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上有一家生了七子,大兒練流星,二兒練單刀,三兒練飛刀,四兒練鐵尺,五兒練雙劍,六兒練鐵棍,七兒一身蠻力,練的是老拳。這七子練功,二更而起,四更收了手腳,別說村上沒人知道,就是左鄰右舍也不知這家七子偷偷練功夫。
過去練功夫是很隱秘的事,生怕被人知曉,招來許多不測。況且,練功夫是為了防身,不是拿來闖禍,自然這七子平日十分收斂,做事小心謹慎??墒怯幸惶?,村上有人要砍他家的柳樹,原因是這柳樹枝繁葉茂,有一枝頭遮掩了別人的水田。這水田的主人是村上公開的練家子,閑時出村教人功夫的老拳師,年已五十,臂力甚足。他蠻橫慣了,本剃了柳樹一枝則可,但一時興起卻準備砍了那棵大柳樹。這七子都在家干活,聽到父母與老拳師爭辯,老拳師惱羞成怒欲揮拳打其父母,說時遲,那時快,被練拳腳的老七一手握住了,動彈不得,令老拳師大驚失色。這么一來,這家七子練功的事不脛而走,村里村外幾乎人人皆知。
父親在我六七歲時,正值冬天,就把我送去這家學功夫。那時這七子已經敞門收徒,學一屆兩個月,二十塊錢的樣子。這七子便成了我們十幾個小兒郎的師傅。
練功夫,第一天是站樁。雙腳叉開,與肩齊平,彎膝時大腿與地面平行,說白了,曲膝九十度,直腰挺胸,兩眼平視前方。別看站樁簡單,但難得堅持。這站樁是練功夫的基本功,由練老拳的第七子教學,我們姑且就叫他七兒師傅。
七兒師傅那時二十多歲,不茍言笑,對我們要求很嚴,雙腳稍有抖動,就被他的小竹枝抽手掌。然后,糾正我們的站樁,吹一哨,出一拳,先左拳,再右拳,三十分鐘下來,我是雙腳灌了鉛,僵硬得差點不能動彈了。
練站樁,不止練一天,要連續練十天半月,練得我蹲廁所都不能曲膝。有個小女孩,她練了三天,死活不肯來了,七兒師傅趕到她家,把她從被窩里拽出來,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不得讓你偷懶。
我們練站樁時,七兒師傅也跟我們練。他面對著我們,曲膝蹲在最前頭,雙腳如鐵鑄,紋絲不動,氣定神閑。眼神如刀,偶爾站久了,頭上冒出細汗,他也不去擦拭,任汗水流淌,而兩只眼死魚般盯著我們,拖著長腔喊:“一個一個一一,二個二個二二,三個三個三三……”
七兒師傅教我們這些小兒郎不用做日常功課,知道我們吃不了苦,只是練一練,玩一玩,圖個新鮮。但是站完樁,就讓我們圍出一片坪地,他站在圈中,環顧四周,一拱手,突然腳一蹬,便開始了一路拳。此路拳叫大洪拳,一招一式兇猛有力,身輕如燕,進退如云,聚散無常,一雙腳下生起塵煙,拳上生來一陣寒風。他打得時快如流星,時慢如呆兔。他一路拳下來,僅手上的那個火燒疤子抽動了一下,最后吐出一口憋住的粗氣,再深吸一口,氣便沉入丹田。
我睜大眼,七兒師傅的拳又哪是我能看懂的,只得跟著圍觀的大人拍手叫好。七兒師傅很謙虛,下了場,就對人說,這是花拳繡腿,能看,但我還沒入門呢。
其實,練拳練的是蠻力,一招練久了,也是大師傅。我聽七兒師傅說,有一個啞巴師傅,沒跟人學過,但他喜歡練功夫,尤其喜歡練一招螞蟻抱樹。他天天練呀,練了好多年,樹都被他抱去了皮,差點抱死了。有一回,某地有人擺擂臺,他去看,臺上的一個師傅把很多練家子打下了臺,猖狂地叫:“還有人么?還有人么?”啞巴師傅沒有飛腳上臺的本事,他是順著扎擂臺的木柱爬上去的。底下的人瞧罷,笑疼了肚子,說,這人是見錢不要命了。啞巴師傅上臺站定,只示意了一下,意思說:你出招吧!
