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喜記

鄒賢中，湖南衡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民族文學》等。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延安文學獎等。

1

妻子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十分，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沿突然向下凹陷。坐在床尾專注寫作的我回頭看了一眼，她臉上掛著尚未干透的淚痕。我心頭一驚，忙把文檔保存了，問她怎么了。她不答。再問，妻子就抽抽搭搭地低泣起來。忙碌了一天，還不早點洗漱休息，明早七點還得起床去上班。我這篇文章的初稿還沒收尾，想到這些，我有些急，又有些惱。妻子見我面色不對，說：“不要你管。”看得出來，她是帶了情緒的，很大，把小出租屋都溢滿了，像是隨時會爆炸開來。我不能和妻子置氣，耐著性子說：“我能不管嗎？你越這樣，我越是放心不下。”妻子感受到了我的關懷，她不再賭氣，哭著說：“有人摸我的肚子。”她的低泣變成了嚎啕大哭，未干的淚痕泛濫成河。我嚇得跳起來，難道是有人猥褻了妻子？我從床尾轉到床沿，抽了幾張紙巾給她擦拭眼淚。她將覆蓋在臉上的紙巾拿開了，被淚水打濕的紙巾皺巴巴的，有一種即將潰爛的感覺。我問：“是誰？我要報警。”任何一個正常男人，妻子被人猥褻了，都不可能無動于衷。

妻子說：“是幺妹子。”

“幺妹子”是妻子的現同事，也是我的前同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人。我馬上放下心來，心中的惱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到文章還沒收尾，就安慰妻子說：“原來是她。你別大驚小怪了，趕緊去洗漱吧。”妻子坐著不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只得繼續問：“還有什么事？”妻子說：“她摸我的肚子，問我怎么還沒懷孕。說我……說我是一只不會下蛋的雞。”我的臉瞬間拉了下來，想把文章收尾的心情全沒了。

2014年11月底，我結婚了。如今半年過去，妻子還沒來喜，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并未在意這事，一是源于自己結婚時才二十四歲，現年二十五歲的我年齡也不算大。二是2014年，家里在湖南鄉下建了第二棟紅磚房，父親給我劃分了十二萬塊錢的債務。我從事銷售工作，收入不穩定，妻子進廠一個月加班加點還不到四千塊錢。沉甸甸的債務壓在心頭，終究沒有安全感。如果再來一個小寶寶，妻子無法上班，我一地雞毛的生活將更加支離破碎。妻子這么一說，倒給我提了一個醒，結婚半年了，又沒有采取安全措施，妻子卻沒有懷孕，莫非是身體不正常？想到這里，一絲不安爬上了心頭。不安歸不安，我還是安慰妻子說：“不要多想，這不結婚才半年嗎？”妻子的哭泣暫停了，她說：“有的人，一次就中了。”“中了”，這個詞讓我的心又是一跳。

一年前，我和妻子一起進廠。枯燥乏味的工廠里，段子是工人們很好的調味品。在段子里，“性”無疑是排在第一的，男人們喜歡說“一槍命中”。這么說，這半年來，我全脫靶了。

2

這天睡前，妻子羞澀地看著我，眼里寫滿了內容，眼神的豐富，更在語言之上。結婚才半年多，新婚燕爾的激情還沒過去，我馬上捕捉到了妻子的期待。和客戶斗智斗勇了一天，說不疲憊是假的。妻子微妙的期待如星光照亮了我們出租屋的小世界，我會心一笑，所有的疲憊被溫馨的氛圍融化，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柔情。我把文檔保存了，關閉電腦，來到妻子身邊，手不自覺地覆蓋著她那雙略顯緊張卻又充滿期待的手上，輕聲說：“造人工程，現在開始。”

