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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鹿

2025-05-28 00:00:00阿英
延安文學 2025年3期

1

百草記得,鹿鳴堂藥鋪出事,是在勒鹿那天。

勒鹿即殺鹿。以整頭鹿,配多味藥料,制“全鹿丸”。制丸藥的鹿,不可見血,故不用刀,而以繩索勒頸。死去的鹿,兩眼光澤漸熄,百草看了,總忍不住哽咽。每年勒鹿,她都遠遠避開。實際上,在藥行,勒鹿是風雅的事。北平同仁堂、衢州天福堂,都有三月勒鹿的傳統。各種儀程規矩,也愈積愈多。鋪子門面要刷新漆,懸條幅。門前空地上立起木樁,拴一頭壯碩的雄鹿,當眾勒斃。勒鹿的人,也有講究。不能請屠夫,殺豬宰羊者再怎么裝扮,也難脫腥膩之氣。循藥界通例,要在店鋪中,挑出一個有威望的人。

鹿鳴堂今年的勒鹿者,是百草的母親刀娘。

刀娘是鹿鳴堂的“刀頭”,即“刀房”里管事的人。鹿鳴堂有五房,除了刀房,還有斗房、碾房、丸房跟賬房。刀房專司切藥。切藥罕有女人,可刀娘入這行,已十余年。沒承想,清明節這天,非但鹿沒勒成,刀娘還當著眾人,跟“廣生譽”的經理掐了一架。

廣生譽是保定城另一家藥鋪,剛開業不久,經理叫宋文書。兩店離得不算近。鹿鳴堂坐落在西大街中段,廣生譽則位于大慈閣東側,中間隔著熙攘的馬號。廣生譽也選在清明勒鹿。為擺出大陣仗,宋文書帶領幾個店伙,抬著鹿,沿街鳴鑼吆喝。那頭鹿四蹄縛在一處,倒懸于一根長桿。桿子有手腕粗,纏了紅綢。行至鹿鳴堂門口,宋文書手一揚,店伙們停下了。

鹿鳴堂的鹿,已拴在木樁上。見到同類,不免躁動,探長頸子,去嗅廣生譽的鹿。這時,宋文書從店伙手中取過木槌,在鑼上猛敲了一記。

廣生譽那頭鹿,早聽慣了鑼聲,半閉雙目,安靜不動。鹿鳴堂的鹿卻驚著了,腦袋朝后仰,將繩子繃直,調轉身體要跑。刀娘盯著宋文書,喝道,哪兒來的?你要做啥?

宋文書不語,前驅幾步,敲得更起勁。鹿鳴堂的鹿身子亂掙,拽得木樁嘎吱嘎吱響。突然,繩扣松脫,鹿滑倒,“嘭”地砸在石板路面,又迅疾彈起。身軀略沉一沉,再看時,已沿弧線,落在兩丈之外。

看熱鬧的人紛紛避開。刀娘攆了幾步,眼看著逮不住,跑進后院,推出一輛腳踏車,飛騎追去。

宋文書拎著鑼,站在當街,引頸眺望。

鹿沿著西大街,往城門方向跑。經過真良照相館,恰有人推門出來,驚而大呼。鹿躍起,躥得更快,眨眼就沒了影。

刀娘氣吁吁返回,廣生譽那幫人尚未離開。刀娘把腳踏車往地上一摜,徑直沖到宋文書面前,兩手從上往下,重重拍在他的兩肩。

宋文書被拍得矮了一尺。他身架寬,卻瘦且扁平,像塊菜板。刀娘攥住宋文書的肩膀頭,朝上一提,宋文書的腦袋,就縮進了中山裝領口。他踉踉蹌蹌退步,讓拴鹿的木樁一絆,哎喲一聲,四仰八叉躺下了。

刀娘抽出一根牛筋繩,手臂一翻,就纏住了宋文書的脖子。這繩子黑褐色,手指般粗,以古代做弓弦的工藝制成,是鹿鳴堂專用來勒鹿的家伙事。宋文書眼珠凸出來,人群中響起哄笑聲。

等百草匆匆趕來,兩人已被拉開,周圍沉靜了些,不少眼光輕拂百草的腰身。

宋文書氣兒還沒喘勻,他觸一觸下巴頦,端詳自己的手指尖,那里停了一滴血。百草一看便知,刀娘已留了大情面,是女人的打法,只用了指甲。刀娘身材敦實,這兩年脾氣愈來愈爆,受激惹時,將切藥的刀砍過去,也不算稀奇。

2

望著宋文書的背影,百草皺起眉。廣生譽找鹿鳴堂的茬,已不是頭一遭。

廣生譽是新店。宋文書剛當上經理,想顯擺自個兒的本事,歪點子一個接一個。先是派人來鹿鳴堂,假借買藥,套伙計的話;又候在門口不遠處攔下主顧,拐著彎探知鹿鳴堂的底細。保定城不大,大小藥鋪,就那么幾家,關系有親有疏,明爭暗執并不稀罕。可廣生譽的做法,太上不得臺面。鹿鳴堂沒撕破臉,是因為老店要個面子,不跟新手一般見識。鹿鳴堂不缺底氣,有幾樣絕活,在保定城是獨一份兒,廣生譽學不來。其中最出名的,當屬全鹿丸。

全鹿丸是祖傳配方。鹿鳴堂制全鹿丸,不嫌繁瑣,仍沿襲古方古法。勒斃的整只鹿,去除毛雜后,皮肉、骨血、內臟、鹿茸、腦仁……全部入藥。鹿肉切塊煮熟,瀝水后切為小粒。鹿骨以麻油炙酥,研為細末,與肉粒混勻,拌入藥料,加蜜捏成條,搓為圓形,大火蒸焙,即成棕褐色的水蜜丸,最后封蠟裝盒。早年間,在南關外府河碼頭的船家筏戶,秋冬下水前服用了全鹿丸,可祛寒病。光緒三十二年,京漢鐵路開通。火車站賣力氣的勞工,也離不了全鹿丸。鹿鳴堂一多半的名聲,是靠全鹿丸打出來的。

鹿鳴堂勒鹿,是為讓更多人看到,全鹿丸貨真價實。廣生譽卻橫插一杠,作了梗。

圍觀者不肯離去,都想看看,鹿鳴堂如何收場。

刀娘青著臉,低頭瞅瞅指甲縫里的血絲,氣消了不少。百草這才想起,適才自己在丸房,用面粉煨制的肉豆蔻,還在小火上烤著。肉豆蔻對火候有微妙要求,須時刻查看,增減火頭。百草被人喊來時,面皮剛脫去潔白,離焦黃色,還差一小會工夫。她來不及解圍裙,撇下肉豆蔻就跑了出來。

百草忙往回走,卻不料走得太急,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定睛看,是個老者,沒吃飽飯似的,即將要倒下。百草伸手攙扶,連說,對不住。老者的舊瓜皮帽磨開了邊,一撮山羊胡,鵲尾般一翹一翹,懷里抱著個裂縫的竹筒,是個算命的“半仙兒”。

半仙兒似有要緊事,神色恓惶,垂頭欲離去。人堆里,兩個鉆來鉆去的半大小子,嗷嗷叫著撞過來。半仙兒一個趔趄,兩臂劃槳般擺了幾次,好歹沒跌倒。一陣脆響,幾十根竹簽卻從卜匣滑出,散落在地。

半仙兒眉毛抬起,擠得腦門全是橫紋,伏低身子,遮住雜沓的腿腳,兩手胡亂抓起竹簽,塞進竹筒,起身便走。

有根簽子踢遠了,半仙兒沒瞧見。百草拾起,遞過去。

半仙兒渾身一震,唬了一跳似的,接過簽子,攥在手心,攢聚眼珠里的光,看百草的臉。百草低下頭,望見半仙兒露趾的布鞋。半仙兒把腰微微一塌,說句有勞。嗓音沙啞,似曾拼命嘶吼過。百草忽覺得,他并非如看上去那么蒼老。

她恍了恍神,脫口說道,給我占一卦?

