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一大早就帶著郭茂林來找莫等閑,三個小時后,依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火烈鳥這時候發來一條短信。
有什么好看的?真無聊。莫等閑惱火地嘟囔起來。
一心一意盯著電腦看的父親立馬扭頭問,怎么回事?
一個讀者說要來看我。莫等閑回答。
哪里的讀者?郭茂林很感興趣。
新疆的。莫等閑耷拉著眼皮子回答。
新疆的?這說明你的作品很有影響力嘛!郭茂林煞有介事地說。
莫等閑你給我記住,讀者才是作家的衣食父母,人家大老遠來看你不容易,怎么這么個態度?父親永遠以莫等閑的人生導師自居。
莫等閑冷笑一聲,這冷笑聲令父親極為不滿,厲聲問笑什么。
還不許人家笑了?你這老頭可真霸道。郭茂林忙笑著打圓場。
火烈鳥很快又發來一條短信,重申兩天后定要來看望莫等閑這件事。莫等閑已經快要被兩個神經病老頭煩死了,又冒出這么個討厭的家伙,氣得直想罵人,但懾于父親的威力,只得忍住。
好好修你的汽車,小心母夜叉把你剁了當下酒菜。莫等閑飛快地打出一行字。
火烈鳥秒回說,千真萬確要來看你,行囊都收拾好了。
郭茂林見莫等閑早已不勝其煩又心猿意馬,便對莫等閑父親說,咱們還是走吧,等閑現在是名人了,時間對他來說很寶貴。
你郭叔的稿子怎么辦?
我盡量抽空看,你們走吧。
那你可得抓緊些,給你郭叔幫這點小忙,還有什么好推托的?別忘了你能有今天,全托你郭叔的福,當初要不是他,你能去新天地?
真可笑!莫等閑很想站起來大聲質問父親,我能有今天,全是拜姓郭的所賜嗎?轉眼一想,算了,雞同鴨講,能講出什么名堂?
郭茂林站起身,親切地拍打著莫等閑的肩頭說,老提過去那丁點小事干什么?我早就看出這孩子有出息,要不當年也未必會幫忙,你看這不是硬靠寫作闖出一片天地了嗎?當然,與老同學多年的教育也是分不開的。
我哪里會教育?這是人家的本事。父親滿口譏諷。
老同學當年是怎么想到從岳飛的詩句里給等閑取名的?這名字寓意深遠又勵志,鞭策著孩子一直走上了成才之道。
叫我看,白白浪費這么好的名字了。
噯,也不能這么說嘛!等閑這孩子屬于大器晚成。
莫等閑的兩耳早已滿得塞不下了,吭吭了幾聲表示抗議。
兩個老頭果然知趣地住了嘴。父親從座位上起身,目光在客廳里掃視了一圈,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要不我和你媽抽空過來幫你徹底清除打掃一下?現在不同以往了,保不準要在家里接待客人,你把房子弄得跟豬窩似的,難道不怕人笑話?父親疾言厲色道。
不用,我自己又不是不會?莫等閑冷冷地拒絕了。父母好多年不來莫等閑家了,讓他們來搞大掃除,莫等閑會受不了的。莫等閑差不多是將父親和郭茂林推將出門的。走吧,走吧。莫等閑像個趕鴨子的人一樣說。
關上門,莫等閑索性躺倒在堆滿書籍和衣物的沙發上。多少年來,莫等閑習慣一回家就將自己攤開在沙發上,而一個正襟危坐的早晨讓他倍覺受罪。這個早晨,莫等閑是被父親和郭茂林夾在中間,將那些狗屁不通的句子錄入他那經??さ碾娔X中度過的。父親一定要莫等閑先錄部分手稿才肯放心。錄的過程中,莫等閑幾次忍不住停下問郭茂林,為什么要搞這東西,下下棋,打打麻將不更好嗎?
郭茂林說,生命終有時,文章可千古。
面對如此有情懷的論調,莫等閑只好閉嘴。聽父親說,郭茂林是花了三年多時間才搞成這部自傳體小說的,小說具體字數不詳,但兩摞一拃厚的手稿表明體量不小。郭茂林找莫等閑的目的是要他幫忙將這部小說推薦發表。當然,首先得將手稿錄成電子版,錄的過程中還要斟字酌句進行訂正修改。
要不發《人民文學》吧?《人民文學》人民寫嘛!郭茂林建議說。
這是父親給莫等閑這個金剛鉆攬的瓷器活。
父親說,你寫的東西能上《人民文學》,你郭叔的就能上。父親的理由是郭茂林遭遇坎坷,經歷豐富,為寫這部小說又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包括時間、健康、感情。
莫等閑懟道,你說的這些都沒用,上《人民文學》,唯有好作品。
父親兩眼一瞪問,你怎么斷定就不是好作品?
郭茂林見狀便插入自己創作歷程的艱辛來緩和氣氛。郭茂林是年近七旬才迷上寫作的,迷上后簡直一發不可收拾,不分白天黑夜地寫,其勤奮程度堪比舊時想考取功名的讀書人。有沒有頭懸梁、錐刺股不清楚,但屁股結了幾層痂,心臟病發作過好幾回確有其事。講到這些情況,郭茂林就差沒把褲子褪下來給莫等閑看了。莫等閑聽后唏噓不已,可一想到父親說的話,當即就想一頭撞死,寫作若如此簡單,豬都能成作家。
二
下午三點鐘,莫等閑騎電動車去新天地果菜批發市場。在路上,他想起最近停下來的這一個多月,不過是一個多月,莫等閑覺得比在新天地的十二年還要漫長難熬,他只好承認自己是個賤骨頭。
新天地剛建成那會兒,背菜袋子的裝卸工有十五六號人,后來這些人中有關系的幾個被指派去學習開叉車。叉車這玩意兒,一旦使用起來,人就會顯得多余,所以最終只留下六七個人,成為新天地的長期雇用裝卸工。莫等閑當年之所以被留用,全憑郭茂林一句話。
大約十六七年前,莫等閑不顧父母百般攔勸,毅然決然辭掉林場會計的正式工作,懷揣夢想南下,希望能謀得一份自己熱愛的職業。在跑遍了大半個中國,終于掂量清自己是半斤還是八兩后,無可奈何的莫等閑又回到了渭州。莫等閑當年厚著臉皮去找父親的同學郭茂林幫忙,受到傲慢無禮的對待和羞辱。工商局局長郭茂林說了好些難聽的話,有些莫等閑至今記憶猶新,比如“狂妄自大”“這山看見那山高”“不知天高地厚”之類。怎么說呢,郭茂林這人其實不錯,話雖說得難聽,忙卻照幫不誤,這點情莫等閑一直記在心上。
莫等閑當年看上新天地那份出苦力的活,一是到了那步田地,二是為了時間。那工作上班在晚上,白天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對莫等閑來說,這樣就可以做到讀書寫作與掙飯票兩不誤,這是最好不過的。雖然莫等閑當時混得相當狼狽,但并沒有放棄寫作的打算,他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
莫等閑走進位于新天地果菜批發市場東北角的集體宿舍時,只見到陶金一個人。陶金說其他人都出去了。往常經過差不多一夜卸車、搬運蔬菜水果,天亮后莫等閑和他的同事們都會倒在又亂又臟的集體宿舍里昏昏沉沉睡去,直到中午才起來各干各的事。
陶金給莫等閑點煙時一本正經地說,茍富貴,勿相忘!
三天不見,你小子還變得有文化了!哪里就富貴了?又怎么能相忘?莫等閑自嘲地笑起來,不過是解決了個爛工作而已。
不干活就拿工資還能是爛工作?
莫等閑蹙起眉頭說,你的意思好像我是白拿一樣,人家是腦力勞動好不好?說著他把上次沒帶完的書扎起來準備帶走,見陶金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便抽出兩本送給他。陶金馬上找來一支筆,非要莫等閑簽名不可,說莫等閑現在是名人了。莫等閑只好寫下委實不好示人的幾個字。
寫字的時候,陶金說,最近才聽人說,你的名字是宋朝的岳飛起的,怪不得這么有出息,哪像我家里人給我取的這名字,“陶金”——“淘金”,淘了半輩子金,還是個窮光蛋。
你可真能扯,不過是我家姓莫,父親大約覺得順口而已。
到底是你父親有文化,給你取的這名字就是不同凡響,我家里人就知道拜金。
莫等閑無奈地看著陶金說,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別老在這上頭瞎琢磨。
反正人一生的運勢都在名字里,這是我最近研究得出的結論,陶金列舉了一系列成功人士的名字。
可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人,名字都是極普通的,這又怎么解釋?
陶金這才停止了關于名字的討論。
莫等閑告訴陶金,他留下的生活用品誰用得上誰拿去,用不著的扔掉。陶金說莫等閑一準會出大名,他先挑幾樣收藏了。
在批發市場大門口告別時,陶金說,以前你讀書寫文章,我沒少跟著別人諷刺挖苦你,有時還不讓你開燈,如今想來我們這些人心屈意短,有眼不識泰山,實在對不住了!
