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 賓/姚" 鈴 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歐洲研究所所長
余 翔 中國建設銀行研究院高級專家、研究員
萬 喆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一帶一路學院研究員
張玉來 南開大學世界近現代史研究中心教授、日本研究院副院長
姚 帥 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國際發展合作研究所副研究員
龔 烔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經濟系教授
主持人/安" 剛 《世界知識》雜志編輯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和擴大,中國企業赴海外投資興業,從最初的工程承包為主,到近年積極向外延伸產業鏈供應鏈,深度參與國際經濟環流,日益成為潮流和趨勢。據商務部統計,截至2024年底,中國共有3.1萬家境內投資者在國(境)外設立對外直接投資企業4.8萬家,分布在全球189個國家(地區),年末境外企業資產總額接近9萬億美元;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存量接近3萬億美元,位列全球第三。
近年來,由于貿易和投資保護主義泛濫,美國大打關稅戰,經濟全球化遭遇嚴重逆流,中企出海面臨的阻力和挑戰明顯增多。嚴峻形勢下,企業應有怎樣的判斷?如何積極有效應對變局?政府又該提供什么樣的引導和扶持?本期“封面話題”特邀六位專家學者進行圓桌討論,希望對從事相關行業的讀者朋友們有所啟發。
——編者手記
姚鈴: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自由貿易和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面臨深刻變化。在特朗普政府關稅戰等的沖擊下,二戰后延續80年、促進全球經濟長期繁榮發展的國際貿易體系遭遇顛覆性破壞,目前對出海中國企業來說的確形勢嚴峻。
具體而言,中企出?,F階段在宏觀層面主要面臨四大風險。首先,美西方民粹主義、保守主義抬頭,內顧排外傾向加劇。其次,烏克蘭危機等地緣政治沖突延宕,亞非一些國家政局不穩、地區沖突不斷,不少國家營商環境欠佳。第三,世界經濟增長乏力,貿易的引擎作用持續疲軟。2020~2024年,全球經濟年均增長2.8%(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而全球貿易年均僅增長1.5%(世界貿易組織數據)。第四,全球產業鏈供應鏈脆弱性上升,跨境外國直接投資(FDI)減少。聯合國貿發會議數據顯示,2024年全球FDI下降8%,流入發展中經濟體的FDI連續第二年下跌。
中國處在國際經貿環境變化的風口浪尖上。為達“競贏”中國的戰略目標,美國在中國周邊和“一帶一路”沿線挑動矛盾、制造緊張;拉攏盟伴打壓遏制中國,逼迫其他國家選邊站隊;將經貿問題工具化、武器化、泛安全化,實施科技封鎖、限制雙向投資,試圖通過“去中國化”限制中國發展。特朗普政府對華實施“對等關稅”,使中美兩國貿易往來陷入困境。歐盟從2022年以來推行“去風險”,加大對中國的貿易和投資防御,近來對華經貿強硬立場雖有所緩和,但未來雙方合作前景仍需觀察。
不過,中企出海也要看到機遇面,最大的機遇在于中國自身。中國經濟增速長期在世界名列前茅,對全球經濟增長貢獻率保持在30%左右,越來越多的產業占據全球價值鏈頭部位置,是150多個經濟體的主要貿易伙伴?!耙粠б宦贰苯ㄔO深入人心,中國式現代化的世界意義不斷彰顯,越來越多國家認同中國發展經驗、希與中國加強合作。中國擁有超大規模市場,正在推動高質量發展,大力發展新質生產力,全方位擴大內需,積極擴大“自貿朋友圈”,穩步擴大制度性開放,為中企出海提供有力支撐,也是中企出海的底氣所在。
