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 概念及其關系辨析

[中圖分類號]D669.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7608（2025）03－0084－08

一、問題的提出

人類社會正在邁入數字化時代，以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等為代表的數字技術正在與社會現實生活深度融合，數字化生存逐漸成為人類社會生活最為顯著的特征。數字技術的觸角幾乎延伸至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數字化生存與發展正在成為社會生活和國家治理實踐中不可回避的重要議題，與之相適應的相關概念術語開始不斷涌現，諸如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和數字鴻溝等反映數字化生存狀態的概念逐漸進人學術界和實務部門的視野之中。從這組概念產生的歷時性順序考察，“數字鴻溝”一詞出現的時間相對較早，早在1989年，這一語詞就在英國《時代教育?？房堑念}目為《數字鴻溝》的文章之中出現[1]。隨后，國內學者對數字鴻溝的相關研究日趨增多，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等相似概念也開始被廣泛提及和討論。概念明確是合乎邏輯的推理與論證的前提。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學術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和相關文獻的逐漸增多，這些概念術語之間的內涵邊界、適用場景以及指涉對象的差異往往被忽視，產生了語義、場景和對象上的模糊問題。一是概念使用中的語義交叉問題。有學者認為，數字貧困是數子生仔的能刀貧困和權利貧困‘-；也有字者認為，數字弱勢就包括權利缺失和能力不足兩方面[3]；還有學者從賦權的視角出發，指出數字鴻溝就是權利鴻溝和能力鴻溝，即“數字權能溝”[4]。不難看出，學者們對于這些概念的內涵認識基本都指向了權利和能力兩種視角，而概念之間的語義差異并未引起學者們的注意和重視。這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學術研究中概念使用上的語義交叉和混淆，加劇了概念之間內涵邊界的模糊。二是概念使用中的適用場景泛化問題。隨著學術界對數字不平等的討論逐漸深人，這組概念被置于更為廣泛的社會和經濟語境下進行探討和使用，而這些概念之間適用場景的差異性卻容易被忽略。例如，有學者認為數字鴻溝本質上是經濟、技術、社會、知識構成的綜合性差距[5]，也有學者從經濟視角[和社會互動視角「7]等角度對數字貧困展開了討論。這是因為，出于數字社會治理的需要，學者們力圖從新的視角定義這些概念，以期找到一些可行的治理路徑。然而，對這組概念的重新界說可能會造成概念適用場景的泛化，進而忽視概念在實踐場景中的應用限度。三是概念使用中的指涉對象模糊問題。由于這組概念語詞所呈現的是數字化生存的一種約束性狀態，人們往往容易在主觀意識上“先人為主”，把這些語詞指涉的對象自動代入老年人、殘疾人等特殊群體。例如，有學者把數字失能的老人、殘疾人歸為貧困群體[8]。也有學者認為，數字貧困是從受到數字鴻溝影響的弱勢群體中所產生的［9]。綜合來看，在學術研究過程中，學者們似乎并未注重區分這組概念語詞所指涉的具體對象，造成了對這組概念指涉對象的認識模糊和錯位。如果從特定群體的指涉來看，這組概念的指涉對象和范圍顯然存在差異。若指涉對象模糊化，相應的治理實踐活動就有可能因對象不明而陷入困境，進而遮蔽數字社會融入治理實踐應有的精確性和高效性。因此，對這組概念術語的清晰闡釋不僅能避免模糊不清的定義所引發的混淆和誤用，進一步推動學術交流與對話，還能進一步清晰學者們對這些概念之間異質性的認識，推進有關數字社會融入的理論研究

和治理實踐。

縱觀技術革命和新技術應用的社會發展史，數字技術革新及其社會深度應用必然會推動人類社會的發展進步，蘊含著全社會共享數字社會發展紅利的美好希冀。但不可否認的是，數字技術應用也帶來了新的數字不平等以及數字化生存困境，加劇了數字鴻溝擴大的潛在威脅[10]。從數字技術的實踐效應來看，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這組概念指涉的是數字社會融入的一種主客觀約束性狀態，老年人、殘疾人等特殊群體由于技術賦權不均、主觀認知局限以及數字敏感度較低等現實原因，逐漸被數字技術這道屏障阻隔，成為數字時代的“遺民”。處在數字化生存邊緣的群體在面對數據安全、隱私泄露、網絡暴力、數字歧視等問題時更容易遭遇社會排斥和“數字擠出”[]的問題。近年，政府部門、私營企業等愈加關切數字技術發展和應用過程中所衍生的邊緣化群體及其數字化生存困境，積極推動“數字適老”和“數字下鄉”等戰略工程，提升數字產品的易操作性和可及性，構建包容平等的數字空間，助力老年人、殘疾人等特殊群體跨越數字鴻溝，積極融入數字社會。因此，不管是出于學術對話的需要，還是化解老年人、殘疾人等特殊群體在數字融入過程中所遭遇的貧困、失能、弱勢和鴻溝等多重約束的需要，都應進一步厘清數字鴻溝、數字貧困、數字失能與數字弱勢這組概念的內涵區別與聯系。

