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協調外交”路線的歷史演變與影響因素

[中圖分類號]K313.4;D83/8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1763（2025）04-0159-10

Abstract： After the First World War，during the cabinets of Hara Takashi and Shidehara Kijuro， Japan advocated a diplomatic policy of coordination with the USA under the Nine-Power Treaty. Before 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 the Japanese military actively propagated an aggressve policy and ideology against China，graduall influencing public opinion in Japan，deviating from the path of“coordinated diplomacy\".After the incident，Japanese media fully became a mouthpiece of the military，distorting the facts of the incident and attempting to deceive international public opinion which，to some extent，was influenced by Japan’s narrative，emboldening its military to expand its invasion into China without restraint. With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U.S. Stimson Doctrine， Japan-US disputes in the Far East gradually intensified， marking the eventual failure of Japan’s original diplomatic path of coordination with the USA.

Key words： Japanese public opinion； coordinated diplomacy；international public opinion； international diplomacy

九一八事變是中國全民族抗戰的起點，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遠東地區局勢和各國權力格局激變的前奏。當前，學界從國際輿論傳播層面看待事變背后外交沖突與糾葛的研究較少，從國際輿論傳播出發探析日本如何逐漸從《九國公約》之下的“協調外交\"轉變為激進的對華軍事侵略政策，以及“協調外交\"如何走向失敗的相關研究亦有模糊不清之處。

近年來，隨著《美國外交檔案》（FRUS）、《英國外交政策檔案》（DBPO）、《日本外交文書》、亞洲歷史資料中心、《朝日新聞》等一手史料的公開，九一八事變研究在外交層面上的影響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

關于“協調外交”，學界早有研究。陳月娥等以“協調外交\"的提出人原敬為主要研究對象，重點從“協調外交\"的產生原因、蘊含特點及對美實踐等方面展開分析和論述 [1-4] 。部分學者從不同歷史時期，如中國北伐戰爭、華盛頓體系形成前后、二戰爆發之前等，對日本內閣“協調外交”政策進行深入分析[5-8]。學界關于軍部與\"協調外交\"之間的關系多圍繞九一八事變前后進行研究，如20世紀20年代，軍部與外務省在對華政策制定上存在的博弈與趨同[9-10]，以及九一八事變前后軍部與內閣在侵華決策戰略調整上趨同發展的過程[11-12]。上述學者從日本內政對外交政策影響的角度出發，對當時日本外交政策進行了深人分析和研究。但既有研究較少從國際輿論的角度還原日本激進的對華侵略如何得以突破“協調外交”的制約，導致日本外交路線的全面轉變。

九一八事變的相關新聞報道和輿論制造對于研究“協調外交\"的歷史轉變具有重要的意義。當前學界對九一八事變時期的輿論研究較多集中在《申報》與《大公報》。部分學者以《申報》為基礎，從九一八事變的爆發，以及后續產生的抗日宣傳、民族意識覺醒、國際外交等角度展開詳細闡述和分析[13-19]。部分學者從九一八事變后《大公報》的“理性愛國\"層面進行研究[20-23]。對于日本在華中文報刊《盛京時報》，學界多集中于研究其為日本侵略尋找借口的背后操控勢力[24-26]

針對九一八事變的研究雖已較為豐富，然而系統利用日本及國際輿論報道，輔以各國外交檔案解密資料解讀這一時期日本“協調外交\"路線為何失敗的相關研究還較少。本文正是試圖利用相關新聞和檔案材料，從國際輿論角度來還原日本一戰后外交路線轉變的歷史原因和影響因素。

九一八事變前日本軍部宣揚“滿洲獨占論\"對“協調外交”路線的沖擊

早在日俄戰爭后，如何“經營滿洲地區”成為日本軍人外交介入日本政府外交體系的開始[27]。一戰后的日本，以政友會首腦原敬為首的首屆內閣原本是堅持“協調外交\"路線，即保持在《九國公約》下的中日關系運行，強調把對美協調維持日美關系作為外交的新重心[28]441

原敬被暗殺后，日本雖然在“幣原外交”時期試圖在保持日本利益不受侵占的情況下，繼續保持對美的“協調外交”，然而《五國海軍公約》簽訂后，日本軍部內部的不滿情緒急劇上升。

從當時日本主流新聞報道中可以觀察到軍部一直傾向于對華實行強硬手段。田中義一在1927年出任首相，同時兼任外務大臣，代表著對華強硬的外交路線成了日本外交的主導力量[29]84。田中亦毫不掩飾對華實行強硬外交的想法：“日本實行不抵抗政策對日本發展來說是束縛，最終造成當前危機局面，今后日本將對華實行強硬態度。\"[30]