余翔:我剛從南方回來,從飛機上可以看到在深圳港排隊的集裝箱貨輪比過去多不少,說明美國發起新一輪關稅戰后,部分已出港的貨輪折返,部分要出去的貨輪沒法成行,影響是很直觀的。但我相信,這只是暫時現象。
當前中企出海面臨的國際變局,我認為可以歸納成五點:第一,全球貿易保護主義傾向越來越明顯,進入一個全球化與逆全球化并存的年代。第二,地緣政治風險高抬,同時經濟問題過度安全化的現象日益突出,中企到西方國家進行投資都會遇到當地監管部門嚴格審查。第三,一些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政策不穩,朝令夕改,部分是由于國內政權頻繁更迭,部分是因為一些美西方國家作梗。第四,全球價值鏈重構。2018年特朗普首任對華發動貿易戰后,不少中企將生產線向東南亞、南亞、非洲轉移,進行戰略重組,促進了中國供應鏈的延伸。現在,在特朗普二任推動全球貿易格局變化的大背景下,情況變得更加復雜,供應鏈重構進入更深層次,各方博弈激烈,前景仍不明朗。此時,如何在保持國內就業穩定、做大做強國內大循環的同時,維護和拓展企業海外利益,形成最符合國家發展大局的局面,考驗著政策制定者和企業經營者的眼光與韜略。第五,數字化與綠色轉型任務更加緊迫。中國的新能源轉型、綠色節能經濟和數字化發展已成世界楷模。歐盟等發達經濟體也在探索綠色轉型,對我們的產品和技術既有引進需求,也存在競爭性的利益沖突,不斷針對中國出臺新的限制性措施。如何進行協調,沖破壁壘,回歸合作,亟需政府和企業繼續同向發力。
萬喆:補充兩點:一是全球市場格局正在發生裂變,機會在不同地區之間轉移,一些傳統制造業轉向東南亞、拉美等地區。但與此同時,新興市場繼續崛起,最新跡象是中國跨境電商在巴西用戶激增,非洲自貿區為吸引中國投資下調新能源組件關稅,中國產電動汽車在東南亞市場越來越“卷”,等等。
二是圍繞技術和規則進行的競爭不斷加劇。發達國家通過關稅工具強化對自身戰略產業的保護,歐盟貿易壁壘納入數據本地化、ESG(環境、社會與治理)合規內容,一些發展中國家也在進行“分層防御”,加快構建區域性的規則體系,比如東盟《數字經濟伙伴協定》取消了大部分電子產品關稅,但對云計算設備仍實施配額制。另外,全球技術革命、綠色轉型加速。中企絕不能固步自封、滿于現有優勢,必須不斷加大創新研發投入。
張玉來:對立志全球經營的中企來說,經濟全球化是不是已經結束了?這是個沉重話題,很難找到標準答案,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即便將來特朗普離去,新的總統上來,美國的對外政策——包括經濟政策——也回不到從前了,保守化將是長期趨勢,過去那種傳統意義上的美國推動和領導、全球或多或少皆受益的經濟全球化基本結束了,國際分工體系正在發生結構性的巨變。我們的企業必須正視這一點。舉個簡單例子,蘋果手機過去在美國不設廠,生產鏈幾乎全放在中國,后來在特朗普首任和拜登政府的壓力下被迫調整,部分遷移到印度和越南等東南亞國家,帶動國際分工體系發生變化,現在又在運作到美國本土生產。

同樣,與國際分工體系密切結合的全球價值鏈也在發生重大調整。2001年中國入世后,逐步融入全球價值鏈,以制造業為主的相關產業依托國際市場取得了極大發展?,F在,這個大平臺開始重組,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新挑戰。當然,變化還在進行,世界各國都在與美國展開博弈,或談判或斗爭。未來將會形成什么樣的新價值鏈?不同地理范疇的區域一體化會怎么走?特朗普在推翻了其首任一手促成的《美加墨協定》后又會作何打算,醞釀著什么樣的區域貿易新規則,是不是要逼迫北美產業鏈重組為以五大湖工業區為核心的封閉體系?深度參與全球價值鏈運作的中企必須緊盯形勢,耳聰目明,善于從諸多不確定性中發現形勢發展變化的底層邏輯。中國正在扛起捍衛自由貿易的旗幟,假以時日必將成為經濟全球化的領軍國家,我們的對外貿易投資企業也必將“風雨之后見彩虹”。
