩兩種顏色,無邊的黃沙和無垠的藍天往遠處蔓延,最終吻合在世界的盡頭。
我們接連翻過幾座沙梁,突然發現駝隊的腳印消失了,大風刮起的黃沙掩埋了一切痕跡。我和老米分頭爬上兩側沙山找路,卻只看到零星的駱駝腳印散落在沙山周圍,辨不清方向,我們只好守在山脊上等待自己駝隊的到來。
一個多小時后,駝隊趕來,就地打尖燒茶。我們這才知道,駱駝正在吃草的時候,有輛摩托車沖進沙盆,駱駝因發動機的轟鳴聲而受驚,于是四散奔逃。那匹叫杜埃的駱駝,馱著我們的食品袋狂奔,馱袋顛到地上,拖拽了一公里遠。
杜埃的瘋狂奔逃帶來巨大損失:沒有一根黃瓜保持完整,大部分變成碎塊,以至三天后從駝包里翻出最后一小截蔫黃瓜時,我們兩眼放光;我們珍藏六天的十幾個蘋果遍體鱗傷,無法繼續保存;幾個玻璃調料瓶摔得粉碎,兩個盆子也被摔癟。
收拾好行李,循著敖日格勒留下的車印穿行在沙原。敖日格勒是烏仁圖雅嘎查的隊長,他常常騎著摩托來這里尋找走失的駱駝。敖日格勒的家在木呼仁呼都格,今晚我們將在他家落腳,這也是我們穿越路上的最后一戶人家。




烈日當空,溫度直線上升,我們渾身被烘烤得發燙。行走在松軟的沙地上非常別扭,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漸漸地,四周的沙山變得低矮。當我們登上一座沙山頂遠眺,看見重重沙山的盡頭竟然出現一望無垠的平坦沙原,也就是說,茫茫的沙山區終于就要走到頭了!這份突如其來的驚喜,瞬間給我們疲軟的雙腿重新灌注了力量。
一行人埋著頭專注地行走,不經意間,太陽移到西邊的山梁。當最后一道沙梁被我們甩在身后,眼前就是廣闊的平坦沙原,深邃天幕映出敖日格勒家黑色的房屋剪影。敖日格勒一個人住在這里,他的妻子陪著10歲的孩子在阿拉善右旗讀書。
卸下沉重的行裝坐到炕上,幾杯茶水下肚,敖日格勒拿出一個碩大锃亮的銀質酒杯和一瓶絲路春白酒,開始挨個敬酒。我不知道沙漠里喝酒有什么規矩,當酒杯遞到面前,先假意推辭一番,再雙手接過,淺嘗一口奉還。敖日格勒又勸,如此推讓兩番,最后仰頭一飲而盡。
烏仁圖雅嘎查是大村子,有90多戶人家。得益于國家退牧還草政策的支持,這里的大部分人家每年都能領到兩萬多元的補貼,而采挖蓯蓉,則是當地牧民另一個重要經濟來源。蓯蓉又叫大蕓,多年生寄生草本植物,是一種稀有的名貴中藥材,《本草綱目》記載它具有補腎益精等功效。蓯蓉通常寄生在梭梭樹根部,有“沙漠人參”美譽。
談到我們將在明天趕到烏蘭色勒的計劃時,敖日格勒提醒:到烏蘭色勒至少有40公里,一天的時間肯定到不了。烏蘭色勒是我們穿越路上最后一個補水點,從烏蘭色勒到古日乃間都是沒有水源的無人區,雖然木呼仁呼都格也有水井,但老陶說烏蘭色勒的水質更好。
炕角的花貓蜷在我的背包上打盹,屋外的駱駝在月光下安靜地休憩,為明天的長途跋涉積蓄體力。
干渴像烈火灼燒著喉嚨,蘋果和黃瓜前天就已經吃完,我們只能依賴茶水,一杯接一杯灌下,卻澆不滅體內燃燒的渴意。咸咖啡、咸果汁輪番上陣,直到肚子里再也裝不進一滴水,還是無休止地渴。
第七天的征程在延誤中開始,裝好馱袋,出發已是10點15分。
早晨的陽光火辣辣的,看似堅硬的鹽堿地簡直是隆起的一層地皮,一腳踩下去,塵土飛揚。用半小時穿過蒼白的鹽堿地,翻過沙坡后隊伍開始轉向,沿著西偏北20°的方向直線行走。向導的方向感極強,雖然有幾十年沒來過,可行走的方向卻是直指古日乃。
沙原里唯一的植物是梭梭樹,它們形態各異地伸展。每走過一棵梭梭樹,我們都不自覺地往樹根處瞄上兩眼,企圖發現蓯蓉的蹤跡。但老陶說這基本不可能,老陶之所以那么篤定,是因為巴丹吉林沙漠里的梭梭樹集中生長在古日乃和木呼仁呼都格這一帶,每年的四五月份,嘎查的人就會集中到這兒挖蓯蓉,這里的每棵梭梭樹下至少被人梳理過兩遍。
