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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的哭處

2025-05-28 00:00:00王一凡
延安文學 2025年3期

水先生不姓“水”,水先生姓什么,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寶兒叫他“水先生”,從此他就一直都是水先生。寶兒還說,水先生是綠色的。水先生果然像綠云一樣地飄來,像綠云一樣,他又飄走了。

有一次,寶兒對水先生說:“外婆家也是綠色的呢。”

水先生問:“外婆家怎么會是綠色的呢?”

寶兒的外婆家,茂密的竹林是一望無盡的綠,沒有風,卻絲絲的涼。蟬的演奏會仿佛正在高天之上舉行,那么遠,但又那么的清亮。水聲汩汩,像是場外的合奏,有點怕驚擾了主旋律似的,它們總是小心翼翼的,只見其聲,卻難尋其跡。

“那是媽媽的故鄉哦。”水先生說。

“什么是故鄉?”寶兒問。寶兒的心里有“老家”,很少有“故鄉”。“故鄉”這個詞好文雅,多數的時候,它出現在文學作品里。

“故鄉——故鄉就是第一的哭處。”水先生這樣回答。

洗衣機在努力地旋轉,它太累了,有些力不從心,卷著床單被罩吭哧吭哧地喘粗氣。我把目光從堆滿肥皂泡的水池里抬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認真看穿了一身綠衣的水先生——清瘦而高挑,面色黑紅。他戴近視眼鏡,和寶兒講話的時候,扶著眼鏡的手修長得有一些雅致。他說一個人生下來就哭,他的第一聲哭在了哪里,哪里就成了他的故鄉。

這話很熟悉,我一定是在哪里聽到過。可能是看過的一部電影,也可能是讀過的一本書。可是我很久沒有看過電影了,我又有多久沒有讀過一本書呢?

我想不起來了。

寶兒踮著腳拉開斗柜的抽屜,拿一張水票遞給水先生。

水先生是位送水工,一身綠衣是他的工裝。他扛湖藍色的水桶滿滿地來了,換一張寶兒遞給他的水票,又拎湖藍色的水桶空空地走。而事實上,這樣的場景出現的概率又總是很小的。大多時候,是我早上出門以前,將空桶放在屋門外,一張水票壓在桶底下。水先生會取走空桶和水票,再換滿滿一桶的水,那桶水照舊立在屋門外,從上午一直立到下午,又從下午立到了黃昏,再從黃昏立到夜色悄悄地降臨,聽見了匆匆的腳步一個接一個地從身邊經過,又嗅到煙火的氣息逐漸溫暖了夜色——我有些焦躁不安。

我總是焦躁不安。

盡管我知道,不會有人去碰那滿滿一桶的水;我還知道,住在樓下的老馬和他的老太婆會替我照管好寶兒。寶兒會在他們家里吃晚飯,一碗粥,兩個軟軟的小豆包。馬老太婆管寶兒叫“阿姐”,呆呆的樣子。寶兒分一個豆包給她,她并不吃,拿在手里,還是呆呆的樣子問寶兒:“阿爹呢?”她一個勁兒地問,寶兒會害怕,再不想喝粥,也不想吃豆包,端一只小板凳,坐在小區的門口等媽媽。

所以我總是焦躁不安的。

那串鑰匙有節奏地在樓道里響起,嚓嚓,嚓嚓,嚓嚓,這節奏聲讓我厭煩透了,想捂起耳朵不要聽,還想從窗口一躍而下——三樓,并不算高,跳下去或許不會喪命,可是萬一摔斷條腿,寶兒會難過成什么樣子——我不敢往下想。嚓嚓,嚓嚓,那串鑰匙的節奏聲很快就響在了我的耳朵邊。鑰匙掛在胖主任的褲腰上,明晃晃的,有銀白色的,還有黃銅色的。

無論是銀白還是黃銅的鑰匙,它們現在都安靜了。

胖主任站在我面前,他說,要給全省所有的中小學校發課題申報的通知,今天晚上做好文件,明天一大早發出去。

我看一看表,晚上七點鐘。

我又看一看五個人的辦公室,只留我一個——還有站在我身邊的胖主任,他也許剛剛吃過晚飯——他就著兩瓣大蒜吃了一碗油潑面,蒜經過了他的咀嚼與吞咽,再從胃里反上來的氣味變得臭烘烘的。當他湊近我的時候,這味道令我作嘔。我能感覺到一只肉乎乎的東西正在爬上我的脊背,那東西或許像極了一只癩蛤蟆,它在我的脊背上摩挲著,頓時,作嘔的感覺被驚恐驅散,我的腳底生起了涼涼的風。

