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美國總統特朗普因為在經濟政策上與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鮑威爾產生了齟齬,揚言要“炒掉”鮑威爾。市場由于擔憂美聯儲將因此喪失其獨立性,大量拋售美國資產,引發美國及全球金融市場劇烈動蕩,給美國及全球經濟蒙上濃重陰影。特朗普與鮑威爾的爭論,為何引起了市場如此巨大的反應?特朗普是否有權力“炒掉”鮑威爾?
鮑威爾和特朗普之間的分歧由來已經久,早在特朗普第一個任期,二人之間就紛爭不斷。
2012年,鮑威爾由奧巴馬總統提名擔任美聯儲理事;2018年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內,經特朗普提名并由參議院批準擔任美聯儲主席;2022年再獲拜登總統提名繼續擔任該職。
在鮑威爾剛開始擔任美聯儲主席時,特朗普與鮑威爾之間的關系經歷了一段“蜜月期”,之后就迅速惡化。作為專業的中央銀行家,鮑威爾盡量避免對美聯儲管轄范圍之外的政策發表評論,但特朗普卻對鮑威爾及美聯儲的貨幣政策指責不斷。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媒體曾兩度爆出消息稱,白宮正在探討剝奪鮑威爾主席一職,要將其降職為美聯儲理事會成員。
自特朗普開啟第二任期以來,他與鮑威爾之間的矛盾再度激化,愈演愈烈。尤其是特朗普出臺所謂“對等關稅”措施遭到國內外一片反對之后,為減輕高關稅對美國國內經濟造成的壓力,緩解國內的不滿情緒,特朗普再度將矛頭指向鮑威爾及美聯儲。4月中旬以來,特朗普在多個場合指責鮑威爾“行動遲緩”且“決策錯誤”,要求其立即降息,甚至揚言要迫使他離職,表示其“越早下臺越好”。面對特朗普咄咄逼人的攻勢,鮑威爾一反以往不公開評論總統經濟政策的姿態,毫不諱言地對特朗普的關稅政策提出嚴厲批評,并對可能導致的經濟后果發出警告。鮑威爾稱,美國政府宣布的關稅上調幅度遠超預期水平,由此帶來的經濟影響可能超出預期,從而令美聯儲貨幣政策制定面臨更加棘手的局面。同時,他拒絕了特朗普立即降息的要求。對于特朗普罷免他的要挾,鮑威爾多次表示總統無權罷免美聯儲主席。雖然特朗普此后表示“無意”解雇鮑威爾,但雙方唇槍舌劍,火藥味十足。
特朗普之所以對鮑威爾不滿,是因為作為商人出身的政客,他一方面堅持“經濟至上”,另一方面又熱衷于“政績奔現”。面對因“關稅大棒”而可能導致的經濟衰退、通脹抬頭雙重困境,特朗普寧愿相信“美國經濟沒有通脹”,試圖將降息作為避免經濟衰退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及掩蓋其關稅政策失敗的“一張牌”。特朗普的如意算盤是,一旦美國經濟出現衰退,就可將原因歸咎于鮑威爾降息不及時,從而實現“甩鍋推責”,而完全無視這種“病急亂投醫”的類似機會主義政策帶來的嚴重后果。
而作為美聯儲掌門人,鮑威爾需要關注經濟政策的長期目標和長期經濟穩定。從理論上說,維持較低的通貨膨脹率,有利于創造穩定的經濟環境,促進生產率提升和經濟增長,實現充分就業。尤其是在當下,特朗普的關稅政策將美聯儲推入40年來最嚴峻的政策兩難境地——既要應對可能導致的經濟衰退,又要遏制通脹預期。面對或將出現的滯脹局面,鮑威爾在降息問題上自然慎之有慎。
總之,特朗普與鮑威爾之間沖突的核心在于兩人在貨幣政策理念上的根本分歧,以及特朗普對美聯儲獨立性的挑戰,這構成了兩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以至于特朗普必欲“炒掉”鮑威爾而后快。
特朗普與鮑威爾之間的沖突不僅凸顯了美國政府與央行在貨幣政策上的深刻分歧,更引發了外界對美聯儲獨立性可能受到侵蝕的廣泛擔憂。
央行獨立性是現代中央銀行的核心原則之一。央行只有保持政策的獨立性,才能真正承擔起維護經濟和金融穩定的職責。在美聯儲100多年的歷史發展進程中,為保障美聯儲依法獨立行使職責,防止行政機構對央行行使法定權力的干擾,美國政府通過一系列的制度安排來保障美聯儲的獨立性。