那人很驚詫,卻也出了一招,啞巴師傅一閃,就躲過去了。再出幾招,也沒傷到啞巴師傅一根毫毛。啞巴師傅看出了那人的破綻,閃身其后,雙手一抱,那人便胸腔破裂,七竅出血,屎尿都抱出來了。
七兒師傅說,真正的練家子還比不上有野路子的粗人。
七兒師傅打完拳,又讓我們站樁,他還是蹲在我們的前面,站著樁,吹著口哨,喊:“一個一個一一,二個二個二二,三個三個三三……”一直站到我們雙腿發麻,雙腿打戰,全身出汗,七兒師傅才肯罷休。
有一天,來圍觀我們站樁的一個年輕小伙,見七兒師傅打完一路拳,說:“七兒師傅,都說你的功夫了得,我如果打你,你能躲開么?”
在我們這地方,這種挑釁練家子的事,叫逗師。就是逗師傅出招,以便學一手絕招回去。可是七兒師傅人精著呢,知不可推辭,便欣然應允了。
這時,夜色迷濛,燈火卻很旺。七兒師傅站在堂屋的門檻下,年輕小伙說完就猛地出了一拳,朝七兒師傅的胸前而去,七兒師傅穩穩地退了一腳,再出一拳,又退了一腳,兩人打得天昏地暗。年輕小伙把七兒師傅一直逼到堂屋最里端,這樣,七兒師傅無地可退了。眾人想,七兒師傅怎么避那一拳呢。年輕小伙也想,這一拳下去,他一出招,我就學了一手。
誰也沒看清七兒師傅是怎么一下從堂屋的最里端又閃到進堂屋的門檻下的。那年輕小伙一拳出去,七兒師傅就到了那里。年輕小伙收拳不及,一拳砸在吊腳樓的木板上,木板應聲而碎,被他的拳頭打出了一個洞。我聽到木板破碎的聲音,心兒一緊,剛想叫聲“不好”,但見七兒師傅笑吟吟地站著,在門檻下雙手抱拳,說:“獻丑了!獻丑了!”
2
我記得在七兒師傅家練了三屆。第一屆多是站樁,也學了七兒師傅三路拳,二兒師傅一路單刀,四兒師傅一路鐵尺,五兒師傅一路雙劍。
第二屆的時候,學的東西可多了,給我們每人一本拳譜,還有一本手寫的治療跌打損傷的醫書,讓我們珍藏,慢慢仔細琢磨。但是,當我學了兩屆,就不時有人叫我小練家子了,聽了,嘴上雖予以否認,心里卻暗暗高興。
在我們農村,村上常來一些跑江湖的人,他們來到村頭大柏樹下,見有三五個老人,就“哐哐哐”敲幾聲鑼,拉開了架式。他們換上一身淺黃色的練功服,腰間束緊一條紅布帶,頭上扎了一條紅布巾,就是一路單刀。然后又是一路鐵拳,雙腳掃出了濃濃的塵土。
村上的人喜歡熱鬧,一聽鑼響,知來了一伙江湖人,就撇下手中的鋤頭,丟了田地里的事,拍拍手,去了大柏樹下。我父親也不會掉隊,早擠在人群中拍手叫好。七兒師傅也在場,朝我招了招手,使了個眼色,我就擠了過去,待在他的身邊。
來柏樹下的這伙江湖人,有兩男兩女,男的一個四五十歲,還有一個十七八歲。女的有一個也四五十歲,還有一個二十開外。七兒師傅那時沒娶媳婦,掃了幾眼那姑娘,擠了過去,近了些說:“哪兒的?”
