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陶罐

王倫可是滿城皆知的人物，江邊一線的老漢打趣給他起了“白衣秀士”的綽號。原是水滸故事中梁山泊首任寨主的名諱，但因為姓名相同，于是老漢們便將這樣一個稱號又安回到了王倫身上，實則是取笑他的意思。

自覺被這稱呼纏久了，王倫便也不顧眾人的晞噓，隨時準備回應著，“秀士，秀士，我看你們才是好漢嘞。”

1

月初，趕街的人們都在互相打聽，因為聽說如今正提倡擺夜市，于是大家都暗自相信，這是一次賺錢的好時機。那時，王倫也與妻子丹朱商量起來，要趁著雨季，囤點松茸堆到廣場上去賣。

他操著一口很洪亮的家鄉話，一本正經地說，“小錢不是錢啊，小賺也能養家糊口。更何況咱們賣松茸，高檔貨，多少外地人想吃都沒地方買。我喊阿釗先去香格里拉收幾車上來，你最近要到廣場占個位子，再問問擺攤要不要辦手續。”

丹朱答應了下來。“那你也得答應我個事，”她先是抬手輕輕指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繼續說，“你要答應我把玉龍幫退了。”

王倫跳蚤樣地爬到丹朱旁邊，往她嘴上放了一支香煙，一邊掏打火機一邊解釋道，“我們真不是黑社會，你曉得嗎，和我王倫一樣，玉龍幫里都是些納西好漢。”丹朱一口濃煙從舌根處彈出來，落在王倫的瘦臉上。王倫晃了晃手，“再說了，為什么叫玉龍幫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是子承父業，阿爸做的皮鞋，整個玉龍壩子誰沒有穿過。多少人都知道我家皮料好，所以才把穿咱家皮鞋的漢子叫做是玉龍幫的嘛。你看看，我那些老庚老表之所以認我這個兄弟，就是給皮鞋面子，不是給我面子，是給玉龍幫面子。又不是二流子，民族企業嘞，你以為。”

王倫“白衣秀士”的綽號還沒被傳開以前，王小龍的鞋店已經名滿整個壩子。在江邊一線的漢子們眼中，玉龍皮鞋早就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因為料子結實、鞋型也十分威風的緣故，很多年來，這樣的皮鞋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兩雙。至于手藝人的第二代，王倫和王釗，因為仗著父親攢下的名聲與財富，從青年時起便浪蕩起來，制鞋、賣鞋的法門卻始終沒有學精。

丹朱一開始是被表兄介紹來鞋鋪打工的，現在回想，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當時發生在壩子里的那場地震剛過去，整個縣城正處于重建當中，丹朱從江邊的小鎮坐了半天班車上來。一路上望著雪山，她心里一直在想，就算自己文化程度不高，積累些世故經驗以后也許可以再去省城闖蕩，從此也許能過上站得住腳的生活。不想就這樣困在了這間鞋店里。

王倫曾和她說玩笑話，“你也不看看，當時我在門口的木頭牌子上寫的啥？招，聘，老，板，娘。”

王釗駕著面包車從香格里拉回來了，一回壩子就往王倫家里跑。

平日里做拉游客進雪山的生意，前些年旅游業火爆，王釗憑著自己那輛藍色面包車，早早和收費站老鄉打通關系，一天起碼能把十來伙散客送上山去。現在偶爾也有三三兩兩的外地人想私自闖到那神山當中，王釗曉得，繞開建在雪山前的收費站，還有很多條小路可走。他也曾從其中收了不少賄賂，若不是那些一心想著逃票的游客實在少了許多，他也不至于把跑長途收松茸的事答應下來。

丹朱把他邀進客廳，泡了滿滿兩杯綠茶擺上玻璃茶幾。

“阿釗，松茸的事有著落沒得？”

王釗擺擺手，把車鑰匙扣在桌上。“收不上來啊。丹朱姐，一路問過去，都說被人收完了，昆明下去收的都有嘞。有個喇嘛跟我說，昆明人連泡沫箱、冰凍袋、包裝盒都帶著來，那邊下了單就直接從迪慶機場運往全國各地了。”