余翔:面對變局,我對出海中企的建議是:升級認知,推進戰略多元化,優化運營模式,加強合規化和風險管理。
何為戰略多元化?第一是要盡快分散對單一市場的過度依賴。第二是加強本地化運營,有條件的企業以更大決心和行動走出國門,把廠子設到合適的國家去,雇傭當地員工,尊重當地企業文化,融入當地供應鏈。第三是從低成本競爭轉向高附加值產品競爭,強化自主研發平臺和品牌建設。客觀地講,中國很多產品質量很好,但苦于缺少響亮的自主品牌,在全球中高端市場的認可度有限。在此方面,華為、比亞迪等大型企業進行了成功的探索,正在從根本上改變外界對“中國制造”的成見。企業應對國際變局的努力要和國家對外戰略的升級調整以及構建內外兩個大循環的統一部署有機結合起來,把最好的“中國制造”“中國智造”留給我們自己和那些尊重中國發展、支持經濟全球化的合作伙伴國家。同時,用內銷促外銷,以國內大循環帶動國際大循環。
怎樣優化運營?第一是加快數智化轉型,利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來強化產業鏈,提升生產經營效率。為此,需要加強企業間、企業與部門間的全球協作。第二是建立多點布局的供應鏈網絡,重點在東南亞等地設立區域性生產和分銷基地。第三是加快綠色技術投資,按照當地要求組織生產,并提供完善的售后服務。在此過程中,中資金融機構和信息咨詢機構也應積極參與,提供靈活的融資方案、市場分析和風險評估等配套服務,助力企業構建完善的全球運營體系。關于合規化,是要走出過去的粗獷經營模式,同熟悉當地法律法規的團隊加強合作,進行符合當地法律法規的經營,同時對數據安全、勞工權益、反腐敗等所在國在意的問題有足夠投入和保障。
把最好的“中國制造”“中國智造”留給我們自己和那些尊重中國發展、支持經濟全球化的合作伙伴國家。
風險管理方面,未來一段時間美方的關稅壓力會不斷向外傳導、蔓延,產生漣漪、共振效應,中國企業必須通過多元化的貨幣結算和對金融衍生品的跟蹤與早期預警,加強對匯率金融風險的防范。同時,也要加強對美國進一步濫施制裁及其所產生影響的預判和防范。
萬喆:出海中企的組織能力和管理水平要進行升級,深入研究目標市場的文化、消費習慣、法律法規,既建立本地化的團隊,也努力提高產品研發、營銷、服務的本地化水平,加強在目標市場的適應性和競爭力。
要大力推進合規體系建設。比如在歐洲市場,可建立碳足跡核算機制,以應對歐盟的碳邊境調節機制(CBAM);數據跨境傳輸要有符合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的能力,切實規避法律風險。積極同國內外的企業、科研機構開展戰略合作,共享資源、技術、信息,實現優勢互補,協力開拓海外市場。
要能強化柔性供應鏈。比如跨境電商希音(SHEIN)的“小單快反”(兩天打樣、七天出貨),顛覆傳統生產模式,創造了國際新標準,成為供應鏈區域化成功突圍的典型案例。
至于市場的多元化布局,可以在崛起中、有潛力的新興市場廣泛實踐“產銷一體化”模式,降低地緣風險。對于歐美市場可“分而治之”,對美國把重點轉向高端制造業,對歐洲努力尋求綠色技術領域的突破。

姚帥:地緣政治對中企出海的干擾不可避免,是常態。企業不能總是被動應對,根本出路還是在于提高國際競爭力,實現從“走出去”到“走進去”的轉型。也就是說,中企出海要做投資、做一體化經營,在海外市場長期扎根,實現高質量的出海、真正意義上的“戰略出?!?,而不是停留在僅當項目承包商的階段。也要通過企業出海帶動產品和技術標準、標準化服務、文化精神、價值觀等的出海。
為此,除了在海外做到合規,還要爭取實現企業身份的轉型,具備“主人翁”的意識,從“做項目、賣東西”的一家企業、一個外來者,變成扎根當地、下沉社區、本地化運營的利益共同體,形成新的企業文化,成長為真正意義上的國際性企業。中企在任何國家都會面臨非常復雜、多元的利益攸關方結構,其中既有當地政府,有來自其他國家的競爭者,也有基層群體,需要考慮到方方面面的關系,特別是要平衡好短期經濟利益和長遠社會責任,既把資投了、錢掙了,也要讓當地民眾受益——就業增加,收入提高,生活變好。習近平總書記要求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既有大工程也有“小而美”,就需要企業在海外積極履行社會責任,給周邊社區帶來正向影響和輻射效應。當然,企業也要做好各類風險防控,包括安保、涉外法律服務等方面的能力建設。