繼田中內閣之后，浜口內閣繼續保持“協調外交\"路線。但受到田中內閣對華強硬外交路線影響，軍部與日本政府之間的矛盾已經越來越明顯。1930年，在日本海軍內部艦隊派表示強烈反對的情況下，濱口雄幸主導的內閣一致同意簽訂新的海軍裁軍條約。激進的軍部分子指控文官政府未經海軍軍令部同意即發出同意裁軍的批示，冒犯了天皇的“最高指揮權”，海軍軍令部長加藤寬治隨即上奏天皇表示反對。①受不滿情緒刺激，一名右翼分子于11月實施了對濱口雄幸的刺殺行動。濱口雄幸身受重傷后，若槻禮次郎繼任首相，若槻再次任命幣原喜重郎擔任外相，繼續推行“協調外交”。然而，在田中義一對華強硬外交路線的影響下，“協調外交”在日本內部面臨越來越大的挑戰。

在中國東北，與關東軍聯系緊密的滿鐵對政府“協調外交\"路線亦有著諸多不滿。1929年，滿鐵副總裁松岡洋右在東京提出“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這一說法后來在日本政界產生了巨大影響。對華強硬派議員森恪接受了松岡洋右的說法。森恪將日俄戰爭后強占的滿蒙地區稱為“以二十億的公款和十萬同胞的鮮血驅逐俄羅斯所獲得的滿洲，是日本的生命線\"[31]71

面對日本的步步擴張，中國國內輿論涵涌的排日情緒也引起了日本國內的討論，如何操控輿論自然成為了日本首先關注的問題。佐田弘治郎指出，“當滿洲形勢變得復雜時，應激起日本國內對中國的強硬輿論，爭取全國的支持”；除了對日本國內開展輿論宣傳外，“紐約、日內瓦等重要國家和地方也要派遣專人，盡全力操縱各國與論\"[32]137 。

到了1931年，松岡洋右以“滿蒙生命線”為口號，大肆抨擊若槻內閣對華態度軟弱。他聲稱：“無論在經濟上還是在國防上，滿蒙都是日本的生命線…確保滿蒙的利權，是日本國民要求的最低限度生存權。”[33]232相關說法在日本媒體上傳播之后，對日本軍部和內閣的權力之爭無疑也產生了一些催化作用。受“滿蒙生命線”口號的影響，日本國民希望將滿蒙殖民地化的傾向日益明顯。在這種社會大動向下，日本陸軍認為\"時機來臨了\"[32]137 。

所謂的“時機”，即1931年日本在中國東北地區先后制造的萬寶山事件①和中村事件②。日本政府和軍部利用兩起事件向中國政府施加壓力，不斷在新聞媒體上對中國發起戰爭挑畔。軍部在這個過程中顯得尤為活躍。

外相幣原喜重郎所堅持的“協調外交\"政策，被日本國內激進派抨擊為“軟弱外交\"“迎合外交”。在報道中村事件時，《朝日新聞》詭辯中村被殺是“日本人在滿蒙地區受到侮辱的新證據”，最終會導致“滿蒙地區的中日關系全面惡化”③。日本的政論性報刊“背后往往有不同黨派集團的支撐和支持，呈現出較強的傾向性”[34]。《朝日新聞》如此刻意引導社會輿論，無疑是在暗中煽動日本社會的排華情緒。日本軍部趁機配合報刊報道，公開表明其對華強硬態度。日軍參謀總部利用萬寶山事件和中村事件，敦促日本外務部采取措施迫使中國“確保日本人在滿洲和蒙古的絕對安全…日本必須保留通過武裝力量自行采取行動的權利\"[35]。中國政府要求日本對中國遇難公民給予相應賠償，日本政府卻堅稱“在其（中國）領土上維持秩序的（日本）政府，根據國際慣例不應對偶爾爆發的事件負責，也沒有支付賠償的義務”[36]。日本政府蠻橫無理的態度，引發了席卷全中國的抵制日貨運動。

在抵制日貨運動中，上海總商會發揮了重要作用。面對日方的強硬態度，上海總商會向商界大聲呼吁：“作為對日本暴民殺害近100名中國民眾的報復，應切斷與日本的所有商業往來。”[37]隨后上海總商會派遣代表前往南京，“要求政府立即指示全國各地的黨部和民間組織開展全國性的反日抵制運動\"[38]。除了上海總商會采取了行動，部分商人也積極自發成立反日貨協會，與上海總商會合作。