說罷,百草訝異于自己生出如此念頭。

半仙兒手里,還捏著百草撿起的那根簽子。百草說,就用這一根。

竹簽在二人之間,泛出油潤光亮。

您……要算什么?半仙兒的眼珠,彈了兩彈。

百草愣住,算什么呢?她沒想好。

身后傳來一聲呵欠,懶洋洋,拖著長聲。是少爺睡醒了。

百草故意不回頭,心卻顫了一下。

少爺本在燕京大學讀書,去年年底,忽然不肯上學了,任誰也勸不住,只得肄業。少爺說,自己無心讀書,是因為日本人整天在眼前晃。燕京大學西面一里處,就盤踞著日軍大本營。周圍的路上,不時有士兵走過。校園東面緊鄰的京張鐵路,也早已被日本人控制。

少爺的父親,是鹿鳴堂的主人,人們喚作“大先生”。大先生年歲漸高,已無力掌管鹿鳴堂。少爺回了保定城,心思卻沒放在這藥鋪上,各種想法浮浮泛泛,讓百草捉摸不清。少爺整天鉆在鹿鳴堂后院的會客室里,翻書翻雜志,看累了,就睡過去。剛才宋文書帶人來搗亂,也沒把他吵醒。

百草望著躺在地上的木樁,說,就算一算,鹿鳴堂的運勢吧。

半仙兒朝少爺那邊瞟一眼,神色一動。他把簽子貼在眼珠上,費力看簽文。百草趁機再端詳半仙兒,見他眼眶紅脹,鼻梁中央,橫著一道白痕。

半仙兒眸子徐徐抬起,恐是……坎卦。

百草并不當真,卻還是不免一驚。坎卦的“坎”,有“險、陷”之義。母親刀娘常請人占卜,對于卦象拆解,百草多少懂些。

那個算卦的,滾遠一點!是少爺的聲音。少爺近來教給百草不少新鮮詞:細胞、染色體、荷爾蒙、酵素……少爺說過,迷信的玩意,不能信。常有江湖騙子,借此施法行騙。西關石橋賣眼藥的老馬,就是這么給騙光家產的。

半仙兒嘴唇動了幾動。

百草回頭,見少爺眼中,有亮光一閃。

明天,少爺就要動身去祁州了。祁州藥市即將開市。少爺帶兩個伙計,為鹿鳴堂批發藥材。祁州不算遠,順利的話,三兩天便能返回。百草心里,卻生出不舍。這份不舍,快按不住了,像茸從鹿的腦瓜頂,一日日萌出來。

百草剛一走神,半仙兒肩頭在人群里一晃,不見了。

3

鹿鳴堂是前店后廠,臨街三間通間門市售藥,后院為兩進,十多間平房。百草疾步返回丸房,火已熄。肉豆蔻烤焦了。路過的伙計說,看見少爺匆忙進屋,滅掉了火。百草望著少爺站立過的地方,發了一小會呆。

半仙兒那根竹簽,卻在眼前變得清晰。竹脈絲絲分明,蠅頭小字的筆畫微微隆起,水波般動蕩……百草沒來由地感到慌亂。“坎卦”上下皆坎,是為重險。回想起來,鹿鳴堂近期的險事,確實不少。

頭一件,是一年半以前。9月24日,恰是百草的十五歲生日,保定城陷落。城中商戶紛紛閉店,連政府公務人員和軍警也逃走。大先生遣散了伙計,攜眷屬,避往鄉下。

臨行前,本欲封牢店門與庫房,也料想到,鎖得再嚴實,鋪子也會被日軍哄搶。搜刮完東西,一把火燒塌了,亦非無可能。刀娘卻提出,讓大先生帶走百草,自己留下,守護藥鋪。大先生再三勸說無果,只得叮囑刀娘,非常時期,可自如應變,無論怎樣做,都允許。鹿鳴堂于是熬過了那段時期。

待局面稍穩,日本人又發布行政命令,嚴催商人復業。大先生帶著百草,返回保定城,鹿鳴堂這才喘了口氣。西大街許多樓房中彈坍塌。大先生多次詢問刀娘,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曲折,刀娘卻只是笑笑,并不提起。

另一件事,發生在少爺肄業后。人人都指望著,他能在鹿鳴堂擔起事兒。可沒過幾天,他就捅了個大簍子。

少爺學北平的大商號,希圖通過放款來盈利。保定城街面的利息,是兩分半到三分。少爺求利心切,只收兩分。按規矩,借款者須有連環鋪保。少爺信了人家的空口白牙,放出一大筆錢,那人攜款跑路,少爺一直瞞著大先生,瞞不過去了,才說了實話。大先生歇在床上,幾日沒能坐起。百草熬了藥,早晚端去。事情傳出,西大街的商戶議論說,鹿鳴堂變成個空殼了,只要再使錯一招,怕是玩兒完。

少爺指望不上,大先生便以財東身份,委托刀娘主持柜事,將刀娘視為了大掌柜。

刀娘謹慎行事,定期向大先生報告經營情況,請大先生驗看庫房,查閱賬目。凡需露面的場合,則堅持帶著少爺同去。刀娘說,什么時候少爺上手了,她就仍回到刀房切藥,自己無意做掌柜,只為報恩。

百草長大后,才知道了自己出生前的事。

百草是井陘人。爹患肝病,借了錢看醫生,卻被騙光,不久后故去,百草算是遺腹子。她尚在母腹時,騙錢那人竟又找來,奸污了刀娘。告官后,因對方使了手段,以無證據為由,不予立案。刀娘性烈,尋至仇人家,持刀闖入,仇人逃脫,刀娘則被抓入獄。族人們非但沒有張羅救人,反而傳話進獄中說,這孩子的來歷,誰也說不清,讓刀娘喝“鬼藥”打掉。大先生去井陘收連翹,聽說了此事。井陘的縣知事曾被鹿鳴堂救過命,大先生力勸縣知事,向督察院上報此案,請求重審。縣知事不解,問大先生為何管這閑事。大先生說,他敬服刀娘之勇,有燕趙之風,值此亂世,茍活者多矣,而不屈于威勢的勇者,卻太少見。