妻子的臉頰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在燈光下閃爍著迷人的風采。她輕輕挪動身子，從枕頭下抽出一個柔軟的抱枕，羞澀地放在身下，動作里藏著不言而喻的期許：“我聽人說，這樣能讓‘好運氣’留下來。”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地落入我的心田，蕩起層層漣漪。我心中滿是感動與溫暖，同時又涌起些許羞愧。在這小小的空間里，我們共同編織著關于孩子的夢，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承載著對生命的渴望與尊重，我的眼前出現一片幻象：晨曦破曉時，溫柔的陽光輕拂嬰兒稚嫩的臉頰。孩子的笑聲清脆如銀鈴，回響在蔥郁的庭院中，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因孩子純真的快樂而生機勃勃。

出租屋位于工業區，高樓林立，平素的晚上見不到月光。在我的記憶里，那天晚上，蒼穹上空似乎掛了一輪圓月，月光的清輝透過玻璃灑在我們身上，時間變得柔軟而緩慢。一個月對我們來說既漫長又短暫。一個月后的清晨，妻子再次走進洗手間，驗孕棒死皮賴臉了，一條線似乎千年不變。

3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去看醫生吧？”妻子躺在我的身側，看得出來，她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這句話的。城市的夜色照進屋里，不開燈，室內也可以視物，我看著妻子，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似有淚水在流淌。我說：“好！”打小起，除了偶爾的頭疼腦熱到藥店拿點藥，我從未真正步入過醫院。何況是為這樣的事情，這里面，可能涉及一個男人的尊嚴。

在舊時農村，一旦夫妻不孕，人們理所當然地把責任算在女人的頭上。就是生男生女，也變成了女人的責任。我多少讀過一些書，知道基本的生理常識。這七個月來，妻子遭受了不少旁人的白眼吧？我必須說“好”。說完這句話，本來有些困頓的我再無睡意。沒有睡意的人喜歡在床上輾轉反側，可我不能像煎魚一樣翻動自己的身子。這樣一來，人就痛苦了。其實，不光是我沒有睡意，妻子也沒有，我能感受到她的煎熬。我問：“你睡不著嗎？”她翻了一個身，成了側睡，我也側過身子，我們面對面了。妻子沒有正面回答我，她問：“如果是我的問題，怎么辦？”我理解妻子內心的惶恐，千百年來，人們把不孕不育的責任全部算在女人頭上，她來自思想更加傳統的粵西農村，如何不知道這些？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追問了一句：“那你還要我嗎？”她蜷縮著身子，一抖一抖的，像一只流浪的貓。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我伸出手擁住她，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也許問題出在我身上。就算問題真出在你身上，我也不會離開你。”我必須回答妻子的追問。她也伸出手抱緊我，眼里全是淚。她不放心地問：“那你家里面，怎么交代？”那時，我的父親尚在人世間。我想了想，說：“我哥哥嫂子不是有一兒一女嗎？父親不用擔心香火問題。”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作為一個在湘南農村生活過十六年的人，一些傳統思想觀念在我心中根深蒂固。可是，我能說什么呢？這，或許是最好的答案。妻子有些不信，說：“可是，世俗的眼光是可以殺人的。”我心頭又是一緊，何止是眼光，他們會上升到具體的行動，就像“幺妹子”撫摸妻子的肚子，就像我現在的同事們旁敲側擊問我結婚多久了，什么時候要孩子……不結婚，有人催婚。一旦結婚，生兒育女又是一個無法繞過去的話題。我們不是活在真空里，哪怕我逃離出生地湖南，又逃離工作地廣東，到一個無人認識我的地方生活，只要與人打交道，這個問題必然再次被人提及。我想了想，說：“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我們偷偷去抱養一個孩子。在以前，這樣的例子很多。”話說到這個份上，妻子沉重的心事有所松動。

我更睡不著了，各種思緒如潮涌來，怎么趕，也驅之不去。我問：“如果是我的問題呢？”妻子看著我，說：“我也絕不離開你，與你一生一世不分離。”我相信妻子，她一旦嫁人，就做好了廝守一生的準備。我們的婚姻來之不易，結婚七個月來，夫妻?琴瑟和鳴，彼此都很珍惜。?