在排日運動的影響下，日本對華貿易遭受巨大損失。時任滿鐵總裁內田康哉在公開聲明中敦促日本政府要不惜一切代價維護其在滿洲的利益。滿洲各地的日本商會舉行會議，甚至派代表到東京，宣稱中國對日貨的抵制，“情況已經嚴重到戰爭是唯一可能的補救辦法\"[39]。在野黨政友會抓住時機持續不斷地對幣原的外交政策展開嚴厲批評：“像現在這樣的情況今后會持續下去。很明顯，我國的國威必將一落千丈，就連特殊權益也會被侵犯，因此，無論是強硬外交還是自主外交，都必須盡快吹散軟弱外交的風氣。\"[40]

1929年開始席卷美國和歐洲的大蕭條也嚴重影響了日本經濟。為了轉移經濟危機下的國內矛盾，獨占滿洲成為日本軍部迫切希望達到的目標。1931年3月，關東軍高級參謀板垣征四郎發表名為《從軍事上所見到的滿蒙》的報告。該報告對滿蒙地區提出觀點稱：

從中國方面的態度來看，單純用和平的外交手段，無法解決滿蒙問題，在對俄作戰上，滿蒙地區是主要戰場；在對美作戰上，滿蒙地區是日本重要的補給來源。滿蒙地區在對美、俄、中的作戰上都有重大關系。因此，滿蒙地區在軍事上的地位十分重要。[32]143

4月，關東軍參謀長石原莞爾提出《為解決滿蒙問題的戰爭計劃大綱》。日本陸軍中央決定積極響應關東軍的要求，總結出《滿蒙問題解決方策大綱》，其中提及如果中國排日運動依然無法妥善解決，“對全國國民，尤其對新聞界應使之了解滿洲實況。此事主要由軍務局承擔，第二部予以協助”[41]185 。

8月4日，在日本陸軍司令官及師團長會議上，陸相南次郎對“滿蒙問題\"發表強硬講話。講話中指出：滿蒙地區與日本生存發展關系密切，隨著中國爭取國權與排日運動的發展，已經出現“不利于日本之傾向，甚而使人認為事態重大化\"[42]。9月11日，日本特務機關長土肥原向參謀次長二宮、次官杉山、軍事課長永田鐵山等陸軍高層報告了中村事件調查進展，“擬商議兩小時，審議具體的報復方法”，這使得“陸軍中央部呈緊張狀態矣”[43]。土肥原匯報完后，日本陸軍省、海軍省、外務省就對華采取強硬措施達成共識[44。9月13日，陸相南次郎和內閣首相若槻禮次郎先后拜訪西園寺公望，商討“對華問題重大化”，若槻發表講話稱“中村大尉事件，期使萬無遺憾”，南次郎稱“滿蒙諸懸案，宜求根本解決，中村事件，不過其象征之一”①。

上述資料表明，日本陸軍高層已經就對華采取武力措施達成共識，即使是作為文官政府首相的若槻禮次郎，在得知軍部主張后，也僅發表了“期使萬無遺憾\"這一軟弱無力的言論。一戰以來日本內閣所遵循的外交路線在軍部的急速膨脹下開始面臨瓦解的風險。

二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軍部突破“協調外交”與日本輿論的對外宣傳

1931年9月18日，關東軍內部以石原莞爾和板垣征四郎為首的激進派策劃并發動了柳條湖事變。關東軍炮擊北大營后，軍部立即按照石原莞爾先前的計劃，開始控制新聞輿論。1931年9月19日，陸相南次郎參加了陸軍三長官（陸軍大臣、參謀總長、陸軍教育總監）聯席會議。會議研究了由參謀本部第二課起草的《對內善后案策》，確立了戰時應對社會輿論的政策：其一，招撫各大報紙首腦，如必要可利用金錢予以收買；其二，提供駐外武官收買駐外日本新聞記者和通信員所需資金，打造有利的海外輿論；其三，通過給學校配屬將校通知國民一般事態，進而闡明軍方的立場。②

此后，維護軍部、美化戰爭行為成為日本新聞輿論的重點工作思路。南滿鐵路柳條湖段被炸毀后，日本駐奉天領事林久治郎向外相幣原發送了板垣征四郎的相關說明：“十八日晚十時半北大營將校指揮支那士兵三四百名，自北大營西南方出動爆破炸毀鐵路。我巡查兵發現后立即展開了交戰。”③事變爆發后的相關報道中，日本主流新聞媒體皆以關東軍的說辭為基礎編織報道內容。

