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路上的民族親人

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這句話，放在我們常年離家在外的打工人身上，我覺得尤為妥當。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生存目標，丟下親人，遠走他鄉(xiāng)，來到一家家工廠、一個個工地，寄居在別人的屋檐下謀求發(fā)展。這時候，要生存，要立足，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靠的就是大家的相互支持和幫助。就我自己而言，在外打工十幾年，之所以能取得現(xiàn)在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成績，最離不開的就是打工路上遇到的，曾經(jīng)幫助過我、關(guān)心過我的那些來自全國各地各民族的親人們。

初來乍到：難忘那幫仗義的彝族大姐

這幫仗義的彝族大姐，是我初來乍到時在廣東中山認識的。

當時我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經(jīng)中介公司介紹，來到中山一家電子元件廠做流水線工人。這是一家廣東本地人開辦的小型企業(yè)，小到線長，大到總經(jīng)理，所有管理階層全都是清一色的本地人。管理者個個口里操著白話，張口閉口一個“丟雷嗨”，對我們外來者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再加上，我高中三年下來，書沒讀好大學(xué)沒考上，倒是將自己讀成了“四只眼”，流水線上那些打螺絲、接線頭之類的活計，在別人看來再簡單不過了，但由于視力原因，我工作老是出錯。這樣一來，我自然成了那些管理者的出氣筒：“我丟雷嗨！連這么簡單的工作你都干不好，再不行給老子滾蛋！”每天這樣的話，把我的耳朵都聽麻了。

終于有一天，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可當我準備辭職走人的時候，十來個來自大理的彝族大姐將我勸下了。她們對我說：“兄弟，不要走了，你戴著四百多度的眼鏡，就是去了別的廠，也會做事不方便的。這樣你看如何，咱們線上的統(tǒng)計員，還有幾天就辭職回家結(jié)婚了，到時候我們一起推薦你當統(tǒng)計員。”聽了她們的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統(tǒng)計員可是個肥差，工作輕松，且薪資待遇也不低，怎么能輪得到我這個連接線頭、打螺絲都不行的人呢？我心里一點底氣都沒有。她們或許是看穿了我心思，笑著安慰我說：“放心吧，我們線上除了你，還有誰是高中生？你都做不了統(tǒng)計員，那還有誰能行呢？”在她們的鼓勵下，我最終打消了辭職的念頭。

一周后，我們線上的統(tǒng)計員還真辭職走人了。當開會選新的統(tǒng)計員的時候，這幫彝族大姐一致推選我，可線長說啥都不同意，他說：“就這個屌毛，連流水線上的活都沒干明白，還能做統(tǒng)計員？別開玩笑了！”這幫彝族大姐解釋說：“他干不好流水線，是因為他視力不好。但他有文化，干統(tǒng)計員工作，一定能干好！”

“我看你們這幫騷娘們兒是老牛想吃嫩草，看上這個小白臉子了吧？他有文化？兩條腿的驢子不好找，兩條腿的文化人多的是！你們是看咱線上再沒高中生了吧？那我們可以去別的線上調(diào)，再不行也可以廠外招聘，反正就是不能用個窩囊廢！”聽了那幫彝族大姐的解釋，線長氣呼呼地罵道。

這幫彝族大姐也不是好惹的，她們來公司多年了，個個都是熟練的技術(shù)工人。聽線長這般侮蔑她們，也氣不打一處來了：“作為管理人員，怎么滿口噴糞呢！今天，我們還就選這個小兄弟當統(tǒng)計員選定了，你若不同意，我們集體罷工，看你這線開不開了？”

這下，線長反倒軟了下來。畢竟線上有一半以上的彝族人，如果集體罷工，到時候還真不好收拾了。于是，他不再理那幫彝族大姐，轉(zhuǎn)向我問道：“你覺得自己能做好統(tǒng)計員工作嗎？”我微微點了下頭。見我點頭了，線長接著說：“既然你這樣自信，那就試試吧！但我丑話說在前面，如果統(tǒng)計員再做不好，就你啥也別干了，直接打包走人好了。”

就這樣，我這個連流水線工人都做不好的人，居然當上了統(tǒng)計員。為了不辜負那幫仗義的彝族大姐對我的強力推薦，我工作起來自然很認真，沒多久便適應(yīng)統(tǒng)計員崗位，在那家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

新婚那年：我替一位回族老鄉(xiāng)回家

那年新婚蜜月都沒結(jié)束的我，迫于生計，不得不丟下心愛的新娘子，再次南下闖蕩。

這次我是在佛山一家塑料制品廠做注塑工。說實話，這家公司是個大型的港資企業(yè)，不像之前那家本地人開的公司，管理人員經(jīng)常辱罵員工，工作也對視力要求不高，我可以輕松勝任。可唯獨美中不足的是，公司守大門的一位回族保安，跟我還是老鄉(xiāng)，卻處處跟我過意不去。