順著唐延路一直向北,金光門橋下,有我和寶兒的家。離婚的時候,我用我所有的錢買了這套五十八平方米的小單元房,是20世紀90年代建的老舊房,有一大一小兩個居室,帶一個小小的陽臺和一個小小的客廳。當時東郊還有一套六十五平方米的房子,價錢比這一套并不貴多少。但我還是選了這一套——我是那么喜歡它在金光門橋下。我給寶兒說,這里是唐長安的西城門,是記在唐詩里的名字。

可是寶兒沒有聽見,她趴在我的肩上睡著了。

住到這里的第二年,金光門通了地鐵,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金光門”存在于唐詩里的故事,我漸漸想不起來了,“金光門”在我心里變成了一個地鐵站的名字。進站口拱形的門像張開的嘴巴,連接著高高的臺階,是吞咽我的喉嚨。清晨,當太陽還沒有來得及用它金燦燦的光芒照亮東方的時候,我就已經被這條喉嚨吞噬了。夜色濃重的時候,我會從這條喉嚨里艱難地爬出來,帶著我自己都厭惡的被咀嚼過的氣味,穿過那張大而厚實的嘴唇,我看見外面的燈光亮如白晝。幾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坐在亮光底下,搖著蒲扇一邊驅趕蚊子,一邊打發著光陰。她們總是令我想到衰老其實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看,她們的笑聲落在了桂花樹的葉子上,葉子閃著輕快的光,像數面鏡子在反照著彼此的歡樂。可是,還有一大片的葉子躲在黑暗里,它們并沒有被笑聲感染,它們在夜色里是黑黢黢的寧靜的一片。

繞過這排桂花樹,我也就走進了黑暗里。幾百米之外,小區門口的燈昏黃得仿佛亮在一片濃霧之中似的。寶兒的聲音從濃霧里飄出來,她在喊“媽媽”。

頓時,我的世界明亮了。

老馬的手電筒在漆黑的樓道里撐起一片光,他用這片光將我和寶兒送上樓。水先生來過,屋門外,滿滿的一桶水,還有一個粉紅色的手提袋。借著老馬手電筒的光,我看見袋子里裝著的,是金珠一樣誘人的杏。

寶兒說,杏是水先生送她的。她顯得很興奮。

我將滿桶的水裝進飲水機,轉身進廚房,水池里堆著早上沒有來得及洗的碗筷,還有煮粥的鍋。寶兒端一杯水給我,她要我當著她的面喝下去,之后,她自己也喝一大杯。我明白寶兒的心思——那一天是周二,她想在未來幾天的時間里把一桶五加侖的水用完,這樣就可以趕得上周末的時間讓水先生來送水。我并沒有把寶兒的心思說破,衛生間的窗簾壞了,洗完堆在水池里的碗筷和煮粥的鍋,我得站在一條木凳上,把衛生間的窗玻璃用貼膜貼起來,不然洗澡時會像是給住在對面樓上的人搞直播。

從衛生間出來,我看見寶兒正舉著一只塑料盆站在飲水機前接生水,盆里,放著幾只金黃的杏。

我有些生氣,但我克制住了。我告訴寶兒,飲水機里的水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洗水果的。她兩只眼睛水汪汪的,身上的裙子濕了一大片。給她換件干凈的睡裙,我把她那件濕了一大片的裙子拿去陽臺上。在陽臺,養文竹的花盆像寶兒的眼睛一樣水汪汪的,裹了泥的水從盆口抽抽搭搭落下來,陽臺上也濕一大片。

我在寶兒面前俯下身去,告訴她,文竹喝太多的水會死的。

寶兒點一點頭,她告訴我她以后不會了。

可是寶兒尖銳的哭聲傳出來,還有我從不相識的一個女人歇斯底里吼叫的聲音。如果不是喉嚨間撕扯的疼痛感,我大概不會以為,那吼叫的聲音是我自己的。我并沒有在寶兒面前俯下身去,我也沒有告訴寶兒文竹喝太多的水會死掉,盡管,我認為我應該這樣做,但是我沒有。在歇斯底里的吼叫聲中,我用寶兒那條濕了一大片的裙子抽紅了她細小的胳膊,還有她雪白的脖頸。