案件重審,刀娘無罪釋放。出獄第二天,百草誕下。大先生住在離西大街不遠的金臺驛街上,他騰出一間房給刀娘母女。百草斷奶后,刀娘為報答大先生,不顧勸阻,去南關碼頭送貨搬運,跟男子一般干活。

而那個仇人,則再未見到。

出小西門,過了朱家園水閘,就是西關石橋。橋頭支著幾處小攤,其中一個,便是“老馬眼藥”。下午,老馬來鹿鳴堂批發藥水,說看見了那頭鹿。鹿從小西門一冒頭,守門的那群軍警,就躁動著去逮。鹿躥出老遠,還把一輛軍車的前燈撞歪了,軍警笑罵一陣,趕上要換防,也就消停下來,那輛軍車卻發動引擎,拐個大彎去追,是輛五十鈴94式卡車,駕駛室里的人,斜叼一根煙。老馬認得那人,叫黃老四,常去他攤上賒眼藥,從沒給過錢。

4

百草一進廣生譽的門,就看到了陸連全。

陸連全靠在一把紅木椅里,像株老山參,面前擺著個瓷脈枕。百草心下驚奇,脫口叫道,陸爺爺。隨后回過味來:陸連全已經在廣生譽坐堂了。廣生譽一聲招呼不打,就把鹿鳴堂的招牌醫生撬走了。

百草熟悉那瓷脈枕,是清朝遺物,上繪執扇仕女,臨水撫弄荷花。百草幼時,陸連全常逗她,說這仕女就是長大后的百草,羞得她捂臉跑走。少爺為捉弄陸連全,藏起脈枕,卻不慎落地,磕掉一個角。陸連全心疼得掉淚,少爺因此挨了大先生一頓打。大先生找來鋦匠修補,又揪住少爺的耳朵,讓他向陸連全磕頭賠禮。

此時,瓷脈枕那個斷角兒,正對著百草,鋦上去的那塊紅銅,亮如一粒火炭。

陸連全在鹿鳴堂坐診多年,每日應診達百余號。鹿鳴堂換了不少人,陸連全卻無人能頂替。少爺肄業回來那一陣,陸連全忽然請辭,說多時不回鄉,心下惦掛。趁還能走動,想去江南遍訪舊友。陸連全說話,夾雜了難懂的揚州口音。若上溯幾輩,他與大先生的祖上,還可扯上些瓜葛。大先生欲擺酒,為他踐行。陸連全卻搖頭說,離合聚散,本是尋常事,太過隆重的道別,反顯刻意。

若不是今天來廣生譽,百草還一直以為,陸連全會留在南方常住。

距鹿鳴堂勒鹿,已過去三天。百草心里,一直抹不掉半仙兒那張臉。她終于忍不住,要親自來一趟廣生譽。她想問清楚,那個半仙兒是不是廣生譽派去攪混水的。百草不想讓大先生擔心,就一直沒提起坎卦的事,但那根簽子膈應著她,總是睡不好。百草覺著,那半仙兒與別的占卜者不同,究竟哪里不一樣,卻說不出。依稀記得,半仙兒眼中,閃出一抹水光,再用勁兒想,那雙眼的形狀,竟漫漶不清了。

百草脫下藥工的粗布衣,換上藍色立領小襖,像育德中學的女生一般,身上斜跨的包里,放進疊好的一條紅綢。這綢子是刀娘跟宋文書打架時,從廣生譽抬鹿的長桿上薅下的。綢緞簇新,輕握一把,冰而滑,充斥滿手,角上繡了黃豆大小的“永裕恒”三字。永裕恒綢緞莊在西大街稻香村對面,是三十年的老店。直系軍閥得勢時,達官顯貴、政客豪紳紛紛來保。永裕恒為迎合這類主顧,將店面拆掉半堵墻,嵌入巨大的玻璃。店員們也換上明晃晃的綢衣,如一尾尾錦鯉。貨品價格自然也令人咋舌。連一條綢子都這么考究,能看出,廣生譽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百草不能讓鹿鳴堂憑空受排擠。鹿鳴堂開肆已逾六十年,遇過不少勁道對手,擠兌、誣陷、栽贓,多次被逼至絕境,靠一口氣撐住,存續至今。有些狠厲招式,稍加施展,即可將對方置于死地,鹿鳴堂卻從未使過。大先生經營店鋪,手段溫和,靠一個“慈”字,如煎藥的一脈文火。鹿鳴堂留有客房,讓進城買藥不及趕回的鄉下人留宿。即便深更半夜來了急客,也有伙計值夜,開小窗售藥。一時拿不出現錢的,則允許賒賬。遇赤貧者,可用物資抵款,甚至免收藥費。正是大先生的慈念,百草母女才能得救。要是廣生譽不單搗鹿鳴堂的亂,還弄了個半仙兒來攻心,就太不地道了。

可話說回來,廣生譽就沒做過地道的事。

廣生譽是轉眼間就冒出來的店,門臉兩間,進深四間。店址之前叫“義順合”。義順合賣土產雜貨,從天津進貨,在保定城出售,也銷到定縣、望都、蠡縣、順德府。百草從前常去義順合,為鹿鳴堂購買包藥的桑皮紙。前不久,日本人實行了配給制度,把各類物資,指定給專門的店經營。義順合沒做成配給店,生意眼見著就不行了。老板一急,患了場病。大先生領著百草,去看望過他。不久后,老板回鄉,義順合店面即被廣生譽盤下,迅速翻修一新。日本新民會規定,保定城內及四關區域,新開商號者,須先加入同業工會,再經商會審批,過程繁冗。廣生譽落腳,卻毫無滯礙,只知其背后有撐腰的人物。風傳曰,這個人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保定商會的新任會長,姓徐,從北平來。再后來,知道了全名,叫徐長溪。義順合是他一眼相中的處所。

商會的前會長,叫吳子衡。吳子衡在位子上,勉強坐了半年,夾在中日之間,左支右絀,歷經坎坷,終于提出辭呈。北平“新民會中央指導部”聞訊震怒,派來了徐長溪。徐長溪來保定城履職前,一直在北平為日本軍界做事。具體做些什么,卻無人知曉,似與日軍的器械用品補給有關。

按理說,店鋪間起了爭執,應請同業公會主持公道。但保定城淪陷后,同業公會無法獨存,被日本人硬塞給保定商會,強迫其接受管理。此前,日本人在北平成立了“新民會”,保定城于是有了個“新民會保定道指導部”,控制了商會。擔任指導部部長的,是個日本人,叫羽仁三郎。如此一來,商會和同業公會的喉嚨,皆被掐在日本人手里。各類商品的流通,從此被日本人控制。某日清晨,百草去集市為后廚采買,發覺就連賣白菜山藥的小販,除了小南門,其余各城門也不再允許出入。