還要有“抱團出海”的意識。中企之間要合作而不是彼此低價、惡性競爭?,F在已能看到一些好的趨勢,比如在歐洲的電動汽車生產經銷問題上,經過協調傾向于設立最低價格標準。并且,中國主導設立了國際智能制造聯盟、全球可持續交通創新聯盟等行業性的國際合作組織或機制平臺,中企同海外企業結成聯盟,促進同行間的交流互鑒,共同推動新的管理制度和國際標準。
龔烔:圍繞在特朗普身邊的戰略右翼就是要不惜代價推動中美大脫鉤,只有在美國難以繼續承受脫鉤所帶來的政治、經濟、安全代價的情況下才會有所調整。應對之策可以是構建一個以中企為主導性力量的全球商業網絡?,F在中企的海外布局重點放在東南亞、中東、北非等相對比較成熟、購買力和供應鏈吸納度都比較強的新興市場,積累了一定實力和經驗,應當進一步發揮潛力,向美國市場以外的全球市場積極拓展。
對特朗普而言,關稅是手段,真正目的是平衡貿易,最大幅度減少財政赤字。根據中國海關的統計,中國對美出口額2024年是5240多億美元,加上通過越南、墨西哥等國進行的轉口貿易,大概是七、八千億美元的龐大規模。將來這部分數字會顯著減少,通過刺激中國國內消費、轉銷中國國內市場和其他國家能分散、緩解一些中國企業的出口壓力,但也還有相當一部分是轉移、消化不了的。我相信,廣大中企擁有頑強韌性,自會發揮聰明才智,做出調整,挖掘友商、互聯網等平臺的潛力,打好貿易投資“游擊戰”,邁過這道坎。
中企出海要做投資、做一體化經營,在海外市場長期扎根,實現高質量的出海、真正意義上的“戰略出海”。
有條件的企業也應想方設法與美國主導的價值鏈供應鏈中的頭部企業更為深度地綁定,形成“例外清單”,或者經由一些變通渠道,采取新的商業模式,通過與那些面對保護主義逆流堅定站在自由貿易和經濟全球化一邊的跨國企業的合作,多對全球市場進行輕資產投資,在有效規避地緣政治和大國關系變動帶來的系統性風險的同時,維護和推進自己的海外利益。
余翔:出海企業需要針對不同地區不同國家的特點,制定和完善區域、國別策略。
經過多年精心經營,中國大市場已經通過10+1、10+3、《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等機制,與東南亞大市場實現了產業鏈的深度嵌套,目前正借助中國-東盟自貿區3.0版建設進一步融合,電子、紡織、新能源等領域的生產表現尤為突出,形成了鮮明的產業特色。今后,中國企業需要借助構建中國—東盟共同家園和周邊命運共同體的東風,充分利用當地相對穩定、成熟、人和以及山水相連、文化相通的有利條件,加大融入東南亞的力度,進一步提高投資項目的產業合作水平,真正實現面向中國內地和全球市場的在地生產。
非洲、拉美等發展中區域的市場規模和完善度遠不及發達國家整體市場,短期來看向中企所能提供的回報率總體上仍會低于美歐市場,但這些方向的共性是基礎設施需求非常巨大,資源稟賦非常豐富,值得克服萬難持之以恒去培育。在這些方向已有基礎的投資企業自有強項,可以繼續通過“一帶一路”項目對有關國家加大能源、基建投資,也要更加積極地培訓當地員工,幫助當地加強能力建設。如果能做好,完全可以帶動我們的電子、紡織、機電、光伏產能等更多更好地出海。
歐洲是中企出海必須重視的方向,中歐兩大市場保持融通,互利共贏,對抵制貿易投資保護主義具有戰略意義,同時也是世界多極化進程的必然反映和要求。歐盟在整體意義上對綠色轉型有執著追求,視之為振興歐洲、實現“戰略自主”在經濟上的必由之路。中企可以在光伏、電動汽車、綠色基建等新能源領域繼續加大對歐投資,拿出真東西,推出更多高附加值產品。但歐洲確實對中國綠色投資的大舉進入既有期待又有忌憚,擔心自己“卷”不過中國,動搖歐洲的產業根基,所以圍繞產品定價等經常會有“反傾銷”“雙反調查”之類的動作,這就要求中企更加重視合規化經營,把歐洲的數據安全法規和GDPR等吃透,使歐洲成為中企在海外合規經營的示范帶。加強合規化固然會增加企業運營成本,但卻是必須且值得付出的代價。