19日早上，《朝日新聞》刊登了關東軍發送的多封急電，稱“鐵道守備部隊與北大營的東北陸軍第一旅士兵爆發激戰”，起因是“暴戾的支那士兵爆破毀壞了滿鐵鐵路線，并襲擊我軍守備部隊”④。20日的早報上，《朝日新聞》以《維護權益是嚴肅的》為題，將關東軍對中國的侵略行動描述為“因為中國部分軍隊破壞了滿鐵鐵路，所以日軍才毅然起義，發動了自衛權”。接著，該報又稱“最近滿蒙的日支關系是長期以來矛盾的累積”，關東軍使用武力是因為“日本在滿蒙的重大權益遭到侵犯和踐踏”［45]《朝日新聞》為了搶占話語權，還直接動用飛機接收報社特派員拍攝的照片[46]

除了利用本國新聞媒體蒙蔽民眾，在華的日本報刊也迎合日本與論，形成了輿論上的呼應之勢③。《盛京時報》是日本在華輿論的喉舌，其20日的報道稱“中國正規兵依將校指揮之下，爆炸南滿鐵路，并向日本巡邏守衛開槍射擊\"[47]。該報援引日本民政黨聲明，辯稱關東軍炮擊北大營是“正當防衛”，“實為不得已之舉”，譴責中國的做法“背馳國際正義及人道主義\"[48]

與軍部積極擴大戰爭規模的想法相反，若槻內閣擔心遭到英美制裁，依舊希望保持“協調外交”路線。民政黨將中國排日運動當作日本的侵略借口，稱“支那高漲的排日排貨運動以及不合法的稅務政策，違背人道主義原則”，“我國政府及國民長期隱忍克制，直至昨日遭到支那攻擊，鐵路被毀。我方守衛正當防衛予以反擊\"[49]

對于關東軍所謂的“自主防衛\"行為，若槐內閣希望將事態限制在可控范圍內。在19日的臨時內閣會議上，日本海軍也想出動支援關東軍，但外相幣原聽取陸相的報告后，最終確定“此次事件政府采取不擴大方針，并且由陸相向關東軍司令官下發訓令\"[50]

然而，計劃多年的關東軍執意要將事態擴大化。當關東軍人侵滿洲后，19日凌晨，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以“滿鐵沿線兵力不足”為由，要求朝鮮軍司令官林銑十郎派兵增援。收到朝鮮軍已經出動消息的若槻內閣在當日召開緊急會議。早在9月15日，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曾電告外相幣原：“關東軍正在集結軍隊，提取彈藥器材，有在近期采取軍事行動之勢。”以此說法為由，幣原向陸相南次郎提出抗議：“此種做法將從根本上推翻以國際協調為基本原則之若槻內閣外交政策，絕不能容忍。[51]553-554

20日，林銑十郎考慮到如果由天皇下達敕命會“構成中日開戰，則事態更加重大。為使之成為地方問題，深信以采取獨斷出兵之形式較為穩妥\"[47]。21日，為了讓軍部和政府支持朝鮮軍團的行動，關東軍第二師團撤離到滿鐵沿線以外的吉林，造成南滿兵力不足的局勢。同時，吉林特務機關及日本浪人策劃了針對在華日本人的襲擊事件，造成南滿局勢動蕩的假象[52]24。最終，兩方因素疊加，致使已經停止行動的朝鮮軍團在未征得天皇批準的情況下，依然越境人侵中國。

日本軍部為了使朝鮮軍團的行動得到政府支持，利用輿論對若槻內閣施壓。如果滿洲局勢如本莊繁所說對兵力稀少的日軍不利，那么關東軍呼叫朝鮮軍團援助的消息應該屬于機密。新聞記者沒有軍方的允許就無法得知相關軍事戰略部署信息，然而《朝日新聞》在20日當天刊登多條朝鮮軍團的信息，相關報道提到“平壤飛行第六聯隊出動偵察”，“二十日三時四十分，平壤步兵第七十七聯隊第三大隊在梅野中佐指揮下向奉天出動”①。若槻內閣在19日收到相關消息后還未批準第20師團的行動，而《朝日新聞》卻毫不顧忌地登報宣傳，軍部對輿論的操控躍然紙上。