徐長溪沒花多長時間,就扶植起廣生譽。據言,徐長溪并非揣著私心,單獨為己,此舉亦為報答北平新民會提攜他當商會會長的人。那人在幾年前,曾與羽仁三郎同在“滿鐵”地質調查所任職,還是羽仁的上司。他覬覦同仁堂,欲入股控制。同仁堂驚惶無以應對,轉折托人,央求大漢奸王蔭泰,花費巨資,才在這場禍事中保全。那人并不罷休,又打起了長春堂的主意,設計誣陷其老板張子余。私下則傳話說,若不“合營”,須以二百兩黃金疏通。張子余照數籌款,逃過此劫。

如今,徐長溪站在廣生譽背后,任誰也能弄清,這個鋪子的來路,不簡單。

百草把紅綢放下,見柜臺上擺滿了布坎肩、畫幅、月份牌,上面全都印著“廣生譽”。顧客若買了藥,伙計便會送上一樣,作為贈品。

陸連全身上那件舊青布褂,不知已穿了多少年。小時候,少爺領著自己,跳上陸連全的兩膝,去夠他背后百眼櫥里“橫七豎八”的藥斗。鹿鳴堂的各樣物事,都頗有年月。藥斗抽屜掉漆,棱角也被磨圓。推拉時,晃晃擺擺。柜臺桌椅,瓷缸瓦甕亦很陳舊。可百草每見到這些,心里就踏實,像水底酣睡的圓石。

少爺去進藥了吧?累著沒有?

幾束光線從櫸木花窗伸進來。陸連全的口氣,也溫煦得像一團日光。

陸連全眼花了,卻像能看穿百草似的。少爺去了祁州藥市。百草的心,有一半也跟去了。自打少爺回到保定,大先生就讓他“跑外”,到藥品集散地專事采購。每年春秋兩季,祁州都有藥市。等到幾家大商號到齊,才會正式開市。品相好的名貴藥材,會先留給他們挑揀。大商號挑剔,但出價高,進貨量可觀。這兩年,藥材貨源不暢,品相優質的,則愈加稀有。日本人成立了“滿洲國”,東三省由關外變“國外”,藥品進銷,全按“進出口”處理。吉林那邊的野山參、甘草、關蒼術、北柴胡……皆無法入關。不單如此,日本人還在東北成立了“滿蒙天產株式會社”,控制藥材市場。一些藥商不甘心,仍四處搜尋東北藥材。于是有膽大的藥農,將藥藏入筐底,翻長城,越過日軍封鎖線,帶藥入關,到祁州、天津后,高價售出。若被守兵發現,則會遭槍擊而死。大先生不許鹿鳴堂買這樣的藥。大先生說,為救此人之命,而喪彼人之生,算不得真慈悲。

大先生催了幾回,讓少爺盡早出發,探明行情,免得吃虧。少爺卻不聽勸,掐準時日,在開市前一天,才帶兩個藥工,趕往祁州。少爺很自得,說能省下不少食宿錢。大先生嘆氣說,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人家用心的大店,采購者不嫌辛苦,常駐藥市,行情有一丁點異動,都能立時了解。有了少爺這樣的馬大哈,鹿鳴堂這塊匾,還不知能掛到哪天。

少爺還沒回來,誰知道他什么情況。提起少爺,百草的臉燒得難受。

百草用余光瞟了瞟幾個站柜的伙計。伙計均是新派穿著,一身西服,留時髦的分頭,精神得像新郎官,不似鹿鳴堂的長袍馬褂小帽頭。清早兒,主顧尚不多,伙計手腳卻不閑,撣斗架,擦物件,拉開斗子,查點存貨,裝添新藥。手頭無事,就默誦“審慎”上蠅頭小楷的“十八反”“十九畏”。百草看出,廣生譽并非草臺班子,對伙計的管理,很是嚴謹。

陸連全說,宋文書也去祁州購藥了。

百草懊惱起來。她是來找宋文書的,怎么就沒想到這幾天藥市開市,廣生譽也會派人過去呢?百草肚子里,本來給宋文書攢了些話,中聽的,不中聽的,各有幾句。若宋文書還算講理,把半仙兒的事問清楚,也就罷了。如果他胡攪蠻纏,百草就不打算客氣了。

陸連全眼睛?了?,兩叢白眉乍起,說,少爺……也該回來了吧?喉結一骨碌,好半天沒滑下來。

離開廣生譽,百草往回走,不知怎地,又想到了半仙兒的“坎卦”,步子越來越急。直到望見鹿鳴堂挑出的布幌,在風中從容微動,才覺著,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門簾一挑,有顧客拎著一串紙包,從鹿鳴堂出來,下了臺階,卻沒離開,而是回身,隔著窗,向鋪子里頭又瞅了幾眼。

百草心內一陣悚然。卻見刀娘倉卒出來,邊走邊摘下套袖,返身沖店里喊一句,你們先看著。

是祁州那邊傳回消息,少爺在藥市上,挨了宋文書的打。

5

黃昏時分,一輛汽車把少爺拉回保定城。

少爺帶去祁州的兩個伙計里,有個嘴皮子溜的,大先生反復叮囑他,要看緊少爺。這伙計是機靈人,尋到了順路的車。

車不進城,說還有別的事,只肯停在護城河邊。讓鹿鳴堂差人去小西門外水閘那兒等著。小西門是日本人為了調動部隊,在西城墻南頭拐角處新開的門。原來的門洞,就稱為大西門。

刀娘帶了人,推一輛木板車,提早去城外,百草也跟去。石橋邊上賣眼藥的老馬,把小攤歸置歸置,跑來問什么事。

沒多一會,一輛墨綠的卡車開來,車頭笨重,夕陽把車的影子打在城墻上。老馬“咦”一聲說,這不就是黃老四那輛車嗎?你們說,他一個中國人,什么來頭,能開日本人的軍車?

車近了,能看見轉向舵后面,黃老四穿著黑綢褂,戴頂鴨舌帽。百草急切地瞅著車廂,少爺應該就躺在里面。黃老四挑一挑帽檐,目光沾在百草身上,蛛網似的。百草蹙眉,側過身。

百草認得黃老四。去年快入冬時,日本人為修小西門,在西大街征用勞力,負責分派壯丁的便是黃老四。

黃老四頭一次來鹿鳴堂時,剛攀上日本人,臉上還有些訕訕。兩只眼不老實,把藥鋪里里外外瞅了個夠,被膽大的伙計嗆一句,眼珠能縮回半寸。黃老四臉色焦黃,跟沒刷凈的龜甲一個色兒,無論走到哪,都先找個地方倚上去。百草懷疑,他染了大煙癮。那時,少爺還在燕京大學。刀娘一聽和日本人有關,就沒派伙計去。

