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北溝壑縱橫的褶皺里,藏匿著時光窖藏的密碼。當春風料峭,貧瘠的黃土便捧出翡翠般的詩篇——那些匍匐在地表之上的野菜,是荒原寫給生命的十四行詩。
親近大自然是熱愛生活者最美好的享受,抑或是采風寫生者最樂意的快事,或許能激發靈感,或許能觸摸靈魂。泥土,是人類最好的養生環境,能腳踩泥土,曬巳時太陽,吃柴火飯,接地氣,聚能量,吸陽氣,這難道不是一種福祿嗎?事實上,亦是與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契合。而真正的健康食材又怎能缺了野菜?它們是沐浴陽光雨露原生的,何需磷氮化肥拔苗助長,何需高濃農藥維持生長……遺憾的是一些愚人被“磚家”誤導竟用除草劑,將野菜或草本植物藥材等無分類扼殺。
之前,或是工作生活的忙碌,或是趕路途中的疏忽,錯過了許多自然界的精彩。而近幾年來,我對陜北野菜格外青睞,彌補之前自以為是的淺薄和淡漠。以為大自然方是真正的饋贈者,時間是歲月的見證者,野菜是地道的綠色食品。不妨我們進入陜北野菜的視野,數落陜北野菜的魅力。這些野菜,低矮而平凡,纖弱而健康,低調而綠色,既無須占用良田,又飽經狂風暴雨,于風輕云淡中成熟,不經意中凸現著底蘊和穩重。
在一場春雨過后,濕潤的草地和溪邊,冒出了星星點點的地軟。它們貼伏在大地之上,宛如大自然遺落的薄紗,又似被歲月揉皺的綠綢,在微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輕輕將其從地面揭起,入手是一種涼絲絲、滑溜溜的觸感,仿佛握住了一汪清泉。
家人將采回的地軟清洗,擇去其中的雜質,那原本帶著泥土氣息的地軟,瞬間變得潔凈清爽。以地軟和豆腐、土豆粉條等拌做餡,蒸包子是很有名的。更絕的是把鮮嫩的地軟與金黃的雞蛋、翠綠的蔥花一起入鍋翻炒。隨著鍋鏟的翻動,香味逐漸彌漫開來,雞蛋的醇厚、蔥花的辛香與地軟特有的清新相互交融,刺激著味蕾。迫不及待地夾起一筷子放入口中,地軟的口感軟嫩而富有彈性,輕輕咀嚼,鮮香的汁水在齒間爆開,滿是自然的饋贈和家的味道,每一口都承載著兒時對春日野趣的深深眷戀。
在春日那片生機盎然的田野間,蒲公英星星點點地散布著。嫩綠色的葉片邊緣呈波浪狀,肆意舒展在松軟的泥土上,葉片脈絡清晰,仿佛是大自然精心繪制的紋理。頭頂那鵝黃色的小花,小巧玲瓏,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是在和陽光嬉戲。孩兒吹散絨球,仿佛每顆飄向遠方的種子都裹著信天游的調子。
采摘下鮮嫩的蒲公英,洗凈后,吃法多樣。涼拌蒲公英最能保留其原汁原味,將蒲公英在開水中焯燙片刻,撈出過涼,擠干水分,加入蒜末、香醋、生抽、香油等調料拌勻。入口時,先是感受到那清爽的脆嫩,緊接著調料的香味與蒲公英獨特的微苦之味在舌尖碰撞,別具一番風味。還可以把蒲公英切碎,和雞蛋一起做成蒲公英蛋餅。當蛋餅煎至兩面金黃,一口咬下,雞蛋的醇香與蒲公英的清新完美融合,每一口都是對春天的禮贊,讓人欲罷不能。
當春風日夜不息地輕柔漫過大地,薺薺菜便在松軟的泥土中悄然冒了出來。那鋸齒狀的葉片錯落有致,嫩綠中透著勃勃生機,宛如大自然精心繡制的絨毯上點綴的細碎花紋。它不張揚,卻在草叢間、田埂旁自在生長,用一抹清新的綠意宣告著春天的到來。浪漫的詩人說薺薺菜是黃土高原的碎花布。