丹朱頓了頓，端起杯子吸了兩口茶水，據著嘴說，“松茸的事，先別跟你哥講，現在鋪里的鞋，囤了大半年都賣不走，他煩著呢。你再打聽打聽去，今年雨水這么多，哪有收不到松茸的道理。”

“確實，聽村子里的人說，他們把整座山都給包下來了，大不了我直接去山上和他們聯系。”

“再問問吧。你哥這人越發不靠譜，整天領著他那玉龍幫的弟兄，和我說去推銷咱家的鞋子，可那不就是群混子嗎，能干成啥正經事。”

王釗沉默了一陣，望了望王小龍的臥室，“老頭這邊，”他壓低聲音對丹朱說道，“我找活佛又算了一次，可能就個把月的事了。”

丹朱努努嘴，“他還在向我問嘞，怎么吃了藥還那么疼，我不忍心說，可你們兩兄弟也不該天天給他喂那些老神棍開的藥啊。”

“嘿，神棍？姐你想想，要不是阿爸他自己發酒瘋把家堂上的瓷觀音打碎了，菩薩會給他降這罪受？搞得現在我們兩家每月支出去那么多錢給他看病，我跟哥說了，鞋鋪再不景氣起來，必須轉走。”

丹朱心里十分不悅，“你少說這些事，到時候你爸又要生我們的氣。”

原本只是一伙酒友，后來竟突然結出一個幫派來。其實都是城中村的無業青年之流，每日除了在院子里等著收房租，便是穿著皮靴上街晃蕩。如今王倫仍愛穿著自家的鞋子在街上閑逛，后面依然跟著一隊人，都是玉龍幫的兄弟，走路時踩出了千軍萬馬的聲響。

黃昏時他們穿過了廣場。

夜市熱鬧，一開始大家還畏畏蒽蒽的，沒幾天時間，廣場上就擠滿了人。各式各樣出來擺攤的居民把原本寬闊的平地改造成數十條狹窄的街道。

有人朝王倫開起了玩笑。“白衣秀士，你領著這些好漢，應該搞個攤位把皮鞋賣起來才對啊！”不一會兒半個廣場都回蕩起充滿旋律的笑聲。

“你懂什么，我們玉龍幫把位子都讓給你們了。”王倫朝人群中間瞪了一眼。“也沒見你們這些老漢買我兩雙鞋子穿，鄰里鄰近的算起來也是親戚不是。”他又說。

王倫反背著雙手十分郁悶地從各色的棚子旁邊走過，天還亮著，沒有完全黑下去，塑料棚藍色的反光卻一道一道地在王倫臉上交替。

走得時快時慢，可基本也把各家的情況看了個遍。

突然他在依火家的攤位前停了下來，“依火，你又來搗鼓啥玩意兒！”他看見地上鋪了一床豬肝色的厚棉被，上面整整齊齊地擺了不少物件。銅鏡、袁大頭銀圓、箭鏃、熊掌、陶罐、水獺標本……有的上面結著很厚的泥土，那泥土的顏色看上去仿佛有特別悠久的歷史。他蹲在依火面前挑了好久，兩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塊石板，問道：“這又是哪樣？”

“始祖鳥化石嘛，秀士，我從雪山那邊淘來的。”

石板重得有些抬不住，上面深深淺淺地印出一只小巧的恐龍骨架的樣子。他和丹朱在電影院里見過的那種，兩爪前傾，牙齒鋒利，在脊椎附近，有兩根支撐翅膀的細骨頭。王倫能看出這只小獸是長過翅膀的，好像萬年前的筋肉和血液化在石頭上依然留有痕跡。

他學著考古學家的樣子湊近眼睛瞧，又怕雙手沒了力氣，便把石板攏在懷中，他聞到了一股石頭的味道。看來這就是恐龍的味道。王倫心想。

“依火，你這看著不像真的嘞，不像不像，你看這個爪子，始祖鳥哪有這么多指頭。”