可黃老四過一陣再來,派頭就不同了,撩起衣服下擺,露出皮槍套,斜靠在門框上,睨著柜臺。說話前,先點了根煙。聽說,日本人已給他高升了一大級。

刀娘問黃老四,可否只出錢,不出人。黃老四一樂,說,這么大的鋪子,想不出人,是做夢,那就等著瞧吧。至于錢,不用記掛,肯定也少不了。

黃老四離開沒多久,就傳來個消息,有一批制蜜丸的蜂蜜,是鹿鳴堂托人從興隆捎回的,在府河碼頭卸貨時,被人使壞,碰倒幾桶,滾到了河里。

再想起黃老四,刀娘忙派了人,去修小西門。

打開鹿鳴堂二樓的窗戶,能看到西南城墻角處,剝下一層磚,露出黃褐的土。每日天黑透,派去的伙計們才收工。伙計說,先把城墻肚子砸出大洞,再掏出墻里的土,一筐筐運走。用拆下的磚,壘出一個門,方便日本軍隊出入。保定的城墻,本為明代所建。人們都說,城里的那股“氣”,算是從這道豁口泄光了。

黃老四從未空著手離開過鹿鳴堂。一開始,會從藥斗里抓一把桂圓干、山楂干,癟著臉嚼。后來愈發膽大,看上什么,眼珠左右一輪,拿了就走。刀娘說,權當喂狗了。看他那干巴模樣,本想給他開點調脾胃的藥。可他那賤骨頭的舉動,讓人光琢磨著怎么拾掇他了。

黃老四跳下車,先繞到車頭,歪著腦袋看,伸出兩手,使勁掰一掰車燈,腦袋歪向另一邊,接著看。看完,才一擺一擺走向百草,短促一笑,沖車廂那邊喊一嗓,快點。

車廂后擋板放下來。里面站起一人,戴很大的帽子,朝下面揮手。老馬說句“我來”,和那人一起,將一副擔架抬下來。百草伸手去掀,戴帽子的人卻悶聲道,別動。刀娘吼道,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揭鍋蓋般,呼地揭起擔架上的被子。

只有幾個包裹。

人呢?刀娘聲調里,有了顫音。

嘿!那人揪掉帽子,扣到老馬頭上。

竟是少爺。

刀娘一巴掌佯扇過去,卻撫在少爺肩頭。少爺肩膀一縮。百草看清,少爺臉上有幾片青黑,眼窩也陷下去,下巴頦尖了不少。她喉頭發梗,扭過臉去。

少爺是躺在車廂里,一路顛回來的。

卡車發動,噴出粗長的黑煙,飛快駛走,拐個彎不見了。

又把我攤子帶倒了!老馬罵罵咧咧跑回去。

少爺的傷,都不要命,但青紫破潰處還是不少。百草腳下不停,取來生理鹽水、雙氧水與紗布。少爺挨打的事已傳開,消息靈通者說,是廣生譽在祁州專門找茬,卡鹿鳴堂的脖子。

祁州開市,各地藥材車載船運,云集于此。廣東、南洋的“廣貨”亦不鮮見。附近幾省的大藥鋪蜂擁而至。制全鹿丸所需的多種藥材,少爺得一樣不落購回。可剛一開市,廣生譽就把最好的大黃買斷了。剩給鹿鳴堂的,都是邊角料。

為保效力,全鹿丸在原料上很是苛刻,只取最上等的貨色。黨參要選正面奎潞或文元黨;地黃得是十六支的四川巴地地黃;杜仲則要買甘肅大張面福的厚杜仲……這幾年,日本人壟斷了不少藥品,最好的那批大黃,未出產地,即被掠去。大黃得了個綽號,叫“鬼退”,意指鬼子挑揀完退下來的,別人才能買到。祁州藥市上,滿眼“鬼退”貨,品相好的大黃極少。鹿鳴堂和廣生譽的人,先是起了口角,沒吵吵幾句,就動上了手。少爺身體健壯,但宋文書那邊人多,將少爺按倒,拳腳棍棒,打了一頓,直到有人去喊警察,才停下。

刀娘說,我揍宋文書,還是輕了。

大先生斥責少爺,不單該買的藥沒買全,反復叮嚀他去看望的一位故友,也未能前去拜訪,倒是斗雞似打了場架,讓同行笑話。

大先生提到的故友,是天津上池館大藥房的二掌柜。上池館位于天津官銀號,二掌柜年年去祁州藥市進貨。大先生自壯年時,便會提前在茶莊訂座,與之敘舊。這一次,大先生讓少爺帶了禮品,去尋這位故友,少爺竟沒找到。大先生說,做事馬虎若此,如乳臭未干一般,哪里像要娶妻的人。

聽到“娶妻”,百草屏住了呼吸。

少爺就要訂婚了。

女方是殷實人家,在恒州鎮做棉花生意,住在福音堂左近一處大宅。

少爺是大先生的晚子,他誕下時,大先生已過五旬。少爺母親去世得早,但大先生并不嬌慣,少爺幼時,大先生非但極少抱他,還每每因小錯而大加責罰。本來,大先生擇了吉日,將攜厚禮去恒州,為少爺納采提親,少爺卻受傷無法見人。大先生說,本就長得磕磣,又被揍成這副孬樣,半邊臉青紫,腫得繃起亮皮,賽過發芽的土豆。提親宴上,還不被人轟下桌去?這個沒用的東西,還是趕出門的好。

6

廣生譽的全鹿丸,提早上市了。

丸藥包裝得極為精致玲瓏,外層有金箔紙,剝開,是打了金字的蠟皮,印兩列小字“遵古炮制、精源道地”。若主顧買得多,還會贈予黃銅鍍絡的盒子。盒子仿照日本仁丹而制,內墊一層紅緞底托。論起價格,卻不及鹿鳴堂以往的一半。刀娘哂笑,廣生譽僅是偷了個名字,以為加進鹿肉,就算全鹿丸了,其實功效不及十一。

此時離冬月尚遠,但望都、易縣等地的藥鋪,早就未寒積薪,去廣生譽進貨。往年,這都是鹿鳴堂的主顧。由于藥料不全,鹿鳴堂的全鹿丸遲遲制不出。

只憑一個全鹿丸,廣生譽就把名聲打了出去,再加上陸連全坐堂,主顧們買別的藥,也將廣生譽當成了首選。廣生譽在報紙上登廣告,在電臺做廣播宣傳,又派專人到處張貼傳單。逢初一、十五,第二盒藥價還能減半。來鹿鳴堂的人,顯見著少了。

百草聽說,廣生譽的廣告,還打到了東大街的“大舞臺”劇場。于是她央著刀娘,帶自己去看戲。幕布拉開,果然舞臺后帷上,掛著“廣生譽全鹿丸”幾個大字。旁邊票友嘀咕,這些字,是廣生譽專門去戲衣莊,為城內各戲院定下的。后帷為白送,戲院只要懸起,便可得到一筆酬謝金。

票友又指一指池座的東西兩廊,百草看去,兩邊各有六根方形通天明柱,柱子上的楹聯,也換成了全鹿丸的廣告。

刀馬旦在臺上耍槍,槍尖微微觸及大幕,“廣生譽全鹿丸”活泛抖動,像宋文書的臉。

那個半仙兒忽地就閃現出來,形容已模糊,像隔了一層雨幕,可那根尖尖的卦簽,像一柄利箭。

難不成,坎卦的讖語為真?