莫等閑說,說那干啥?我早都忘了。
陶金吸了一口煙說,有知識的人無論早晚都不會被社會遺忘,只可惜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莫等閑拍拍陶金的肩頭。莫等閑看見陶金比剛來那會子矮小蒼老了許多,知道自己也一樣,便想到了時間的蒼茫和無情,心緒一時低落下去。
有空了看看書,這東西最起碼能止心焦。
陶金感激地點點頭。
三
告別陶金,莫等閑去了龍隱寺。渭州市所謂的文學創作基地就在這里。不久前,這地方專門改造出一間房子成為莫等閑的工作室。打開門,乳膠漆和新家具刺鼻的氣息撲面而來。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莫等閑問自己,他已不止一次地擔心過坐在這種地方是否還能寫出東西的問題。莫等閑覺得他不屬于這里,他只能屬于紛亂嘈雜的新天地果菜批發市場。
打開窗子,點燃一根煙,莫等閑坐在桌邊吞吐起來。莫等閑并沒有聯系電視臺的主持人李萌,雖然他答應過中午一到工作室就給她電話。在此之前,省臺、市臺先后為莫等閑做的各類報道訪談節目大大小小不下十次,莫等閑對此已深感厭煩和不安,覺得有些過了。
火烈鳥那家伙又發來一條短信,說跟莫等閑相識已經39個月,28天,6小時32分鐘了,到了非見面不可的地步了,再忍耐一天,對他都將是難以忍受的折磨和無盡的痛苦。莫等閑悲哀地想,這真是一個盛產神經病的時代。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問,何以將時間弄得這么精準,又不是計算圓周率。
火烈鳥回信說,是從我們加為微信好友那天的具體時間算起的?;鹆银B又說,從我們打第一聲招呼到現在,聊天內容一句我都沒舍得刪。
莫等閑心下感動的同時又覺得別扭,這家伙怎么老跟個娘們似的,喜歡說些黏黏糊糊的話。以前火烈鳥這樣說,莫等閑肯定早不理睬了。但現在莫等閑正處于紅運接連向他砸來的心情大好之中,人在這樣的時候,必定會變得寬容大度些。
莫等閑把火烈鳥的表現理解為愛屋及烏,讀者喜歡一個作家的作品,往往會轉為對作家本人的熱愛和崇拜,一旦陷入其中,就跟著了魔一樣,難免不會做出一些過后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莫等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為去聽某作家的文學講座,不惜同不準他假的單位領導鬧翻;春運期間一票難求,兩天一夜的火車,他是一路站到長春的;在長春,寧肯餓肚子,也要買一大捧鮮花送給那位作家;回到家,迎接他的又是一頓好打——他偷拿了父親的幾百塊錢做路費。當年他認為那些事情無一不值得去做,他無怨無悔,因為他太崇拜那位作家了。
莫等閑又想起另一樁事,當年他讀了《白鹿原》驚為天書,遂起了拜訪作家陳忠實的念頭。七月的西安酷暑難耐,在陜西省作協門口苦等了兩天也未見到陳忠實,他疑心是門衛從中作梗,于是趁人家送報紙偷偷溜了進去。就在門衛要攆他出去的時候,陳忠實恰好來單位了。陳忠實聽說情況后,把他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們就《白鹿原》談論了半小時,莫等閑那天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指出那部作品中不夠完美的地方。陳忠實記在本子上表示虛心接受。握手告別時,陳忠實硬塞給莫等閑二十塊錢,讓他出去吃碗面再回家。走出作協院子,莫等閑在建國路的大街上淚雨紛飛,他對那位樸實無華的作家充滿了敬仰和不舍,覺得他才像自己的父親,而真正的父親卻像一個陌生人。
想起往事,莫等閑的心中感慨不已,雖然當年被人看作是神經病,但那時的他是那樣地純真可愛,那樣的情懷,大約永遠不會再有了。
自從莫等閑被各種媒體大肆宣傳成一個從果菜批發市場里走出來的作家后,一個多月時間,他的微信好友猛增好幾百人。但火烈鳥不是,遠在新疆喀什的火烈鳥早在幾年前就因文結識了莫等閑,算得上舊時相識,在一眾文友中,他們的交流屬于最多的。這是一個純粹的文友,莫等閑這樣想著,便禮貌地回復了一句,歡迎來渭州。
接下來兩天,莫等閑每天去工作室溜達一趟。莫等閑現在是渭州市文化館的正式文學創作人員,除了開會,一般不用去文化館,工作室也沒人說非去不可,就是說,成天躺在家里也行。
莫等閑坐在桌邊,一根接一根抽煙。莫等閑心里想著好些事,但等于什么也沒想,因為沒有一件事情能讓他集中注意力好好思考上一陣,它們紛至沓來又稍縱即逝,既定的生活程序被打亂后,莫等閑一直處于心緒不寧之中。
事實上,這兩天莫等閑曾下決心要把郭茂林的小說稿讀完,但糟糕得很,無論他怎樣努力說服自己,可就是讀不下去,實在無法勉強,只好作罷。
這天下午六點多,火烈鳥發信息說已經到了渭州市,約莫等閑在廣場附近的好朵魚餐廳見面。
莫等閑在好朵魚餐廳門口一通探頭探腦,只見一屋子談笑風生大快朵頤的食客卻不知哪個是火烈鳥,便發信息問人在哪里。
在好朵魚餐廳里。
我在餐廳門口。
等了好一陣,也沒見有人出來同莫等閑相認,倒是有幾個進店吃飯的人喊著莫老師,跟他握手打招呼。自從莫等閑出名后,稱他為老師的人日益增多,莫等閑挺享受這種稱謂,覺得自己比以往高級了許多。莫等閑覺得一個被尊稱為老師的人像討吃要喝的一樣老是盤旋在一家餐廳門口有失體面,走開些想要打電話,卻苦于沒有號碼。正不知如何時,火烈鳥發信息說,這家店里的鮮椒酸菜魚片真不錯,你也來一小鍋。
先見面,再吃飯。
坐車時間太長,餓得不行了,所以等不及你就先吃上了。
莫等閑表示理解。問坐幾號桌,穿什么衣服,以便相認。
火烈鳥回復說,先進來吃魚,一會兒到你桌上找你,之前看過你的照片,應該能認出來。
這家伙怎么這樣,搞這么神秘什么意思?莫等閑雖然心生不悅,但還是聽從建議,像模像樣地走進去點了一小鍋鮮椒酸菜魚片。直到吃完,也沒見火烈鳥走過來,這下莫等閑真生氣了,覺得火烈鳥是存心戲弄他,他甚至懷疑這家伙根本就不在好朵魚餐廳,至于這地方,一定是火烈鳥從他的作品中得知的,莫等閑好幾篇小說里都寫到了好朵魚餐廳。
離開餐廳時,莫等閑發信息說,沒這么無聊吧!
好朵魚餐廳對面是一個休閑廣場,那兒矗立著兩座巨大的充氣兒童游樂城堡,孩子們的尖叫聲和各種廣場舞音樂混雜在一起,吵得人耳膜作疼,莫等閑有些受不了,等待片刻,抬腿便走。
莫老師等等。
有人從后面追上來。截住莫等閑的是個細高個的年輕女人,穿灰衣裙,扎丸子頭,拎一個大包,肩背一個更大的包。
對不起,莫老師。丸子頭漲紅了臉。
你是誰?莫等閑十分詫異。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丸子頭紅著臉再次說。
我們認識嗎?莫等閑實在想不出這女人是誰。
我……我就是那個火烈鳥,丸子頭顯得很難為情。
莫等閑一時愣在那里。你這家伙可真會裝,鬧了半天,居然是個女的,為了減輕尷尬,莫等閑故作輕松地笑起來說。
對不起?;鹆银B又一次重復。這女人有一雙略顯憂郁的大花眼和一張薄而大的嘴。
那好……咱們走吧。莫等閑說。
等等,還有兩個人,火烈鳥說著卸下背包,同提包一并交給莫等閑。我去把他們叫過來。
火烈鳥跑向廣場。過了一陣,兩個孩子推推搡搡被送到了莫等閑面前。
我是跟孩子一起來的?;鹆银B說。女孩大約七八歲,細眉小眼,粉撲撲的臉,火烈鳥喊她小眼睛。大約剛才在城堡里瘋玩,淡黃柔軟的自來卷發被汗水濡濕貼在額顱上。男孩四五歲,黑黑胖胖,有一雙奇怪的大眼睛,容易使人聯想到受了驚嚇的小鹿。
小眼睛,大耳朵,快,叫叔叔,問叔叔好。
兩個孩子不知所措地望著莫等閑,帶著明顯的戒備,那眼神讓莫等閑想起了自己兒子這么小的時候可愛的模樣。兒子被莫等閑的前妻帶走了,現在南方的某座城市里管另一個男人叫爸爸。前妻阻斷了莫等閑和兒子的所有聯系,父子倆好多年沒見過面了。
莫等閑的心瞬間變得憂傷而柔軟,他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親切地同他們打招呼?;鹆银B顯得心潮澎湃。
我帶你們去找住處,先得把住處安頓下來。
去哪里,遠嗎?
得走一段路,這一帶沒住處。
你家離這里遠不遠?
不太遠。
那就住你家吧?;鹆银B的大方令莫等閑始料不及。
我家里不方便,莫等閑后悔說了不太遠這話。
你不是一個人住嗎,有什么不方便的?
主要是家里又臟又亂見不得人。
沒事,我可以幫你收拾,再說我們也不是講究的人。火烈鳥把背包從莫等閑手里要過去重新背好,像命令自己丈夫一樣說,走呀!