就美聯儲理事及美聯儲主席職務而言,根據《聯邦儲備法》,美聯儲由理事會和12家地區聯邦儲備銀行組成。美聯儲理事會共有七名成員,由總統提名并經參議院確認,任期14年,實行交錯任期制;理事會主席、副主席、負責監管事務的副主席也由總統提名并由參議院確認,任期為四年,可以連任。美聯儲理事的任期遠超總統任期,這種任期安排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總統對理事會的控制能力,保證了理事會具備抵抗短期政治壓力的能力。盡管《聯邦儲備法》同時規定,總統能以“正當理由”解除美聯儲理事職務,而這通常被理解為美聯儲理事只有因“嚴重的失職、瀆職和違法”才能被解職,甚至需要啟動國會彈劾程序,這實際上從制度上保證了總統不能因政策分歧而解雇美聯儲主席,當然模糊的法律規定也為美國總統鉆法律空子留下了空間。
目前,特朗普正試圖突破解除美聯儲主席職務的法律限制。根據1935年美國最高法院“漢弗萊執行人案”判例,總統無權因政策分歧解雇獨立機構負責人。但特朗普政府正試圖通過發起“解雇國家勞資關系委員會主席和功績制保護委員會主席”訴訟,來推動最高法院推翻“漢弗萊執行人案”判例。如果最高法院支持該請求,推翻該判例,美國總統就可援引憲法條款直接罷免鮑威爾而無需提供具體理由。目前,美國最高法院的判決結果還難以預料,解除鮑威爾職務的法律障礙仍然存在。

除了法律上的障礙外,解雇鮑威爾在特朗普政府和美國國會中也存在著不同的聲音,對特朗普的行為形成牽制。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私下警告特朗普,撤換美聯儲主席可能會增加市場不確定性,從而削弱投資者信心。路易斯安那州共和黨參議員約翰·肯尼迪、芝加哥聯邦儲備銀行行長奧斯坦·古爾斯比等多名官員公開發聲,對特朗普多次施壓鮑威爾的行為提出批評,并力挺鮑威爾及美聯儲的做法。
鮑威爾本人也多次強調,不會因為特朗普的威脅而主動辭職,法律不允許特朗普單方面解雇他,“法律保障任期安全”。他甚至暗示,如果特朗普執意要解除其職務,將訴諸司法程序進行抗爭。
央行獨立性是現代金融體系的基石,對于經濟和金融穩定至關重要。曾任美聯儲主席的伯南克在2010年的一次演講中就指出:“嚴謹的實證研究支持了這樣一種觀點,即更獨立的央行往往比獨立性較低的央行帶來更好的通脹結果,同時不損害經濟增長。”隨著時間的推移,保持央行獨立性越來越成為國際社會的廣泛共識。而特朗普公開批評鮑威爾等一系列行為,不僅打破了從尼克松總統以來形成的美國總統和行政當局不向(至少不公開向)美聯儲施加壓力的慣例,而且開啟了美國總統試圖解除美聯儲主席職務的先河,這無疑是開歷史的倒車。歷史已經證明,政治化的貨幣政策終將付出沉重代價。正如1979~1987年間擔任美聯儲主席的保羅·沃爾克所言:“央行失去獨立性之日,就是貨幣貶值開始之時。”1970~1978年間擔任美聯儲主席的阿瑟·伯恩斯也曾坦言:“我們成了政治附庸,代價是摧毀美元信用。”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結果如何,特朗普與鮑威爾之爭都是對美聯儲獨立性這一原則的重大挑戰,必然會動搖公眾對美聯儲貨幣政策信譽的信心,從而使美國經濟淪為“最大輸家”。
如果特朗普真的能夠得嘗所愿,解除鮑威爾的職務,那么這意味著以后美國總統可以因為意見分歧甚至個人好惡,像撤換內閣官員一樣撤換美聯儲主席,這預示著美國行政機構與聯邦獨立機構之間權力制衡機制的徹底崩塌,也將從根本撼動美聯儲貨幣政策獨立性的基石。一旦鮑威爾被解雇,那么接下來特朗普勢必要提名新的美聯儲主席。按照其行事風格,他必然會提名與其志同道合甚至唯其馬首是瞻的人選,屆時美聯儲也將淪為政治的附庸。當然,美國總統提名的美聯儲主席人選還需經參議院通過,如果特朗普中意的人選不能得到參議院首肯,導致美聯儲主席難產,這無疑將加劇美國經濟政策的不確定性,動搖美國市場的信心,從而對美國經濟、金融市場造成巨大沖擊。
盡管從目前來看,特朗普只是口頭上表示要“炒掉”鮑威爾,但這一表態對美國經濟的傷害性極強。近期美國股市、債市、匯市出現了三者齊跌的罕見現象,充分反應了全球市場對美國經濟系統性風險的普遍擔憂。
作為全球最大的經濟體,美國經濟、金融市場在全球經濟、金融體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無論特朗普與鮑威爾之爭結果如何,其對美聯儲貨幣政策獨立性和貨幣政策信譽的撼動,都會對美國國債的國際信用、美元的國際地位及美元霸權形成強烈沖擊。此外,特朗普與鮑威爾之爭將使得美國貨幣政策、經濟政策不確定性上升,從而對全球經濟、金融穩定形成強大的溢出效應,導致全球金融市場波動加劇、增長前景趨弱、風險攀升。
(作者為國際關系學院經濟金融學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