二、數字社會融入的多重約束及其內涵：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

從構詞結構上看，“數字 + ”是認識和解釋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這組概念的基礎結構。從數字要素和貧困、失能、弱勢與鴻溝要素的組合關系著手，揭示這組概念組合的內在差異和關聯邏輯，是一種可行的概念解析思路。那么數字（digital）到底是什么？從詞源來看，數字和計數與阿拉伯數字相關，源自拉丁語digitus“手指或腳趾”[12]。隨著時間推移，數字演變為一種與二進制（0和1）結構有關的計算系統和邏輯。總的來看，數字的所指大致可以歸納為數目字（number）、以二進制代碼為基礎的數字技術以及數據（data）三種，這是一種較為常見的劃分方式和結構。在此基礎上，有學者闡釋了技術、價值、行動、文化和規范數字五種數字觀[13]。需要注意的是，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語境下所指的數字主要聚焦于數字的靜態技術屬性和動態實踐指向（見圖1）。

（一）數字貧困：“經濟 + 能力”的復合貧困狀態

厘清貧困的內涵是理解數字貧困概念的關鍵。作為對社會現實和個體狀態的一種描述和揭示，貧困概念很早就已經出現。從詞源上看，貧困（poverty）源自古法語“poverte”，意為需要或者物質上的不足。因此，貧困概念最初是從經濟層面來理解的[14]，是指“收入微薄”和缺乏“物質和服務”。然而，快速迭代的數字技術已經構建出了一個與現實世界相互交融的、無限延展的平行數字世界，貧困現象漸漸擴散至數字世界，傳統的“貧困話語”已然難以解釋和揭示數字情境下的社會貧困現象。數字貧困概念慢慢進入人們的視野，數字貧困是貧困的內涵在數字時代的延伸和拓展。

現有研究大多側重于從經濟或能力的單一維度來解釋數字貧困，往往忽視了數字貧困概念中經濟貧困與能力不足的雙重結構及其內在聯系。概念的產生往往源于描述現象和指導現實的實踐需要，不管是從數字貧困的經濟（物質）意蘊考慮，還是從個體行動者的主客觀能力出發，都不能全面地解決特定群體在數字化生活中可能面臨的數字貧困約束，這導致概念生產指導實踐的價值得不到彰顯。具體來說，如果數字貧困僅僅指涉的是經濟維度的貧困，那么數字貧困實際上就有了一層隱含的指向，即數字貧困等同于物質貧困。在這種概念認知框架下，數字情境下的社會問題就會被簡單地化約為經濟問題。這可能會進一步加劇數字化生活中“經濟富人”與“經濟窮人”之間的標簽化沖突，不利于數字貧困治理取得實效。同樣，如果把數字貧困僅僅簡單地理解為能力維度的貧困，純粹從賦能的視角尋求解決數字世界的貧困現象，則不利于那些受到經濟條件約束的特定群體擺脫數字貧困的桎梏。

因此，從概念生產的實踐指向來看，需要進一步厘清數字貧困的內涵。一方面，經濟上的貧困是數字貧困的基礎內核，具體表現為客觀經濟機會和物質條件的缺失；另一方面，受限于經濟基礎的約束，個體無法有效接人和應用數字技術及其衍生產品，導致數字化生活過程中個體行動空間受到壓縮。為此，作為對傳統“貧困話語”的延伸，數字貧困不能簡單地沿用傳統意義上從單一經濟層面理解貧困概念的認知進路，而是應該將解釋結構轉換至“經濟 + 能力”的復合維度之上，注重揭示數字貧困概念中經濟貧困與能力不足的辯證互依關系，即經濟貧困往往制約著個體的基礎數字能力發揮，個體數字能力高低又會反過來影響經濟機會和物質條件的獲得。值得說明的是，從這種復合意義上解釋數字貧困必須堅持以人為本，綜合考慮個體在數字世界的經濟機會和數字活動能力。