萬喆:在全球關稅風暴的嚴峻形勢下,在中國周邊特別是東南亞方向以及非洲方向,存在出現“關稅洼地”的可能。也就是說,一些中小國家為了保持經濟發展水平和外資吸引力,一方面決定對美國強加關稅不采取對等反制措施,一方面通過更大幅度主動降低關稅來向外資提供更為顯著的稅收優惠,從而相對于美國的高關稅形成具有明顯落差的低關稅帶,進一步改變全球產業鏈上的資金流向,吸引更多投資在低關稅國家和區域之間進行。目前看,越南、泰國等國的低稅率優勢會因美國對其加征關稅而有所削弱,但在RCEP框架下仍有相當多的商品享有零關稅。非洲自貿區將新能源組件關稅降到大概5%,摩洛哥對80%的外國產品實施零關稅。拉美的哥倫比亞、智利等國也在通過各種對外自貿安排降低關稅。“關稅洼地”的生成將為中企在發展中國家市場有更大作為提供新的機會空間。
亞洲周邊擁有與中國山水相連、睦鄰友好的地緣地理和政治優勢,以及巨大的人口紅利和經濟增長潛力。當前我國同周邊關系處于近代以來最好的時期,同時進入周邊格局和世界變局深度聯動的重要階段,4月中央周邊工作會議明確了“周邊是實現發展繁榮的重要基礎、維護國家安全的重點、運籌外交全局的首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鍵”的定位,指明了與周邊國家“深化發展融合,構建高水平互聯互通網絡,加強產業鏈供應鏈合作”的努力方向。出海中企要深入學習領會,堅定信心信念,賦予周邊特別是東盟市場更大戰略意義,進一步加大投資和產業轉移力度,同當地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合作,以及制造業、跨境電商、移動游戲等有長遠發展前景的產業合作,共筑新質生產力合作高地。

中企在歐洲方向應以新能源、高端制造、科技創新為重點,積極參與歐洲的“數字十年”“綠色協議”等戰略實施進程,同時與歐洲企業加強在技術研發、標準制定等方面的合作,提升在歐洲市場的競爭力和影響力。歐洲的確存在很強的“綠色技術壁壘”,合規成本相當高,中企為了滿足歐洲對于碳排放方面的合規要求,迫切需要建立全產業鏈數據追蹤能力,未來可與歐企開展聯合研發。我國的蔚來正與德國的博世開展智駕技術合作,此種聯合研發模式有助于突破“綠色技術壁壘”。
姚鈴:雖然中歐關系目前仍面臨一些困難,但雙方對對方市場的重視是真實可靠的。歐洲許多國家歡迎中國企業帶資帶技術赴歐設廠、在地生產,但同時對中國的所謂“產能過剩”問題看得很重,在外資審查方面做出更多限制。不管怎樣,中企在歐洲的發展仍面臨較多機會,需要結合中歐雙方的實際關切,進一步完善自己的發展規劃和經營策略,在歐洲市場上做到合規經營。中歐電動汽車爭端尚未最終解決,特朗普政府對歐盟產品加征25%關稅給歐洲以重大打擊,歐方還是希望與中方就電動汽車問題達成妥善解決方案的。如果中企退出歐洲市場,或者歐洲無法再吸引中企前去投資,歐洲的汽車等產業轉型升級將面臨很大問題。所以,現在中歐雙方包括雙方企業,不是一方單向需要另一方的問題,而是相互需要的問題,這應是我國企業克服政治障礙繼續對歐洲市場保持關注與投入的動力和底氣所在。
姚帥:特朗普重新上臺后優先采取的改革措施之一就是對外援助改革,美國國際開發署被裁撤,大量援外資金被凍結,對一些多邊機構的捐款也被叫停。這也導致歐洲等關鍵西方國家援外資金及相關義務的削減。長期以來,官方援助資金是撬動包括企業投資在內其他資金的關鍵且穩定杠桿,很多南方國家的經濟發展嚴重依賴外援?,F在,受美西方政策轉變影響,全球南方面臨的發展融資缺口進一步擴大,聯合國數據顯示已達4萬億美元,如不采取補救措施,到2030年,也即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截止之年,會擴大到6.4萬億美元。