這家公司的生活區(qū)和廠區(qū)之間隔著一道大門，我的老鄉(xiāng)回族保安，便在這道門值班。按公司規(guī)定，每次上下班進出這道大門，他都要對進出的員工進行檢查。我開始倒覺得，這沒什么，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檢查就檢查唄。可時間長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柿子專挑軟的捏，檢查老員工時走走過場就行了，唯獨跟我和一些新員工過意不去。

我天生就不喜歡恃強凌弱之人，準備給他一個下馬威。這天下班，我故意拿了個公司生產(chǎn)的塑料瓶子，頭都不回直接往生活區(qū)走。

“站住！你把你手里拿的東西放下！”正在值班的回族保安朝我喊。

“我偏不放下！不就是拿個瓶子放宿舍打開水喝嗎？礙你什么事了？”我故意氣他說。

“這是公司的產(chǎn)品，不準帶入生活區(qū)了，你不知道嗎？”他大聲朝我吼。

“你也知道是公司的產(chǎn)品啊？我還以為是你家的呢？”我滿是諷刺地說。

我這話惹得在場工友，都哈哈大笑了起來。回族保安氣得受不了，便跟我動手扭打了起來。這事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跟他各記小過一次，每人罰款50元。

可就是這樣一位跟我有“仇”的人，卻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幫了我一個大忙。

時間很快到了年關(guān)，我在這家公司上班已經(jīng)快一年了。隨著春節(jié)的一天天臨近，我對媳婦的思念日益劇增。但不巧的是，火車票全都落入了黃牛黨手里，我買不到一張回家的車票。

我雖不是第一次外出打工，但還是第一次過年回不了家。臘月廿八這天，我一個人的空蕩蕩宿舍里發(fā)愁時，回族保安老鄉(xiāng)進來了。

“你來干什么？找我打架隨時奉陪！”我對他毫不客氣地說。

可讓我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朝我笑了笑說：“老鄉(xiāng)，我先向你解釋下之前的事情。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你這個小老鄉(xiāng)比對別人嚴格嗎？其實，沒別的，就是在你沒來之前，廠里有個新員工偷寫字樓的筆記本電腦，被警方抓走了！那個新員工，跟你一樣，還是個我的小老鄉(xiāng)，都怨我對放他得太松，害了他！我愧疚啊！”

聽到這里，我才明白這位回族老鄉(xiāng)對我的用心良苦，不由臉紅到了耳根。

頓了頓，他接著說：“老鄉(xiāng)，你還沒買到回家的火車票吧？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如何？我這里有一張回咱老家的火車票，明天的，可我現(xiàn)在又不想回了，原價轉(zhuǎn)給你，算幫我個忙如何？”

我聽了忙說：“這可使不得的啊！把車票轉(zhuǎn)給我，你怎么辦？”

回族保安老哥不好意思地說：“我光棍一條，家里也沒父母，在外無牽無掛，回不回無所謂，就算是你替我回家了？”

那時候火車票還沒實名制。就這樣，我拿著這位老哥的票回家過年了。

小夫妻久別勝新婚。那個年，我們一家人在一起，過得好是開心。可年后我打聽到，這位回族保安老哥并非光棍漢，他家里有老婆，還有個女兒，他已經(jīng)三年沒回家了。今年他花高價在黃牛黨手里買了一張回鄉(xiāng)車票，就是想回家跟老婆孩子團聚的，可為了讓我能回家跟親人團聚，他再次一個人留在外面過年了。

那個冬天：我與壯族舍友同床共枕

坦言相告，我是在內(nèi)蒙古打工被騙后，迫不得已才來到杭州的。杭州不僅風景優(yōu)美，還是個很發(fā)達的工業(yè)城市，來這里后沒費多少周折，我便在這里一家五金廠謀得一份電鍍工差事。這個廠上班十小時，兩班倒，吃住全包，我應(yīng)該很知足了。可由于剛剛被人騙了錢，等到這里上班的時候，我窮得手里連一分錢都沒有了。而當時，恰好是冬天，雖說是在杭州，但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沒錢買一條棉被抵御寒冷的我，很快就感冒了。

那天早上，見我起床后不斷咳嗽，住我下鋪的舍友奇怪地問我：“老哥，這么冷的天，你怎么睡覺不蓋被子呢？”我聽了，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冷，被子太熱，所以就……”

“別裝了，你看你都感冒了。說實話吧，是不是沒錢買被子？”下鋪舍友打斷我的話說。

我聽了不好意思地點了下頭。

“是這樣的，我們是廣西壯族人，比你進廠早不了幾天，手里也沒錢，要不借錢幫你買條被子！”

我這才知道，我宿舍住的其他三個人，他們都是老鄉(xiāng)。于是，禮貌性地給他們說了聲“謝謝”。

“你看這樣如何？床這么大，你跟我們幾個擠著輪流睡吧！”他們?nèi)齻€一起說。

“這……這怎么好意思啊！”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們可都是男士，好像還能占你便宜似的。”他們開玩笑說。