莫等閑只好領著這個叫火烈鳥的女人和兩個孩子,像一家人一樣穿街而去。
四
莫等閑家的狀況還是大大超出了火烈鳥的想象,打開房門的瞬間,隨著兩個孩子發出的驚呼聲,火烈鳥愣在了門口。
進了屋,火烈鳥顧不上休息就要動手整理屋子。莫等閑堅決不讓,火烈鳥卻一再堅持,最后莫等閑只得同意她把絆在腳下的東西大概整一整,把那間堆滿雜物、落滿灰塵的臥室整理出來。
臥室終于讓火烈鳥整出點樣子時,兩個孩子已經蜷縮在沙發上快睡著了。莫等閑讓火烈鳥先安頓孩子休息?;鹆银B十分潦草地給孩子洗漱了一番,便拖著女孩,抱著男孩走進了臥室。莫等閑聽見男孩大耳朵問,媽媽睡在哪里,要和那個人睡在一起嗎?小眼睛打了弟弟一下說,你胡說?;鹆银B說,媽媽當然是跟你們睡在一起。
莫等閑泡了茶,坐在客廳里等候火烈鳥出來。莫等閑心里有些不大舒服,幾乎沒怎么跟他商量,火烈鳥母子就住進了他家,這算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就這么隨便呢?
大約半小時后,火烈鳥帶上門輕手輕腳走出來。火烈鳥說路上出了好多汗,身上有味了,得洗個澡。
火烈鳥洗了很長時間才出來。火烈鳥出來時身穿粉白睡裙。只一眼,莫等閑就瞥見薄薄的睡裙下那兩個凸起的乳頭,如兩枚若隱若現的紅棗。莫等閑慌忙把目光移開了。
火烈鳥在莫等閑身旁坐下來?;鹆银B溫濕的氣息有些逼人。莫等閑邊往沙發邊上挪邊問,我還不知道你名字,不會真叫火烈鳥吧?
名字不重要,還是叫火烈鳥吧,你喜歡火烈鳥嗎?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莫等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想起這女人曾數次企圖跟他探討這種只在電視畫面里見過的鳥兒,只是他對此了解甚少,也不感興趣。
干嗎要偽裝成男人?
你要知道我是女人,還能跟我交往下去,能讓我過來?
這不正中下懷嗎?我求之不得呢。莫等閑發現自己想極力表現得幽默風趣一些。
你這人挺有意思?;鹆银B笑著揶揄道。
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帶兩個孩子,一路上可真夠辛苦的。
火烈鳥坦率地看著莫等閑的眼睛說,目的來之前我就說過了,還要再重復嗎?不等莫等閑回答,火烈鳥接著說,今晚我可不想回答太多問題,原以為有很多話要說,見面又不想說了。
不想說就不說。
兩人幾乎就沒怎么說話地坐著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仿佛那茶水的滋味無窮無盡似的。夜深了,能聽見鐘表走動的滴答聲,莫等閑也困了,便謊稱自己第二天早晨有個采訪,以此為由結束了尷尬的干耗。
火烈鳥走進小臥室關上門后,莫等閑才進了自己的臥室。上了床,莫等閑習慣性地拿起一本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的輕率,怎么隨便就把一個根本不了解的女人帶回家過夜呢?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索性關了燈。慢慢地,莫等閑開始留心對面臥室里的動靜。那邊很靜,似乎也在傾聽這邊的動靜。一些小蟲子樣的東西,開始在莫等閑心頭爬來爬去,弄得他怪難受的。
莫等閑想著火烈鳥剛洗完澡走出來時熱烘烘濕漉漉的樣子,不得不承認,這女人本身就漂亮,沐浴又為她增添了幾分白天所沒有的動人之處,尤其是那年輕的身體對莫等閑充滿了誘惑,這令莫等閑感到吃驚,他已清心寡欲好多年了。
莫等閑想象著對面臥室的門忽然打開,火烈鳥像貓一樣走向他的情景。不知是晚上吃的東西太咸,還是因為心里有鬼,很快莫等閑就覺得口干舌燥。他像個小偷一樣心跳得厲害,躺在床上一動不敢動。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一縷幽光的出現,對面臥室的門果真輕輕打開了。火烈鳥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他們四目灼灼,在黑暗中對視良久,然后狠命地抱在了一起。
五
早晨睡過了頭。走出臥室時,客廳已被收拾成了陌生的樣子。隨處亂扔的書被分門別類整理成幾大摞擺在桌上,臟衣物收進幾個大塑料袋中,啤酒瓶和沒用的東西像小山一樣堆在門口?;鹆银B說,早餐買回來在餐桌上,快去吃,今早你不是要接受采訪嗎?
昨晚的那個夢讓莫等閑不好意思直視火烈鳥。莫等閑說這多不好意思,怎么能讓你千里迢迢跑來打掃衛生呢?快扔下別管了。
沒事,只要是個女人,誰都會幫你收拾的。
莫等閑讓火烈鳥一道來吃早餐?;鹆银B說,你有事忙先吃,我和孩子一會兒吃。又問,今天接受采訪穿什么衣服,我幫你燙一下。
不用,我就這個樣子。
得添置幾身衣服,你現在是名人了。
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我不是名人,也不想當什么名人。莫等閑現在最討厭說他是名人。
火烈鳥停住手里的活吐了吐舌頭說,對不起啊!她歉疚的樣子看起來可愛又動人。
本來莫等閑這天依然不打算聯系李萌,但昨晚既然對火烈鳥說今天要接受采訪,那么吃完早餐就得向外走。出門時說,別整理了,停下來休息吧,亂慣了,太整齊反倒不習慣。
火烈鳥說,快忙去,等你回來一起吃中午飯。
莫等閑出門就給李萌打了電話。李萌說昨天沒有等到莫等閑的電話,今天正準備聯系他呢。他們相約在市融媒體中心見面。
李萌開門見山談起了這次節目的構想和內容。莫等閑對拍攝的內容表示反對。
恕我不能配合。莫等閑神情嚴肅。
李萌說,莫老師的個性我很欣賞,但因為某種需要,做節目不真實的情況也是有的,希望你能理解并配合。
莫等閑說,市文聯是這幾年唯一和我打交道的政府單位,除此之外沒別的。前幾期節目,我已經給有關部門貼足了金,說了好些違心的話,現在又讓我瞎編工作解決之前組織對我的關懷,你們怎么好意思?
李萌意味深長地笑了,起身給莫等閑邊沏茶水邊說,這是天目湖的手工白茶,你嘗嘗,很不錯的,還有一罐,外加一桶咖啡,都是純正的好東西,送給莫老師,走的時候拿上,熬夜寫作時用得著。
無功不受祿,留著你自己享受吧。莫等閑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
李萌在桌后坐下說,來渭州工作有七八年了,以前確實不知道有你這么個人才,自從知道你的事跡后,我的內心充滿了由衷的敬佩和深深的感動。
言過其實了。莫等閑面無表情。
能夠在艱難困苦中堅持夢想的人不多,莫老師應該相信大多數人對你的贊美和敬佩是發自內心的。
李萌抿了口玫瑰花茶接著說,現在到處都在宣傳你的事跡,我知道莫老師為人低調,早已為此所煩,可還得難為你配合再做一期節目,為什么呢?你可能有所不知,現在有點麻煩。
什么麻煩?
自從你連獲兩個小說獎之后,一篇相關的新聞報道讓見習記者小翟注意上了你。小翟決定在你身上做文章。小姑娘在批發市場找到你,軟纏硬磨說服你,拍攝了一期反映你日常工作和生活的節目。那期節目在《百姓人生》欄目播出后,在渭州引發了不小的反響。接著《追夢者》欄目也做了一期節目。后來省臺的記者覺得這個素材很不錯,專程下來采訪你,做了更為詳盡,也更為感人的一期節目在省臺播出。
很多人都以為是這些節目播出后,群眾的呼聲引起政府重視,為你解決的工作,實際情況并非如此。
李萌接著說,有些情況你未必了解,今天我來給莫老師講一講。
李萌走過來給莫等閑添上茶水說,機緣巧合,省臺做的這期節目讓剛好下到渭州來視察工作的汪省長看到了。據說汪省長忙完一天的工作,打開電視想放松一下時,恰好就看到了這期節目。汪省長是個伯樂式的領導,據說又是個文學愛好者,也許是被你的故事深深打動了,那期節目剛一看完,就給咱們劉市長打了電話,詢問你的有關情況。劉市長對你一無所知,據說,受到了批評。
這些我道聽途說有所耳聞,多謝汪省長的知遇之恩。
李萌手捧玫瑰花盛開的廣口水晶茶杯站起身說,所以說你是多么的幸運,這就是神秘的命運。李萌接著說,第二天在新天地果菜批發市場視察時,汪省長又問到了你,并提出要見你。看看,他把你記在心上了。
新天地集團的董事長根本不知道他們集團還有你這么個有文化的裝卸工,這真夠諷刺的。忙打發人去尋找。遺憾的是那天你不在,你去哪兒了,怎么剛好就不在呢?
