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踐導向下的國際傳播研究體系建設：基本框架與關鍵進路

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國際傳播研究應針對新形勢新挑戰新要求調整方向、優化體系、完善框架，充分體現時代性、前瞻性、實踐性，為中國國際傳播的發展提供支撐，也為學科發展提供內生動力。當前，國際傳播研究體系應強化問題導向，系統、全面研究國際傳播發展中的老問題與新挑戰，在基本框架和關鍵進路上開拓創新，為國際傳播高質量發展提供理論指引。

一、中國國際傳播研究發展現狀

國際傳播研究是傳播學研究的一個分支。20世紀80年代，美國的傳播學理論傳人中國。經驗主義是美國傳播學研究的主流范式，將傳播效果視為研究的核心，包括媒介研究、內容分析、受眾研究等在內的主要研究方向幾乎均為效果研究服務。①在一定程度上，這與“冷戰”時期美國政府外交戰略需求相關，也與美國傳媒業體制機制緊密相連。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的國際傳播理論和范式，存在的局限及其引發的問題已經被學界認識到。

近年來，中國國際傳播研究不斷提質升級，成果數量顯著增長。筆者以“國際傳播”為關鍵詞在中國知網上對文獻的主題、篇名、關鍵詞、篇關摘②進行檢索，發現1983—2024年的研究成果共計38996篇。通過年度細分，可以看出，從20世紀末開始，相關論文數量明顯上升：1998年為37篇；2008年為772篇；2011年超過千篇，達到1104篇;2018年超過兩千篇，達到2124篇；2022年超過三千篇，達到3395篇；2023年超過四千篇，2023年和2024年分別為4606篇和4402篇。③中國知網呈現的內容僅是國際傳播研究發展的一個縮影。2024年，國際傳播成為新聞傳播學的二級學科，學科建設邁向新的歷史階段。另外，與國際傳播研究密切相關的區域國別研究在2022年正式成為“交叉學科”門類的一級學科，并在2024年新設立了一批區域國別學一級學科博士學位授權點。國際傳播專業研究隊伍持續擴大，國際傳播方向的博士、碩士研究生規模也在穩步增加。

隨著國際傳播研究規模的擴大，研究體系的專業性和系統性得到顯著提升。但應看到，國際傳播是一個實踐性很強的學科，學界和業界對于其核心概念、關鍵內容、發展路徑和支撐體系等方面的認知存在一定差異，這并不是孰對孰錯的問題，而是說明當前的國際傳播研究體系仍有待完善。具體而言，以下幾個方面尤為值得重視。

（一）國際傳播研究的核心概念

國際傳播研究中的一些核心概念尚未形成廣泛認同的定義，甚至對于關鍵核心概念的解讀仍然存在分歧。例如，“國際傳播”概念在一些專著或論文中常常等同于“對外新聞”概念，其內涵的闡釋主要基于國際政治、國際關系理論，以及話語建構、話語權力等視角。在一些研究中，“國際傳播”概念局限于媒體的國際傳播和大眾傳播策略。事實上，“國際傳播”概念不僅涵蓋新聞，還牽涉影視、音樂、網文、游戲等廣泛的領域。當前，國際傳播的模式與形態持續演進，已發展為各職能部門、地方、媒體、智庫、企業和高校等多主體共同參與，宣傳、外交、經貿、旅游、體育等領域協同發力。因此，國際傳播的概念內涵要同步延展，有效涵蓋大眾傳播、組織傳播、群體傳播和人際傳播。此外，“國際傳播效能”“國際傳播效力”等基礎概念的定義也亟待在學術上形成廣泛共識。

（二）國際傳播研究的關鍵內容

由于中國國際傳播起源于對外宣傳，國際傳播研究的關鍵問題集中于政治屬性及相關主題框架，對于國際傳播的文化屬性、技術屬性、產業屬性及相關主題框架下的討論不足，無形中限制了國際傳播理論與實踐的發展空間。另外，國際傳播研究要緊扣實踐，為實踐發展提供知識支撐。對中國知網相關成果進行分析，從研究主題的比重來看，除了“國際傳播”這一宏大主題，“國家形象”、共建“一帶一路”、“對外傳播”、“國際傳播能力”、“傳播策略”、“中國故事”、“傳播效果”等占比靠前。相比之下，國際傳播業界急需的區域國別政策、市場、受眾特征等方面的研究成果較為缺乏，難以有效服務實踐需要。另外，業界也非常期待符合中國國情、可操作性強的國際傳播效果研究，理論性強而實用性弱的理念、維度、指標和模型等難以滿足業界需求。