剛加入玉龍幫的一位小伙便跟著說，“是啊，依火叔，我也覺得，你是不是遭騙了，從沒聽說過，雪山邊還出過這么一個鳥玩意兒。”

依火一本正經地喝道，“你小子，懂個逑，凈知道日弄。前段時間，山下來了伙考古隊嘛，我專門請他們鑒定過的，那些隊員都和我說，這是值錢的寶貝，要出高價購買。我說，既然是寶貝，那我可得再留著把玩一段時間。現在嘛，碰上夜市經濟，我把它帶出來尋個有緣人。”

“依火，你騙人還真不打草稿。”

“笑話，我是騙你錢還是騙你人了。我可聽說了，考古隊這次挖了一只單耳陶罐出來，像是戰國時代的古董，據說那樣的罐子一般都有一對，要是剩下那個被我淘到，嘿·”

2

兩天后，人們便看見王倫手中總是提著一只陶罐，片刻也不離身。

他白天領著玉龍幫里的年輕人，在街上推銷自家的皮靴，到了傍晚就跑到依火的攤子上，拿起地上的古董一頓擺弄。看著依火的貨一點點被買走，王倫臉上難免有慍色。

他抱起那塊始祖鳥化石嗅了嗅，試探著問道，“依火，你這塊石頭怎么還賣不出去。”

“要不你把它買了吧，我給你出個價錢，這可比你家鞋鋪值錢多了，怎么樣？”

“鄉里鄉親的，誰會上你的當。”

這話一出便把依火激得不行，他擺出一副護崽的模樣，趕忙把化石從王倫手上搶回來，用兩臂緊緊抱住，然后尖聲尖氣地說，“你倒是做點正經事吧，一天到晚晦氣得很。等到我攤子上這些東西賣完，有你后悔的一天！”

王倫倒不怒，反而笑得很大聲，“依火，你生起氣來像個女人。”這一笑又把不少人引過來，王倫歪著頭貼近依火說道，“我這個陶罐，就是單耳的，你收不收。”

“瞎子都知道是假貨。”

“假不假我不知道，這是從我阿爸房里找出來的，你不信可以問他。依火，我跟你講，老人家快不行了，他才從部隊回來那幾年給家里添了不少好東西。就你地上擺的這些銀幣，我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不信你問王釗去，我們家那么多老物件，以后放到網上一樣能賣。”王倫見依火不說話，拍了拍他肩膀，“行了行了，依火。你再考慮幾天。”

王倫就連把王小龍帶上街頭曬太陽時，也要把自己的兄弟以及那只赭紅色的罐子給帶上。

王小龍朝著陶罐瞇眼看了一會兒，然后顫抖著手，從懷里掏出一塊小毛巾來，擦了擦被鼻涕潤濕的上唇，用一種寒氣逼人的語調緩緩說：“你別想把它賣出去，這是我拿命搞來的。”

王倫時常覺得，老父親病入膏肓已不可救，所以只要不點破他身上那早已蔓延開來的惡性疾病，再難聽的話他也說得出來。

“你糊涂啦，這不就是你塞在鋪子里的老罐子，現在給你當夜壺你也不見得想用吧。”

“小雜種。”

后來丹朱把王小龍架上活動板床往家里送。王倫扭過頭去，朝著玉龍幫的兄弟們說，“老倌快不行了，好多東西燒掉還不如提前賣走。”

他發現眼前的這群伙子全都不說話，于是又不耐煩地解釋說，“你們這些人，目光怎么全都這么短淺。不會真以為我隨便拿了個罐子就出來忽悠人吧，都說了是古董，比你們整天惦記的那點房租值錢多了。”