老馬上樓來,穿著一件破了洞的老頭衫,灰白的頭發疲倦地貼在頭皮上。他用一只手安撫著寶兒,另一只手握著拖布在清理又濕又臟的陽臺。屋子里的光線有一些恍惚,偶爾的瞬間,仿佛站在陽臺上那個灰白頭發的人,是爸爸。我站在距離他幾米之外的客廳,我沒有動,但我卻看見了我正奔向他微微佝僂的背影,我從背后擁抱著他,我趴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坐在竹林旁邊的那間小院里——爸爸在劈竹篾,白色的,輕薄的竹節膜在我眼前飄啊,飄啊,像蝴蝶在跳舞。

那個晚上之后,我再沒有將空水桶放在門外過。我開始計劃著每個周末我和寶兒在家的日子里約水先生來送水。寶兒很是歡喜,她說,她一直擔心,水桶放在外面會丟掉。

我的寶兒啊!從此的每個周末,她的水先生都會綠云一樣如期地飄來。

我在廚房將西蘭花拆成細小的朵,每一朵都是綠色的小花,漂在水面上。寶兒在客廳問水先生,他送的水是從哪里來的。

水先生說:“是從終南山里來的。”

寶兒又問:“終南山在哪里呢?”

水先生說:“從寶兒的家一直往南,那個和天挨著的地方,就是終南山。”

水先生講話慢條斯理,他弓下腰看寶兒的眼神會令我想起那個晚上佝僂著脊背的老馬,那個晚上的老馬在我的眼中像爸爸,水先生在寶兒的眼中會像誰呢?我從來沒有問,但我問了水先生:“您有孩子嗎?”

水先生說,他有一個兒子,在上海念大學。他還有一個女兒,和爺爺奶奶在老家生活。他說他一直都記得他的女兒和寶兒一般大,前段時間回了趟老家,才發現女兒竟然高出寶兒多半頭。水先生的老家在甘肅,那里出美酒,也出李廣杏,于是我也就知道了那一晚水先生留給寶兒的杏,竟有這么威武的名字。

但寶兒卻突然問:“為什么是李廣杏?”

水先生說,這個問題留到下一次回答,他們兩個仿佛有了暗語似的,水先生說“欲知后事如何”,寶兒便說“且聽下回分解”。于是寶兒總是盼著水先生。

下一次,水先生又綠云一樣地飄來,他將空水桶從飲水機里拆下來,又將滿滿一桶的水換進去。他給寶兒講飛將軍:“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水先生在飲水機旁邊做了一個拉滿弓的樣子,引得寶兒在他身邊笑,他修長的手指扶一扶眼鏡,也笑了。水先生面色黑紅,但黑紅的面色不掩他念詩時的儒雅,我忽然想起他曾說的那“第一的哭處”——他說一個人的第一聲哭在了哪里,哪里就成了他的故鄉。

“這段話有沒有出處呢?”我問。

水先生說,這段話出自廢名先生的《橋》。他讀過廢名,我也讀過的,可我是在哪里讀過的呢?我仔細地想了想,大約是在竹林深處的一道小溪旁,溪水開出來的花一朵接著又一朵,清亮得像水晶一樣。太陽光深而高遠,灑向竹林的時候,被密密地切成細碎的線,落在了身上,又是暖暖的一片。爸爸喊我的聲音追著陽光由遠而來,我聽見了,我在心里笑一笑,卻故意裝作聽不見。

我在網上買了廢名先生的《橋》,和我許多年前坐在竹林深處讀的那本不一樣,我那時讀的是單行本,現在的這一本是先生名篇的合集,但我還是找到了那“第一的哭處”。名叫程小林的主人公離鄉十年,他再次歸來,竟是學業荒廢,或許還欠一身的債。原來一個人真的是身在他鄉難以為繼的時候,才會想念起故鄉。