烹飪者將鮮嫩的薺薺菜采摘洗凈,便能開啟一場舌尖上的春日盛宴。包成薺薺菜餃子是一絕,把薺薺菜與豬肉剁碎拌勻,加入蔥姜蒜等調料,包進雪白的面皮中。待餃子在沸水中翻滾浮起,咬上一口,汁水四溢,薺薺菜的清香與肉餡的鮮美完美交融,令人回味無窮。還能做成薺薺菜餛飩,小巧玲瓏的餛飩在鮮香的湯中,配上翠綠的薺薺菜葉,一口餛飩一口湯,溫暖又滿足,仿佛將整個春天的美好都吃進了肚子里。
馬齒莧,最是桀驁,在烈日炙烤的曬場縫隙間滋長。它那肥嘟嘟、肉乎乎的莖稈,一節節地伸展蔓延,葉片小巧而厚實,呈卵形,宛如碧玉般溫潤。那嫩綠中透著紫紅的色澤,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獨屬于它的生機與活力,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對土地的眷戀。
采摘下新鮮的馬齒莧,清洗干凈后,它的美味便等待著被發掘。涼拌馬齒莧是最能凸顯其本味的吃法。將馬齒莧放入沸水中焯熟,撈出后過一遍清涼的涼水,使其保持鮮嫩的口感。接著,涼拌時需用石臼搗蒜,蒜香混著酸漿草的清氣,恰似婆姨們納鞋底時哼的酸曲兒,嗆辣中裹著柔情。再拌上香醋、生抽和幾滴香油,再撒上些許白芝麻。一口下去,脆嫩爽滑,帶著微微的酸香,還有馬齒莧特有的清新味道,瞬間在口中散開,讓人忍不住大快朵頤。亦可把馬齒莧和雞蛋一起炒制,金黃的雞蛋裹著翠綠的馬齒莧,色澤誘人,吃起來既有雞蛋的醇香,又有馬齒莧的獨特風味,每一口都是對自然饋贈的珍視。
在那鄉間的小徑邊,在田野的溝渠旁,車前草一叢叢地生長著。寬大的葉片平鋪于地面,呈蓮座狀排列,葉片脈絡清晰,猶如歲月鐫刻的紋理。葉片邊緣微微卷曲,色澤墨綠,帶著一種沉穩的生機。它不與百花爭艷,只是低調地扎根于泥土之中,默默汲取著大地的養分。車前草的穗子總沾著驢車的塵灰,卻偏偏被老中醫視若珍寶。曬干的葉片在藥碾子里碾成絮狀,可以清熱化痰,止咳平喘。
采來鮮嫩的車前草,洗凈后,便有了多種品嘗它的方式。做車前草蛋花湯是個不錯的選擇,鍋中的水燒開后,放入車前草,待其煮出清香,緩緩倒入攪散的蛋液,瞬間,蛋花在鍋中綻放,如同云朵般輕盈。撒上些許鹽和香油調味,一碗熱氣騰騰的車前草蛋花湯便大功告成。舀上一勺,湯鮮味美,車前草的清香與蛋花的嫩滑完美融合,溫暖著腸胃。還能將車前草焯水后涼拌,加入生抽、醋、辣椒油等調料拌勻,吃起來清爽可口。那獨特的味道,帶著自然的氣息,讓人唇齒留香,仿佛置身于廣袤的田野之間,感受著大自然的慷慨饋贈。
春日的田野里,灰條菜大片大片地冒了出來,宛如大自然隨意播撒的綠色音符。它的莖稈筆直而堅韌,上面布滿了細小的粉霜,泛著一層獨特的銀灰色光澤。葉片形狀獨特,互生著,邊緣呈波狀,有的葉片背面還帶著淡淡的紫色,仿佛是大自然精心繪就的色彩。在微風中,灰條菜輕輕搖曳,仿佛在向人們招手,邀請大家品嘗它的美味。
灰條菜是饑饉年月的活命符,焯水后與糜子面揉成團,蒸出的窩頭會綻開青灰色裂痕,如同老農掌心縱橫的溝壑。而今灰條菜是時尚菜、流行菜。將灰條菜放入滾燙的開水中焯燙一番,去除那微微的苦澀。隨后,拌上蒜末、香醋等調劑,一道清爽可口的涼拌灰條菜就誕生了。那脆嫩的口感,帶著淡淡的清香,讓人食欲大增。或者把焯好水的灰條菜切碎,與面粉混合,加上適量的水和鹽,攪拌成面糊,在鍋中攤成薄餅。煎好的灰條菜餅色澤金黃,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咬上一口,外酥里嫩,滿滿的都是春天的味道,讓人回味無窮。