王倫自個兒打量起手中的罐子，暗紅色的陶土罐像個胸部隆起許多裂痕的女人。看上去已經坑坑洼洼，才用清水洗過的陶罐現在已經結滿了灰塵。陶土的味道就是灰塵的味道，怪不得聞起來都這么有顆粒感。罐嘴似一面水塘，望下去只有一塊接一塊的黑色，隱隱還能看到內部有許多刮擦出來的痕跡，好像有東西在里面斷過，斷得清爽的地方留著一個個極小的平面，與裹挾在外面的線條毫不對稱。

他捏著罐耳，變化著角度朝罐內看去，頭部也跟著扭來扭去，想從里面看出朝代，看出真假。最后只發現交錯的裂痕早就透進罐子里面去了，不太明顯，但可以看到深黑的紋路有向內膨脹的趨勢。

王倫一時間感到自己的眼睛差點兒就要跟著碎在里面，于是趕緊抽出來，回過神時，罐耳上印著一排手指形狀的汗漬。

王倫叮囑丹朱，讓她幫忙繼續打聽松茸的消息。他說這是雙管齊下的辦法，要么把松茸的進貨渠道打通，要么把罐子賣一個好價錢出來，總之，鋪子需要用一筆錢來養著。

“丹朱，你聽我的總沒錯，老爺子快不行啦，鋪子得靠我們振興。”

丹朱生氣地說道：“你看看那些擺攤的，誰家不是踏踏實實做點小生意，你倒好，整天只知道你那玉龍幫。我問你，鞋子賣出去一雙沒？還被依火的話迷得五迷三道的，怎么不把你爹的鋪子拿去賣了。”

玉龍鞋鋪現在全靠丹朱撐著。當年她乘班車經過雪山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多年以后，曾經紅極一時的手工皮鞋竟會淪落到無人購買的一天。雖然每天仍會到鋪子里坐坐，但丹朱知道，那堆得滿滿的鞋子，和王小龍的性命一樣，已經走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想起街上的人，張口閉口地喊“白衣秀士”，丹朱心里就氣，這哪是什么好漢，簡直是傳出來給自己家聽的一則笑話。再說了，水滸里的白衣秀士王倫，是那么心胸狹隘的一個家伙，說嚴重點，就是災星，最后被林沖殺死。街道上的人都安的什么心，把王倫當笑話，大概也有與王小龍作對的意思。

可是丹朱想歸想，逢人打招呼必是最先迎上去噓寒問暖的。她早告訴過自己，這是沒辦法的事。

下午阿釗打來電話，說他剛從雪山那邊回來，大概是松茸的事有著落了，他說晚上全家人一塊兒吃頓飯。

王小龍不太撒得動尿了，以前是可以往江里飆的。很久沒進醫院，有一段時間他感到自己的腹痛減輕了不少，以為炎癥就要消失，丹朱好聲好氣地告訴他說回家把中藥煨完病痛就沒了。可現在照鏡子，他一天天被自己嚇到，渾身的骨頭像吸盤一樣緊緊粘在一身皮上，膚色透出一股黑色，關鍵是有時他看到這股黑色在流動，有時能聞出一陣臭氣從胡茬上面涌出來。

如今他只愛曬太陽，廣場上曬完，又回院子里曬，曬夠了便躺在輪椅上一動不動。

突然，輪椅的剎車被松開，王小龍回頭一看，發現王釗站在自己身后。“阿爸，阿爸，晚上咱們出去吃飯。”

聽說王釗剛從雪山回來，王小龍便很憤懣地說，“阿釗，怎么又去做那種事。”

當年王釗不顧家人反對，偷偷帶著游客進山，有幾次差點被抓住。又一次聽到他從雪山那邊回來，王小龍便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于是皺起眉頭，繼續很小聲地說，“我是說，不規矩的事情不要再去做了。”氣若游絲的，比蚊子盤旋頭頂的聲氣還小。

王釗握緊扶手，幾字一頓地說道，“你放心，阿爸，早不干了，我這次上山吶，是去找老鄉收松茸，你不知道，這菌子現在賣得可好了。現在有政策鼓勵，家里有閑的，都出來擺攤。”

“不收錢？”

“不收錢！”