由于美西方援助預算大規模削減,從全球風險防范向自身利益維護轉移,長遠看將造成公共衛生、氣候變化、人道主義、跨國犯罪等全球非傳統安全危機的加劇,南方國家遭受的影響和沖擊最大,也將使中企在南方國家所處的現實環境更加復雜嚴峻,給相關生產經營活動帶來消極影響和外溢風險。但西方的“全球南方熱”急劇降溫,也促使全球南方國家更加重視中國的確定性和穩定性,有利于我們對全球南方一以貫之的支持和貢獻得以顯現。更重要的是,全球南方正經歷“二次覺醒”,從爭取國家獨立、民族解放到今天強調反干預、“去依附”,謀求自主發展,與中國的共同理念和利益不斷強化。在加快構建新發展格局的背景下,我們需要深化產供鏈國際合作、優化產供鏈全球布局。很多南方國家正處于工業化發展起飛階段,中國式現代化的廣闊前景和產業優勢契合南方國家的巨大發展需求和現實基礎。因此,我們必須把握住機會,與全球南方國家形成推進現代化、實現共同發展的合力,中企在其中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中央周邊工作會議明確了“周邊是實現發展繁榮的重要基礎、維護國家安全的重點、運籌外交全局的首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鍵”的定位,指明了與周邊國家“深化發展融合,構建高水平互聯互通網絡,加強產業鏈供應鏈合作”的努力方向。
全球南方資源富集,人口紅利明顯,市場空間廣闊,發展潛力巨大,多數南方國家政局總體還是穩定的,并且積極擴大開放、吸引投資,是承接中國產能的重要目標地區。中國與全球南方國家擁有良好的政治關系和合作基礎,已連續16年穩居東盟、非洲最大貿易伙伴國地位。中國作為全球制造業頭號強國,自身經歷了從低中發展階段到相對高級發展階段的攀升過程,無論產品、技術還是產業培育經驗都對全球南方國家具有較強的適用性,這點為西方國家所無法比擬。我們的企業有必要進一步挖掘在農業、醫藥、應急、礦產資源開發、可再生能源等全球南方利益高度聚集產業的能力,推進更多為全球南方國家量身打造的產品、技術和服務,以更加積極主動和創造性、建設性的姿態進軍全球南方市場。
姚鈴:國家推動高質量發展,全方位擴大內需,有序擴大自主開放和單邊市場準入開放,是幫助企業應對關稅戰等外部壓力和挑戰的根本之道。2023年12月以來,中國對38個國家實行了單方面免簽(僅歐盟國家就有24個),還對54個國家的過境免簽延長至240小時。泰國、新加坡、阿聯酋等27個國家與中國達成全面互免簽證協議,美國、澳大利亞等也與中國達成互發十年多次或五年多次簽證互惠安排,另有近70個國家和地區給予中國公民單方面免簽或落地簽。中國是全球第二大消費市場,擁有全球最大的中等收入群體,依托超大規模市場優勢,穩步擴大制度型開放,進一步促進同世界各國的合作,將為中企出海提供有力支撐。
姚帥:政府部門在優化發展中國家營商環境方面一直發揮著關鍵作用,通過幫助發展中國家完善法律法規、暢通運輸通道、提升貿易便利化水平和能力等方式,增強發展中國家市場吸引力,降低投資風險,為中企進入全球南方市場提供了助力。政府還為企業出海提供了指導性的服務和資金支持,比如,用無償援助、優惠貸款、無息貸款帶動商業貸款,軟化貸款條件,提高貸款優惠度,推動項目落地。在更為宏觀的金融服務、權益保護、市場開拓層面,政府部門可以為中國企業出海提供更好的政策支持和機制平臺。
我要特別提及聯合國對華采購問題。聯合國采購的商品中有三分之一是中國制造,但直接對華采購僅占其全球采購量的1.3%,大部分中國企業仍只是一個間接的供應商,而非直接參與聯合國采購,中國產品多經歐美供應商購買進入聯合國采購體系。美國已對聯合國大規模斷供,導致多邊采購資金緊缺,迫切需要尋找既優質又便宜的產品,這對中國是有利的。中國作為制造業大國,擁有完整的供應鏈和規?;a帶來的成本優勢。近年來,政府部門已經為中國企業和國際組織積極搭建了合作對接平臺。當前我們需要更加重視全球公共采購的巨大市場潛力,聯合國采購是企業走出去的“新藍海”。政府部門除了提供合作平臺,還需要激勵企業提高國際化水平和競爭力,熟悉相關標準和規則,并積極向聯合國機構推介中國產品和中國方案,推動中國標準與國際標準的對接,為中國制造賦能發展中國家的發展開辟新渠道。