4

接待我的是一個滿頭銀絲的老醫生。

妻子的檢查報告出來了，我一字一句地看，她沒有問題。這么說，問題出在我身上？我心中五味雜陳，百般猜測如狂風中的落葉旋轉不息。深圳六月的陽光鋪天蓋地，照在大地上白花花的，依然趕不走我內心的陰霾。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那顆因未知而狂跳的心，腳步沉重地踏進了人民醫院的大門。醫院里人山人海，人們或焦急等待，或低聲交談，每一張面孔都承載著不同的故事，我正走進屬于自己的那一章。在醫院，生老病死不斷上演，各個角落都回響著在場者的悲歡離合。掛號、等待、再等待，每一次叫號聲響起，都是對我心理承受能力的一次考驗。終于，輪到我走進醫生的辦公室。室內簡潔而明亮，醫生那雙閱盡人間疾苦的眼睛溫和地望向我，仿佛能洞察我內心深處的秘密。“坐吧，我們聊聊。”他的聲音平和而有力。我依言坐下，雙手緊握，指甲幾乎嵌入了掌心。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鎮定下來。聽我說完病情，老醫生問了幾個問題，全是關于個人隱私的。最后，他和顏悅色地說：“結婚才七個月，沒有懷孕也不能說明有問題，不著急嘛。”我心頭升起了一絲希望，這么說是概率問題了？老醫生又說：“既然來了，就檢查檢查。”

幾天后，到拿檢查結果的日子了，我是一個人去的。在路上，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是身體有問題，還是時機不對，抑或壓力太大？在焦慮不安中，我走進了醫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與空氣中微不可察的緊張情緒相互交織，我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放緩，像一個即將問斬的囚徒，努力拖延著時間，生怕等待我的是難以承受的結果。走進診室，老醫生見我來了，將決定我人生軌跡的報告抽出來。空氣仿佛凝固，我的心跳咚咚作響，幾乎要穿透胸膛。“你的檢查結果出來了，”他的聲音沉穩有力，臉上帶著一絲柔和，“從結果來看，你身體還不錯。略有遺憾的是，精子活力稍微低了一點。”這句話如夏日午后突如其來的暴雨，瞬間打濕了我所有的設想與期待。我愣在原地，腦海中短時間內一片空白，隨后是潮水般涌來的思緒，疑惑、失落、不甘，還有對未來深深的憂慮。“精子活力稍低”，這簡單的幾個字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橫亙在我與夢想中的家庭之間。我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以理智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請問，這意味著什么？有什么解決的辦法嗎？”我的聲音夾雜著一絲難以控制的顫音。

他讓我坐下，問了我的職業、作息、工作環境等問題，我像一個回答老師問題的小學生低頭作答。老醫生說：“不孕不育已是世界性難題。這幾十年來，由于受環境污染、食品安全和不良生活習慣等因素影響，男人的精子質量不斷下滑。”他又耐心地解釋，從生活習慣的調整到藥物治療，再到輔助生殖技術的介紹，讓我心頭升起一絲希望。他說：“你這點問題不算什么的，吃點藥就好了。我給你開點藥吧。不過這藥我們醫院沒有，我給你說個藥店你去那里購買。”他龍飛鳳舞地開藥方，我拿著處方，一個字也看不懂。我表示了疑惑。他拍拍我的肩，解釋說：“你去就可以了，他們認識這些字的。”我想起看過的一些新聞，個別醫生和藥店存在某種不可告人的利益關系。這么大的醫院，會沒有藥？還要病人去藥店購買？病人已經夠艱難了，這不是雪上加霜嗎？我嘴上謝過醫生，告辭出來。臨出門，老醫生又說：“精子活力其實還可以，不用太擔心。夫妻生活照常過，也許就撞上了。”

走出醫院，陽光依舊明媚，我卻如同置身在另一個世界。街上行人匆匆，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生活奔波，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醫院門口是一排南國榕樹，我在樹蔭下佇立良久，對生命延續的渴望，對家庭圓滿的向往，讓我內心深處升起了一股堅定治療的信念。