若槻內閣在追認朝鮮軍團行動后，于24日發表了“對滿洲事變的聲明”，《朝日新聞》則在25日的社論中批評若槻內閣反應遲緩。該報指責若槻內閣“聲明發表遲緩導致不知情的外國新聞報紙產生無端猜測”，這是“當局怠慢”的責任[53]。《朝日新聞》對軍部獨斷越權的行為不僅沒有批評，還將矛頭對準內閣。當時新聞報紙的狀況，被日本評論家阿部慎吾形容為：“即使說各家報紙已純然化作軍部的宣傳機關，也無大過吧。\"[32]137言下之意，新聞媒體已經與軍部同流合污來蒙蔽民眾，日本社會逐漸被軍部拉上法西斯道路。

三 國聯介入與九一八事變后的國際輿論

九一八事變發生后，中國反日情緒高漲，國內輿論沸騰。以《大公報》和《申報》為首的報紙嚴厲批評日本的侵略行為，并大聲疾呼國際社會對日實施制裁，以阻止日本的軍事侵略[54]

面對日本誣陷中國守軍率先發動襲擊的新聞，《大公報》立即刊文予以駁斥。“日方發表謂我軍破毀滿鐵路軌，絕對無有其事”，并且“我方官民悉不準備抵抗”，“日本此次，既未下最后通牒，又未宣告開戰，而實際采取軍事行動令人不解”[55]。《申報》刊登了來自北平、南京、天津、哈爾濱多地關于關東軍炮擊北大營的信息，希望完整還原事件真相[56]。在駁斥日本的同時，《大公報》希望中國能夠獲得國際社會的支持，主張將“日軍行動經過事實宣布世界各國，同時根據事實與公理，與日方直接交涉，希望國際間主持正義與公道\"[57]

盡管國內輿論嘩然，但是面對日本輿論的蓄謀已久，中國在國際輿論上明顯陷入被動局面。日本新聞媒體接連刊文，誤導了國際觀察者。關東軍占領沈陽后，進一步切斷了東北地區與外界的通信渠道。此時，國聯與美國都將目光轉移到了滿洲。面對國聯和美國對中日沖突擴大化的關注，日本輿論一方面繼續鼓噪“九一八事變是中國軍隊率先挑釁，關東軍被迫自衛\"“滿蒙是日本生命線\"等為侵略進行辯護的言論[58]；一方面為安撫國聯和美國情緒，強調日本“完全信守其對《九國公約》的全部義務”，以此欺騙國際與論②。

事變爆發初期，國聯樂觀地認為此次中日沖突可以被妥善處理。1931年9月19日下午，國聯理事會主席勒瑞克（AlejandroLerroux）聽取了中國駐國聯代表施肇基和日本駐國聯代表芳澤謙吉關于滿洲事變簡短的陳述。勒瑞克對施肇基和芳澤謙吉的詢問只用了不到十分鐘，《紐約時報》稱“人們對這一問題被以安靜、迅速的方式處理留下了深刻印象。國聯的支持者對這一具有深遠意義的先例感到非常高興\"[59]。類似的“樂觀報道\"傳遞了一條中日沖突很快會平息的錯誤訊息，并成為國聯對協調中日沖突保持樂觀態度的依據。

國聯的決議與日本編造的“被迫自衛\"謊言進一步擴大了國際輿論對事件真實性報道的偏差，部分輿論開始受到日本媒體的影響。《紐約時報》發表社論《滿洲的爭吵》，支持關東軍的行動。該文稱“日本的軍事計劃被精確地執行”，“顯然表明他們對這一事件做了長期準備”。但該報不承認關東軍“有任何侵略或險惡的意圖\"[60]。《紐約先驅論壇報》先后刊登多篇文章為關東軍的侵略行動辯解。該報先是刊登了關東軍司令本莊繁對滿洲事變的聲明，他直接將被侵略國誣陷為侵略國，稱“這次中方的暴力行為源自于長期以來對于日本的侮辱和蔑視”，“這是日本對中國軍隊襲擊鐵路區域的抗議\"[61]

國聯對日本的妥協態度和相關國際輿論，使得日本更加肆無忌憚。日本政府本就不愿意將中日沖突交由國聯解決，于是一面加緊擴大侵略步伐，一面發表聲明回應國聯。24日，日本政府發布《帝國政府關于滿洲事變的第一次聲明》，聲稱此次沖突是“奉天附近的一部分中國軍隊破壞南滿鐵路的鐵道線，襲擊我方守備隊”，并且“居住該地的一百萬帝國臣民也陷于嚴重的不安狀態中。有鑒于此，我軍認為有必要先發制人，以鏟除危險的根源”。面對國際社會最為關心的撤軍行動，日本政府稱關東軍的行動是“保護鐵路及日本國民安全所必需限度內的行動\"①