（二）數字失能：生理失能引致的數字能力低弱

失能（disability）是什么？從英文語境的構詞上看，是由“dis-” + “ability”組合而成，意指缺乏力量或能力。具體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失去功能，即失去人體運動能力；二是失去智能，這里的智能指的是人類智能。根據《韋氏大詞典》的定義，失能意指“一種身體、精神、認知或發展狀況，損害、干擾或限制一個人從事某些任務、行動或參與典型的日常活動和互動的能力”[15]。就其使用情境而言，“失能”一詞多在醫學護理領域出現，具體表現為生理上的失能，是一種身體機能的缺失狀態，意味著日?；顒庸δ艿氖芟藁騿适А０殡S著社會數字化程度的加深，數據化、數字化和智能化逐漸成為社會運轉最為顯著的表征，人類正在遭遇一場數字功能和數字智能上的“雙重失能”困境，數字失能的概念開始被人們廣泛關注和討論。

對于數字失能的內涵界定，學者們似乎更偏好圍繞數字能力這一維度來進行內涵解釋，致使對于數字失能的認識和使用往往囿于數字能力的闡述和認知，忽視了其內涵中身體機能和數字能力兩者之間的因果關系。換言之，如果僅僅從數字能力維度來闡釋和界定數字失能，那么概念所指的活動對象就會顯得過于寬泛，因為數字能力的獲取和提升往往關涉社會各個群體，并不指向特定的群體對象。如果這樣的話，數字失能、數字貧困、數字弱勢和數字鴻溝等相關概念的邊界就會變得比較模糊，因為這些概念都能指向個體數字能力的獲取和提升。如此，數字失能概念應該具備的面向特定對象的解釋力和知識價值就會弱化。因此，只有從生理失能引致數字能力低弱的因果邏輯視角出發，才能把數字失能所指向的特定群體（以生理失能為主要特征的群體）揭示出來，才能真正為面向數字失能的治理實踐提供知識指導。具體來看，在數字化情境中，數字失能必須堅持以生理失能作為概念的基礎內核，即表現為由生理失能引致的個體進行數字活動的身體（生理）功能受限或缺失的狀態，是一種由身體機能缺陷所導致的外在“數字行為不能”。例如，個體手臂失去活動能力也就失去了操作智能設備的身體功能，無法在正常情況下接入智能化的數字界面。綜上所述，所謂數字失能就是由生理失能導致的數字能力低弱狀態，是獲取、理解和使用數字化技術的活動功能受限或喪失，是數字社會融入的生理約束，這種約束干擾、限制和損害主體平等地享有數字資源與紅利。

（三）數字弱勢：“權利 + 能力”的雙重弱勢疊加狀態

在人類誕生之初，社會就已經出現強者與弱者的群體界分，弱肉強食就開始成為社會生存的重要法則。弱勢概念的誕生就是為了描述這種群體界分所呈現的不平等關系，是一種相對概念。

就個體而言，在一定的社會范圍之內，弱勢者是相對強勢者而存在的。在特定情境下，沒有絕對的強勢者和弱勢者之分。例如，在經濟社會發展程度較好地區（國家）的弱勢者，相對于經濟社會發展程度較差地區（國家）則會變為強勢者。但是，就群體而言，被打上弱勢標簽的群體往往就具有了一定的社會屬性，通常被放置在一定的社會情境下考量。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人們對弱勢群體（老年人、殘疾人、幼兒和孕婦等）的關注和討論使得弱勢作為一種狀態描述性概念的意義得到進一步凸顯。弱勢概念作為對社會發展不平等現象的一種反映，在數字生活和數字空間之中也開始不斷衍生出新的被打上弱勢標簽的社會群體，如數字弱勢群體。在數字化時代，數字弱勢開始成為指向特定群體數字化生活狀態的描述性概念，是順應時代而被廣泛提及和應用的新型概念。