王小龍執意要再去廣場上轉一轉。

起起伏伏的喊聲多少年沒聽過了。過去，江邊的街天就有這種聲音，街道上晃動著的也是各種顏色。王小龍想起在老房子里切割牛皮穿針引線的日子，那時每逢三六九號就扛著滿滿兩筐皮鞋去趕街，這個鎮趕完了趕下一個，名氣起來了以后才把鞋鋪開到了壩子里。

依火跑過來打招呼，王釗迎上去說話，王小龍因為聽不清楚，只好慢慢點了點頭。

王釗背影中的那雙手比劃來比劃去的，擋在自己與依火中間，好像隔了多遠似的。王小龍有氣無力地斜著頭想聽見些什么，但王釗走過來，終于還是調轉方向推著自己往清靜的地方走去。

風聲清楚起來，王小龍知道自己已經離夜市越來越遠。王釗說，“阿爸你瞧，像不像我們小時候趕街的樣子，現在的人哪還見過這些。”

“你們哪里知道擺攤的辛苦。有時候我在想，要不喊那幾個做皮鞋的徒弟學點新手藝，你們兩兄弟把鞋店關掉，在那間鋪子里重新做門生意，至少有間鋪子在那。”

“干啥都辛苦啊，阿爸，這些話你得去和我哥說。”

3

早先把丹朱介紹到店里的那個表兄，去世已近五年。丹朱還很清楚地記得，地震那年自己被倒下的土壞房壓中，一列黑瓦正好撞上后腦。昏厥中是表兄把她從碎瓦片和泥塊中救起，并強逼著一個受驚的司機把她及時送去縣醫院。此后每年臘月丹朱都會捐一只豬后腿給他，一直到表兄染病死去，守在老屋的父親還會問她，“過年要不要寄只火腿上來？”

丹朱先是在鞋鋪里當了幾年店長，那時便聽幾個親戚談起表兄的事，大意是說他伙同幾個鄉人在山上“開展業務”，回城時在盤山公路上出了車禍，一車人在大雨天翻下山坡，高山上堅硬的灌木刺穿了他的喉管。在醫院躺了快一年，可表兄脆弱的喉管再也補不上，最后竟是因為細菌感染而死在了駛往家中的救護車里。

后來鞋鋪開了幾家分店，生活寬裕了幾年，丹朱便日日閑在家里，偶爾想起表兄的事，她就覺得是雪山給自己帶來了極大的隱憂，便暗地里提醒自己少做耍聰明的事，否則再是個好人都得被那座神山收了去。

表兄和王釗從小一塊兒玩著長大，當初王釗通過把游客帶上雪山而賺取小費，便是表兄邀約的。雖然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但吃飯時丹朱還是說起了這些事。

“阿釗，姐姐一直沒有怪過你。只是最近常常在想，人還是踏實些好，要不是你當時轉了行，誰知道后面會遇上什么事，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人。”她說話時不停地朝王倫臉上膘去。

王釗聽出來話里有話，于是只好一邊敷衍地答應著，一邊站起身，從柜臺上拿了幾個杯子回來。

“老爺子還喝得動酒，就是我們最大的福氣。”

桌前一共就四個人，各自分列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他們聊起了老母親，兩兄弟都夸丹朱孝心盡得好，陪婆婆待到最后一程。也不知是哪句話說到了王小龍的傷心處，他突然說道，“要是我早退伍幾年，你媽又怎么會落下那樣一身病來，整整兩年，各個鄉鎮的集市都跑過，就為了賣那幾雙鞋子—”

“阿爸，這些都是命里會有的，”王釗起身勸了一杯酒，接著說，“鋪子紅火的那幾年不是也讓阿媽享上福了嘛。”

王倫的話少得出奇，但也跟著站起來敬了一杯，然后對著丹朱說，“夸你呢，還不趕緊起來陪老爺子喝兩口。”