轟隆隆的聲音伴隨著兩束金色的光劃破黑洞洞的隧道,地鐵進站了,白色的巨龍收斂起飛奔的腳步,它變成溫順而又慢吞吞的樣子,緩緩地停在我面前。我將那“第一的哭處”收進背包里,背包很大,除了裝“第一的哭處”,還裝著一個文件袋,以及我早上路過早市時買的一包豆角、兩根黃瓜和一袋燕麥面包。我并沒有來得及將“第一的哭處”與它們妥妥地安頓——它們相互擠壓的樣子令我難受,但潮水般的人群已將我擁進巨龍的身體。我在黑壓壓的密林之中感受著站在我身后的那位青年火熱的胸膛,我將一雙手護在胸前——那里也一樣的火熱,我怕貼上了與我相向而立的那位大哥的身體,大哥的喘氣聲拂過我的頭頂,有種異樣的感覺,令我的臉龐發燙。這樣的感覺我并非總能體會到,我下班總是很晚,那時的地鐵晚高峰早已退潮,空蕩蕩的車廂有足夠的空間,我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是我少有的一次,可以迎著晚高峰卡著點下班回家。

將要五點半鐘的時候,當樓道里又一次響起了“嚓嚓——嚓嚓——”的節奏聲時,我想今天晚上又將是非常糟糕的一個晚上。我的心里又開始厭煩透頂,我想捂著耳朵不要聽,我還想從三樓的窗戶跳下去。可是,“嚓嚓——嚓嚓——”的節奏聲并沒有停在我面前,他停在了我旁邊的那張辦公桌前。那里坐著新來的女同事,她的名字叫歡歡。

歡歡來了,從此五個人的辦公室變成了六個人。在這六個人里,從此不再只有我一個是編制以外的——歡歡也沒有編制,但她那么年輕,又那么漂亮,她穿桑蠶絲的連衣裙,粉紅色的,像朵桃花似的飄來飄去,整個辦公室仿佛都變得生動起來了。

主任站在那朵桃花的身邊,他說,要召開半年工作的總結會議,參會單位的名單今天晚上就要做出來。我低著頭,心突突地跳。然而,我并沒有聽到他叫我的名字,他叫了歡歡。他讓歡歡留了下來。

嚓嚓——嚓嚓——那串鑰匙的節奏聲在樓道里漸漸遠了。胖主任去吃晚飯了,他大概又吃了一碗油潑面,他還會再就兩瓣大蒜——那味道從他的嘴里沖出來,簡直臭氣熏天,可是這些和我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我整理著我的背包,我要下班了。從歡歡的座位旁邊經過,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的背影很好看,瘦削的肩頭,修長的頸,微卷的長發仿佛是來自美妙的動畫世界。可是,一只肉乎乎,仿佛癩蛤蟆似的大手落在了她微卷的長發上,在那里摩挲著,最終爬上了她的肩背。我嚇了一跳。盡管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的幻覺,但我還是逃命似的離開了辦公大樓。

我在菜鳥驛站取了媽媽快遞來的包裹,是一箱新筍。媽媽說,今年夏天的雨水多,竹林里的筍跟小胖娃娃似的,也特別多。這些小胖娃娃長在竹媽媽和竹爸爸的身邊,包裹著紫紅色的襁褓。當我看到我的爸爸將它們從竹媽媽和竹爸爸身邊抱回家時,我在家里哭了好些天——那個時候,我自己也還是個小娃娃。媽媽說,每個娃娃最終都要離開自己的爸爸和媽媽。

于是,我又哭了好些天。

所以我從不吃竹筍,我從小就不吃的。但媽媽還是時不時地要寄些來。她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前些天,鎮上中學的校長見了爸爸,給爸爸遞了煙,爸爸榮耀得不得了——他養的女兒在省里的機關單位上著班,這讓爸爸走起路來腰都比從前挺直了不少。

媽媽還說,一定要跟單位領導把關系搞好,送領導一包新鮮的竹筍,領導會高興。

一只胖大的手忽然落在我肩上,我驚慌失措,握在手里的電話差點兒落在了地上。其實什么都沒有,沒有那只令人生厭的手,可我依然有了想要嘔吐的感覺。

寶兒在客廳將紫紅色的襁褓排成長長的隊,襁褓里的娃娃們,露著翠玉色的頭。寶兒問:“這些筍娃娃能送給樓下的馬爺爺和馬奶奶嗎?”