5

老醫生指定的藥店我自然不敢去，可是不吃藥放棄治療也不行，至于不良的生活習慣，就靠自己調整了。我打電話回家，把情況跟父親說了。父親說，在外面的大醫院，貴且不說，只怕還沒有效果。在家鄉隔壁鎮上，有一個醫術神奇的老中醫，治好了很多不孕不育的疑難雜癥，你們回家看看吧。我和妻子一起請假，奔赴千里回到湖南。老中醫家里的墻上，掛滿了眾多病人送來的“妙手回春”錦旗，紅艷艷的。看到那么多錦旗，希望如三月的春水在我心頭蕩漾。

回深圳那天，我和妻子裝了滿滿一蛇皮袋中藥。回到深圳，城市的喧囂與忙碌被淡淡的中藥香包裹，出租房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古老的氣息。我和妻子來到市場，精心挑選了兩個小巧古樸的電罐子，它們靜靜地立在廚房的一隅。每天晚上，兩個電罐子一起“咕嚕咕嚕”地煮著那些來自家鄉的中草藥。我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夜里煎好的中藥湯加熱，出門上班前，再將溫熱的藥湯小心翼翼地倒入不銹鋼瓶中。藥湯色澤深邃，每一次輕啟瓶蓋，仿佛能嗅到山林的清香。

我在西鄉上班，騎電動車單程需要一個小時。行至半路，藥湯溫度下降，剛好適合入口，我在路邊找一個靜謐的角落停下電動車，輕輕旋開瓶蓋，張口、仰頭，讓苦澀的藥湯快速流入喉間。苦澀在口中橫沖直撞，人世間的苦難似乎都融入這藥湯之中了。我真想一口吐個干凈，然而，我不能，我告訴自己，良藥苦口利于病。在這種自我安慰中，我每次都把中藥喝得干干凈凈。

日子在藥香與期盼中悄然流逝，三個月的時光指尖流沙般滑過。最后一包中藥化作一碗苦澀的藥湯，直至最后一滴也被我喝下。幾天后，我的心再次被陰霾籠罩，妻子的例假如期而至，希望的火苗被現實的風輕輕吹滅了幾分。

“這幾個月來，我們一起請假看病，一起吃藥，浪費了錢不說，還耽誤掙錢。要不，等我們把債務還完再說？”妻子是如此善解人意，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我的尊嚴。其實，我也想無債一身輕后再全力面對這個問題。然而韶華易逝，時間不等人。如果是妻子的問題，我自然同意，我不能給她壓力。既然是我的問題，肯定不能就此放棄。快一年了，妻子的眼眸里藏著對我深深的理解，她的臉上寫著不易察覺的疲憊。我搖了搖頭，將動搖與猶豫深埋心底。

妙手回春的老中醫拯救不了我，我該去哪里尋醫問藥？正當我彷徨無計時，又一縷曙光照進了我的世界。妻子的娘家傳來一個消息，那也是一個老中醫，他的醫術被傳得神乎其技。我已經歷過失望，然而心中那份對奇跡的渴望還沒被冷水徹底澆滅。夫妻倆再次一起請假，前往粵西農村看病。經過多番問路，我們來到老中醫居住的村莊。他住在半山腰上，一棟陳舊的房舍在下午的陽光中更顯滄桑。老中醫粗糙的右手輕輕地抓著我的手，將我的前臂與心臟近于同一水平，手掌向上，五指平伸，前臂平放。接著，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的手腕上切脈。