李萌興奮得雙眼閃閃發光,沒見到你,汪省長若有所失,但他講了一席直接改變你命運的話。據說汪省長對劉市長說,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特殊人才,可以安排到對口的工作崗位上予以適當照顧。只有解決了后顧之憂,才能夠安心創作,寫出更優秀的作品。
汪省長還說,這個人不見得是個好裝卸工,但很有可能成為個好作家。如果將來成了大作家,渭州這地方不就出名了?莫言的家鄉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老家丹鳳縣棣花鎮,陳忠實的家鄉白鹿原,以前誰知道,現在知名度不都很高嗎?為什么?。坎痪褪且粋€作家帶火了一個地方,帶動了旅游產業嗎?咱們周邊的文學之鄉西海固,做得就很好,這樣的例子全國不少?。?/p>
莫等閑被李萌的一席話感動了,不茍言笑的臉上不知不覺有了笑容。他為那天沒見到汪省長而深感遺憾,這樣的好領導,難得一見。
于是,你的工作就這樣順利解決了。
是啊,真是沒想到。
總的來說,你的命運好極了,每個對你有幫助的人,在某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上都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了該出現的地方。你就說汪省長吧,人家大領導該有多忙呀,可那段日子偏偏就到渭州來視察工作了而不是別處。那天晚上,汪省長忙完工作肯定還有別的休閑方式,比如,給大家寫幾幅字,摸幾把牌,或是翻一翻介紹渭州人文歷史的冊子,但他偏偏選擇看電視而不是別的。據說汪省長平時除了新聞,無暇看其它節目,可那天晚上汪省長不但鎖定了那檔節目,而且專心致志看完了。這樣,你就具體生動地走到了汪省長面前,而第二天視察恰好又去了新天地果菜批發市場。這真是神奇,簡直像有人在暗中導演似的。
莫老師你想啊,從見習記者小翟獨具慧眼發現你,費盡口舌說服你做那期節目,到汪省長看到節目,再到你的工作得以解決,這中間多少環節呢,缺一環就不是今天這種樣子。
所以,李萌坐下來,仰起頭,抓了抓自己干練的短發總結說,一個人想要改變命運,除了自身足夠努力外,關鍵時刻還得有人提攜幫助。因此,咱們應該心懷感激,感謝省市相關領導的關懷,他們都是你生命中的貴人,特別是汪省長,他是那個畫龍點睛的人,是你生命中的頭號大貴人。
莫等閑說,我明白,這次的事,實際上就是汪省長的一句話,沒有他的金口玉言,一切都是扯淡。我是應該感謝汪省長,也應該感謝市上領導,但我認為最應該感謝的是實習記者小翟,沒有她,我還是新天地那個背菜袋子的,我認為小翟才算我生命中的頭號大貴人。
李萌怔怔地望著莫等閑說,小翟已經回學校去了,不提也罷。現在我們來說做這期節目的原因。工作解決后,有關你事跡的報道可謂鋪天蓋地,隨著知道你的人越來越多,出現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聲音,這些聲音在社會上造成了極不好的影響。
什么聲音?
多啦!信息時代,什么聲音都有,李萌攤開雙手做出無奈的表情說,網上批評、責問的聲音很多。
責問什么?
多是責問你這樣的人才為什么以前沒人發現,無人關心,不給解決工作。說什么很多編制內的人占著茅坑不拉屎,有屎拉的卻沒茅坑。
莫等閑若有所思地說,前些年我確實一心想在文化部門謀碗飯吃,比如去電視臺做文字編輯,到文化館搞創作,去劇團當編劇,這些單位都有長期合同工,可得到的答復不是不缺人,就是沒用人開支。
我相信莫老師說的是實情,但這些話從此堅決不能再說了。因為再這樣說,既得罪了人,又坐實了咱們渭州的領導不重視人才的事實,這會使領導們更加被動和尷尬。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做這期節目,得讓那些聲音平息下去。
見莫等閑不解地望著自己,李萌望著窗外嘆了口氣說,陽光也有照不到的角落,何況社會,關照不到的地方肯定是有的。李萌轉過臉,看著莫等閑誠懇地說,我知道莫老師為人耿直孤傲,對此等弄虛作假的事極為反感,但我想,說幾句話不影響什么,權當是演戲。
中午莫等閑沒能回家,配合著做節目,李萌從辦公室談到了一家酒店里。與一個當地名媛在環境優雅的地方共進午餐,誰會不樂意?
莫等閑只好發信息給火烈鳥,讓她帶孩子出去買飯吃。火烈鳥回復說炒菜米飯已做好了。
六
兩點多莫等閑去了工作室,花芬芳在那里等他。
對于花芬芳,莫等閑內心的感情向來復雜,因為曾經愛恨交織,所以帶有無法消除的偏見?;ǚ曳际悄乳e的初戀,當年為追求花芬芳,在與情敵的決斗中,莫等閑的頭被開過兩條寸把長的口子,那隱藏在頭發中恥辱的傷疤,時至今日有時還隱隱作痛。
莫等閑出名后,以前很少聯系的花芬芳打過兩次電話,一次道喜,一次敘舊。這次有事找莫等閑幫忙。
花芬芳帶來兩小盆多肉和一盆纖弱的文竹?;ǚ曳颊f寫作累了看看可以緩解疲勞。莫等閑用李萌送的白茶招待花芬芳?;ǚ曳家婚_始就掌握了話語權夸夸其談。兩小時后,想到火烈鳥還在家里等他,莫等閑明顯不安起來,便問找他什么事。
花芬芳說了兩件事,一是要莫等閑幫她修改論文,論文能否發表關乎她今年評職稱的事。
論文是專業性很強的東西,我恐怕改不來。
教育專業沒什么神秘的,你只管大膽去改。
第二件事是替花芬芳學聲樂的女兒寫篇音樂鑒賞類文章,光寫倒還好說,關鍵還得負責推薦發表。花芬芳說,你發表了那么多文章,編輯總認識幾個,我知道這點事難不住你。
既是學聲樂的,發表這東西有什么用?莫等閑的聲氣聽上去不大好。
花芬芳嫣然一笑說,怎么能沒用?女兒今年大學畢業呢。
那就自己寫嘛。
一個唱歌的女孩子哪有那水平?
莫等閑覺得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心想虧你還為人師表,這話也好意思出口?花芬芳臉微微一紅說,我知道老同學怎么想,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同事評職稱的那些論文,有幾篇是出自自己的手?她撒起嬌來,央求道,你就幫幫忙吧,誰讓我有你這么一個作家同學呢?
下午五點多,莫等閑才從外面回來,為表示歉疚,他買了兩大袋東西拎在手上。
走進有了亮光的房子,莫等閑幾乎不能確認這是自己的家。上帝在創世之初時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也許上帝來過,莫等閑心想。正站在椅子上擦玻璃的火烈鳥看到愣在門口的莫等閑,從高處跳下來說,是不是有點樣子了?
怎么像走進了別人家似的?
莫等閑招呼小眼睛和大耳朵來吃東西,兩個孩子歡呼雀躍地跑過來爭搶。
火烈鳥說,你快看門口袋子里的東西,我不能確定到底有沒有用,等你回來檢查一下再扔掉。
只要不是書稿,整出來的全扔掉。
書稿我一頁也沒敢動,就是整了一下。
我們先出去吃飯。
先扔垃圾,堆在門口怪讓人不舒服的。
莫等閑笑了說,行,聽你安排,說著肩背手拎就往外弄。剛到樓下,火烈鳥背著垃圾也下來了。
太不好意思了,你別管了。
兩個人背快些?;鹆银B臉上汗津津的。
爬樓梯時,莫等閑說,對不起,今天一出去就讓些惡心的事給纏住了,實在沒法脫身。
我理解,你現在是名人了,說著火烈鳥吐了一下舌頭。
七
晚餐又去了好朵魚餐廳。本來莫等閑要帶火烈鳥母子去別處吃,畢竟好朵魚餐廳是個加盟店,并沒有真正的渭州美食。但兩個孩子鬧著非去不可,因為好朵魚餐廳消費滿一百九十八元就送孩子們玩具。前一天,火烈鳥母子的消費沒有達到標準,所以沒有送玩具,兩個孩子對此念念不忘。
這頓飯很豐盛,莫等閑點了七八個菜?;鹆银B認為過于浪費。
沒關系,找個保潔一天還不得幾百元工錢?你干了那么多活,應該吃好點。
不想這話卻惹得火烈鳥不大高興,她說干嗎要把她和保潔拉到一起,明顯兩回事嘛!
吃完飯,幾個人逛街到十點多才回家。洗漱完畢,火烈鳥帶孩子們去小臥室睡覺。莫等閑也破例早早上了床。莫等閑希望真正的夜晚早些開始。躺在床上的莫等閑被自己內心的想法弄得躁動不安,他迫切地希望火烈鳥在這個夜晚真的向他走來,而不是在夢中。好多年了,莫等閑從沒有如此強烈地渴望過一個女人,他打算如果火烈鳥再不來,自己就要主動出擊了。
就在莫等閑等得火燒火燎忍無可忍時,對面的門輕輕打開了,火烈鳥像貓一樣走了過來。莫等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床上彈起來將火烈鳥攬入懷中的。水到渠成,他們笨拙而又熱烈地將自己交付給了對方,幾度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吹阶约涸缫严ТM的激情被眼前這個女人重新激發出來,莫等閑一時百感交集,自從當年前妻帶著兒子離開家后,這么多年,他幾乎沒有碰過女人。如果說莫等閑對女人還有正常的渴望和需求的話,那么,這種渴望和需求都幻化在他癡迷的文學中了,文學就是他的女人。
事后,莫等閑突然感到強烈的不安,他坐起來,點燃一根煙說,真是對不起,我們不應該這樣。
火烈鳥雙眼微閉,一副迷醉的樣子依在床頭上說,好好的事,這樣說就沒意思了。
莫等閑一時語塞,便切換了話題問,為什么要帶孩子跑出來?