百草起身,拽著刀娘出來了。

路上,刀娘聽了半仙兒的事,站在當街,神色一緊,說,該讓他算算,那人藏哪兒去了。

刀娘所說的,是多年前那個仇人。

刀娘當了真。隔日,刀房請人來磨刀。磨刀匠將一條長凳扛進后院,騎馬般跨上去,先戧后磨。刀娘沉著音兒問,近來,這周邊里,可見過一個算卦的先生?

磨刀匠讓刀娘的聲音嚇了一跳。刀娘補道,他鼻梁上,有白白的一道。

磨刀匠翻著眼睛想了想,說,保定城街巷里,常走動的卦師,倒是有幾個出名的。可如您所說這模樣的,沒見過。那一道白,可是長年戴眼鏡所致?許是外地人,路過這里,遇到什么歹事,連眼鏡也弄丟了,想掙倆饅頭錢,填飽肚子就離開吧。

刀娘垂下眼,手里翻動著一把刀,拇指肚在刀刃上唰唰地走,不再言語。

刀娘的手掌厚且平,鋪滿硬繭。她使得最順手的那把刀,長一尺,重三斤,刀面闊大,刃深而利,吃硬省力,可一刀多用。刀為銅質,因鐵刀易在藥材切面留下細微鐵鹽,令其變色。鹿鳴堂雖有電碾、電羅,部分工序可由機器完成,但切藥仍是手工。不同的藥,順刀頂刀,斜刀直刀,片型隨藥而變。切片的光澤,形狀,厚薄,都有說法。刀娘藝精,能切軟的材料,也能對付質硬的大血藤、石頭似的水牛角。一寸的檳榔,她能切出百余片。

每年一過谷雨,切藥活計變少,刀娘會把百草安頓好,背簡單的行李,獨自回一趟井陘。刀娘說,井陘鐵路北有座刀神廟。廟不起眼,藏在洼地里。從高處朝下看,像個人圪蹴在那兒。到了雨季,廟就泡進積水,四面墻擋著,像有避水訣,一滴也透不進院中。做刀活兒的人,身上附著煞氣,須定期去刀神廟祭拜。

長大后,百草忽有一天想到,刀娘去刀神廟,或許是個借口,她其實是去尋仇人的蹤跡。

7

從小西門出去,離黃老四的“居酒屋”更近。大先生說,黃老四將逆子運回保定城,須面謝,才不算失禮。

居酒屋三個字,乍一聽像飲酒的地界,其實并非酒館。日本人稱它為“民間兵站”,是秘密慰安所的別稱。凡日軍駐扎處,便有漢奸開設的居酒屋。里面的女招待,皆是高麗人,終日隱在店中,不外出。為防諜報,也防享樂時被暗殺,居酒屋禁止中國人進入。

黃老四沒妻小,細究起來,竟連他是哪里人也弄不清。傳聞說,黃老四并非排行第四,“老四”的由來,是他嗜賭成性,曾輸掉過四回褲子。黃老四不還錢,耗子似的到處躲。債主揚言,找到后要弄死他。可這究竟是從哪兒傳出來的,是真是假,卻無人知曉。

日本人進城后,黃老四露了頭,不知經過怎樣的經營,仗著能撇幾個日本詞兒,不但混進新民會,還成了理事,又開起了居酒屋。債主們不敢再招惹他,權當吃了啞巴虧。

刀娘給大先生叫了黃包車,大先生沒坐,說走著去足矣,為了個不聽話的孽種坐車,忒不值得。百草給了車夫些錢,悄悄擺手,讓其離去。大先生去庫房,拎出一對鹿茸,出了門。

刀娘沖百草努努嘴,百草跟上去。大先生伸出臂,要攏住百草,半截又停下,說,不成啊,百草是大姑娘了。百草卻嘻嘻笑,偎過去,靠緊大先生的臂膀。棉布發澀,與臉頰毫毛間,有不易覺察的揪扯,散出極淡的煙葉味,透出微微的暖。近來,大先生身體愈益消瘦。百草歪頭,仰看大先生的臉龐,是靜的。

一進小西門,光線一暗,四壁把聲音彈回。百草想起勒鹿那日,那頭梅鹿逃脫,也是經過此門,窄細的四蹄擊打地面,聲響被門洞放大。大先生說,讓它去吧,也是它的造化。本是要被奪命的生靈,沒個不想走的。我那孽障兒子,若也這么走了,我眉頭也不會皺半下。

少爺受傷后,不肯獨自歇在家里,說悶得難受,總在鹿鳴堂會客室的沙發上歇著。百草每日給少爺備藥。少爺身上多為瘀傷,是拳腳踢打與棍棒敲戳所致。百草去庫房,取出最好的跌打藥。欲使膏藥發揮效力,須以微火化開,稍晾片許,待溫度降至似燙非燙時,貼于患處。百草燃起蠟燭,托著膏藥緩緩移動,將其烤出香氣,膏體發軟時,再以潔凈棉紙覆蓋了藥,疾步去后院,推開會客室的門。少爺懶懶躺著,嘩啦嘩啦翻《大公報》。百草將藥朝茶幾上一扔,冷冷說了一個字,貼。其實百草想跟少爺多說幾句話,可那些話,一共多少個字,是注定的,是有數的,說完了,就沒了,要省著說。

少爺大大咧咧起身,將手里的什么東西“當啷”擲在茶幾上,兩指拈著膏藥,撩起衣服。百草側過臉,眼角卻晃過青紫的印痕。

少爺扔下的,是一枚印章。百草認得那印章,是少爺在燕京大學的同窗,用田黃雞血石為他刻的名號章。筆畫蜿蜒盤曲,字形難識。少爺說,那是鳥蟲篆,先秦篆書的變體,刻著他的大名“睿卿”。鳥蟲篆很是稀見,明清少數印人偶爾刻之,時下擅長這種印風的刻家,已寥寥無幾。少爺曾將印章按在一張藥方背面,教百草辨認。仍有殘留印泥,百草便悄悄壓進自己手心。名字紅亮如炭火。百草合攏五指,握了很久。極少有人以“睿卿”稱呼少爺,百草心里,卻悄聲喚著,睿卿,睿卿。聲音怯怯地漫展開來,如青萍之末的風。百草把這場風,牢牢關在心里。

小西門的守軍,瞥了瞥大先生手里的鹿茸,嘴唇一動,沒說話。大先生取走的這兩掛茸,去年便已備下,是少爺的聘禮。雄鹿長成后,一年可鋸茸兩次。鹿茸分兩叉、二杠和三叉,以兩叉為最珍貴。刀娘親自去選茸,是一對粗壯大角,剛分到兩叉。鹿茸鋸下,由刀娘炸茸。炸茸靠悟,茸質不同,炸制時間也各異。炸得好,則色紅如瑪瑙;炸不好,藥效大減,且易腐壞。刀娘炸出的茸,水頭足,扈口圓滿。炸茸工藝是大先生傳給刀娘的。鹿鳴堂自此便不再高價聘炸茸技師。誰都能看出,大先生是把刀娘當成自己人了。

茸炸好,須小心保存,防蟲蛀鼠嚙。這對鹿茸放在精致木架上,收進一只嶄新的紅木箱。箱底鋪白灰,起“把干”作用。百草曾反鎖了庫房門,細細端詳雕在箱壁的鸞鳳和鳴。

你瞅瞅,前面是不是居酒屋?大先生說。

小西門外的新東京咖啡館、亞西亞飯莊、金星洋行、久米商店、北極屋冰棍房……全由日本人開設,并與特務機關保持聯系,監視中國人的活動。黃老四的居酒屋,在西關大街十字路口西北角。居酒屋里的伙計不再叫“伙計”,換成文明詞,叫“招待”。招待們大都是高麗人,小瞇縫眼,乍一瞅,以為沒睡醒。

黃老四不在。

一個穿和服的招待堵住門,上下辨認大先生一番,才說,有公事外出了。她的口音扭曲,嘴角彎出柔和的假笑。

大先生轉身要走,被百草攙住。百草問招待,是去新民會了?