切脈完畢，他緩緩開口，每一句話都直擊要害，他竟已知曉我所有的病痛與掙扎，他知道我喜歡喝冷飲、喜吃辛辣的食物、吃飯不規律……在他面前，我身體深處的隱秘全部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毫無秘密可言。傳說中的神乎其技讓我得以親眼目睹，我大為折服，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種。新一輪的治療開始了，煎藥、加熱、裝瓶、喝藥，藥湯的苦澀是對味蕾的挑戰，也是我和妻子共同抗爭的見證。當三個月的時光如白駒過隙，當季節悄然更迭，當最后一個療程結束，我們期盼的奇跡并未如期而至。妻子臉上浮現的憂慮更重了，那是我最不愿見到的風景。

6

這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一個男同事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說是找我借錢。借錢這事情，向來是讓人高度警惕的。多少朋友，借錢后就成了仇人。在私企上班，職業的不穩定性，可以讓借錢者隨時選擇消失不見。在深圳這樣的大城市，萬人如海一身藏，屆時我去哪里找他？何況我的債務還沒還完。如果斷然拒絕，又顯得不近人情，大家還要共事，情分上說過不去。我問他遇到了什么困難，得知是他女朋友懷孕了，他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想去醫院做掉。我聞言心中就是一酸，心思從同事借錢轉移到自己的心病上來了，我百般求醫問藥，妻子都沒有懷孕，人家一不小心就“中招”了。心酸過后，我憤怒了，大罵同事：“你還是個男人嗎？你知道孩子多值錢嗎？那是愛情的結晶，是無價的。”同事被我罵得莫名其妙，他漲紅了臉，嘴角蠕動著，說：“你不借錢就不借錢，裝什么圣人？”

同事離去后，我的情緒也逐漸穩定下來，感覺自己過分了。我的憤怒源于內心深處的渴望與失落交織的復雜情緒。我的話未經深思便脫口而出，如鋒利的刀刃劃傷了同事之間應有的溫情。辦公樓的玻璃墻是透明的，視線無遮無攔，我的目光穿過玻璃，落在窗外被夕陽染紅的天宇上，心中五味雜陳。我開始反思，自己的憤怒是否太過片面，是否忽略了同事背后的無奈與掙扎。每個孩子固然是愛的延續，但在他們尚未準備好迎接新生命的時候，這份愛或許顯得太過沉重。此時，我再去責怪他沒有采取安全措施已是馬后炮，還不如想辦法將傷害降到最低。

晚上，我回到租房，寫了一段話通過微信發給同事。字里行間，我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回歸理性，表達了對他們處境的理解，也重申了對生命的尊重與珍視。我說：“我們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軌跡，但請記得，每一個生命都是宇宙間獨一無二的奇跡。或許現在的你們還未準備好，但可以溫柔以待那個無辜的小生命，給它一個被尊重的選擇權。我現在負債甚多，但還是可以在經濟上對你略盡綿薄之力。”我等了很久，同事也沒有回我消息。

幾天后，同事主動找到我，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份感激：“謝謝你，你的話讓我重新思考了很多問題，我們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孩子在，希望就在，物質上苦一點，也不算什么。你那段話，不僅是物質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巨大鼓勵。”

7

“阿玲懷孕了嗎？”父親再次打來電話，我已記不清這是他第多少次催生催育了。阿玲，是我的妻子。我真的害怕提及這個話題，特別是來自親人的關心讓我無言以對。結婚兩年了，在后面一年半的時間里，我求醫問藥，無神論的我碰到寺廟也會進去虔誠地跪拜，寄希望于縹緲的心靈安慰中，可妻子依然沒有懷孕，我都要絕望了，或許得借助試管嬰兒的醫學技術了。一打聽，治療的流程復雜得很，而且費用昂貴，非一般的工薪階層可以承受。之前建房子欠下的債務剛剛還完，這高昂的費用，必然把我再次拖入負債的深淵。我想，看來只得再努力一兩年，存好做試管嬰兒的費用就去醫院。我把想法和父親說了。

父親得知最少需要十萬塊錢時，他說：“那玩意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效的。花那么多錢，也許人財兩空。你們已經耽誤了兩年，還有多少個兩年可以耽誤？”我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別管我了，反正您已經有兩個孫子了，不用擔心沒人繼承香火。”——我指的是哥哥的兩個孩子。