我受夠了。
難道過得不好?孩子都生了倆呢。
這與生孩子有什么關系?你們不也生孩子了,還不照樣離了?火烈鳥猛地睜大雙眼說,簡直是糟透了,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火烈鳥開始敘述她的生活,平常她在微信里向莫等閑訴說的那個被虐待得千瘡百孔的修理工其實正是她自己,火烈鳥就是這樣一步步獲取了莫等閑的信任的。
除了日常的瑣碎和帶孩子的辛苦消磨掉一個年輕女人對生活的熱情外,和修理工丈夫毫無共同語言才是最令火烈鳥痛苦的地方。修理工的世界簡單,差不多就是修車、吃飯、睡覺三樣事。而火烈鳥的世界相對豐富,除了包攬所有的家務還有讀書、寫作、做白日夢,后三樣才是她傾心投入的。也就是說除了生活世界,火烈鳥還有豐富的精神世界?;鹆银B在敘述的過程中突然跳下床,抱來幾大本厚厚的筆記本讓莫等閑看。
這些都是我寫的,我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寫東西,這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我也投稿,但投中的很少。
修理工不允許火烈鳥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修理工需要一個大腦簡單,一門心思撲在丈夫和孩子身上,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妻子,而不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神經病。在這一點上,也許一開始他就看錯人了。他們頻頻發生矛盾和沖突,修理工在深夜里撕過火烈鳥的書,燒過她的筆記,把她強行拖到床上辦事情。在火烈鳥動不動就把飯燒糊,時不時忘記接孩子,千呼萬喚無應答時常常教訓她,火烈鳥每次都會進行激烈地反抗,有一回,甚至將水果刀插進了修理工的小腿肚。
太痛苦了,我們一開始就是一種錯誤?;鹆银B嘆息著說。我早就無法忍受了,一直想帶著孩子逃走,只是以前沒找到接納我的人,現在我找到了,火烈鳥解釋說。
這話讓莫等閑瞬間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恕我多情,你說的不會是我吧?我恐怕難以擔此重任,因為我只會讓人失望。
你怎么啦?
我狼狽的生活你也看到了,前妻就是因為不堪忍受窮困和我的種種劣習離我而去的。
我們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因為是同一類人,有共同的東西,不論精神上還是生活上,我們彼此需要,難道你不覺得?火烈鳥列舉了好些文壇夫妻伉儷情深的例子。
莫等閑覺得火烈鳥幼稚得可笑,同一類人未必就能相處好,相處這事太復雜了。再說一個獨居慣了的人,是很難做到與別人同飲食共起居沒有矛盾摩擦的。
我一直窮困潦倒,現在雖然有了一份所謂的工作,景況依然好不到哪去,我什么也給不了你,何況你又帶兩孩子,我想孩子你肯定哪個也無法舍棄。莫等閑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
還是你了解我,孩子我一個也不會留給他。
只怕修理工未必會答應,做父親的同樣舍不得孩子。
大耳朵還小,正是離不開媽媽的時候,我絕對不會丟給他。
小眼睛也不大嘛,一樣是離不開媽媽的時候,難道你要留下她?
不會的,火烈鳥擺擺圓潤白晳的光胳膊,急切地打斷莫等閑的話,小眼睛我更不會留給他,她和這個人沒有關系。
你離過婚?
壓根就沒結過。
小眼睛的父親另有其人?
我不知道她父親是誰。
那你可真是太粗心了。
莫老師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火烈鳥臉漲得通紅說,她是一個男人送給我的禮物。
天哪!有這樣的禮物。
火烈鳥說,不要吃驚,先聽我講個故事。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把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因為有些東西壓在心里太久,人會受不了的??蛇@故事又不是對誰都能講的,我是說很難找到一個配聽的人。雖然我跟修理工生活在一起,但從沒打算將真實的故事告訴他,因為他永遠無法理解。
讀你寫的愛情故事的時候,我總會被深深打動。我時常想,能寫出這樣的故事的是怎樣一個人,有著什么樣的一顆心呀?這人是多么懂得那些為愛癡狂、因愛犯錯的人,他對他們是多么體恤憐憫??!即便是一個為愛犯了錯或不擇手段的人,這人對他們也抱有最大的理解和同情,而不是一味地批評責怪,所以,只有你配聽。因此,我來了。
火烈鳥重重嘆息一聲慢慢地說,世界上沒有永遠裝在心里的故事,時間會讓它們變成洪水猛獸,得給它們找個去處。
老天,那你最好別講了,我怕自己不配聽。但火烈鳥已經開始講了。
八
那時候,麥子正抄近道穿越一座濕地公園。在那片明凈如鏡的湖泊旁,支畫架的男人突然停下手,認識似地盯著麥子一個勁兒地看。男人的頭發亂糟糟的,穿一身滿是口袋灰不拉嘰的戶外運動裝,看上去有些邋遢,卻也符合麥子對一般畫畫的人的印象。
那片湖泊叫白湖,水面開闊,繞湖蘆葦叢生,湖里水鳥起起落落,畫畫實在是個不錯的地方,麥子經常見有人在支起的畫架前涂涂抹抹。在這樣的地方,被一個畫畫的人多看幾眼本來極其正常,有可能是認錯了人,也可能是無意之舉。但麥子感受到的分明不是陌生的目光,而是一種熟悉的、溫暖的、明亮的、父親般的目光。那目光黏黏的,粘住了麥子的腳步。
姑娘,你喜歡火烈鳥嗎?今天我畫火烈鳥送你怎么樣?麥子愣了一下,徑直走過去。什么火烈鳥?分明是想和我搭訕,麥子想。
走出幾步,不知何故又要回頭去看,麥子發現那人側了身子依然站在原地定定地望著她,麥子迅速扭過頭,匆匆走了。
那天晚上下班后,麥子回家走的還是那條路。那時候,濕地公園里暮色濃重,人跡稀少,遠近的景致顯得影影綽綽,只有白湖宛如一只巨大的水泡,泛著灰白的幽光兀自浮在那里。走到白湖邊上,又看見早晨見到的那位畫家坐在路燈下的一塊石頭上,悠閑地蹺著二郎腿在抽煙。見麥子走過來,畫家站起身來說,你讓我好等啊!我跟自己打賭,說你一定還會走這條路的,怎么樣?我贏了。畫家走到畫架前翻看那些畫稿說,挑一張好點的送給你,我就可以收工回家了。
像麥子這種來自農村的女孩,頭腦里少不了有一種來自大人們灌輸的固有觀念,那就是大城市里的男人大多都很壞,打工的女孩稍不留神就會上當受騙,因此警惕性很高,便想當然地認為這人是想糾纏她。當畫家把一張畫取下來遞給麥子時,她拒絕了。
我并不認識你。
我也不認識你??!畫家看著麥子笑著說,看看再拒絕也不遲,我畫的火烈鳥可是很不錯的,至少我這樣認為。畫家語氣溫和,顯得自信而誠懇。麥子只好接過畫來看。
火烈鳥在哪兒?我一只也沒有看到。麥子只看到滿紙涂抹的色彩。
我拿遠點你看,這畫上有很多火烈鳥。畫家拿過畫,走到路燈正下方,歪著頭貼在胸前讓麥子看。
還是一只也沒有看到。
畫家垂下畫,圓圓的略有些浮腫的臉上再次浮現出笑意,我知道你想看到什么樣的畫,一大群火紅的鳥兒挨挨擠擠漂浮在湖面上,倒影也是火紅的,像火焰在燃燒,這種鳥兒有著修長的腿,曲線優美的脖頸,鐮刀一樣彎曲的嘴巴對不對?
可我覺得你畫得一點都不好。
哈哈!畫家爽朗地大笑起來。小姑娘真誠得太可愛了,但不能因看不懂就說我畫得不好。
畫家把畫復又打開說,簡單來說,中國畫大體無非就是寫實和寫意兩大類,就像世界分為有形和無形一樣。我畫的是寫意,更意象一些。
見麥子一臉茫然,畫家接著說,你同我當年初次接觸寫意畫法時的眼神一模一樣。這么給你說吧,有句老話叫“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我將這話改成“眼見為實,意象為虛”,畫畫就是這么個道理。肉眼所見實實在在的東西是物質的,惟妙惟肖描畫出來屬于寫實,而我畫的是虛化、意象的東西,是船過水無痕,雁過不留影的那種感覺,比較抽象,重在精神層面的表達。這種畫法神秘而夢幻,有著獨特迷人的風格,相對比較高級。這樣的畫,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
麥子似懂非懂地點頭凝視那幅畫。畫家說,怎么能說這畫上一只火烈鳥都沒有呢?你用心看,不但有,而且很多。畫家四指撫過畫面說,這些是它們小樹林一樣的脖子,這是它們高昂的頭,很明顯這一塊是它們的身子部分,下面這些色彩團,是火烈鳥在湖面的倒影。
奇怪的是,聽了畫家一番描述,麥子眼前竟展開一片浩淼的水域來,一片數量可觀的火烈鳥憩息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它們身姿妙曼,伸長曲線優美的脖頸,小小的頭正集體努力地看向某處。
我看見火烈鳥啦!好多擠在一起。麥子不由自主地說,我覺得它們不像鳥,更像水中長出的植物,身子像暴雨打過的殘荷葉,頭和脖子則像彎曲的蓮蓬。
麥子的話令畫家興奮得手舞足蹈。畫家說,凡事都講個緣分,這話一點不假,有人出錢求我的火烈鳥,我卻常常因為沒有靈感而難以完成一幅畫,可今早見到你的時候,莫名其妙就想畫一張送你。今天的火烈鳥畫得很順利,而且都挺不錯??磥?,我們是有緣人呀。見麥子的臉色又變得嚴肅,畫家變了話題說,就憑剛才一番話,可以看出小姑娘天賦過人,你不學畫畫太可惜了。說著,畫家開始收拾畫架,他們一同走出公園后分了手。畫家未問麥子的名字,麥子同樣也沒有問。那幅畫,麥子拿回去貼在了床頭上方。
那個夜晚,麥子在夢中跟隨畫家去了千山萬水之外的地方看火烈鳥。那場面真壯觀,好多好多火烈鳥呀!