樓下,老馬的兒子正在和馬老太婆通視頻電話,兒子隔著屏幕喊“媽”的聲音大得仿佛就要把手機屏幕震碎了。馬老太婆靠在沙發上,她歪著腦袋看手機的樣子依然呆呆的。

我將一包筍放在茶幾上,茶幾上散亂著幾盒藥、一杯清水,還有一小碗去了皮的核桃仁,白生生的。老馬捏一個送進老太婆的嘴里,老太婆一邊嚼著核桃,一邊和老馬嘰里咕嚕地說什么——那是一種距離我十分遙遠的方言,我聽不大明白。

馬老太婆是江蘇人,她在什么時間來到關中,又是在什么時間嫁給了老馬,她不記得了。她也不記得她給老馬生過一個兒子,她的兒子又給她生了一個孫女——這些她都不記得了。在她枯竭的記憶里僅存的一點光,是月夜之下掛在船頭的那盞燈。水聲是鈴兒一般的響亮,阿爹搖櫓的聲音飄浮在這鈴聲之上,“吱呀——吱呀——”,那盞燈光便在這鈴兒般的響聲與櫓的“吱呀”聲里,越來越近了。

“阿爹回來了,我看見了阿爹船頭的燈。”馬老太婆嘰里咕嚕說著的,總是這樣的話,她不肯睡覺,吵著要等阿爹。老馬從手機里找了江南的小調給她聽,小調婉轉悠揚,可我還是聽不懂,但馬老太婆卻慢慢地安靜下來,她睡著了。一輪明月停留在她的夢里,月光之下,流水的聲音如鈴兒一般。在這動聽的水聲之上,吱呀,吱呀,是她的阿爹在搖櫓。

冰箱里還剩下半箱的筍,寶兒說,要留給水先生。水先生會在周末如期地來,像一朵綠云似的。

可是周末的早上,卻下了一場大雨。樓頂的落水管壞了,雨水如瀑布一般順著樓體傾瀉而下,落在窗外的防雨棚上,無數掛鞭炮似的響聲不絕。寶兒害怕,她鉆進我懷里問:“水先生還會來嗎?”

水先生并沒有按照預約的時間像綠云一樣飄來。大雨下了整整一個上午,雨過天晴,寶兒已經吃過了午飯。空氣濕漉漉的,陽光被洗得纖塵不染,干干凈凈地明亮了對面一棟陳舊的老樓。有人將一只彩色的風車別上了陽臺,寶兒趴在窗臺上,透過窗紗看風車突然快速地旋轉,又突然慢悠悠地停了下來。寶兒不知道是誰給了它力量,她說水先生一定知道。

可是水先生還沒有來,他的電話關機了。

寶兒說:“水先生是不是被大雨沖走了?”她看了我微信朋友圈里有人在發“到西安來看海”的小視頻,大雨讓城市的街道變成了混沌的海,人在沒過了大腿的“海水”里艱難地挪著步子,車被淹沒在“海水”里。

水站老板打來電話的時候,寶兒還趴在窗臺上看風車。老板說,送水工——他指的是水先生——出了車禍,我們預約的那桶水將由另外的一名送水工配送,只是時間要晚一些。

對面樓上的風車突然飛快地旋轉,又突然慢悠悠地停了下來,在明凈的空氣之中閃著藍色、紅色和黃色的光。

將要黃昏的時候,一位也穿綠色衣服的男人出現在我的屋門外,他有著與水先生同樣黑紅的面龐,只是比水先生低矮了些,也粗壯了些。這位低矮又粗壯的送水工在我的屋門外像水先生一樣彎腰套上了鞋套,又像水先生一樣拎起滿滿的一桶水走進了我的屋門。但他沒有像水先生那樣滿面含笑地叫著我的寶兒說:“寶兒好啊。”水先生看寶兒的目光從眼鏡背后透出來,會令寶兒心生歡喜。但低矮而粗壯的送水工目光落在了飲水機上,他不看寶兒,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換了水,又面無表情地接了我遞給他的水票,轉過頭,像一片低矮的綠云飄走了。

慢慢地,我有了一些關于水先生的消息。

他性命無虞,只是,一條腿上落了殘疾。那將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如綠云一樣地飄上樓來,扛著湖藍色的水桶,裝滿滿一桶的水。