同理解弱勢的相對性一樣，數字弱勢同樣是一個相對性概念，反映的是不同群體之間數字權利和數字能力的相對差異。要想精準理解數字弱勢的內涵，就必須深入具體的權利維度和能力維度。從權利維度來看，數字權利是數字弱勢概念的基礎內核。數字權利是指在數字社會中，個體或組織所享有的與數字生活相關的權利，這些權利涉及個人信息保護、數據使用、網絡自由、算法解釋權和數據可攜帶權等方面。遵循這種思路，數字弱勢的核心表征就是數字權利得不到保障，因此，處于數字弱勢的群體也就失去了數字化生活的權利支撐，這種情況是客觀存在的。不同于能力維度的是，數字權利的確保需要國家權威的確證，即進行相應的立法和制度建構，以法律的權威明示公眾個體所應具有的數字權利。從能力維度來看，數字能力則是強調公眾個體是否具備數字化生存的技能，數字弱勢亦即表明個體并不具備相應的數字能力?？梢哉f，僅僅通過立法或者制度建構明確公眾個體的數字權利是遠遠不夠的，更為重要的是，應該聚焦公眾個體數字能力的提升，實現權利與能力的共進。綜合來看，數字弱勢既包含了對特定群體數字權利未得到充分確認的客觀事實描述，又強調了個體受限于價值觀念、心理認知以及數字技術的非均衡賦能等主客觀因素而呈現的一種在獲取、理解和使用數字化技術上處于相對不利地位的狀態。這意味著數字弱勢群體在獲取、理解和使用數字技術方面的權利和能力低于參照群體，體現的是數字社會融人的權利約束和能力約束的結合。

（四）數字鴻溝：數字不平等的多層次結構呈現

根據《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的解釋，鴻溝（divide）一詞包含兩種含義：一是表示不同、差異和分歧；二是表示分水嶺和分水線，是一種物理狀態的呈現。放在社會分析情境中，這兩種含義都是對社會差異或者不平等的揭示。隨著數字技術在社會生活中大范圍的應用滲透，如果繼續沿用鴻溝概念就難以準確揭示數字化生活的差異化和不平等情境，由此，“數字鴻溝”一詞就被適時提出，并迅速受到學者們的青睞。通過梳理現有研究發現，數字鴻溝概念大致被賦予了兩層含義：一是聚焦技術本身，是指在數字技術發展方面存在的不同與差異；二是聚焦對象主體，用以表征不同國家、地區、群體和個體在數字化技術占有和應用上的分界或區隔。兩種解釋所呈現的以數字技術為內核的學術話語，被學術界概括為“一級數字鴻溝”，可以被理解為數字鴻溝的第一層意蘊，但是這并不能完全適用于不斷演變的復雜數字場景。

隨著社會數字化生活程度的加深，數字鴻溝的內涵也在不斷拓展深化，逐漸延伸出了“二級數字鴻溝”與“三級數字鴻溝”的多層次解釋。從根本上看，“一級數字鴻溝”就是簡單從技術邏輯的層面進行闡釋，主要關注的是物理層面技術發展及其應用接入的差異；“二級數字鴻溝”則開始超越傳統物理接入的范疇，把視角聚焦于數字能力的適配性問題；“三級數字鴻溝”進一步延展了前兩級數字鴻溝的概念內涵，主要聚焦數字應用結果的不平等，不僅包括教育成就、就業機會等方面的差異，更深層次地觸及社會權力、話語權的分配問題。在這里，社會不平等在數字社會中被描述為技術接入和技術使用的差異，數字鴻溝則逐漸成為解釋技術應用之下多層次數字不平等的概念話語。

從概念的實踐指向看，若只關注表面的技術連接，將無法察覺到不同樣態數字鴻溝動態轉變過程中的“隱性鴻溝”（潛藏在技術背后的不同群體在經濟、意識、能力等各個層面的不平等），且可能因數字技術的使用進一步放大這種不平等。從“一級數字鴻溝\"到“三級數字鴻溝”的轉變，隱含了從“簡單的技術接入”到“實踐層面的技術接受”這一完整的過程。“技術接受”行為涉及用戶使用數字技術的心理、能力等多方面的接人問題，如果僅是單純的數字設備投人（提供電腦、智能手機以及數字基礎設施等），甚至可能反向強化用戶拒絕接入數字技術的心理動機，從而進一步擴大數字鴻溝。

三、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的關系辨析

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這組概念術語均產生于數字技術的發展和應用語境之中，共同勾勒出現代社會數字不平等的多維圖景。從概念間的關系出發，這組概念的實踐基礎與價值內核存在重合，而適用場景與群體指向又存在差異（見表1）。