那女的答:“河南的?!?/p>
“這刀能剁豬草么?”七兒師傅裝外行,輕輕地摸了摸刀刃,說。
那女的說:“話真多,好好看我爹打拳?!?/p>
七兒師傅聽到這,才知道她們是一家,她們收了麥子,一家出來走村串巷賣藝,掙幾個辛苦的小錢。七兒師傅看那姑娘的爹,雙腳蹬了大柏樹幾腳,就騰空而起,登上了大柏樹的一根大枝頭上,然后跳下來抱拳道:“俺們一家河南的,自幼學了點武術,來到貴寶地,討口飯吃,懂行的大家,請高抬貴手,恕我學藝不精,辱沒了師門,大家可一笑了之,我就在此先謝了!”
七兒師傅肯定被姑娘的美色撩撥得失了心神,在她端起的鑼盤上,放了五塊錢。那時五塊錢,頂一兩天工資哩!那姑娘見罷,抿嘴一笑,輕輕道:“謝謝。”
等姑娘討了一圈錢后,也站在場地中央,舞著雙劍,如蛇出洞,似長巾飛騰,耍得真是水潑不進去,風來也擠破了頭。姑娘的雙劍又仿佛一道閃電,左一閃,右一閃,前一閃,后一閃,驚得圍觀的人紛紛后退。當來到七兒師傅面前,一劍刺向了七兒師傅,七兒師傅沒有后退,劍鋒僅隔七兒師傅胸前一手掌了。我看了,為七兒師傅捏了一把冷汗。這時,她爹大喝一聲,道:“姑娘,不得無禮!”
這一招叫蜻蜓點水。外行的人只知道姑娘挑逗了帥帥的七兒師傅,內行的人知道,這是姑娘發覺了七兒師傅也是練家子,先用劍鋒試試他的功夫,看他修煉的心神合一,到了幾成。
姑娘聽她爹大喝一聲,收了雙劍,對七兒師傅說:“對不起,失手了。”說罷,打開一只紅漆木箱,拿出一瓶藥粉,說:“這瓶藥,只要人摔了跌了,青了腫了,吃一點,再涂一點就好了?!闭f罷,她倏地一拳打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小手頓時青紫腫大,她不慌不忙,吃了一點那藥粉,再和水攪拌均勻,一涂,才一桿煙的時間,腫消了,青紫也不見了,好像剛才沒打那拳似的。
我翻閱過七兒師傅給我的醫書,這藥粉大概是生天南星五十克,牛膽一個,制法是先把天南星放入膽內,掛在陰涼處吹干,使其膽汁進入藥內,然后研成粉末,放在水中攪拌服下,再在痛處涂上一點,痛立止,腫立消,神效無比。
七兒師傅本還在想那姑娘的劍,心想,她耍得太好了。再看那一粉拳那一藥粉,更饒有興趣了。他在放刀呀鐵尺呀劍呀的一個架子前,左瞧瞧,右瞧瞧,也無心看他們一家的表演了。
我跟著七兒師傅看,這真準了戲園子里的那句話:“臺下看人,人人皆是看客;戲里耍刀,刀刀可見江湖?!逼邇簬煾悼茨切┑秳鞒?,也許他也在看別人的江湖。
姑娘賣完藥粉,掃了全場,不見七兒師傅,再一細瞧,他竟躲在她身后的架子前,不知看些什么,琢磨些什么。她抽身下了場,來到架子前,說:“你這后生,拳不看,看俺家的刀劍棍尺,有什么好看的?”
七兒師傅答非所問,道:“你們今天耍了這場,還去什么地方?”
“怎么啦?”
“如果不去其它地方,我想晚上和你切磋下雙劍?!?/p>
姑娘聽七兒師傅提起雙劍,臉頰兒飛了紅云,嗔怪道:“你怎么不躲?”