“本來就不該是吃這碗飯的人。”有一次,一位與水先生一樣身材高挑的送水工和我聊起了水先生,他是這樣對我說的。

那段時間,金光門橋下沒有固定的送水工,這周來的低矮而粗壯,下周來的卻又高又瘦;這周來的沉默寡言,下周來的又特別健談。他們都穿綠色的衣服,也都像水先生一樣是黑紅色的面龐,只是他們不像水先生那樣戴近視眼鏡,他們抓水桶的手粗大有力,手指也并不像水先生那樣修長得有一些雅致。當然,他們也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水先生那樣彎下腰問寶兒:“寶兒今天開不開心呀?”

寶兒望著和水先生穿同樣衣服的人像水先生一樣把一只空桶從飲水機里拆下來,又將滿滿一桶的水換進飲水機里去——但他們沒有一個人是水先生。

身材高挑的送水工說:“人家是讀書人,以前是坐辦公室的。”

這是我早就料想到的,從水先生講那“第一的哭處”,從我看他修長得有一些雅致的手指的時候,我就仿佛看見過這修長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愉快飛舞的樣子。水先生穿雪白的襯衫,袖口上一粒紐扣像水晶似的在閃光。

“可惜命不好,前兩年媳婦就死了,后來工作也沒了。”身材高挑的送水工嘆了口氣,他說,“禍不單行。”

“媳婦咋死的?”我問。

“得了不好的病。”他答。

“那工作咋也沒了呢?”我又問。

送水工沒有回答,他只是在我面前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像切西瓜似的——這手起刀落的意思是砍,當然也是裁切的意思。就在那一瞬間,水先生袖口上如水晶一般閃亮的紐扣落在了地上,“啪嗒”一聲,從此水先生再也沒有穿過他那件雪白的襯衫。

他穿起了送水工綠色的工裝,穿梭在金光門橋下,像一片綠云似的。

水先生被裁員那一年,是四十八歲的年紀。

我今年三十六歲。三十六歲距離四十八歲,還有十二年的時間,可我依然感覺到身材高挑的送水工那手起刀落的姿勢,正變成一把鋒刃懸在了我的頭頂上。每個清晨,當我看到一縷微光透過窗簾正在一點點照亮我的小屋時,我都會感覺,這微光是從那鋒刃之上反射而來的光,它令我心生恐慌。

這種恐慌,最先來自于被遺忘的感覺。

這種被遺忘的感覺,卻又是從輕松愉快的心情開始的。

而這種輕松愉快的心情,則來自于我發現了當樓道里再一次響起“嚓嚓——嚓嚓——”的節奏聲時,已經與我沒有關系了——它總是停留在我旁邊的座位前,那里坐著新來的歡歡。胖主任拿著報給上級部門的統計材料問歡歡,一百三十六萬的阿拉伯數字后面有幾個零。

歡歡看了看材料,她又掰著指頭數了數,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吐了吐舌頭。

胖主任將那份材料摔在了歡歡的辦公桌上,他用力太猛,臉上的肉嘟嘟地顫起來。他說:“你小學真的畢業了嗎?”對,他是這樣的,他一定會這樣的。當我曾經在一個我認為應該斷句的地方用了逗號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把我剛做完的一份文件摔在了我的辦公桌上,他那個時候說的話,就是——“你小學真的畢業了嗎?”

可是眼下,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胖主任并沒有把那份材料摔在歡歡的辦公桌上,他也沒有懷疑歡歡到底有沒有小學畢業,胖主任笑了——胖主任居然笑了!他在他臉上笑得兜不住的一堆肉里朝歡歡擠出一個暗示性的警告,之后,便轉身離開了。

嚓嚓,嚓嚓,那串鑰匙的節奏聲在樓道里漸漸遠了,而我的心卻在狂亂地跳著。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那一百三十六萬后面少寫的一個零是我干出來的,可是胖主任居然沒有發脾氣,于是我總覺得是我欠了胖主任的一頓訓斥,我心慌意亂,不知道這頓訓斥會在什么時候突然像雨點兒似的落在我頭上。他有多久沒有訓過我了?有一段時間了。他最后一次訓斥我,是在職工餐廳。他吃油潑面,吸溜得滿嘴都是紅紅的辣子油。他伸手去抓餐桌上的抽紙盒,盒里的紙巾用完了。

胖主任的目光找到了坐在餐廳角落里的我,他朝我招了招手,我的心怦怦地跳,突然就手腳發軟。

他問我:“你身上帶紙巾了嗎?”