龔烔:中國對外貿易順差在2024年接近1萬億美元,這在世界經濟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現象,在世界上引起比較廣泛的關切,不只是美國,歐洲和一些發展中國家都覺得難以承受??梢詮暮暧^層面上進行一些研究和設計,通過制定高質量投資戰略和具體的政策引導行為,結合人民幣國際化進程,也即擴大海外人民幣結算,培育包括東南亞、中東、北非、拉美乃至歐洲在內的中國企業全球經營海外市場網絡。
4月8日,李強總理與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通電話時,重點談了美國以各種借口宣布對包括中歐在內的所有貿易伙伴濫施關稅的問題,強調中歐應共同維護自由開放的貿易投資,維護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穩定暢通,為雙方和世界經濟注入更多穩定性、確定性,得到馮德萊恩積極回應。目前來,特朗普政府是要徹底踢開所謂“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拆掉世貿組織。而在維護以世貿組織為核心、公平自由的多邊貿易體制這一點上,中歐有共同利益,存在高度共識,雙方應盡快啟動專門的對話,圍繞國際貿易規則好好談一談。這樣的對話是爭取歐洲政治家們以實際行動支持中歐企業合作的必要條件。
余翔:國家支持企業出海,幫助企業應對風險和挑戰的行動應聚焦當下,從政策和機制層面幫助中企渡過目前艱難時期,變被動為主動,尋找更廣闊出路。
政策層面可采取的措施包括:在對美國濫施關稅的行為進行堅決反制的同時,進一步優化對其他方向的關稅政策,拓展以中國為中心的全球自貿協議和雙邊投資保護協定(BIT)網絡,為企業在全球范圍內進行出口、投資戰略的靈活調整創造更為便利的條件;通過補貼、稅收優惠等措施鼓勵企業進行產業鏈升級,多制造和銷售高附加值產品,拓寬美國以外的市場;擴大人民幣跨境結算,尤其是數字人民幣的跨境結算。
機制層面可通過亞投行、絲路基金向出海中企提供低息貸款,降低企業的融資、交易和投資成本。加大對中國企業的出口信用保險支持力度。通過擴大保險覆蓋范圍、提高賠付比例和優化理賠流程與機制,為企業出口提供更強有力的風險保障,降低因關稅壁壘導致的財務損失。有必要盡快建立中資企業海外維權中心,通過法制化的努力和強有力的跨部門協調,幫助企業應對關稅戰背景下勢必激增的貿易摩擦和知識產權糾紛,也以此加強全球風險預警和信息共享能力。
建議國家加快建立自主的國民生產總值(GNP)核算體系。日本在“失去的20年”中曾面臨產業空心化的嚴峻挑戰,這促使其政府和企業轉變觀念,從盲目追求國內生產總值(GDP)轉向更加關注GNP。GNP與GDP的最大區別在于,它將海外資產的收入和貢獻納入國民及企業創造價值的核算范圍,形成全面、聯動的評估機制。這一轉變激勵企業以更廣闊的全球視野和更長遠的戰略格局進行生產經營布局,不僅有效應對全球化挑戰,還增強了經濟韌性和國際競爭力。中國可借鑒這一經驗,通過完善GNP核算體系,引導企業優化全球資源配置,提升海外投資回報,為經濟高質量發展注入新動能。
張玉來:日本在海外經營的企業多達7.7萬家,其制造業產能的四分之一分布在海外。當前,僅日本對外直接投資余額就超過2.3萬億美元,相當于GDP全球排名第八的意大利的經濟規模。即便是扎根國內的日本企業,其對海外市場的依賴也非常大,日本制造業企業的近一半產品靠整個世界來消化。日本培育“海外GDP”的經驗,大概有以下幾點。

第一,日企加速出海是應對當年日美貿易戰和日元升值使然。當時日本產品大量出口美國,美國雖在推動經濟全球化,但也承受不了如此大規模的商品沖擊。所以,在美國壓力下,以汽車產業為主的日本企業紛紛將生產基地搬到美國,就是“投資美國”,日本政府對此予以支持并發揮了護航作用。比如,經產省成立了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專門幫助中小企業收集信息、拓展海外市場。