“嘿嘿嘿,”七兒師傅牽了我一把,說,“過會兒我來接你們,晚上住我家,我得回去準備你們的晚飯了?!?/p>
時間就是這般匆匆,大柏樹下的江湖,原是一次練家子的邂逅。一只鳥掠過了村上的溪流,落在一片黃精地里。風兒吹過吊腳樓的瓦檐,把一叢石韋的長葉吹歪了。
到了晚上,我來到七兒師傅家,只見他們酒足飯飽之后,歇息了片刻,大兒師傅耍了一路流星,二兒師傅耍了一路單刀,三兒師傅耍了一路飛刀,四兒師傅耍了一路鐵尺,五兒師傅耍了一路雙劍,六兒師傅耍了一路鐵棍,七兒師傅耍了一路鐵拳。
這是一次難得的遇見,如果不是這一家跑江湖的人,很難齊整地見到七位師傅耍出他們的看家本領。他們耍槍舞棒,鐵拳橫掃,腳踢煙塵,吼吼哈哈之中,把半個蒼老的村子都震動了。
我知道,這些練家子,能耍出這般的氣勢和勁道,非一日之功。練家子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般人肯定堅持不了。而他們剛才耍槍舞棍也不是為了顯擺,只是遇到知己,心靈相通的人,彼此學習、交流而已。
3
每年的春節,村里都會舞龍舞獅。我學到第三屆的時候,七兒師傅才讓我上場耍一路拳。
那年過完大年初一,村里的一名長者找到了七位師傅,說:“明天要舞龍,把你們的徒弟都招來吧,舞龍的時候,耍路子刀,耍路子棍,耍路子拳,耍路子劍?!?/p>
七位師傅也欣喜長者相邀,滿口應允。到了初二早上,長龍扎好了,由七位師傅帶隊,我們這些小兒郎,跟隨著長龍出了村,去別的村舞龍去了。
我們耍拳耍劍耍棍耍刀,也不是到每家都耍。大凡這村有頭有臉的人家,紅包給得多,我們就把龍盤起來,耍一回。再者就是這家有紅白喜事,我們要耍。白者,喪事也,即有老人登了仙界;紅者,喜事也,多是這家生了小娃,或娶了新人,或建了新房,或考了大學。此外,凡有高壽之人的家庭,我們也要耍一回,以示祝福。
我們這些小兒郎,扛刀提槍,跟著長龍,尤顯自己村的力量和勇武。長者對七兒師傅說:“喊你們七兄弟來,是給我們鎮場子的。在外村,各色人等,難免都有,倘若有故意鬧事踢場子的,你們耍耍刀劍,他們見罷,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就收斂了?!?/p>
七位師傅可是方圓幾十里的名人,他們的刀劍棍尺,非是花拳繡腿,而是真材實料,小覷不得。其間,因為七位師傅的到來,不時有人吹捧,但他們與人交往還是謙虛謹慎,恭敬有加。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雖然七位師傅是練家子,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高手之中還有高手,他們一旦稍有懈怠,說不定哪天就碰到了高手,惹出一身的尷尬。
在古時,總有一些練家子自恃天下第一,最后都被人砍殺于荒草亂石之中。七兒師傅說,民國時期,外村有一個練家子,身材短小,卻靈活敏捷,能在曬谷坪捉到啄谷的麻雀,能飛腳在土墻上蹬七腳,他打敗了不少人。但有一年去寶慶——現在的湖南邵陽,街上迎面遇到一個白面書生,此人年方二十,讀了一肚子書,說:“你是妙再仙吧,聽說你能飛能打,如果我家的漁網罩不住你,你就真是厲害?!边@書生雖是讀書人,但平日常進資江撒網捕魚,練就了一手罩魚的絕活。他一手撒網,可以罩下天上飛的鳥兒,可以下河罩了飛奔的魚。在他的罩網下,沒有什么可逃脫的。這種手法,有點像一些小說里的捆仙索,繩索一拋,馬上捆住了他。妙再仙不信邪,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便說可以。到了約定的這一天,書生來到江上,妙再仙從漁船的烏篷里鉆出,見船離岸還有二三丈,就想露一手,用篙子點水,腳踏篙子上岸,可人才把篙子放下來,腳在篙子上蹬了兩腳,一張漁網就如一片烏云般飛罩下來。妙再仙在魚網里動彈不得,束手就擒。七兒師傅說:“瞧瞧,妙再仙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敵不過人家的罩網,不知一張魚網的寬大呀!”