“借雞下蛋，你知道嗎？只要你瞞著，誰知道呢？”父親在電話那頭“循循善誘”，想必，他也是考慮很久了才給我出這種餿主意，他的語氣里充滿了無奈與哀愁。那一瞬間，我就懂了父親的意思。隔著千里之遙，我仿佛看到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那雙充滿期盼的眼睛流露出失望與無奈。在舊時農村，當不孕不育降臨時，而男人又要維護自己表面的尊嚴時，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自己的妻子和其他男人睡覺以延續香火。這樣的故事，在我們村里有過多起，被大家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離奇地憤怒了，兩年來，所有的委屈、壓力、不滿、自卑，徹底爆發，如長江大河傾瀉而出，“爸，您不覺得這太荒謬了嗎？這不是自欺欺人嗎？現在進入二十一世紀都十幾年了，鄉村過去的糟粕文化早就該被摒棄了。”父親還沒來得及說話，我連珠炮似的把自己的想法表達了出去：“爸，我理解您的想法。您想要多個孫子，我何嘗不想要個孩子？但是我無法接受這種荒謬且違背人倫的行為。阿玲來自粵西農村，她的思想更加傳統，也絕不會接受這種方式。這不僅是對阿玲的侮辱，也是對我尊嚴的踐踏。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選擇權，不能因為社會的偏見和傳統就放棄底線。”放下電話，我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將面對更多的壓力和挑戰，還有無盡的指責與非議。結婚前兩年，面對別人的問詢，我們可以說還想再玩兩年。現在呢？我們該找什么樣的借口？我知道，國內不孕不育的發病率高達百分之二十，已經成為繼癌癥和心腦血管疾病外的第三大疾病。世上有如此之多的不幸之人，我扼腕嘆息。我是一個活生生的個體，有感知能力，別人再多的不幸，也無法消解我的苦悶。

8

“有一個孩子，你要不要？”我正在上班，妻子打來電話。

一個四孩媽媽又懷孕了，她家里窮，丈夫一個人上班，根本養不起。她婆婆認識妻子，兩個人一拍即合。我有點心動，為了自己，更為了妻子。好幾次去公園玩，妻子看到那些可愛的孩子，眼神都癡了。

我想起了那次和妻子的對話。“要不，我們離婚吧？”我說。

妻子傻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失去了感知能力。

我又說：“我不想耽誤你的青春，不想因為一己之私讓你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她像是從夢中醒來，開始嚎啕大哭，哭完后就罵我：“你瘋了嗎？你是要逼死我嗎？我早就說過，不管有沒有孩子，我們都要一生一世不分離。這個社會，有幾個男人值得托付終身？我再嫁一次，你能保證我過得幸福嗎？”

是的，我無法保證。那時，我已經是一個警務工作者，我見過太多酗酒、家暴、躺平、不思進取的男人，這樣的警情每天要消耗我們大量的精力。如果我們離婚，妻子遇上那樣的男人，日子還怎么過？

那天晚上，我去找那家人商量此事。深圳這座超一線城市，環境是如此好，天上有皎潔的星月，星光稀薄，透過南國榕樹的間隙，在大地上留下一個個光斑。一路上，我胡思亂想著，心中多少還有幾分期待。到了四孩媽媽家中，我心中那份初時的“心動”，在嚴肅的現實面前化作深深的失望。她的四個孩子，大的已經讀初中了，正伏在飯桌上寫作業。小的才兩歲，穿著破舊的衣服，躲在四孩媽媽的身后，怯怯地看著我。女人說：“我們去樓下說吧。”我本能地感覺大事不好。

回到家中，我將情況跟妻子說了：“那家人的要求簡直匪夷所思。懷孕期間，要給她五千塊錢一個月，再加上去醫院的全部費用由我們承擔。孩子出生后，再一次性給她五萬塊錢。這哪里是送養？分明是在進行一場赤裸裸的交易。如果是這樣，我們還不如去做試管嬰兒。”