九
說不清的原因,從此上下班,麥子專走濕地公園里的那條近道。有時候能碰上畫家,她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了。只要時間允許,麥子一般都會停下來看他畫畫,她喜歡畫家畫畫時的那份專注與投入。畫家畫畫的時候就走進他的畫里去了,不管旁邊站著誰,一概視而不見。這樣的時候,麥子就像他的畫架,只有默默立在那里的份。不畫畫的時候,畫家倒是顯得很熱情,話特別多。比如,對著湖面,畫家突然會說,看到了嗎,那里有數不清的火烈鳥???,一只飛起來了,幾只緊隨其后,快看,更多的飛起來了。那陣勢,簡直太壯觀,太震撼了!就像烈火在天邊燃燒,又像緋紅的輕云飄過。麥子特別喜歡畫家富有詩意和激情的描述,這樣的時候,麥子認為她儼然已是畫家的知己了。當然,對于畫家云里霧里的描述,麥子時常也會陷入迷茫之中,這時畫家便開導她說,人類要是沒了想象力,世界就會止步不前。小傻蛋,畢竟眼見有限,啟動你的想象力,化無形于有形嘛!
有時候好些天見不到畫家,麥子就會失魂落魄,怎么說呢,畫家嘴里的藝術世界同麥子打工的世界是有天壤之別的。麥子知道,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涉足那個世界,但她是一個極其敏感又十分聰慧的姑娘,自小又喜歡讀書寫東西,所以,畫家講什么她基本都懂,不光是懂,麥子簡直是喜歡上畫畫了。
火烈鳥坐起身說,這故事很老套,是不是沒興趣聽下去了?莫等閑未置可否?;鹆银B說她口渴了,莫等閑跳下床端來兩杯溫水說,你不光在畫畫方面有天賦,如果寫小說更是如此,這故事的細節很動人。
火烈鳥接過水一飲而盡,歪著頭問,難道你不喜歡火烈鳥嗎?它的腿是那樣修長,身姿是那么美妙,渾身的羽毛又是那樣絢麗,遠看湖面上像落了紅霞,實在太震撼了。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么你以前總試圖跟我談論火烈鳥,我知道啦,單純的女孩愛上了畫家。莫等閑說。
沒錯,十九歲的麥子愛上了畫家雪泥。隨著兩人的熟悉,麥子發現自己如同一枚小鐵釘,面對畫家這塊大磁鐵毫無抗拒之力。畫家身上的學識談吐,放蕩不羈卻又飽經滄桑的藝術氣質已經足夠吸引麥子,而溫和寬厚的長者的樣子更讓麥子身不由己地要靠近他。兩人出去吃飯,畫家總叫麥子坐著,自己一趟趟去拿飯取水。他帶麥子去買鞋子,每次都會蹲下身,前前后后仔細捏揣個遍,看鞋子合不合腳。麥子有痛經的毛病,每回來例假,畫家都會給她熬稠稠的紅糖姜棗湯,逼著她趁熱喝下去。畫家叫麥子心尖尖、傻蛋蛋,家里家外都一樣。長了十九年,麥子從沒有被人如此在乎過,畫家這樣對她,麥子覺得幸福極了。麥子時常在恍惚間覺得畫家就是自己的父親,盡管她對早早離世的父親已無多少記憶。好多回,麥子被畫家感動到流淚時,她在心里都忍不住想叫他一聲爸爸。
畫家曾是某地美院里的老師,早年因工作不順心辭了職,到處游山玩水,是個居無定所的落魄之人。畫家畫畫隨性,山水、人物、花鳥草蟲,什么都畫,但畫得最多的是火烈鳥。畫家對火烈鳥很癡迷,為此去過非洲好些地方,那地方是火烈鳥的天堂。畫家說他第一次在非洲看到火烈鳥的時候,竟然激動得哭了。
畫家雪泥曾承諾要帶麥子去肯尼亞的博戈里亞湖看火烈鳥,當然,納庫魯湖也是不錯的選擇。但去非洲兩個人花銷巨大,畫家總是攢不夠那筆錢,所以這個愿望一直未能實現。畫家靠畫畫養活自己,只是收入有限,相對于他抽煙喝酒無度和動輒就外出寫生的巨大花銷,那些收入無異于杯水車薪,所以畫家總是很窮。就算很窮,畫家在麥子眼里也是光芒四射,她崇拜他,熱愛他,自視是上天特意安排她來照顧這位窮困潦倒的畫家、自命不凡的才子的。麥子總是設身處地為畫家著想,幾乎不曾向他提出過任何條件。
哦!忘了告訴你,火烈鳥說,畫家早跟妻子離異了,孩子也不跟他來往。
小眼睛是麥子和畫家生的,后來畫家拋棄了麥子母女,我猜想是這樣的對不對?莫等閑自以為是地問。
十
麥子和畫家雪泥的關系曾一度變得十分緊張,原因倒不是因為小眼睛,而是麥子逼問畫家什么時候跟她結婚。美好的時光過得飛快,眨眼間他們在一起有兩三年了,麥子認為該談一談正經問題了。畫家卻認為麥子提出的“正經”問題既荒唐又可笑。畫家坦誠地告訴麥子,他要一直保持自由之身,此生絕不打算再跟任何一個女人以夫妻的名義捆綁在一起,他憎惡妻子,懼怕家庭,這是上段婚姻留給他的傷痛。直到此時,麥子才知道畫家對自己毫無想法。
麥子認為畫家欺騙了她。畫家卻說他從未要求過麥子什么,兩人實質性的關系一直都是麥子推動發展的。麥子仔細回憶了他們交往的過程,得出的結論是她愛畫家,而畫家并不愛她。幡然醒悟的麥子既憤怒又傷心,跟畫家大吵大鬧。畫家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人無理取鬧逼他就范,于是就不辭而別了,而且不辭而別得相當徹底。
畫家不辭而別后,麥子瘋了一般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可畫家就像潛入深海的魚,連個氣泡也不冒。那么愛麥子,那么溫和,如同父親般的畫家說走就走了,麥子怎么也想不通。麥子在痛苦中熬過了幾年,就在她徹底絕望,以若無其事的樣子準備將生活繼續進行下去時,畫家卻回來了。畫家回來并沒有來找麥子。麥子是在白湖邊上偶然發現他的。畫家這次帶回來一個人——一個背在背上的女嬰。
關于女嬰的來歷,畫家雪泥的解釋很神圣,但近乎傳說。畫家說應該是漫天飛舞的雪花叫醒了他,在那個初冬的夜晚,酒醒過來的畫家竟一時難辨自己身在何處。于是,畫家繼續躺著進行了回憶,慢慢地他才明白自己為何睡在長椅上獨自面對著星空。原來就在這個廣場,當天有許多人曾圍觀畫家作畫。其中的一些人表現得興味盎然,不停地向畫家請教,同他交流頻繁。這是個彩葉紛飛、富有詩意的季節,畫家很有感覺,不歇不停畫了十幾幅火烈鳥。畫家拎著酒瓶,邊喝邊講邊畫,后來的事情畫家就不大記得了。
回憶至此,畫家雪泥揉著酸澀的眼睛微微欠起上半身,這時,畫家看到了一個令他終生難忘,也難以用語言描繪的奇妙世界。鐵灰的夜色如巨大的河流正在靜謐安詳地流淌,在這無邊的灰暗當中,有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小粉蝶們正在翩翩起舞。很快,那片耀眼的光芒就變幻成金光四射的巨大錐體,小粉蝶仍然翩飛其中。畫家逐漸感受到了空氣的清冽甘甜,他抬頭仰望,看到雪花與星光共同閃耀,畫家這才明白自己一覺從深秋睡到了初冬。恍惚間,畫家又覺得這是一幕正在上演的舞臺劇,自己正置身于燈光聚焦的舞臺中央。就在畫家如夢如幻時,對面的長條椅上,一樣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畫家跳下地,踩著薄如柳絮的初雪走過去,輕輕揭開被角,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正在熟睡。
看到嬰兒的一瞬間,畫家忘記了世界與自己的存在,他屏住呼吸凝視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如同凝視當年的自己。畫家真切地感受到來自四十三年前,父親在雪夜里凝視一個棄嬰時滿是憐愛和柔情的目光。這簡直是天意,畫家不禁淚流滿面。
畫家說,他一直試圖用畫筆描摹那個夜晚的情景,鐵灰色流淌的夜,遙遠的星空,小粉蝶般的雪花,熟睡的嬰孩,寧靜柔和的金色燈光,但畫家始終沒能畫出一幅令自己滿意的作品,這使他極其沮喪。
畫家在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是那樣動情,又是那樣真誠、投入。令麥子驚奇的是,畫家每次的講述幾乎沒有出入,一個謊言制造者不會如此縝密而無疏吧?所以,麥子非但不懷疑,反而一次次被感動。畫家說相隔幾十年,兩個棄嬰都在雪夜的星空下酣睡,不會是巧合,只會是上天的刻意安排。畫家認為這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這樣的禮物,連世界上最鐵石心腸的人都難以做到狠心拒絕,何況滿腔柔腸的他?