外相幣原喜重郎一直主張的“協調外交\"表面上仍舊發揮著作用，但實際上在軍部的控制下已經崩裂。國聯理事會遵循以往處理中日沖突的傳統，將九一八事變當作局部沖突處理，卻遭遇巨大阻礙。為了推動中日沖突的解決，國聯只能將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美國身上。

四“無望\"的國際干涉：“協調外交”的徹底瓦解與日本軍部力量的膨脹

美國是國聯的發起國之一，是《凱洛格條約》的發起者和簽署國之一，也是《九國條約》的簽署國之一。英國駐國聯代表塞西爾率先向國聯提出讓美國介入滿洲事變的建議，他認為：“應該將理事會所有的進展和討論內容向美國進行通報。這樣一來，美國政府就能充分了解我們所做的事情，并可以根據主題采取任何他們認為正確的行動”②。

面對國聯希望美國深度介人遠東局勢的要求，由于深受孤立主義影響，兼之美國商界大多認為日本會成為美國的重要貿易伙伴，美國國內輿論普遍對于美國參與遠東事務并不感興趣，盡管雖然國務卿史汀生在事變后得出結論，“顯然日本軍方在經過精心準備后發起了廣泛的侵略行動，并有一個戰略目標”③。因此，美國政府對以外相幣原喜重郎為代表的日本文官政府寄予厚望，希望日本內閣可以控制住軍部的行動。在此外交思想指導下，9月24日，史汀生出于道義向中日兩國同時發出備忘錄，要求雙方停止軍事行動并撤離軍隊[51]555

察覺到美國將會有所行動的日本軍部立即采取了應對措施。1931年9月30日，日本陸軍參謀部出臺《關于解決滿洲事變的方針》，指出在“滿蒙問題\"的解決上，必須預見勢必遭到美國及國聯的干涉；為此，務必傾力開展對外宣傳，同時務必使國民對“滿蒙問題”解決目標具有最低限度的理解與認識，以便于在美國和國聯干涉之際，形成舉國一致予以排擊的意志與涵養④

國聯與美國的讓步，使日本軍部法西斯力量進一步膨脹。10月8日，關東軍轟炸了錦州（張學良在沈陽被占領之后將東北地方政府遷移至此地）。事后，關東軍散發傳單狡辯稱：“中國軍隊不能盡責維持人民安全，致有土匪騷擾，故日軍不得不來保護人民。\"[62]193《朝日新聞》跟隨軍部論調，稱轟炸錦州是因為“日軍飛機遭到支那軍隊的射擊而進行的自衛式轟炸\"[63]

軍部的解釋和內閣政府的決定使日本已經完全顧不上維護國際輿論。芳澤謙吉曾于9月28日向國聯保證：“日軍在本星期內可撤回南滿路附屬地。”[64]249芳澤謙吉作為內閣政府的外交官，肩負著在國聯維護日本與歐美各國和平關系的責任，然而關東軍轟炸錦州的做法顯然違背了他的承諾，這樣的陽奉陰違也是對“協調外交”路線的巨大打擊。

11月14日，日本新聞協會向國際聯盟發表了關于滿洲事變的聲明，并以日本新聞協會的名義刊載于日本所有新聞報刊上。該聲明稱日本新聞協會是“超越一切政會派之言論機關、且為公共團體”，體現其中立立場。聲明通篇以被害者口吻陳述中國“蔑視日本條約權益，蹂瞄壓迫我同胞”；提及關東軍的行動，則是“行使其自衛權，系日本帝國之死活問題”。①日本新聞協會的聲明無疑表明日本輿論界在侵略滿洲問題上已經與軍部徹底達成一致。

關東軍轟炸錦州，進一步加劇了美國政府對中國局勢的擔憂。10月10日，日本大使出淵勝次拜見史汀生，史汀生向他明確表示，由于日本違反了此前從中國撤軍的承諾，“美國毫無疑問要遵循已經建立的在這次事件中與國聯合作的政策”。11日，史汀生指示美國駐日代辦內維爾向日本外相幣原喜重郎發送表達抗議的備忘錄。在這份備忘錄中，史汀生稱“錦州離日本鐵路區50英里，該地區中國人完全有權駐軍。他不知道日本軍用飛機有什么權利飛到該城進行挑畔，投擲炸彈”；隨后，他語氣強硬地譴責日本轟炸不設防的城市，“即使在戰爭期間，也是為世人所不齒的”［65]1512日，出淵勝次拜訪了美國副國務卿卡斯特爾（Castle），得到了與史汀生相似的答復。卡斯特爾覺得“日本不愿履行自己的承諾正迅速使美國人對他們產生反感”②