下午,天際盡頭隱約出現沙山的輪廓,烏蘭色勒就在沙山腳下。我們的行進速度很快,每小時達到4.6公里,在一步一陷的沙地里,這是比較瘋狂的速度。但是瘋狂總要付出代價,后遺癥很快顯現:腳掌漸漸磨破,踝關節酸痛發脹。


第八天的黎明在寒風中降臨。早上5點半鉆出帳篷,天幕上懸掛的星星稀疏了很多,徹骨的寒風掠過營地,東方天際透出一線清冷的霞光。篝火重新燃起,火焰帶來暖意。我們將昨晚剩下的一點稀粥兌上熱茶,草草解決了早餐。7點整,駝隊整裝出發。為了在太陽升高前抓緊趕路,向導騎上駱駝在前面帶路,我和老米依舊徒步緊隨其后。
上午11點,在翻上一道沙梁后,終于找到了隱藏在沙窩里的烏蘭色勒。沙窩里立著一座不知道已經廢棄多少年的土屋,墻身被黃沙掩埋了大半截,褐色土墻上的屋門只剩下一個小小的洞口。兩棵沙棗樹和一棵榆楊隨風搖弋,在陽光下盈盈挺立,干枯的梭梭柴系著鐵絲圍成一個圈,把一口水井圈在里面。
向導記憶中美麗的烏蘭色勒,如今只剩下殘垣斷壁,寫滿光陰的故事。滄海桑田抹去美好的回憶,依然如故的只有千百年不變的漫漫黃沙和獵獵朔風。
第九天清晨,陽光從帳篷風簾處透進來,在地面投下幾束柔和的光柱。老陶早已起身在烙今后兩天的油餅。從烏蘭色勒到古日乃近100公里,天氣炎熱,沒有水源和補給,準備了一些油餅路上吃。
9點40分,我和老米率先出發。在平原上行走兩天之后,又回到了沙山里,不過,這里的沙山比穿越初期時的高大沙山要低矮得多。沙山里景致更顯單調,枯死的灌木支棱著蒼白的枝干,半掩在黃沙中。
走了3個小時,烈日移到頭頂,遮陽帽變成蒸籠。我掏出溫度計一看,刻度停在了41℃,汗水出來還沒開始流動就被烤干。老米臉頰上堆積了一層白色的鹽沫,速干衣上蜿蜒著道道鹽漬。我的頭昏沉沉的,似乎有中暑的感覺,灌下幾杯茶才緩過勁來。休息了一個多小時,感覺日頭沒那么毒了,我們才繼續上路。
傍晚6點趕到營地,老陶和巴圖已經卸下駱駝上的行李,坐在沙地上斗嘴嬉戲,不時爆出一陣大笑聲。和這樣兩個老頑童似的向導在一起非常愉快,常常不由自主被他們莫名其妙的快樂感染。
第十天的路程很有規律,幾公里長的山梁和沙坡的背后總是幾公里長的下坡。沙山環抱中,綠色蹤跡全無。正午時分,烈日當空,沙地如同燒紅的鐵板,將熱浪加倍反射。往日沒完沒了刮著的風今天無影無蹤,大地蒸騰,我的腦袋昏沉,雙腿發軟。
掏出溫度計,水銀柱赫然停在44℃的刻度線上!已經快下午1點,我癱坐在沙坡下等待駝隊。干渴像烈火灼燒著喉嚨,蘋果和黃瓜前天就已經吃完,我們只能依賴茶水,一杯接一杯灌下,卻澆不滅體內燃燒的渴意。咸咖啡、咸果汁輪番上陣,直到肚子里再也裝不進一滴水,還是無休止地渴……溫度攀升到47℃,沙礫的每一個縫隙似乎都在張大嘴巴噴吐熱氣,每個人都緊縮在駝袋后面,努力把頭臉塞進巴掌大的陰影里。
下午3點,溫度降到44℃,我們又開始上路。身體依然酥軟如棉,一步一步機械地邁動腳步,身體仿佛脫離控制,像羽毛一樣飄浮起來。灌滿鹽水的胃翻攪著,陣陣惡心涌上喉頭,卻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
下午4點半,救贖般的風終于來臨。熱浪開始退散,這突如其來的清涼讓我們精神陡然一振,腳步開始加快。
到營地還是渴得難受,當老米意外地從行囊深處翻出兩瓶礦泉水,我們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倒出一杯,輕輕抿上一口,含在嘴里回味半天才吞下去。“淡水啊!真正的淡水味道!”我忍不住驚呼。另外一瓶水本計劃留著明天喝,結果睡覺前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最后還是沒能抵住誘惑又打開一飲而盡。
今晚的巴丹吉林沙漠,新月如鉤,低掛天幕,為沙漠的夜色平添幾分韻味。