麥子變得疑慮重重,因為任何人都無法證明畫家所說的一切。麥子懷疑小眼睛是畫家和某個女人生的孩子,可畫家堅決否認。畫家說要生,為什么不和麥子生一個?麥子問畫家為什么不把孩子送進收容站,不交給公安機關。畫家反問麥子為何不思考孩子來到他身邊的緣由。麥子哪里弄得清楚這些事情?畫家解釋說這就是天意,說麥子當年走向他也是天意。
“天意之說”令麥子看畫家如同霧里看花。
十一
差不多兩年后,畫家又一次失蹤了。這次畫家是有辭而別的。那時麥子已經不上班了,專門在家里照顧畫家和小眼睛。關于小眼睛,畫家說過,無論誰,要愛他,必須連同孩子一起愛,否則,沒有可能在一起。
麥子心里明白,小眼睛跟畫家的關系絕非如他說的那般簡單,但麥子甘愿相信畫家的說法,她選擇愛孩子,因為麥子愛畫家,只有愛畫家,她才能夠嗅到幸福散發出的芬芳。
畫家將他畫畫所得的錢除了一部分給農村的父母養老外,其余全部交由麥子打理生活,那些錢勉強能夠維持他們三人的生活。但能待在畫家這樣的人身邊,麥子已經很滿足了,至于他們兩人的關系,麥子不敢再強求,她相信時間會給她一個交代。麥子自信畫家會越來越離不開她的。
畫家那次接了一個大活,完工會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畫家走時說好兩個月回來,但兩個月過去了,除了轉過來不多的一些錢外,人并沒有回來。畫家抱怨說由于那些不懂藝術的人總是瞎摻和,致使那活一改再改而難以如期結束。麥子信以為真,直到三個月之后,畫家的電話徹底打不通了,麥子這才意識到出了問題。
麥子帶著小眼睛去找畫家,從烏魯木齊到庫爾勒,再到喀什。在找畫家無果的日子里,麥子曾有過把小眼睛送人的打算。一個未婚女子,帶著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算怎么回事?可小眼睛已經兩歲多了,會叫媽媽了,越來越招人疼愛不說,最主要的是長成了小小版的畫家,每有此想法,只要看上一眼孩子天真無邪的臉,麥子就會覺得自己是在犯罪。
兩年多時間,喂奶吃藥,擦屎把尿,朝夕相處讓麥子和小眼睛有了母女般真正的感情,此時想要舍棄已經難以做到了。又考慮到如果送了人,畫家回來,該如何向他交代?麥子一直固執地認為畫家會回來的,即便是為了這“上天的禮物”,畫家也一定會回來的。
講到這,火烈鳥哽咽了,成串的淚水從臉頰上滑落下來。她輕輕啜泣著說,我太傻了。
真不是個東西,欺騙你的感情不說,還把他的風流種子甩給你,這種人渣,不得好死。
你別這樣罵他,太難聽了。
你太傻了,傻得不可理喻。
你和修理工在一起是因為走投無路了?
火烈鳥輕輕揩去臉上的淚水說,不知道是為什么,也許是出于感激吧。我去找畫家,從庫爾勒一路打聽到喀什,因為我只知道個大概,具體地點并不十分清楚,畫家經常外出寫生或干活,有時幾天,有時幾十天,我向來不問太詳細。這樣找了好長時間,人沒有找到,錢卻花光了,當時我得了一場大病,帶著小眼睛臥床旅店,可以想象是什么處境。修理工就是那時候認識的。他單純善良,十分同情我,出錢讓我繼續住在他樓上的旅店里慢慢找孩子的父親。修理工至今不知道小眼睛的身世,他要知道了,肯定會無法理解的。修理工用自己修車掙來的錢給小眼睛買奶粉,帶我看病,笨手笨腳地給我熬藥燉湯,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們就在一起了。
后來還是沒有找到畫家嗎?
打聽到一點線索,他在一面墻上作畫時從高架上掉下來摔死了。
活該!太壞了。莫等閑義憤填膺。
他有高血壓,經常犯頭暈,估計是戶外工作時熱暈了。聽說,掉下來頭磕在一塊石頭上,當場就死了。我找到請他畫畫的那家公司打聽情況,不知為什么,那些人都推說不知道,只有一個人告訴我,說他的妻子已經領了賠償款,處理過后事了。我只好帶著小眼睛離開了,我是什么身份,還能怎么樣?后來又聽到一種說法,說畫家在當地醫院搶救過來后,轉到北京的大醫院去了,命保住了,人卻成了植物人。
在喀什住了兩年后,我生下了修理工的兒子。我們至今沒有結婚,我一直推脫不愿去辦那個證?;鹆银B說,我不愛他,卻稀里糊涂地跟他在一起了,連孩子也生了,你看我就是這么荒唐的一個人。
唉!火烈鳥深深嘆息了一聲接著說,十九歲的時候,我已經明確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無非是打幾年工掙點錢,年齡差不多了找個和我一樣來自農村的人結婚生孩子,老大不小時拖兒帶女再回到老家去,我身邊的人都是這樣的。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遇到畫家,也無法預料會跟修理工在一起,更不知道自己會愛上你,我無法想象自己會是一個與我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的媽媽,我不知道我會那樣愛她。真的,就是做夢也想不到。
現在我終于明白,人是很難掌控自己命運的,我感覺暗地里有一雙手,它老是隨意地操控著我,讓我事事難以如愿。我愛畫家,卻沒能跟他在一起;我討厭修理工,卻跟他生了孩子;我以為痛苦使我失去了愛的能力,結果我依然還會愛;我以為我能舍棄小眼睛,卻發現根本做不到,我就是這樣活在身不由己中的。
這就是神秘的命運。莫等閑說。
我的事,對別人是萬萬不能講的,而你不一樣,我看到了你作品背后那顆與眾不同的心,即使對一個十惡不赦的家伙,你也會究其根源,找尋出最終導致這家伙走上不歸路的種種原因,對他們有剖析,更有同情和理解。所以我帶著這個故事來了,我相信你會懂得的。
十二
火烈鳥說,我想過了,無論到哪里,無論跟誰在一起,兩個孩子我必須帶上,這是前提。雪泥當年對我說,愛他就必須連孩子一起愛,我也這么想,愛我就連兩個孩子一起愛。
你又要說我太傻,傻得不可理喻。在你看來我應該詛咒畫家,對他恨之入骨才對??善鋵嵅⒉皇沁@樣,因為我在他身上體會到了從未體會過的愛,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有人像他那樣愛我。他的愛讓我像花兒一樣開放過,這是我至今唯一得到過的幸福。不是說,只在乎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嗎?現在我明白了,這是多么無奈的說法,誰會不在乎天長地久?不過是你無法擁有罷了。就說我跟畫家吧,我是多么情愿跟他天長地久,可上天沒有那樣安排,只好如此了。
也許你無法相信,火烈鳥接著說,我對小眼睛的愛勝過大耳朵,她帶給我的是另一種愛,是讓我在不幸中仍然能體會到幸福的愛。我時常想,畫家和小眼睛都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如今一樣禮物不見了,另一樣我得好好珍惜。
不知道該如何接這個沉重的話題,莫等閑又點燃一根煙,煙霧使他的臉越發迷離起來。
唉!別折騰了,聽我一句勸,回到生活里來吧!
我在哪里?
你在空中。
更多的時候,你的選擇只遵從內心的感受,你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你只為自己活,率性而真實。雖然這樣的人往往有飛蛾撲火式自取滅亡的不幸,但比我們這些靠演戲活著的人好很多,因為你勇敢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哪怕最終還是失去了。莫等閑彈了彈煙灰接著說,剛才的話很讓我感動,特別是你對小眼睛的感情。既然這樣就不要折騰了,回去好好過日子吧!孩子是無辜的,應該給他們安穩的生活,讓他們健康快樂地成長。
誰給我安穩的生活?