表1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數字鴻溝的聯系與區別

（一）實踐基礎與價值內核重合：數字技術應用公平性與非均衡性賦權的雙重審視

這組概念在“數字 + ”要素結構上具有相似性，都是反映處于數字不平等地位的邊緣化群體的數字化生存狀態。雖然在具體的問題分析過程中，實務部門和研究者們選擇了不同的概念語詞，但是這些概念生成所指向的群體數字融入困境及其隱含的數字公平價值追求卻并無本質差異。

一方面，任何概念的形成都離不開一定的實踐基礎，這組概念都產生于數字技術應用非均衡性賦權的社會情境，具有共同或相似的實踐基礎。從實踐來看，數字技術應用過程中數字權力與數字權利的非均衡配置，導致不同社會主體在獲取、使用數字技術及其所帶來的資源和機會方面存在顯著差異，這組概念就是為了解釋或者描述這種社會差異而產生的。在接入數字技術的時候，由于個體的能力差異以及數字權利的法律確認滯后等因素，造成了這種非均衡賦權的狀態。隨著整個社會數字化表征的不斷加深，不同的社會群體在數字空間中的“行動自由”以及對數字技術應用的自主決定利益必然存在差異，這種數字權利實現的群體非均衡化和不平等現象源于經濟水平、數字能力、教育程度以及年齡等多方面的限制。從某種程度上看，隱匿在技術賦權和技術共贏背后的數字權利失衡可以說是數字社會的“陰暗面”。在理想狀態下，技術賦權與技術共贏給邊緣化群體描繪了一幅公平普惠的社會景象，但這種“被多方規定”的賦權和貫徹權力意志的共贏愿景能否真正平等惠及不同的社會群體還有待治理實踐的推進。

另一方面，這組概念負載著數字社會的包容性價值指向，蘊含著人類社會對數字時代公平正義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價值追求。人們往往通過概念呈現對事物的認知范式，進而達到把握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目的。概念的生產不能脫離現實世界，最終也會回歸到指導社會實踐的發展軌道之上。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組概念的出現既是對數字時代數字不平等實踐現象的理論概括和表達，同時又反映了人類社會對數字公平正義的價值追求，旨在呼呼人們把關注焦點拉回消除數字生活中的弱勢、失能、貧困以及鴻溝的社會治理實踐之中。人類創造和使用數字技術旨在“為全體人類服務”，數字技術并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某一群體的“私有物”，任何個體或群體都應該有借助數字技術實現自我發展的數字權利。需要注意的是，數字技術在發展和應用的過程中不自覺地構筑起了新的社會壁壘，衍生出了新的數字貧困群體、數字失能群體和數字弱勢群體，帶來了新的數字鴻溝和數字化生存危機。破除數字技術應用帶來的差異化影響，消弭數字技術應用造成的社會群體區隔狀態，消除數字鴻溝，助力陷入數字貧困、數字失能和數字弱勢的群體擺脫數字化生存困境，便是數字公平價值內核回歸的實踐要求。

（二）群體指向與適用場景差異：面向不同情境下的數字化生存危機呈現及其治理

從這組概念的實踐屬性看，面向多樣化的數字化情境需要引人差異化的概念術語來進行現象描述和理論解釋。雖然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都是在數字技術廣泛應用的實踐背景中被創造出來的學術術語，但是貧困、失能、弱勢和鴻溝所呈現出的不同生活樣態，反映的是這組概念指向不同情境下的數字化生存危機，在群體指向與適用場景上又存在異質性。一方面，這組概念具有特定的內涵與核心關切，往往與特定的群體或者對象相聯系，概念之間具有不同的群體指向。具體而言，數字貧困作為對貧困概念的延伸，被賦予了經濟貧困和能力約束的雙重內涵，映射出個體融入數字社會過程中所面臨的經濟約束，指向的是經濟貧困約束下數字行動能力受限的特定群體，如低收人群體。數字失能是失能概念在數字時代的擴展，隱含著主體在生理、精神和心理等多方面的缺陷或障礙，揭示個體融入數字社會過程中所面臨的功能約束，聚焦的是由身體失能導致的數字應用能力缺失的部分群體，如身體殘疾的群體。數字弱勢通常表現為在獲取和使用數字資源機會上的相對弱勢地位，反映主體融入數字社會過程中所面臨的權利約束，這種約束往往可以通過后天的政策引導得到解決，指向的是數字權利得不到保障的群體。與上述概念不同的是，數字鴻溝側重的是描述不同國家、不同階層在數字化技術占有和應用上的差異，覆蓋了數字語境下的全體社會成員，從概念譜系上看是統合上述三個概念的存在，反映的是數字社會融人的綜合性約束。