仲春時節,田野間的苜蓿長勢正旺。那嫩綠的葉片小巧玲瓏,一叢叢、一簇簇地從松軟的泥土里探出頭來,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一群綠衣仙子在翩翩起舞。采回鮮嫩的苜蓿,簡單清洗后,放入滾水中焯燙片刻,那股獨特的清香瞬間彌漫開來。撈出瀝干,加入蒜末、香醋、生抽和少許香油,再撒上些許白芝麻,輕輕攪拌均勻。入口的剎那,苜蓿的鮮嫩爽滑與調料的鮮香完美融合,清新的味道在舌尖散開,仿佛把整個春天都吃進了嘴里。咀嚼間,還帶著一絲自然的清甜。
最令人動容的當屬茵陳。清明前后,它們從路旁的亂石堆里鉆出來,銀白的絨毛像是沾著的霜。那嫩綠的葉片,仿若被大自然精心雕琢,細密的絨毛透著一股清新與稚嫩,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柔和的光澤,仿佛是春天灑下的綠色音符。智者總會摘下嫩芽輕煮,青瓷碗里浮沉著《本草綱目》的墨香。這草木知曉輪回的秘密——枯萎的舊枝在春風中化作新芽,在某個晨霧彌漫的瞬間,借著一碗茵陳茶展開與時空的對話。
這初生的茵陳,亦是大自然饋贈的珍貴草藥,帶著早春的清新與活力。老人們常說:“二月茵陳三月蒿,四月五月當柴燒。”這簡短的話語,道盡了茵陳與時光的微妙關系。在二月那乍暖還寒的時節,茵陳從根底生發,最是鮮嫩,帶著蓬勃的生機與藥用的價值,被智者采擷,或入藥,或做成清香的食物,為人們驅散冬日的余寒,調養身體。
采摘回來的茵陳,清洗干凈后,亦有著諸多吃法。最常見的便是蒸茵陳。將茵陳拌上面粉,放入蒸籠,不一會兒,廚房里便彌漫起獨特的香氣。掀開蒸籠,熱氣騰騰中,茵陳變得綿軟而清香,蘸上一點蒜汁,放入口中,那淡淡的草香與面香交織在一起,瞬間喚醒味蕾。或者用茵陳來煮粥,隨著米粒的翻滾,茵陳的味道慢慢融入粥中,喝上一口,暖身又暖心。
到了三月,曾經嬌小可愛的茵陳,已悄然長成了蒿草。它們不再是那柔軟的模樣,莖桿變得粗壯,葉片也愈發寬大,藥用價值逐漸消逝。茵陳到蒿草的轉變,不過短短月余,卻似一場生命的競跑。這不禁令人感慨,時光是如此的性殘又公平。它賦予茵陳獨特的價值,卻又在轉瞬之間,改變了它的模樣與功用。
如同茵陳,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黃金時期,那是我們最閃耀、最具價值的階段。但時光流轉,我們也會如同茵陳長成蒿草一般,可這又何嘗不是生命的一種延續呢?茵陳亦好,蒿草亦罷,它們皆為大自然的杰作,在不同的時段,以不同的姿態,詮釋著生命的本真。
在充滿生機的原野上,苦菜和甜苣菜像是孿生姊妹。苦菜的葉片邊緣呈鋸齒狀,葉脈清晰,透著一股堅韌的綠意,仿佛是大自然用歲月刻下的痕跡。而甜苣菜,葉片更為舒展,色澤也更加鮮嫩柔和,像是被春天溫柔撫摸過。
采回鮮嫩的苦菜和甜苣菜,洗凈后,將其涼拌,加些蒜末、醋和少許白糖提味。初嘗時,那微微的苦澀在舌尖散開,而后慢慢回甘,仿佛是在品味生活的先苦后甜,讓人沉浸在這獨特的野菜美味之中。當窯洞飄起炊煙,苦菜粥在鐵鍋里咕嘟作響,那些曾被苦難腌漬的歲月,如今都化作舌尖上的回甘。