練家子的流派甚為冗雜,拳種也多,有少林拳、太祖拳、花拳、鶴拳、狗拳、太祖拳、大洪拳、八卦拳、小洪拳等。他們流派之間,好像誰也不服誰,都說自己的拳術是最好的。
小說中有各流派爭奪武林盟主的盛況,有人一劍凌空,耍得俊逸;有人一棍翻騰,耍得迅捷;有人鐵尺抱山,耍得穩??;有人流星亮翅,耍得舒展;有人一腳騰飛,耍得威懾。他們的棍呀槍呀刀呀劍呀,都疾如風,聚如云,一招一式,變幻莫測。
我們的長龍進到了別人家的村莊,把龍舞得目不暇接,把龍的力與美,表現到了極致。這一日,舞了飛龍在天,又舞了飛龍奪寶之后,就把龍圍了起來,圍了一個大大的圈。邊上鑼鼓敲得聲振乾坤,落了日月,讓萬里江海波瀾不息。
這一家是這一年生了小娃娃,村里的長者對七位師傅說:“耍耍刀,耍耍棍,耍耍槍,耍耍拳。”
跑江湖,先是拳腳,再是刀槍,打的都是氣勢。七兒師傅讓我打開場拳,我聽了,有點受寵若驚。跟他們七位師傅學了三屆,加起來的時間不長,可我已經學得有模有樣,前空翻,后空翻,我一起身可翻好多個。
七兒師傅知我第一次上場,囑咐我莫緊張,如果打到途中,忘了招式,可自由發揮,先混過去再說。
我臉皮厚,自來熟,踏人家村的院子,如踏自家院子。我擺開架式,聽著鑼鼓,一拱手,一跺腳,就來了一路少林拳。我的拳頭雖小,可剛柔相濟,一出手,就如一只小老虎下山,身子兒靈活,一招一式又多有童趣。
我一路拳畢了,額頭冒出了細汗。剛才的幾個后空翻,讓圍觀的人齊聲叫好,七兒師傅微笑對我,給予我贊賞。我剛準備離開,可那村的一個老頭走來,一手抓住我的肩頭,說:“小兒郎,再來一路單刀?!?/p>
大刀是刀中之王,可撼山,可劈海。好多神話故事里,都是一口大刀救人。我的單刀耍得還行,一招指點江山,足可讓云兒駐足。嘿嘿,這有點夸張,但練家子的招式,不夸張一下,就難見其兇猛、狠辣的勁了。這老人不知我的底細,我扛上大刀,站定,目光一掃全場,人到,神到,氣到,刀到,四者合一,我一招老松望月,又來一式白鶴沖天,再來一招頑猴出山,把一手的單刀,揮得行如流水,霞光萬朵。
在這些刀光刀影之中,我如一章濃墨,寫得燦爛多姿。那老頭鉆在屋檐下,像一股時光彌漫的氣息,一眼的光芒,大聲叫道:“好!真好!”