招待一愣,連帶著顴骨上那層厚粉,也板結在一處,遲疑答道,是。眼皮有了尖利的形狀,瞬時又松下來。

黃老四當上了新民會理事,常出現在“保定道指導部”。指導部離日軍的“步兵第六十六旅團”亦不遠。據言,黃老四能自由出入軍營駐地。那輛軍車,就是他從六十六旅團開出來的。看來,軍界也給黃老四安排了職位。

百草道,我們從鹿鳴堂來,找他有事。

鹿鳴堂?招待直勾勾看百草,說,黃經理提起過。

大先生說,這兩掛茸,本欲送到黃經理私宅,又顧慮到貿然前去,多有冒失,故直接送來店中。

招待側身,請兩人進去。百草掃視店中布設,頗像少爺常買的《良友》畫報,又比畫報上多了香氣。那香氣,初聞冷且遠,稍一定神,卻驀然發覺,已被它利箭般穿透。留聲機的喇叭像朵笨花,拐著彎升起,放出的樂聲也是拐彎的。招待們的眼睛皆施以重彩,描成柳葉形。有日本人進來,狐疑注視二人。大先生起身,領百草離開。

路過水閘,老馬的眼藥攤已擺出來。他取出一只馬扎,扶大先生坐下,又給百草讓出身下的木凳。百草忙說不用,視線卻被小攤上一沓彩紙吸引。取來瞅,竟是廣生譽的傳單,上繪肥壯的雄鹿。“全鹿丸”三字陌生蠻橫,像打斗時互牴的鹿角,從紙上戳到眼前。老馬說,硬塞給我的,不要都不行,沒扔,想拿它包眼藥。廣生譽姓宋的瘦子說,包啥都行,只要讓別人知道有個廣生譽,就行。

百草陡然想到什么,問老馬,鹿從小西門逃走那天,您可見過一個算卦的半仙兒?

老馬說,還真看見個半仙兒,面相苦,嘴里嗚嚕嗚嚕的,不知在說啥。衣服也扯爛了,全是土。拄著個破幡旗,趿拉著鞋,眼巴巴望著黃老四那輛車。車開出老遠,他腳后跟還沒沾地。

大先生瞅著傳單上“陸連全”三個字,對百草說,咱再上趟廣生譽,找陸大夫嘮嘮去,許久不見了。

8

廣生譽這天的坐堂醫生,可巧正是陸連全。

陸連全給大先生斟了茶。茶盅擱下,旁邊卻是一排紙盒,上寫“廣生譽全鹿丸”。

宋文書也在,臉上仍留著刀娘薅出的血印。少爺在藥市就是被他打傷,百草禁不住瞪過去。宋文書大窘,起身離開。

宋文書剛邁出門,就被人堵進來。是馬號同益市場瓷器店的伙計,送來廣生譽訂下的一個陶瓷座。宋文書瞟一眼百草,掏鑰匙打開櫥柜,取出一支大黃,光滑色勻,無星點。宋文書將其托于掌心,對馬號的人說,瞧,像吧?

百草看去,那大黃神似一個富態的人,有頭有身,雍容端坐。宋文書將大黃放在瓷座上,說,咦?正好兒。

陸連全問了句,是祁州“陳大經紀”送的吧?

祁州藥市有兩大經紀人,一家姓陳,一家姓韓。從前,鹿鳴堂會特意比同仁堂早到兩天,拜會大小經紀人。一些異狀藥品,經紀人除了留給大商號,也會贈予鹿鳴堂。這一回,卻被廣生譽拿到了。

百草聽人講,那年,鹿鳴堂為了請陸連全作坐堂醫生,下了不少功夫。陸連全的老婆,一沾活物的毛,喉嚨就水腫,即便家里進來只貓,在地上竄了半圈,也會誘發她的喘疾。勒鹿時節,難免有毛。大先生允許陸連全連著一個月不坐堂,工錢則照付。

陸連全的老婆,死于日本人進城那天。她因哮喘,走不了遠路,就躲進火車站的防空洞。防空洞被日軍炸毀,尸首好不容易才辨認出來。再往后,陸連全就落魄了,耳朵眼里,伸出兩撮灰毛。

門外車聲響起。宋文書放下大黃,恭敬讓進一個穿皮鞋的人。陸連全忙起身,稱“徐會長”。

原來,這就是剛打北平調來的商會會長。百草記起來,他叫徐長溪。

徐長溪并不向百草這邊瞅。伙計搬過去一只紙箱,上寫粗黑的“全鹿丸”。徐長溪草草翻動幾下。

陸連全做“請”的手勢。徐長溪翻起袖子,露出左腕。腕子細瘦,布滿青筋。陸連全將那腕子引到瓷脈枕上,上半身凝滯,專注搭脈。

徐長溪雙目閉合,忽而小聲吐出幾個字。陸連全雙眉一動,答得也極輕,噢……鹿鳴堂來的,我的老東家。

徐長溪的手從脈枕抽回,像拔刀,眼睛睜開一道縫,射出尖銳的光。

大先生起身。宋文書跟出來,先是“吭”一聲,又說,把鹿鳴堂交給廣生譽經營,也不失為……

大先生攥著百草的那只手,倏忽變緊。

9

鹿鳴堂賤賣梅鹿,是為了還款給河北銀行。

找了幾個買主,有的價格壓得過低,有的提出過分條件。最終談妥的,竟是廣生譽。

鹿鳴堂一直是本立源銀號的主顧。本立源總號在天津,保定是分號。七七事變后,本立源破產,才換成河北銀行。之前,少爺為了放款獲利,以鹿鳴堂的名義,貸出一大筆錢。

只需再等個把月,到了產茸季,欠的錢便能湊齊。河北銀行卻不松口,說要按規矩來。

小公鹿頭年取茸,是在芒種前后。兩齡以上的鹿,則以夏至為宜。彼時,茸長成二杠,頂端顯出凹陷,在第三叉未分出時,及時割取。割茸錯過時機,便會化為骨質尖角,失了藥效。其間,鹿不能受驚,以免沖撞,將茸碰折。