第二,日本不是僅轉移過剩產能,很多企業更重視優質產能轉移或者擴大出口,目標是通過深度參與全球價值鏈體系,依靠優質產品占領海外市場。日本的半導體產業特別是高端電子零部件生產企業,就是在那時以此種方式崛起的。
第三,對于“產業空洞化”問題,日本政府態度發生了逆轉,從一開始對本國企業出海采取保守政策到后來支持并積極開放。2012年安倍晉三再次出任首相后,日本政府不再自縛于本土企業出海造成國內經濟低迷的認知,放手構建全球化經營網絡,從美國手中接過半途而廢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改頭換面成《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是一大標志性事件。
第四,有所為也有所不為,根據各國經濟狀況以及企業自身全球戰略布局實施出?!,F在看,日企出海是以美國、東南亞、歐洲(主要是英國和荷蘭)為重點目標。日本與美國無論在戰略上還是經濟上都是結構性互補的,現在對美直接投資余額已達8000億美元,正同特朗普政府商談擴至1萬億美元。日企把美國定位為世界技術創新“源泉”和市場發展的風向標,因為一款新產品往往先在美國興起來,再風靡世界。所以,日企一直重點投資美國,并不斷深耕這個市場,甚至在當地取得多少利潤并不是經營考評的最主要指標。但對非洲、俄羅斯、中亞等地區,日本企業投資非常少,這里有價值觀差異、戰略利益、經營成本等考量。此外,日企也繞開一些制造業競爭性過強的國家,比如德國。
此外,出海日企講得最多的是“建立全球化的企業”,盡量淡化自身民族、國家色彩,很多日本商社在做隱形投資,以海運、礦產、港口領域居多。
當然,日本培育“海外GDP”不乏教訓,最主要一點就是大量企業出??陀^造成了國內投資不足的問題,影響了GDP的增長。二是企業赴海外投資因戰略判斷失誤而走向失敗的例子很多,有過于前瞻、過于激進打水漂的,有過于謹慎沒抓對時點的,不勝枚舉。三是內外聯動不足,經常是國內企業與出海企業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內外循環沒打通,直到“安倍經濟學”推廣后才有所好轉,日本農業附加值和相關產品出口力的上升就是成果之一。四是存在企業決策官僚化,功能轉移遲緩的問題。
日本與中國國情不同,其培育“海外GDP”的一些做法并不適用于我們,比如其與美國市場的特殊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是與日美同盟關系密不可分的。中國歸根結底要走自己的路,最重要的目的是推動本國企業更深融入全球價值鏈體系。
萬喆:建立GNP核算體系可以更全面地反映中企出海對國家經濟的貢獻,也為政策制定提供一些依據,其對GDP來說應是一種補充性的存在,重在提供參考,長遠看可以建立多層次、開放性的經濟規模核算體系。
長期以來,我們在國家層面制定的中長期發展戰略和規劃,有效引導著企業合理布局海外市場,避免盲目投資和內部惡性競爭,這是我國參與國際經濟活動的一大優勢。而在機制層面,今后可加強對外投資信息服務和政策咨詢平臺建設,以及在合規化經營方面提供支持;設立海外投資專項資金,提供稅收優惠、信貸支持等,降低企業出海成本和風險;加強人才培養和引進,為中企出海提供保障。
保障企業海外合法權益是一項重要工作,這包括加強外交溝通和協調,與各國簽訂投資保護協定,建立海外投資保險制度,擴大出口信用保險覆蓋,為企業海外投資提供法律保障等,大部分是我國政府已經在做的。此外,還有稅收政策的協調,從根本上解決雙重征稅問題,為企業減負。
中企出海是大勢所趨,官企結合應對國際變局挑戰的本質是在變局中構建引領經濟全球化的能力,從過去成本驅動轉向價值創造,現在已進入精耕細作的階段。特朗普政府挑起的關稅戰不可能一直打下去,美國右翼反華勢力全面圍堵中國、破壞全球經貿體系的圖謀不可能得逞,中國企業邁向世界的路必將越走越寬、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