后面是師兄師弟的槍棍尺劍,也有師傅們的精彩壓軸。七兒師傅耍了一路凳拳。一條長凳,被他耍得像一條蛟龍出海,也像一條鯨魚潛淵;木長凳時閃于頭頂,若犀牛望月;時閃于腰后,像馬尾插花;時又護于胸前,仿佛一條長龍盤云。
大兒師傅也耍了一路桌拳,四方香桌,被他耍得流星趕月。他時沉肩,扣節有度;時吞吐,浮沉不慌;時曲膝,盤勢剛猛;時大喝,宛若驚雷。
這兩位師傅,滿目之下皆是武器拳法,聽人說,非只凳桌可為拳,犁鏵也可為拳。這些農家工具,平日是耕種的幫手,沒想鐵光之中暗聚風云,可制敵于茅檐之下。
4
陽光從村上的一個山頭落下,又從另一個山頭上來。村上的蒼樹,還是老樣子,粗皮皸裂,大葉青翠。
我學了三屆后,就沒在七位師傅家學了。我考上了初中,從村上的小學,到了外面的中學。這幾十年,當我偶然回轉,發覺當年的我,這個練家子,早荒廢了小兒郎時的功夫,而七位師傅也娶妻生子,各自成了家。
有一年,我回鄉里,閑聊中才知七兒師傅開了一家飯店。他的飯店開在潤溪街的進街一端,樓上掛了塊紫紅的牌匾,上面寫了幾個金色大字,云:拳家飯店。
這拳家飯店上下三層,占地近三千平方米。我進門一看,大廳四壁,掛了不少拳譜上的招式,不少包廂,也是用什么武當派、峨眉派、少林派命名。大廳之上,開辟了個小舞臺,上面還有兩個小兒郎在耍刀耍劍,隨著優美的音樂,燈光的閃爍,一招一式,格外出彩。
七兒師傅還認得我,從二樓下來,見我左右觀看,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頭,說:“你這個小兒郎呀,怎么不練了?當年你可是一個好苗子哩!”
七兒師傅臉色紅潤,步伐穩健,穿一身柔軟的有銅錢花的藍綢褂子,曾經的一頭烏絲如今已成白發,但看其身架子,骨頭里都冒著一股勁道。
我說:“師傅還在練吧?”
七兒師傅道:“臺上是我的一個孫兒一個孫女,我還得教他倆呢?!?/p>
我說:“你掛上‘拳家飯店’的牌匾,就不怕有人慕名而來,找你討教功夫么?”
他聽罷,哈哈笑道:“就是個招呼客人的牌匾,大廳內還擺這么個臺,可耍拳,可唱歌,也是讓來吃飯的人快樂的,‘拳家’這兩個字,不過是我的一個宣傳,一個賣點而已?!?/p>
七兒師傅開拳家飯店,沒人來找他切磋是不可能的。不過,高手是輕易不出手的,縱使來人說得口干舌燥,還動手動腳,七兒師傅穩若泰山,能躲則躲,或者擺一道,借口有事,出個門,就走了。
有一回,他提一個菜籃子出門,準備去菜市場買菜。行到一條小巷,前面有人戴一頂斗笠,肩上一條扁擔吊著兩大桶人糞。他喊:“師傅,你側一下身,讓個路?!?/p>
那人好像是個聾子,更像是個啞巴,既不回頭,也不回話,埋頭一路走。七兒師傅再喊他,他還是不回應,頭也不抬,一頂寬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臉。
七兒師傅不知這人是誰。他急著去買菜,跟了一段路。而這人呢,早知道后面來的人是七兒師傅,心想,這么條小巷子,兩人并排走都嫌窄,我還挑兩桶糞,倘若不放下來讓路,他性急,硬要擠過去,還不沾惹一身人糞?