（三）國際傳播研究的發展路徑

在發展路徑方面，現有研究主要綜合運用新聞傳播學與語言學、國際政治學、國際關系學、外交學等領域的理論，尚未充分推動新聞傳播學與社會學、心理學、文化學、人類學、商學、法學等專業的交叉發展，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國際傳播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在中國知網相關研究結果中，涉及的學科方面，新聞傳播占比最大，為42% ；其次是政治和語言，兩者占比均為 11% ；文化、影視、體育處于第三梯隊，占比5% 一 7% 。相比之下，社會學的占比只有約 0.8% ，法學、國際貿易的占比僅為約 0.4% 。隨著國際傳播概念范疇的延展，研究發展路徑不能囿于原有框架和范式，應結合新形勢新要求新挑戰進行相應的調整和優化。

（四）國際傳播研究的支撐體系

國際傳播研究的支撐體系主要包括理論、知識和方法三個方面，兼顧國際傳播理論創新和實踐發展的需要。對于國際傳播業界來說，理論體系具有指導作用和引導價值，其中，切近國情和業務發展特征至關重要；知識體系對于國際傳播業界來說具有直接指導意義，其中區域國別知識體系建設最為迫切。近年來，區域國別方面的國際傳播研究有所進展，但囿于學科區隔以及實施條件等因素，研究廣度和深度未達到預期。對于國際傳播業界來說，在需要深人了解某國國際傳播相關法律法規、市場規則、技術標準、基礎設施、競爭對手背景、受眾畫像等方面的最新資料時，常常捉襟見肘。面對突發的法律紛爭或市場糾紛時，相關問題更為突出；方法體系為國際傳播業界的重點業務和前沿探索提供解決方案，但在一些關鍵環節上還未見突破，例如還缺乏設計科學、操作性強的國際傳播效果評估方法體系等。

二、中國國際傳播研究體系建設的基本框架探討

面對國際形勢的變化和中國國際傳播的任務，國際傳播研究體系的基本框架應聚焦核心主題，優化資源配置，改進研究成果轉化與應用的效果。

（一）基于國際傳播政治屬性的研究

當前地緣政治博弈日趨激化，國際政治格局充滿不確定性，美西方國家持續強化對中國的打壓、圍堵力度。一方面，中國國際傳播研究要著力應對中國當前和今后一個階段在國際輿論場上所面臨的外部壓力、挑戰以及國家形象塑造等現實問題。應針對新形勢，特別是聚焦美西方輿論攻擊的熱點和重點，在輿論斗爭的策略和舉措方面進行系統研究，持續優化議程設置、話語、敘事等方面能力。就塑造國家形象而言，國際傳播研究要系統分析新形勢下國家形象傳播的問題，有針對性地做好傳播策略專項研究。另一方面，國際傳播研究要聚焦戰略傳播。戰略傳播在提升國際話語權方面具有獨特作用，為國家外交行動營造有利輿論氛圍。戰略傳播研究要著力建構本土理論和范式，結合中國實際，界定概念、明晰內涵和確定功能結構，著力做好頂層設計、發展規劃和業務布局等，致力于構建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戰略傳播體系。

（二）基于國際傳播文化屬性的研究

在全球化背景下，文明交流互鑒成為日趨重要的國際傳播研究主題，要求強化相關理論研究，切合實際，提供相應的理念、視角和路徑。國際傳播研究要致力于推動自主知識體系建設，結合中國文化的特點以及外交、國際貿易、對外援助、國際傳播等現實需要進行理論創新，為文明交流互鑒提供理論支撐。另外，基于精準傳播和區域國別研究的框架，國際傳播須在跨文化背景下針對文化符號的編碼解碼與語言翻譯，建立更為系統性的知識結構，為文化產品“走出去”提供精準參考和有效指引。例如，不同國家受眾對于影視劇翻譯的“配音”或“字幕”呈現差異化的需求，有調查顯示，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英語國家以及南非的受眾更傾向于欣賞本國語言制作的節目（即原音為英語），對于配音的接受度較低（均不足 30% ）；相比之下，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受眾則對配音的接受度較高（超過 60% ）。①又如，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有關研究部門2024年對阿根廷、墨西哥、秘魯、智利、哥倫比亞等5個主要拉美國家的西班牙語受眾開展調查，并與西班牙受眾進行對比分析。結果顯示，在內容方面，拉美受眾在國際時政、影視娛樂等方面的關注度高于西班牙受眾，西班牙受眾更關心科技發展、中國美食、文化藝術、風景旅游等內容；在渠道方面，西班牙受眾在社交媒體等新媒體平臺上傳播內容的意愿明顯高于拉美受眾。概言之，國際傳播研究應結合實踐，建立系統化的區域國別語言文化知識體系，同時強化跨文化傳播策略與技巧等方面的應用性研究。