同日，美國政府公開了與國聯合作的意愿，宣布“將通過其外交代表獨立行動，全力支持國聯為了解決中日沖突所做的工作”③。史汀生的做法無疑打破了先前美國不愿參與國聯理事會談論的原則。日本一直將滿洲事變視為地區事務，并明確表達了對外部干預的不滿。《華盛頓郵報》擔心“在中日劍拔弩張之際，美國采取的任何行動都可能使局勢惡化”[66]。《紐約時報》稱日本認為美國并非國聯成員，卻在“不承擔任何責任的情況下支持國聯”，這讓日本感到十分不安[67]

在美國加入之后，10月24日，國聯投票通過一個較為強硬的決議，內容主要包括：要求日本在11月16日前完成撤兵事項；中國方面派兵保證日本僑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中日糾紛在撤兵行動完成后再予以解決。然而，由于日本的反對，該決議并不具有法律效力。

在侵略中國的陰謀被美國識破后，日本繼續為侵略行動狡辯。10月26日，日本政府發表《關于滿洲事變的第二次政府聲明》，繼續以“保護帝國臣民的生命財產”為由侵略中國。該聲明的說辭與第一次聲明相似，依舊堅稱“事變完全起因于中國軍事當局的挑釁行動”；日本軍隊遲遲不撤離是因為“單憑中國政府的保證，撤離軍隊會使事態惡化，并使帝國臣民的安全瀕于危險”；最后，日本為了不讓外部勢力介人中日沖突，將九一八事變歸結為“日華直接談判的問題”[68]42-43。此后，中國政府敦促日本執行國聯決議，而日本外相幣原喜重郎以該聲明為解決中日沖突最終依據，明確拒絕國聯要求日本撤軍的決議[69]

關東軍毫無顧忌地侵占中國東北地區的行為終于讓國際輿論逐漸認清了真相。《華盛頓郵報》評價日軍的行動“速度之快、范圍之廣，每一次占領都有明顯的計劃和準備”，“日本軍隊的活動范圍遠遠超出了日本的條約區，日本應該對發生的事情負起責任”[70]。此前該報還相信文官政府可以控制住軍部，然而現實卻是“日本軍隊向錦州挺進，顯然是無視東京政府的命令\"[71]。該報預測日軍接下來的行動將會繼續擴大，“無論日本外交當局的意圖如何，顯而易見的是，日軍急于向長城挺進”[72]。日本軍部接下來的行動很快印證了《華盛頓郵報》的預測。

國際輿論的轉變并沒有阻止關東軍侵占東北。11月18日，日本內閣決定向滿洲地區增派部隊。相關報道稱“馬占山對日本撤軍要求的回答及其態度完全缺乏誠意”，“這是日本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的，因此日本必須徹底擊退馬占山在黑龍江的部隊\"[73]。隨后在陸相的支持下，軍部調派陸軍師團繼續侵占東北，最終齊齊哈爾淪陷。軍部接二連三的行動完全脫離了內閣最開始制定的“不擴大”方針，若槻內閣深感無望阻止九一八事變影響擴大，無法壓制軍部行動，最終于12月11日集體辭職，由在野黨政友會總裁犬養毅繼任首相。犬養毅內閣的成員多為對華強硬派，這也注定了軍部的行動將會更加激進。

犬養毅內閣實行的方針與若糊內閣有所不同。針對滿洲事變，犬養毅明面上仍堅持“不擴大\"方針，暗地里的方針卻是：從現實角度應對，盡力在中國方面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內滿足關東軍的要求[74]251此時的軍部已經將占領錦州作為一項重大戰略目標。12月18日，軍部以討伐滿洲地方匪賊、保衛滿鐵沿線安全為由，決議繼續征兵[75]

日軍的行動遭到了《華盛頓郵報》的尖銳批評，該報稱“奉天、吉林相繼淪陷在日本軍隊手中。日本對中國的經濟控制緊隨其后。日本顧問被安插在奉天省重要的經濟和政治機關中，日本人在吉林接管了中國的金融機構、礦業和商業，建立對日友好的‘公共秩序委員會'統治這些地方\"[76]。隨后，該報指出這是“精心策劃的戰爭”，并非針對排日運動而實行的“懲罰性措施”。同時，該報悲觀地認為：“日本已經在滿洲穩定下來，即使是最樂觀的人現在也很難指望日本會被中國或者外國輿論的壓力趕走。[77]