這個不太好說。
可我愛上你了。我以為除了畫家,我不會愛別人了,可我還是愛上你了。幾年來的交往,通過你的文字,讓我確信我是了解你的?;鹆银B大約覺得很委屈,眼淚像斷了線的白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她的嘴巴一張一翕的。
愛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愛的?別讓有些東西誤導了你,莫等閑努力擠出一些不自然的笑容后趕緊將話題岔開了。就說文學吧,玩玩可以,但千萬別當成正事。為什么呢?想吃這碗飯,首先得有天賦,其次得堅持不懈地努力,同時還得忍受孤獨和寂寞,這不過是基本條件。在這上頭想弄出點名堂很難,這不像種莊稼,只要下地勞動,就會有收成。再說,這樣一個追名逐利的時代,有文學什么事?一句話,這玩意兒有時害人沒深淺。就說我吧,當年因為愛好文學丟了正式工作跑到外面去闖蕩時,所有人都笑我腦子有問題,實在無法理解的父親一氣之下將我趕出家門。后來又因為堅持搞文學,妻子跟我鬧離婚,她認為我應該想方設法弄錢才是正道,而不是將大把的時間浪費在什么寫作上。我們離婚后,父親憤然跟我斷絕了關系,幾十年來我們基本上不來往。
一個人所做的事情是否有意義,主要看能否得到名和利,如果不能,多么高尚的事情都是歪門邪道,都屬于不務正業,這是從過去到現在所有人一成不變的共識。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跟家人、社會上的人對抗,我用自己的堅持向他們宣戰——只要能堅持下去的事情就是有意義的。這個過程中我一直是一個人,非常孤獨。回憶往事,莫等閑心里很難受,他長吁一口氣說,你還是好好過日子,別像我,在別人認為沒意義的事情上耗神費力了。
火烈鳥怔怔地看著莫等閑說,你這樣說我就不明白了,難道你不是一個成功的例子嗎?
莫等閑扔掉煙蒂說,這不過是個偶然現象,我成功在哪里?是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嗎?我成功什么了?我在菜市場背了十幾年菜袋子,一直被當成神經病,任誰都瞧不起。我寫了幾十年,除了發了幾十篇小說散文,獲了幾個沒多大分量的獎之外,什么也不是,實話告訴你,寫作對我只是一種習慣,我百無一能,除此之外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至于很多人都看重的這份正式工作,我剛才說了,只是個意外,與我個人的努力無關。
想不到你會這樣說,不管怎么樣,你現在算是苦盡甜來了?;鹆银B固執地分辯說。
莫等閑說,真正寫作的人,沒有苦盡甜來,一切永遠都是苦的。
這時已到午夜,窗外突然淅淅颯颯響作一片,宏大而又細密,像風正在穿越叢林?;鹆银B扭頭看向窗外夢囈般說,下雨了。
莫等閑陷入了沉默,他覺得這個夜晚最大的錯誤并非是同這個女人上床,而是愚蠢地在床上談論床下的話題。
十三
早晨莫等閑起床時,火烈鳥又在衛生間里忙活,從昨天開始,這所房子里就掛滿了清洗出來的各類衣物,房子里那種年深日久的陳舊氣息給洗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薰衣草濃郁的香味,莫等閑感到很不習慣。
經過這個夜晚,莫等閑和火烈鳥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他們都竭力回避著什么,仿佛兩人中間橫著一片雷區,誰也不敢輕易往前邁步了。
出門前莫等閑對火烈鳥說,出小區往右走一百五十米左右,有個公園,風景不錯,你可以帶孩子去游園劃船。莫等閑說著掏出幾張鈔票遞給小眼睛。拿著,出去玩時讓媽媽給你們買零食,莫等閑像爸爸命令女兒一樣說。
小眼睛在遲疑中接住錢,仰頭望著莫等閑問,你會做我們的好爸爸嗎?她問跑過來的大耳朵,你說他會做咱們的好爸爸嗎?眼睛大得出奇的大耳朵說,你胡說,咱們有爸爸呢。小眼睛說,你忘了,來的路上,媽媽說要帶咱們去找一個特別好的爸爸。
火烈鳥從衛生間里一個箭步沖出來,一把奪過小眼睛手里的錢,執意要還給莫等閑。不用,我有錢,火烈鳥面帶慍怒。
火烈鳥逼得莫等閑連連后退,推讓中錢撒落在地上。莫等閑撿起來擱在茶幾邊上說,給孩子吃零嘴的,你干嗎這樣?
莫等閑去了工作室,他不想待在家里??吹贸?,火烈鳥很想跟他一同去,因為她不止一次地問到那里的情況。但莫等閑并沒有邀請她。當莫等閑知道火烈鳥是帶著孩子從家里偷跑出來的時候,心里就有了負擔,這算怎么回事呢?如果那個修理工找上門來,怎么說得清楚?莫等閑想起父親的告誡,現在,他不那么反感父親的話了,對于自己新長出的羽毛,還須愛惜一些為好。
莫等閑覺得再不能這樣不明不白下去了,得讓這個自作主張的火烈鳥盡快離開??山由袢菀姿蜕耠y,逐客令不是那么好下的。莫等閑悔恨不該有昨天那個夜晚,本來一切簡單明了,讓她走就是了,可這個夜晚使一切變得復雜起來,事情一旦復雜,人就很難理直氣壯了。
想不出辦法,莫等閑決定干點事情。那篇題為《提高幼兒教師專業素養的策略》的論文,莫等閑認真看了兩遍,如果要他點評,莫等閑會送上“層次不清,邏輯混亂,語病百出”十二個字。這樣的論文,操刀動手術并非易事,莫等閑頗為苦惱,又想起答應給花芬芳的女兒寫稿發稿的事,他琢磨著以一個藝術生的視角寫篇音樂鑒賞類的散文或隨筆。思索了好一陣才發現,對于小說以外的東西,他的了解十分有限,根本不知道寫什么。
莫等閑抽了半盒煙什么也干不成,這讓他很煩心,想到從答應李萌做節目,到接承花芬芳的事兒,都是違背自己良心和意愿的,他一樣都沒能拒絕,但對向他敞開心扉的火烈鳥卻是如此態度,莫等閑覺得自己有些惡心。
中午莫等閑沒有回家,他給火烈鳥發信息說下午要去一個學校做報告,午飯讓他們自己解決,莫等閑希望火烈鳥能感受到他的有意冷落。
火烈鳥回信說,公園風景確實不錯。
在工作室待到了下午六點鐘,莫等閑想,還是回家吧,總不能老待在外面呀。這時候,父親打來電話,問郭茂林小說的事。莫等閑說才看了個開頭。父親催促他趕快看完錄成電子版,盡快投到編輯部去。
你郭叔不停地催問他的稿子,準備請你吃飯呢。
莫等閑決定如實相告,以免誤人害己。那東西根本算不上小說,也沒什么價值。
父親在那頭提高嗓門說,你看都沒看完,憑什么說人家的小說沒價值?
三句話分高下,不用看完,就那水平。
這樣吧,父親似乎咽了口唾沫,你先給弄成電子版,然后多投幾家刊物,你說了不算,讓編輯看去。
編輯哪有時間看這種垃圾東西?
你說話太狂妄了,一點水平都沒有。父親生氣了。
有水平誰弄這事呢?莫等閑也生氣了。
你這混賬怎么回事?
另請高明吧,我沒有時間。
父親在那頭咆哮起來,才上了幾次電視,就張狂成這樣了,我求不動你了是不是?
莫等閑一怒之下掛斷了電話。咱們還像以前那樣不來往最好,這句話到了喉嚨眼上卻沒能說出來,莫等閑十分痛恨自己的懦弱。
很快,父親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莫等閑做好了干架的準備。
你家里那帶兩娃的女人怎么回事?
一個讀者過來暫住幾天。
讀者為什么要住到作者家里?少給我裝蒜,我剛去過你家,那女人說話支支吾吾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人,正經人能帶著娃住進一個單身男人家里?
不要隨便評論我的客人,我的事不用你管。
現在全社會都拿你當人看,你可不能自己糟踐自己。你現在是有身份的人,找女人肯定得找個體面的、般配的,這種來路不明送上門的,我和你媽堅決不同意,趁早讓她走吧。
虧你還當過那么多年的中學校長,說話就這水平,你閑心操得太多了,小心累著。
父親的話反倒刺激了莫等閑,他決定立即回家。幾乎一瞬間,莫等閑做出決定,要對火烈鳥母子好一點,讓苦思冥想的那些打算滾蛋吧!讓火烈鳥母子住著吧,住到什么時候是什么時候,何必認真,何須費神?一切順其自然。
只是火烈鳥母子并不在家里,家里只有薰衣草的氣息和滿房子的陌生。床單、被套、沙發巾、桌椅套都以嶄新的面貌歸位原處,房間一下子大了好多,窗子上像安上了新玻璃,到處都在閃閃發光。
上帝一定來過,莫等閑心想。
莫等閑發信息問火烈鳥在哪里?;匦畔⒄f還在逛街。莫等閑說我來找你們,一塊吃飯。
火烈鳥回復說他們已經吃過了,讓莫等閑自己去吃。莫等閑下樓要了一碗褲帶面,這是他的最愛。
再回到樓上,一進屋就看見那幾張鈔票擱在茶幾上。奇怪,剛才怎么沒看見?莫等閑問自己。這時候,他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忙到小臥室去看時,發現火烈鳥和孩子們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那些東西肯定是被收進那兩個大包中去了。
莫等閑急著打電話,又一次發現他到現在還是沒有火烈鳥的電話。
你們在哪里?我過去接你們。莫等閑發消息問。
一連問了幾次都沒有回復,語音電話也無人接聽,莫等閑覺得父親一定說了什么過分的話,自己的父親自己還不了解?他越想心中越不安,便一直不停地發信息。
到了夜間十二點多時,外面突然淅淅颯颯聲一片,莫等閑走到窗前往外看,只見街道上扯起一片桔黃色的雨幕,雨下得細密又安靜,像風正在穿越大片叢林。
這時候,火烈鳥終于回了一條短信。下雨了,她說。
責任編輯:魏建國
田華,女,甘肅靈臺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解放軍文藝》《安徽文學》《四川文學》等。出版小說集《望鶉觚》《藍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