（三）基于國際傳播技術屬性的研究

技術是國際輿論博弈的基礎支撐。當前，國際傳播數字化、智能化加速推進，前沿技術不斷涌現，人工智能、大數據、5G、超高清等技術對于國際傳播的影響越來越顯著。技術在國際輿論場上的地位作用不僅體現在傳播手段和渠道的升級等應用層面，貫穿于內容制作、渠道分發、終端使用等環節；也反映在對標準制定、設備制造等產業主導權的爭奪上，例如日本、歐洲和美國等持續在欠發達地區爭奪數字化標準定義權。因此，國際傳播研究對于技術的探討不能將框架局限于某種技術的應用方式或者“工具觀”層面，而應將視野放寬到通信、媒介、社交、信息安全、規制、風險防控等領域，從而有效服務戰略規劃、發展策略和實踐應用。

（四）基于國際傳播產業屬性的研究

在全球化背景下，一方面，中國國際傳播的平臺更為廣闊，渠道更為多元。但也要看到，在世界信息傳播秩序與格局未發生根本改變的情況下，美西方仍然本著“產品流通”“市場開放”“國際貿易”“自由貿易”等邏輯，依靠市場競爭優勢強化自身文化霸權和話語霸權。另一方面，美西方國家的傳媒集團憑借資金、技術、人才、市場等方面優勢，在全球影視、音樂、游戲等領域維持其競爭優勢，尤其是隨著網絡視頻和社交媒體平臺的發展，美國通過奈飛、亞馬遜、X等平臺在全球傳媒領域進一步提升競爭力和影響力。基于產業發展，美西方國家在賺取巨額經濟利益的同時，還進一步強化了意識形態形塑和價值觀傳播的力度。對此，國際傳播研究要拓展研究范式，強化與傳媒產業研究的協同性，為提升中國傳媒機構的運營能力、競爭力、可持續發展能力和傳播效能等提供理論指引。

三、中國國際傳播研究體系建設的關鍵進路

根據當前研究的實際，國際傳播研究體系建設應強化問題導向，著力推進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戰略性研究與策略性研究、長期導向研究與短期導向研究、應用研究與基礎研究的協同。

（一）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有效銜接

由于學界、業界存在天然的業務分工，國際傳播研究者一線實踐經驗不足的現象常見，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的銜接不夠緊密，對實踐中最前沿、深層次的問題研究不夠深入。另外，國際傳播研究在中國的發展時間不長，許多理論和方法源自西方。國際傳播理論研究應盡快實現中國化、本土化，緊扣國情和國家發展需要，深耕當前和今后實踐中亟須解決的重大問題，并在此過程中構建中國自主知識體系。例如，在應對美西方國家的輿論抹黑和打壓方面，中國的國際傳播理論研究要著力應對的關鍵點包括：國際傳播的意識形態差異與對外話語轉化、文化差異與對外話語修辭、技術升維與技術賦能、產業競爭與市場賦能等。此外，媒體機構已成為國際傳播研究的一支生力軍，其研究能力建設也已提上日程。以中央媒體為例，中央廣播電視總臺、人民日報、新華社均設立了研究院。媒體與高校、智庫、科研機構等在研究領域的密切互動與深度合作，有助于國際傳播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的有效銜接。概言之，理論研究與實踐發展之間應形成有效聯動，相互激蕩、彼此促進、共同發展，為國際傳播理論中國化、本土化提供新動能。