我沒有。我穿了件藍底白花的連衣裙,連衣裙沒有口袋,我也就沒有了可以帶上一包紙巾的地方。

可胖主任還是生氣了,他的臉上顯出十分厭惡的神氣。那神氣立即令我感到,我來職工餐廳吃飯卻不帶上一包紙巾是件天大的罪過。他短而胖的手指敲打著桌面,極不耐煩地問我究竟是不是個女人。既然是個女人,身上竟然連包紙巾都不帶?他的聲音很大,大到吸引了餐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穿一件藍底白花的連衣裙,他們的目光一定是在懷疑,這連衣裙里包裹著的,會不會是具男人的身體。

這具身體在那天下午被叫進了胖主任的辦公室,胖主任的手胖而大,生著令人作嘔的油膩。它從這具身體的脊背迅速滑到了腰部,它還在試圖朝著其他的部位去延伸,仿佛只是想要檢驗一下,這具身體——到底是不是女人。

十一

歡歡來了以后,這一切忽然都沒有了,加班沒有了,突如其來的訓斥沒有了,那只胖大的手也沒有了,胖主任就好像把我忘記了一樣。這種遺忘在最初的時候的確令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快。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我并不只是被胖主任遺忘了,我是被所有人都遺忘了。我坐著,我站著,我行走著,我透明得仿佛空氣似的,引不起任何人的一個眼神。他們從我的身邊經過去找歡歡,告訴歡歡課件的插圖用得不夠準確;讓歡歡將一份材料送到另一個部門去;對歡歡說下地市所需要的材料下班以前必須準備好。

歡歡的名字,在這間六個人的辦公室里被叫得此起彼伏,歡歡的忙碌,令透明如空氣一般的我看到了我自己曾經的模樣。我一直以為歡歡是來替我分擔這忙碌的,我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才忽然看明白,在這間廳級直屬單位的辦公室里,只需要聘用一個臨時工來應付這忙碌就足夠了。多出的那一個,現在看起來,顯然就是我自己。

我想,我應該寫份辭職報告了。

我在電腦上打開一個文檔,敲下了“辭職報告”幾個字。可是,關于辭職的理由我卻想了很久。寶兒還沒有長大,她吃的每一個豆包,她穿的每一條裙子,她在幼兒園學的每一首歌謠,它們是我每一天都必須工作的理由。還有爸爸挺直的腰,忽然在我眼前彎了下去,像是被打折了一樣。

一位姓黃的老師在叫我的名字。在這間辦公室里,突然又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我抬起頭,目光疑惑。

黃老師問:“歡歡呢?”

歡歡不在她的座位上,她去了胖主任的辦公室。黃老師便將一沓材料放在我的辦公桌上。他對我說:“你去打印室,把這份材料復印二十份。”

我突然有點受寵若驚,我有點重新被重用的榮譽感。與此同時,我又非常擔心黃老師看到了我電腦屏幕上并沒有寫完整的辭職報告,在他叫我名字的那一刻,我關掉了文檔。可是萬一我的手慢,而他的眼又特別尖呢?我的心里發著虛,朝門外走去的時候,聽見黃老師在背后喊:“你空手去嗎?”

我一回頭,看見那沓材料還躺在我的辦公桌上。再拿了材料朝門外去,歡歡一陣風地闖進來,從她的座位上抓起背包,又一陣風從我的身邊掠過。幾乎同時,胖主任拉開了他辦公室的門,他似乎是在沖我吼著:“快拉住她!”

可是我為什么要拉住歡歡呢?就在那一刻——不,是在那一刻之前的很多個時刻里,我已經如歡歡這樣地離開過很多次了——我甩開肩膀從這座大樓里沖出去,外面的陽光干凈得讓我想要大哭一場。

但我還站在這棟辦公大樓里,我聽見了胖主任在叫喊著:“你是死人啊,連個人你都拉不住?”