與此同時，這組概念面向不同的適用場景，針對概念所描述的數字社會不平等問題的治理路徑也存在著一定差異。具體來看，數字貧困的治理路徑側重于提升個體的物質經濟條件以及加強數字可行能力培養。數字失能的治理路徑側重于通過采用大字體、語音提示、簡潔界面等適老化、適障化元素的植入為數字失能群體提供更加人性化、易操作和強適應性的數字智能終端，構建包容性的數字社會空間。數字弱勢的治理路徑側重于通過立法來提升弱勢群體的權益保障和參與度，使得數字弱勢群體的數字權利在法律層面得到確證。數字鴻溝可以被置于廣泛的數字社會、數字經濟、數字文化等場景中進行討論，主要描述不同國家、地區、群體間的數字不平等，治理路徑側重于數字資源的均衡配置，并依賴經濟發展、技術普及和政府主導作用的發揮。值得說明的是，場景具有特定的功能和目標，是治理精準化的前置性條件。不同概念語詞的產生就是為了描述不同的社會情境，進而實現精準的場景治理賦能，打通不同群體的數字社會融人通道。

四、結語與討論：邁向包容平等的數字社會

在某種程度上，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與數字鴻溝這組概念描述了不同群體在融入數字社會時所面臨的約束性情境，是構建普惠包容數字社會進程中的不確定性因素，也是數字治理公共價值實現過程中不可回避的現實議題，在客觀上呼呼更多富有洞見的研究涌現。雖然研究者圍繞這些概念展開了比較豐富的討論和對話，但是并未注意區分這些概念之間的內涵差異，事實上造成了對不同群體融入數字社會的約束性條件缺乏準確認知。不同數字化生存樣態往往指向差異化的治理策略，本研究從不同維度揭示了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和數字鴻溝這組概念的內涵與基礎內核，探究了這組概念的內在區別與聯系。然而，對它們與數字社會融入如何構成約束關系尚缺乏系統論述，未深人揭示它們影響數字社會融人的機理與路徑。

值得說明的是，本文聚焦數字化語境，對這組概念的內涵、聯系與區別進行了一定闡述和梳理，但這一工作并不具有完成性。人類社會技術的不斷發展決定了當人們在新的實踐情境中認知和研究這組概念時，可能還會創造出一些相似性的概念，如智能鴻溝、信息貧困、算法失能等。也就是說，關于數字社會融入的約束性因素及其概念話語的討論并不能就此結束。未來，隨著人類社會由數字化向深度智能化演進，數字貧困、數字失能、數字弱勢和數字鴻溝可能又會被賦予新的內涵并以新的形式出現，成為人類邁向包容性數字社會的新的障礙。這反映出推進數字社會包容性發展的復雜性與長期性。因此，對這組概念術語的關注是我們實現內生性共同富裕和邁向更加包容數字社會的基礎工作，也是技術公共性價值回歸的外在體現。

從更高意義上看，人類對公共性價值的追求，從根本上決定了通過消除數字社會融入障礙從而構建公平包容型數字社會的必要性[16]。社會治理中對數字技術的采用實現了一定的賦能目標，但也衍生出了“新的有待治理的場景”，甚至隨著對數字技術的推廣和應用成為一種全社會共識，這種新的場景范圍也在不斷擴大。與純粹的技術場景不同的是，這些場景是技術與諸多社會不平等現象的復合體。因此，邁向包容平等的數字社會強調突破技術治理思維的桎梏，轉而追求一種以人為本、全面而深刻的社會轉型，將人文關懷、社會公正、倫理道德等多元價值融入數字社會構建。從根本上說，這一宏偉藍圖的繪制與實現依賴于國家的頂層設計，需要具有強制性的政策設計來進行調節與規制。整個過程不是技術進步的簡單延伸，而是對平衡社會公正、經濟效率與個體權利之間復雜關系的深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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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靳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