王小龍在部隊上待過五年，參與過很多次搶險賑災，在經歷過地震的同鄉們眼中，王小龍像一位英雄一樣讓他們驕傲。但他心里一直有障礙。他知道，離家的時間里，妻子帶著兩個小孩吃了很多苦。于是他拿出幾年中攢下的所有的錢，在城里租了一座小院，一家人從此定居下來，鞋店也是從那時開始有了起色。

察覺到父親不悅，王倫說，“阿爸，這一家人里，只有我最懂你。鞋店是咱家的命根子，雖然目前不景氣，但阿釗不是和你說了嘛，這松茸賣起來，就跟賣黃金一樣，再說了，你那陶罐也值錢得很！咱家的店，可是民族企業嘞，我那些玉龍幫的兄弟，誰不是穿著你做的皮靴長大的。大家都有感情在里面，等資金全都到位，鋪子就改造、升級，一定要好好裝修一番，才配得上咱爸的手藝。”

丹朱瞪了一眼過來，雖然面頰一動不動，怒氣卻已經上來了，那一眼像是要把王倫的魂給攝走。

看到王小龍也皺起眉來，用他那下顴骨對著自己，王倫也暗暗感到害怕，“阿爸，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玉龍幫，是，鞋店在我手上沒經營好，但你再相信我一回，家里的罐子是好罐子，可以救咱家的店。”

“你真是想做那白衣秀士，把我們都給害死啊- —”王小龍拖著蒼老的嗓子呻吟，像是被人掐住了身體一樣，但一下子氣力足了很多。“松茸的事我不關心，鋪子開不下去我也不管，但那個陶罐，你要是拿去賣了，那你們就一起來給我送終吧！”

王倫弓著身子靠在座椅上，一根含了很久的煙被手指抽下來，瞬間帶走了唇上的一片薄皮。

他呼吸的聲音也跟著慢下來，感到臉頰發熱，泛起一陣一陣的麻意，他發硬的身體才象征性地挪了挪凳子。“阿爸，話是不能這么說的。”不敢看向王小龍渾濁的灰眼睛，王倫只好死死地町著父親吃剩的空碗繼續說，“我們這也是積極響應號召嘛，跟你當年離家，不是一樣的道理？”

“反正我也活夠了，剛好叫這場大病把我收走，以后，你愛怎么來就怎么來吧。”

“沒人說你病啊爸，一點小感冒而已，王倫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嗎，就是嘴巴賤！”丹朱趕忙把王倫推向了一邊。

4

丹朱也聽說過陶罐的故事。

從江邊鎮子來城里的那一年，考古隊在雪山邊的一塊操場下面挖出過一座戰國古墓。當專家們還在討論滇西北的大山里怎么可能出現古代文物的時候，鄉民們已經紛紛開始猜測當地的傳說。

有人說在古墓的附近出土了一對陶罐，可至今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大家都覺得無非和擺在灶臺旁的普通罐子沒有什么兩樣，畢竟傳言里的陶罐，并不是古墓里的文物，考古隊員也從未證實過流言的真假，于是人們的猜測也就越來越大膽。甚至有人拿了一對自家用來腌酸菜和煨藥的壇子出來，說這是戰國時代的文物。

那段時間，各式各樣的陶罐都被拿出來展示、討論，最后又都被物主人地收回到自己家中。

也正是那時，城里還在進行地震災后重建，鋪子仍在廢墟當中，王小龍便帶著妻子到雪山邊擺攤賣鞋。手工皮鞋畢竟是流行貨，鄉民們又聽說，王小龍是從部隊上回來的英雄，所以大家都想到他的攤位前來瞧一瞧。

據說很多人都見到，王小龍在自己的攤上擺了一只單耳陶罐。

有人曾上前打聽，竟得知這是一只陪王小龍參過軍的罐子。王小龍說參軍后他擔心自己以后可能回不到故鄉，于是便把這只祖傳的老罐子背在了身上，并在里面塞滿了家信。他說當年早已做好了準備，連遺書都寫好并放入了罐里，一旦自己遇難，便請同鄉將遺體與書信全部燒掉，裝在罐子里送回家中。于是人們一時間受到感動，比起街上頻繁出現的那些普通陶罐，他們更愿意相信，王小龍身邊的那一只具有靈性。