十二

那天下午,胖主任在他的辦公室和歡歡發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但又好像沒有人不知道——至少于我,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我也并非能夠想象得那么完全,至少胖主任那驚慌的樣子,便是我不曾料到的。

他說:“我對你們一直都挺好的,是不?”

他又說:“我也并沒把你們怎么樣,是不?”

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響,七點鐘已過,六個人的辦公室里,又只留下了我一個,還有坐在我對面的胖主任。那一天的胖主任,沒有在我面前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掛在他腰間的那一串鑰匙便十分安靜,并沒有發出“嚓嚓——嚓嚓——”的節奏聲。

胖主任說:“歡歡不懂事,可你懂事,是不?”

胖主任又說:“如果有人找你談話,你可不敢亂說話。你要知道,只要有我在這兒一天,你就穩穩當當地在這兒干著,我一直拿你當妹子呢。”

我說:“我要辭職了。”

這話一出口,我的心卻虛了——哪里來的底氣呢?

胖主任說:“你要辭職?你都不想想,哪兒能比這兒好?這兒可是省直屬的機關單位。”

胖主任又說:“你快四十了吧,你還帶著個娃,你能去哪兒?”

是啊,我能去哪兒呢?

月亮冷冷地掛在天邊,白得有一些模糊。我想朝它問個去處,但這月亮也是糊涂的,它連它的去處都搞不清楚,反倒是我走到哪里,它就一直跟我到哪里。我討厭它這糊里糊涂的樣子,一頭鉆進了地鐵站。月亮不見了。

再從金光門地鐵站那彎而大的嘴唇里爬出來,外面的燈光又一次亮如白晝。但燈光底下,已經沒有了那些搖著扇子打發光陰的人。天氣涼了,一股奇異的香飄在微涼的空氣里,是桂花樹開了橙紅色的小花,一半香在明亮的燈光里,還有一半,香在夜色里。

走過這排桂花樹,我也就走進了夜色里。夜色并非濃黑,那糊里糊涂的月亮又跟在了我的頭頂上,已是明晃晃的亮。就在那個時候,水站老板的電話忽然打過來,他說,金光門橋下新招了一名送水工,是從禮泉剛進的城。因為對城里的路況并不熟悉,所以,我預訂的明天上午九點鐘的那桶水,可能要晚一些到。

我抬頭望一眼明晃晃的月亮,我猜禮泉的月亮一定也是糊里糊涂的。送水工跟著它糊里糊涂地進了城,才發現城里的路不好走。

老板說:“請您多包涵啊。”

明天是中秋假,我會一整天都待在家里陪寶兒,所以我并不在意來送水的時間,但我想知道水先生的情況,寶兒總是問起來。

老板說,水先生回老家了。

寶兒在月光底下朝著我跑來,手里握著一枚月餅,是老馬給她的。她說月餅圓圓的,像天上的月亮。我抬起頭又看了看月亮,月亮雖然糊涂,但確實圓圓的。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寶兒忽然念了句詩,她說,是水先生教的。

“可什么是故鄉呢?”

寶兒說,故鄉就是“第一的哭處”——也是水先生教的。他說,一個人的第一聲哭在了哪里,哪里便是他“第一的哭處”。水先生是在什么時間離開了他那“第一的哭處”,他沒有告訴過我們。但是現在,在這片月光底下,他又回到了他那“第一的哭處”。他的女兒和寶兒一般大小,手里也捧一枚圓圓的月餅,他咬了一口女兒手里的月餅,女兒在笑,他便和女兒一同笑了。他的母親在月光里走來,將一條毛毯蓋在了他受過傷的腿上,毛毯溫暖得像竹林里的陽光。此刻,我聽到爸爸喚我歸家的聲音逐著這陽光由遠而近。

爸爸說,其實,故鄉并非只是我們“第一的哭處”。

月光柔軟,好像也沒有那么糊里糊涂的,它照進了水先生沉睡在故鄉的夢里。江南的小調卻從老馬家的窗戶里婉婉轉轉地飄出來,流水的聲音在鈴兒一般地響。這鈴兒一般的響聲之上,“吱呀——吱呀——”,有個娃娃的阿爹在搖櫓。

責任編輯:吳怡樺

王一凡,女,本名王燕,陜西西安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莽原》《劍南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穿過塵霧》《離離原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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