就這樣，我每個晚上都跟這些壯族人擠在一起睡，再也不覺得那么冷了。

可是好景不長，舒坦日子沒過幾天，別的宿舍就瘋傳開了——我們這個宿舍在搞同性戀，晚上幾個大男人抱在一起睡覺。這件事在廠里越傳越玄乎，后來居然還傳到了部門主管耳朵里。這個主管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當我告訴他，我們不是什么同性戀，只是我晚上沒被子睡覺太冷，才擠在一起跟他們睡覺時，身為一個部門領(lǐng)導(dǎo)，他不僅沒幫我這個新員工解決沒被子的實際困難，還反倒警告我們：“我不管你們有沒被子，但以后要注意點，你們的行為嚴重影響了咱部門的形象！”

這件事后，我怕再連累這幾位好心的壯族舍友，晚上主動不跟他們睡在一起了。而他們卻滿不在乎地對我說：“怎么？你怕了？”我說：“也不是怕了，可我怕連累你們啊！”他們聽了說：“不怕就好，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不跟我們睡一起了，自己挨凍不說，還反倒坐實了咱同性戀的事實。”我聽了覺得有些道理，就不再管別人說什么，怎么議論，跟他們繼續(xù)輪流“同床共枕”，直到發(fā)工資我買了條屬于自己的棉被。

那個冬天，非常非常冷，杭州都下了好幾場大雪，可由于擠在這幫壯族兄弟的被窩里睡覺，我的渾身上下和心里總是暖烘烘的，沒察覺到半點冬天的寒意。

人到中年：苗族老伯助我結(jié)束打工生涯

這年，我在北京一家制衣廠打工時，由于年齡偏大，不適合跟年輕人一起學(xué)針車，被安排到倉庫跟一個貴州苗族的老伯一起做雜工。對此，我覺得心里很不是味兒，想當年父母省吃儉用供我讀書，讓我考大學(xué)改變命運，可我最終高考落榜，變成了打工仔；在打工路上，我曾在來自全國各地各民族親人們的幫助下，努力工作追求上進，可現(xiàn)在都步入中年了，還是一事無成，淪落到只能在工廠做雜工的份兒。

見我心情不好，閱人無數(shù)的苗族老伯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著對我說：“小伙子，你是對工作安排的事想不通吧！其實這也沒啥想不通的，你跟我比還是小伙子，可你跟那些帥哥靚妹比，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吧？就是他們安排你開針車，你覺得手腳有那些年輕人麻利嗎？”

我聽了不好意思地說：“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事。關(guān)鍵是，我都在外打工十幾年了，可還是一事無成。跟我當年一起打工的那些人，有的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了，有的成了公司管理人員，而我反倒降成雜工了。”

“這有什么想不通的！就是同一只手，手指頭也都不一樣長，人的能力也有大小之分。”畢了，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你難道就沒想過回家干點啥嗎？”

“怎么會沒想過呢？我父母、媳婦、孩子都在老家，我做夢都想回去發(fā)展，可就是找不到路子啊！”我回答說。

“我倒是有個路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苗族老伯說。

后面當我問他是什么路子的時候，苗族老伯告訴我，早些年他木耳種得非常好，也賺了不少錢，后面兒子工作了，老伴也去世了，一個人在家不想待了，才出來打工的。老伯還告訴我，如果想學(xué)種木耳的話，他可以手把手教我。

聽了老伯的話，我像黑夜里的行走者突然看到光亮一樣喜出望外。等干到年底，我便辭職，跟他去他老家學(xué)習(xí)種植木耳。

原來，老伯家世代都是種木耳的高手，他種木耳的技術(shù)，在當?shù)厥切∮忻麣獾摹Ｋ麨槿酥t和，對我這個徒弟更是關(guān)照有加，很快，他就將種植木耳的技術(shù)毫無保留地全部教會了我。

有了這項技術(shù)后，我便正式結(jié)束打工生涯，回家創(chuàng)業(yè)了。這時候是2019年，離全國人民全面小康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農(nóng)村上上下下都在扶持農(nóng)民創(chuàng)業(yè)致富。手里有了這項技術(shù)，再加上駐村扶貧干部們的大力幫助，我的木耳種植基地，很快就建好了。由于得到了苗族老伯的真?zhèn)鳎曳N出來的木耳質(zhì)量好，在市場上非常走俏。正是這樣，趕在2020年全國人民全面小康之前，我終于摘掉了貧困帽子，跟大伙兒一道兒脫貧致富了。

如今又是幾年過去了，我的木耳種植基地越做越大，我早就在家鄉(xiāng)站穩(wěn)了腳跟，再也不用外出打工了。可不知道，曾經(jīng)幫助過我的打工路上的那些民族親人們，如今跟我一樣回家創(chuàng)業(yè)了，還是依然打拼在打工的路上。我好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不過我相信，只要各民族的親人們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團結(jié)一致，相互幫助，不管是打工，還是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還是做別的什么事情，都沒有不成功的道理！我衷心祝愿他們：好人一生平安，將生命中的每個日子，都過得跟石榴一樣紅紅火火！

責任編輯：曹子學(xué)

劉長虹，甘肅西和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小小說選刊》等。出版有散文集《借你一個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