還有一種野菜葉片纖細修長,泛著清新的光澤,地下的根莖圓潤飽滿,那就是小蒜。挎著竹籃,漫步在田間地頭,不一會兒就能采滿一籃小蒜。在清洗小蒜的過程中,獨屬于它的辛辣清香愈發濃郁。倒入混合好的食材,油鍋中滋滋作響,香氣瞬間迸發,迫不及待地嘗上一口,小蒜的獨特辛香口感豐富又美妙。那是春天的味道,是大自然最純粹的滋味,讓人仿佛置身于青山綠水間,身心都被這一口美味治愈。多余的小蒜,可以與辣椒鹽腌制,既便于保存,又吃起來方便。在陜北有一種吃法和說法:“麻湯飯就小蒜,吃了老婆打老漢。”“二八的小蒜香死老漢。”其中的美食文化內涵豐富,既形象生動,又詼諧幽默。
艾草,不似嬌艷花卉奪目,卻有著質樸的生命力。每至春夏,艾草破土而出,修長的莖桿筆直挺立,葉片如羽,表面是清新的翠綠,背面覆著一層細密銀白絨毛,微風拂過,葉浪翻動,綠白交織,宛如大地譜寫的生命華章。在北方,艾草被尊為“百草之王”,絕非浪得虛名。在悠悠歲月長河中,它是治病療疾的良方。將艾草曬干,點燃后裊裊青煙升騰,那獨特的氣味能驅蚊辟邪,為夏夜帶來安寧。在今日的鄉村,這一土法依舊沿用。在南方一些地方,嫩艾草還用來制作特色小吃,而北方很少用于飲食,這亦是南北方之差異吧。
在陜北那片雄渾厚重的土地上,木本植物錯落生長,榆樹和槐樹便是其中質樸而堅韌的存在。那一樹榆錢與一樹槐花依次繁華,不僅裝點了陜北的春日,更是大自然無私饋贈的綠色珍饈。陜北的鄉親們,帶著對歲月的感恩,對生活的熱愛,熟練地采下那鮮嫩的榆錢或槐花。將其洗凈后,拌上粗糧面粉,蒸出帶著淡淡清香的榆錢飯或槐花飯,佐以調料涼拌,清爽可口,入口滿是春天的生機與回甘。饑荒年代,它們與野菜挽救了許多饑餓的勞苦人,滋養了一代又一代陜北人的身心。
這些野菜,僅是陜北野菜中的一部分,尚有叫不上名字的,尚有不被常人所認知的,大陜北雄渾厚重的土地孕育的資源又是何其之多……這些野菜,叢生、無價、新鮮、富硒,它們是時光與風雨博弈后,留給人間最深情的吻痕。正如黃帝說:自古以來,人的生命之氣與自然界相通相合是養生之根本。
野菜,何嘗不是鄉野間隱逸的仙草?于歲月中默默生長,于時光里靜靜芬芳。野菜,不與溫室花朵爭艷,不向繁華都市諂媚,于山川田野間,以一抹倔強的綠,挺起生命的堅韌與頑強。野菜,以平凡之軀,為這片土地上的守望者獻上獨特的佳肴,時時勾連起悠悠綿長之鄉愁情懷。在咀嚼野菜的同時,亦銘記了那份質樸與純真,心靈在一抹綠意中尋得安寧,在一縷清香里找到歸處。
在這里,請允許我獻上一首詩,向它們致敬——《陜北大地的詩行——致原野》:
第一粒薺菜在驚蟄前蘇醒
用鋸齒形掌紋叩響凍土的門鈴
苜蓿正用三葉草編織綠毯
紫云是它遺忘在田埂的披巾
蒲公英把星子縫進四月衣襟
風起時,千萬支小傘寄往云層
茵陳的銀毫在谷雨里舒展
艾酒正窖藏苦香沁涼的晨昏
馬齒莧蜷縮著蜷縮著等待
直到蟬鳴漫卷所有的褶皺
車前草用穗子丈量時光
暗紅的刻度漫過石徑與馬蹄
難道是圣靈在泥土中灑下這樸素詩行
季風拈韻,春秋誦讀
責任編輯:魏建國
張超,陜西延安人。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延安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