驚雷不斷在頭頂轟響著,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駝隊終于趕上來,我們繼續前行。風雨更加猛烈,每翻過一道裸露的沙梁,驚雷似乎就在身邊砸落,刺目的電光映亮我們眼里無盡的恐懼。
第十一天的征程在陰云密布中開啟。8點15分上路,我們緊跟駝隊行進。天空烏云密布,古日乃方向黑云翻滾,隱隱傳來雷聲,我們向云霧翻滾處走去。
翻過沙梁,進入平坦的沙原,云層低低地按壓在沙原上,黑云翻滾,閃電不時從云層中探出頭,轟隆隆的雷聲響個不停。向導擔心駱駝受驚,停下來等待,讓我們先走。
翻過下一個沙梁,狂風夾雜大顆大顆的雨點呼嘯而來,我身上的快干衣很快濕透。刺骨的寒意襲來,我們不敢停留,繼續在裸露的沙坡上快速行走。猛然間,幾個驚雷連續砸在四周的山頭,震耳欲聾的雷聲驚得心里怦怦直跳。我把登山杖扔在遠遠的沙地,蹲坐在低洼處。暴雨如注,濕透的衣物緊貼身上,寒風中身體瑟瑟發抖,牙關止不住地打顫,雙手很快凍得失去知覺。
我們眼巴巴望著山梁的方向,驚雷不斷在頭頂轟響,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駝隊終于趕上來,我們繼續前行。風雨更加猛烈,每翻過一道裸露的沙梁,驚雷似乎就在身邊砸落,刺目的電光映亮我們眼里無盡的恐懼。每個人都在拼命趕路,在求生的本能驅使下,竟感覺不到絲毫疲憊。臨近中午,我們終于沖出了雷電交加的危險地帶,回望身后那片被烏云籠罩的沙原,不寒而栗。


風雨漸漸小了,天地間陡然一亮,終于放晴!然而晴朗只是曇花一現。爬上山梁,一陣狂風猛地撲來,刮得人搖搖晃晃,站不穩腳步。翻過沙梁走進沙原,烏云重新聚攏,狂風裹挾冰雹和急雨劈頭蓋臉打下來。冰粒敲打在我的沖鋒衣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暴雨帶來的唯一慰藉,是沙地變得緊實易行。我和老米的速度一直維持在每小時5 公里,駝隊漸漸落到后面很遠。接下來,雨慢慢變小,但狂風依舊,耳畔只剩下風的嘶吼和自己的喘息。
連續攀過四座沙山,一望無際的遼闊沙原突兀地出現在眼前,向導們驚喜地叫嚷:“古日乃!看到古日乃了!”歷經11天的跋涉,終點近在眼前,狂喜如潮水般涌來!老米激動得和巴圖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看見他眼里閃爍的分明是淚花。
厚厚的烏云緊貼地面籠罩著古日乃沙原,沒有了沙山的遮攔,狂風在這里更加肆無忌憚,發出尖利嘯叫。踏上古日乃特有的粗砂地,我蹲下身,掏出瓶子鄭重地裝上滿滿一瓶粗砂,與畢魯特峰頂的細沙一同放在包里,這兩瓶沙是巴丹吉林沙漠留給我的回憶。
走上最后一道沙梁,曾經想象了無數遍的古日乃終于以全貌呈現在眼前。零亂的土黃色房屋散落在一望無際的平原,兩座天線鐵塔高高聳立格,一排整齊的白楊樹給這個小村莊平添了幾分生氣。
古日乃以前是額濟納旗的8 個蘇木(鄉)之一,2006年古日乃蘇木被撤銷,并入新建的東風鎮。后來,流經古日乃的黑河水基本斷流,湖盆、河道變成鹽堿地。經檢測,這里的井水含氟量超標、鈣質不足,不再適合飲用。于是,這個曾經人畜興旺的邊陲集鎮以驚人的速度衰敗:學校人去樓空,空曠的籃球場積滿水,銀行、郵局撤走,唯一剩下的就是邊防派出所。
曾經水草豐美的牧場變成鹽堿地,曾經熱鬧繁華的古日乃滿目瘡痍,到處是廢棄的土屋和殘垣斷壁,荒涼孤寂如世界的盡頭。
這十一天穿越途中的每一幀畫面都已鐫刻心底:音德日圖海子的天鵝振翅,必魯圖峰的萬里黃沙,青海子畔的鹵蟲紅光,還有向導們被風霜雕刻卻始終燦爛的笑容。當最后一縷夕陽給古日乃的廢墟鍍上金邊,我突然明白——有些記憶,時間也無法風化。
(編輯 朱杭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