（二）戰略性研究與策略性研究各有側重

長期以來，中國國際傳播研究在策略性方面著力較多，戰略性研究方面的成果相對較少。策略性研究主要是針對輿論斗爭中的具體問題提出解決方案，而戰略性研究是從戰略層面研究應對西方輿論攻擊的宏觀布局和路徑建構等。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穩步增長，國家地位顯著提升，可以預見，美西方國家將繼續協調軍事、情報、媒體、外交、非政府組織、商業等各方力量，合作策劃、協同實施對華輿論抹黑和攻擊，且會常態化、持續化。以認知戰為例，美西方發起的認知戰是其戰略傳播的重要形式，認知戰由此成為我國國際傳播戰略性研究的重要領域。筆者以“認知戰”為關鍵詞，在中國知網上對文獻的主題、篇名、關鍵詞、篇關摘進行檢索，發現2021年及之前的研究成果均為個位數，2022年、2023年和2024年分別為46篇、78篇和98篇，增幅明顯。著眼未來國際形勢變化，戰略性研究的作用更為凸顯，應以戰略性研究為策略性研究指明方向，并通過策略性研究使戰略性研究的成果有效落地。

（三）長期導向研究與短期導向研究有機結合

目前，國際傳播研究以短期導向為主，主要結合現實需求展開。相比之下，長期導向研究較少，尤其是一些基礎性長期導向研究較為缺乏。美國的國際傳播研究注重多部門聯合決策并開展長期合作，例如在“9·11”事件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即啟動了皮尤全球態度項目，長期以面談、采訪等方式了解其他國家民眾如何看待美國以及美國關心的問題。英國廣播公司于2005年啟動“全球民意調查”項目，基本上每年開展一次，并發布國際民意調查報告。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重視國際傳播長期導向研究，著力探索區域國別系統研究。區域國別精準研究所解決的基礎性問題，有助于推進中國故事和中國聲音的全球化表達、區域化表達、分眾化表達。①總臺相關部門于2021年啟動區域國別調查研究項目，分國別、分語言聚焦100個國家，圍繞媒介生態、受眾特征、競爭格局、傳播效果等維度開展調研。該項目采取逐年推進的模式，并對重要國家進行周期性重復調查，以開展歷時性對比分析。中國外文局對外傳播研究中心（現為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院）從2012年起在境外開展民意調查，并發布《中國國家形象全球調查報告》。以上都是典型的長期導向研究。但整體而言，中國關于國際傳播的長期導向研究項目較少，項目規模較小，資金投人較少。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采用貼近不同區域、不同國家、不同群體受眾的精準傳播方式，推進中國故事和中國聲音的全球化表達、區域化表達、分眾化表達，增強國際傳播的親和力和實效性。②因此，長期導向研究還須進一步加強，尤其要聚焦“一國一策”“一群一策”相關領域，針對不同國家、不同地區、不同人群設計和實施。

（四）應用研究與基礎研究均衡布局

國際傳播研究固然要重視應用研究，但基礎研究也應得到強化。國際傳播基礎研究的重點是國別政策、技術、市場、受眾和傳播效果，建立多維度、多指標數據體系，尤其要針對受眾特征建立扎實、翔實、系統的數據庫。基于這些基礎數據，才能開展歷時性和共時性的應用研究，找出規律、探求差異，提出行之有效的方案和舉措。以受眾研究為例，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國際傳播相關部門從2024年開始，運用國際權威數據庫資源，聚焦近140個國家的受眾開展研究，分析其渠道使用、內容需求等方面特征，為國際傳播內容建設和渠道建設等提供堅實的數據支撐。

值得注意的是，應用研究和基礎研究在學術研究的實際工作中容易出現失衡。對于研究者來說，基礎研究通常費時費力，研究成果遠不及應用研究容易獲得關注，難以在短時間內獲得有影響的學術成就。因此，國際傳播研究應從體制機制層面優化，支持和鼓勵基礎研究，這樣才能為國際傳播研究的高質量發展提供更為系統和堅實的支撐。

結語

在新形勢下，中國國際傳播高質量發展亟須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立足中國國情、解決中國問題的研究體系；國際傳播研究體系對于實踐的支撐性作用要進一步得到強化，尤其應在一些國際傳播發展的關鍵領域和環節提供更多操作性強的理論、范式、方案、路徑和舉措等。在國際形勢變化和媒介技術變革的背景下，國際傳播發展格局和競爭態勢將不斷發生演變。與此同時，國際傳播的新現象、新趨勢、新特點和新挑戰也將不斷涌現。這些都將成為國際傳播研究的新課題。國際傳播研究要緊扣新形勢新業態新需求，在有效服務國家大局和實踐需要的同時，實現自主知識體系的創新發展。

（本文編輯：饒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