這人想戲耍一下七兒師傅。七兒師傅又跟著走了一段,看出了端倪,知這人是戲耍他,便起身一躍,雙腳落在這人的扁擔上,然后輕輕一點,就走在了這人的前頭。
這人埋頭走了一段,發覺七兒師傅許久不喊了,忙回頭一看,人不見了,再往前看,七兒師傅提著一只竹籃快走到巷子的出口了。
七兒師傅的功夫,快到讓這人都沒有感覺,其功力深不可測,這人便常在人前說起,佩服得五體投地。
七兒師傅性情好,對人下手的不多。而等別人下手的機會,也不多。練家子十分在意自己的修為,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考慮再三的,十分慎重。倘若出手重了,把人打了,出了人命,會惹得一身官司,毀了自己。倘若出手輕了,打不到人家,或被人家打了,又失了練家子的尊嚴和威望。
七兒師傅在潤溪街開拳家飯店,牌匾是取得有點張揚,但是迫于生計,以“拳家”二字招攬顧客。七兒師傅做人做事不張揚,來吃飯的人,七兒師傅都很客氣,打個招呼。在這里吃飯,大多是熟悉的街坊。不是街坊,是陌生人,七兒師傅也與人打個招呼。
但也有個把年輕的后生,在大廳的臺上趁著酒興耍了刀,耍了拳,耍了棍,耍了尺,見七兒師傅在大廳駐足凝視,便要求七兒師傅來一路。我那天去七兒師傅的飯店,就碰上了這么個年輕后生。
年輕后生喝完酒,便上臺唱了一首歌,見七兒師傅在與我交流,忙拉住了七兒師傅,要求他打一路拳。七兒師傅再三推辭,說:“快七十的人了,手腳笨拙,腰兒老硬,哪還有當年練家子的勁哩?”
年輕后生在一眾后生的慫恿下,拉住七兒師傅哪肯讓他走?七兒師傅看了我一眼,我說:“打就打一路吧,權當給在座的客人助興。”
他或許見了我很高興,一個飛腳就蹬上了臺,一拱手,道:“一生癡迷武學,但收獲甚微,按街上跑江湖的好漢來說,不足之處,還望各位海涵,拳腳不到,莫在人前說我丑話,多多美言?!?/p>
客人們聽七兒師傅要打一路拳,實乃眼福難得,平素來吃飯,莫說見他打拳,就是見上一面,也難??腿藗凂R上回應,說:“別客氣了,來吧?!北闾统隽耸謾C錄屏。
七兒師傅環視全廳,目光俊逸,臉上泛出一裊霞光。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有一股暗潮涌動的剛勁。他說的話,氣量足,具有很強的穿透性,好像有無數的力量沿著大廳的燈光,匯聚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這種力道,在練家子中很少有。只有從小練習的練家子,持之以恒,堅持幾十年,一身的筋骨和肌肉,經過無數次的鍛打,這種平素潛伏的勁道和氣勢,才會在出拳前從每個毛孔里鉆出來。
七兒師傅打的是一路小洪拳,一招一式都如一條千年的蒼龍,席卷了云兒,手腳間的意念,恰似高山流水,如琴瑟和鳴。這些絲絲縷縷的拳腳,像人間煙火,時遁跡于尋常巷陌,時露頭于高階玉欄,一身的肝膽,如林中明笛,確實有讓白鶴起舞的情懷。
七兒師傅在臺上一出拳,紅地毯上就煙塵卷起,腳再一跺,只見腿風如飛沙走石般涌來。小洪拳的一招一式,快得神出鬼沒,招招如一束閃電,式式可殺人于無形。大廳的客人看罷,都覺精彩,忙起身拍手叫好。
這還不是七兒師傅的收式,只見他袖中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雙竹筷,他一甩手,一雙竹筷如利箭,狠狠地插入三四丈開外的一個酒壺之中,俄頃,瓶底開裂,瓶身碎了一地!
底下這回看真切了,驚得一片寂靜,七兒師傅還沒等大伙回過神來,抽身下了臺,從后門走了。而我,也目瞪口呆地坐在桌子前,忘了手中夾住的一塊牛肉,都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責任編輯:高權
劉群華,筆名劉陽河,湖南婁底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安徽文學》《山東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