妻子輕輕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又有一絲慶幸，她恢復了理智，說：“我們差點就陷入了這場荒謬的漩渦。你想想看，如果答應了，我們不僅要背負沉重的經濟壓力，更重要的是，我們會成為這場非法交易的幫兇。其實，很不值得。”多年后，我才知道當年的選擇是多么正確，沒有通過民政局就私下抱養一個孩子，出生證、上戶口、入園入學等后續的難題將源源不絕而來。

9

結婚三年了，外界的流言蜚語不時刺痛我們本就敏感的心。每一次嘗試的失敗，都是在心頭刻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痕。夜深人靜時，我們相互依偎，用彼此的體溫溫暖著對方，只是依然難掩對圓滿生活的深切渴望。有些事情，失望的次數多了，也就不抱希望了。我們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一起相伴，孤獨終老。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清晨，我正在穿衣，聽見妻子在洗手間里驚喜地喊我，“你快來看看，這是什么？”我從未見她如此激動過，以為遇到了什么大事，忙跑進洗手間。她高舉著驗孕棒，說：“兩道杠，懷上了。你看是不是真的，我好怕自己是在做夢。”我愣在原地，時間仿佛凝固，周遭的萬物都消失了，只留下妻子手中那枚小小的驗孕棒，在柔和的晨曦中閃耀著希望的光。兩道杠，簡單而深刻的印記，晨曦破曉穿透了我們長久以來籠罩在陰霾中的生活。我的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情感，既有驚喜如潮水洶涌而來，又有幾分不敢置信的戰栗：“真的嗎？我們……我們真的要有孩子了？”我的身子都在微微地顫抖。妻子眼眶泛紅，她拿出手機拍下驗孕棒，好像警察辦案取證那樣認真。妻子告訴我，幾天前，她發現每月很準時的例假沒有來，就在想是不是懷孕了，但是之前無數次的失望讓她不敢相信。她把這件事情放在心底，沒對任何人說起。又過了好幾天，例假依然沒有來，她悄悄去藥店買驗孕棒一測究竟。

為什么之前求而不得，這份驚喜現在不請自來？我想，可能與債務、壓力、營養、作息有關。對收入不高的我們來說，十二萬塊錢債務的重壓讓我們喘不過氣。那兩年間，為了還債，我從事銷售工作，常常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公司不管吃，帶飯也麻煩，直到客戶離去后才點外賣，哪有營養可言？好不容易有點業余時間，還要拿來寫作。兩年中，我白發暴增，二十多歲的人，遠遠看上去像個小老頭。在還清債務的那一刻，我卸下了千斤重擔，身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馬上換了一份朝九晚五的雙休工作。我不再為了生計而疲于奔命，而是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家庭與自我提升之中。我的白發逐漸減少，直至恢復成應有的年輕模樣，白發可逆的奇跡在我身上竟然降臨了。我善待自己，生活也向我展露出它美好的一面。就像這個驚喜，無疑是命運對我們最慷慨的饋贈。

八個多月后，女兒出生了。小孩子，只愁養，不愁長，她一天一個樣。我永遠記得她學步時的情景：在小區里，陽光穿透輕紗似的云層，溫柔地灑在翠綠欲滴的草地上，每一個細微的生命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女兒的小臉蛋上洋溢著初嘗自由的喜悅，眼眸里閃爍著對世界無盡的好奇與向往。她的小腳丫一深一淺地踏在柔軟的草地上，隨著她勇敢地邁出更多步伐，那份初生的不穩漸漸被堅定的意志所取代。她的小身體微微前傾，仿佛一頭即將沖鋒的小鹿。一陣清風拂過，帶來了花海的芬芳與樹葉的低語。“爸爸！媽媽！”女兒清脆悅耳的聲音，如同天籟，直抵我的心房。我和妻子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張開雙臂，迎接最為溫馨的擁抱，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因這小小的身影變得柔軟而美好。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