在雪山腳下，只過了短短三天，王小龍帶來的鞋便被全部賣完。

這些事在壩子里傳了很多年，直到鞋鋪的生意漸漸蕭條下去，才很少有人再繼續說起。

但丹朱那時便知道，陶罐的故事永遠不會結束。她多次暗示王倫，無論如何要把阿爸的陶罐留下來。“老人用了一輩子的物件，是有靈氣的，怎么說也八十來歲了，算是高壽，這是你們王家的傳家之物。”

然而王倫只是掖過被子轉過身去，連著幾天都沉默不語。

賣松茸的攤子擺起來了，王倫說要把陶罐也拿到夜市上去。他還特地往上面系了塊紅布，然后用玻璃柜子裝好，放到了攤位的正中間。

起初攤前很熱鬧，一伙玉龍幫的兄弟，每天都幫著吆喝。王倫也很有精神，反復對過路的人介紹說：“壩子里的松茸都在我這，你們要多少，我就有多少。山珍之王嘞，喏，這么新鮮的你沒見過吧，長在雪山邊的東西，吃了治絕癥的寶貝。”

陸陸續續有不少本地人結伙來買，雖然都買得不多，但王倫用計算器算了算，半個月下來也賺了上萬元。

人們都說：“秀士，你如今也碰上狗屎運了！”

“秀士你們的頭，現在知道惦記我了。”

開始時生意很好，也有不少人前來觀賞柜子中的陶罐。甚至有古董商人聽說了王小龍的事，特地到夜市里來找王倫。

“兄弟，陶罐，你給個價，要是合適，我現在就收啦。”

然而王倫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把那些來買罐子的客人通通拒絕了。

“不賣不賣，祖傳的東西，我放這兒就 為了給你們展示展示。要想買，那就把這些 松茸都買了去。”

壩子里的人打招呼時都說王倫發達了，要是以前，那個破罐子，他做夢都想著賣了換錢。王倫聽了也不說話，人們都看得出來，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疲倦。

丹朱則每天守在家中，王小龍一天不如一天的樣子，實在叫她不敢直視。老人的那對灰白眼睛現在深邃得更加自然，像從太陽穴邊慢慢鼓起來的。丹朱也沒再去過店里，早晚給王小龍擦洗身子，夜里她告訴王倫，“他臉上的溫度熱得像火一樣，燒我的手。”

一周后，攤子擺到半夜也不見有人來詢問，王倫的松茸全都囤得壞掉。像是經歷了一場換季一樣，又過了三天，王小龍就病逝了。

葬禮還是大辦，戰友照著白紙總結了王小龍艱苦勇敢的一生。遺體拿白布蓋著，王倫王釗兩兄弟跪著，鼓緊腮幫，只有丹朱和幾個表親家的女人哭得最賣力。

依火也來吊唁，組織著年輕小伙子們搬桌椅、燒水、泡茶，時不時跪到王倫旁邊安慰他兩句。那天到場的很多人，都穿著王家的黃皮靴子，齊刷刷地排在靈柩前，于是老屋里也飄出了一陣陣牛皮的味道。

人們看見王倫把玻璃柜子端了出來，將它正正地放在遺照底下，將那只陶罐的罐耳對準了自己。像是剛被清洗過一樣，過去結滿紅土的地方，看上去已經沒有一點雜色。

“阿爸，我清楚得很，你這輩子想守住的東西有很多。這個陶罐 ”

后來，這個陶罐里裝入了王小龍的骨灰，并被埋到了一塊風水很好的地里。上墳的時候，王釗說自己早就知道，鋪子倒不了，哥哥一直是個很有見識的人，而丹朱則站在一旁，遠遠地看著雪山，一言不發。

王倫跟著望了過去，突然有一個瞬間，他感到自己如那些白的群峰一樣，體內保留著危險的礦藏，而他終于將它們克制了下來。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