1932年1月，錦州淪陷。隨后，《朝日新聞》大肆歌頌日軍對錦州的侵占行為，認為日軍是“解放”錦州的正義之師：當關東軍多門第二師團在1月3日上午進駐錦州時，“錦州市民用提前準備好的太陽旗歡迎皇軍進城”[78]；陸相南次郎更是聲稱：“錦州的陷落意味著東北四省舊勢力完全沒落了同時錦州的陷落是東北四省的幸福，也是支那全體國民的幸福。\"[79]在\"歌頌\"軍部侵略行徑、表揚關東軍司令本莊繁的同時，該報稱“張學良政權統治下的奉天、吉林、黑龍江、熱河等東北四省已與南京國民政府斷絕關系，實現了完全獨立”，進而實現“滿蒙自由

國家”的建設[80]

鑒于日本的侵略行徑嚴重破壞了中國領土主權完整，并威脅到美國“門戶開放\"政策，史汀生于7日發表了“不承認主義\"聲明。聲明指出，錦州淪陷后，美國確認中國政府在南滿的全部行政主權，已隨錦州附近的軍事行動而遭到摧毀；即使日本占領滿洲，美國政府不能承認任何事實上情勢的合法性[66]30在美國看來，日本占領錦州后，已經從形式上實現對東北四省的殖民統治，并且違反了《非戰公約》，這也是美國態度轉為強硬的原因[81]

從媒介的報道中，能夠看到在處理中日沖突時，國聯與美國相互推諉，都不愿意承擔主要責任。一方面，大蕭條讓各國均自顧不暇，美國總統胡佛更是擔心陷入戰爭風險會影響1932年即將到來的大選。另一方面，日本海軍經過一戰后的高速擴張，雖然名義上被《五國海軍協定》限制，實際上已經形成足以挑戰各國的海軍力量，歐洲各國和美國都對陷入對日的軍事沖突毫無準備。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國聯與美國都缺乏遏制日本法西斯力量崛起的準備和決心。

至此，從原敬內閣開始的對英美的“協調外交”路線，在軍部與輿論的裹挾下，實質上已經失敗。在五一五事件中，犬養毅被軍部極右翼分子刺殺身亡，日本政府最終在軍國主義道路上越走越遠。

五結論

九一八事變是日本關東軍蓄謀長達兩年之久的一次軍事行動。為了突破“協調外交\"路線主導下內閣對關東軍行動的制約，早在事變爆發數年前，關東軍就已經在日本國內以國防思想普及演講會為名，為即將到來的侵略行動進行大量的國內宣傳。而軍部主導甚至控制下的諸多日本媒體，則積極為軍部提出的“滿蒙生命線”等侵略話語鼓噪，從而實現了對日本一戰后執行的“協調外交”路線的沖擊。

日本政黨無力阻止軍部擴張的原因有二：其一，日本輿論被軍部引導，已經陷入只有發動戰爭才能贏得擴張的法西斯話語中，民眾的狂熱軍國主義情緒被逐漸點燃；其二，為了爭取選票贏得選舉，日本內閣在國內民意傾向擴張的裹挾下，已經喪失了對軍部侵華步伐加快的掌控。一戰后，軍部利用日本國內對巴黎和會和《九國公約》的不滿情緒，用輿論裹挾了日本外交路線的轉變，這是日本“協調外交”之所以失敗的國內因素。

從國際輿論的角度，由于大蕭條后歐洲各國自顧不暇，英國希望專注解決對德問題，只要關東軍沒有直接從軍事上侵犯英國在華利益，英國反而希望保持“對日和睦”。反觀被國聯寄予厚望的美國，不但不愿意從軍事上介入援華制日，反而在日本轟炸錦州的第二天，連同英國一起拒絕了中國關于“第三國保障錦州安全\"的要求。國際輿論和國聯的乏力，導致所謂的國聯調解失去作用，這也是日本“協調外交”路線瓦解的國際因素。

綜上所述，日本自日俄戰爭以來，就一直對東北三省懷有凱觸之心，一戰以來的“協調外交\"路線，只不過是其出于國際力量對比后的權宜之計。從俄國手中獲得在華鐵路利權開始，日本軍部就已經開始醞釀“滿蒙自治\"的侵略和瓜分計劃。伴隨著日本擴張的加速，“協調外交\"路線走向徹底瓦解，日本文官內閣政治徹底崩塌是日本國內政治博弈和多國外交政策對日妥協下的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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