鋸茸時,幾人將鹿驅趕至一間小屋。小屋地面上,提前鋪好堅韌的網。網的四角均系有粗繩,從墻壁小洞引至墻外。一俟鹿踩上網,墻外幾人用力齊拽,將鹿懸空兜起,再進小屋,下刀割茸。

百草幼時,初次看到割下的茸,鮮血蠕爬,嚇得捂住眼睛。少爺從鹿場將百草領回,一路沒說話。過一會才發覺,少爺不見了。原來少爺返回鹿圈,乘人不備,打開柵欄門,放跑了鹿。

鹿鳴堂趕緊派人去抓。那年天旱,地皮的草,只萌出如煙小芽。于是用“窖鹿”法,在軟土處,挖下幾個陷阱,上搭一層枯枝,鋪浮土,放一捧鹿愛吃的青貯柞樹葉。果然有鹿抵不住餓,落進陷阱,四蹄朝上,動彈不得。鹿場的人跳下,用繩索系好鹿蹄,將繩頭丟上去,眾人合力拖出。幾天后,鹿大都被找回。大先生為罰少爺,令他自己下坑綁鹿,少爺力氣不足,鹿踩著他跳出。少爺攥著繩不松手,被鹿拖行,胳膊肘和胯骨上,蹭破大片的皮。

鹿鳴堂豢養梅鹿,可上溯至光緒二十三年,鋪子花去千余“老江南”銀元,購入一雄三雌四頭鹿試養。雄鹿留種、鋸茸、制全鹿丸,雌鹿繁殖。光緒二十七年,又增購雄鹿三頭,雌鹿六頭。迄今,已有近五十頭鹿。鹿鳴堂的鹿場,在南關外天水橋東。早些時候,本是一片無主的荒地,由少爺的祖父購下。

廣生譽辭掉原來的老工人,低價雇傭了新人。交接時,一個中年男子忽然蹲下去,像有東西掉到地上要撿。瞬息之后,幾滴淚砸在鞋面。他在鹿場做工,已近二十年。百草幼時,曾讓他背著去看鹿。鹿場一賣,這一幫人,就沒了生計。

大先生帶上百草,去河北銀行還賬。職員拉開細長的抽屜,翻出一張憑條,上面是少爺潦草的簽名。少爺所蓋印章,正是鳥蟲篆那一枚。“睿卿”二字上下顛倒了。

大先生嘆息說,這方印章,恐怕只能用在這種地方,白瞎了那塊好石頭。

從這一天起,西大街的人都知道,鹿鳴堂氣數已盡,跟庚子年被燒一樣,光剩個架子了。

陸續有藥商來收款,寧愿讓些利,也要把錢提走。前兩句話還算客氣,再多說,臉上那層笑,就滑落在地。

送走藥商,百草擔心大先生,站在不遠處,偷偷望。卻見大先生叼著煙袋鍋,低頭細數芍藥結出的蓇葖,嘴里斷續念唱戲文。

這天當晚,黃老四再次來鹿鳴堂,說已在宴樂園飯莊訂下大宴,為受傷的少爺壓驚,順帶感謝大先生送去的鹿茸。

少爺是黃老四開車運回的,這頓飯不能不去,可百草猜不出,他又有什么幺蛾子。黃老四混到這份兒上,算半個日本人了,外人若知道鹿鳴堂跟日本人有勾連,不知會生出怎樣的傳言。

少爺痛快應下黃老四,還說,大先生也答應同去。少爺身體才好了七八成,嘴上把門又不嚴,或許大先生是擔心他應對不來,才答應赴宴的吧。少爺啥時候才能長成個漢子呢?

宴樂園在秀水胡同口,門前有四級石階。刀娘跟了去,只為扶著大先生上臺階。大先生進了門,刀娘又讓百草接替自己,守在外面,專等飯局結束,攙大先生下來。刀娘望了望百草,百草瞬時紅了臉。她正隔著宴樂園的窗戶,找少爺的影子。刀娘發覺了她眼里的熱。

飯莊里賓客不少。說話聲一波一波漫出來,能分辨出少爺的笑,帶有討好意味,不太像平時的他了。

百草有點想哭。

剛把淚憋回去,黃老四出了門,招手讓百草進去。見百草不動,黃老四竟走過來,伸手拽百草的袖子。他那張癟臉,像沒仁兒的瓜子。百草心里惱火,尖喊一嗓。黃老四住了手,赧然說,還真是刀娘的閨女。門扇半開,濃油赤醬的氣息撲出來,能看到少爺懶懶靠著椅背,一副疲累的樣子。百草心里一疼,大步邁入。黃老四說,哎,這才像回事兒。

飯桌中央,鏤空紅銅涮鍋咕嘟咕嘟響。火燒得旺,熱氣大股大股冒到屋頂,像黃老四藏不住的心機。少爺掏出一根煙,去逗弄鍋底的藍色火苗,那煙漸漸剩下了小半根。

黃老四果然憋著事兒。他說,要參股鹿鳴堂。

也就是說,不單廣生譽,黃老四也踅摸上鹿鳴堂了。

黃老四還說,他有幾筆大買賣。

百草聽懂了。恒州鎮新開了一間藥鋪,老板很有雄心,卻沒料到,店開了張,貨源卻嚴重不足。黃老四有門徑,想攬下這筆生意。

黃老四繼續說,他也不想想,眼下時局,上哪兒搞貨去?求了我幾回,我才勉強應下。從保定城到恒州鎮,家雀兒都飛不過去。除了我,沒第二個人有轍。鹿鳴堂眼見著就要塌了,還顧得上臉面?什么日本不日本的,這筆買賣成了,鹿鳴堂也就保住了。

保定城四個城門,外加小西門,均有軍警晝夜把守。進城關卡多,需良民證、證明信,有的甚至要連座承保。百姓們懼怕搜身、挨打,但凡城外能解決的事,就不進城了。黃老四想趁廣生譽的手還沒伸到城外,靠日本人的關系,搞到西藥,批發給恒州鎮的藥鋪,狠賺幾筆。

此前,保定公署已頒布警字第381號政府令:為防止物資流出,規定山地京漢線一帶為封鎖地區。若無許可證書,則以通敵論罪。

這道令,像攔河的壩。黃老四說,這壩就算是洋灰筑成的,羽仁三郎大人也能鉆出個洞來。我參股,就是羽仁三郎參股,這是大日本對鹿鳴堂的蔭蔽。至于貨源,羽仁可通過三井物產株式會社解決。

三井總社在東京,向石門派駐了辦事員。后來,石門升格為辦事處,負責人叫村澤澄藏。羽仁三郎跟村澤澄藏,曾同在陸軍士官學校讀書,算是故交。三井在華北的營業項目,大半為軍方調辦的業務。但村澤澄藏為了獲利,也從事藥物貿易。羽仁三郎欲把鹿鳴堂轉為三井的代銷店。村澤澄藏不易打交道,石門辦事處條件卡得很嚴苛。貨款籌不夠不行,缺少保人也不行。羽仁三郎已親赴石門,與村澤澄藏協商。

盤算得如此周全,是早就算計上了。

大先生卻笑了,問黃老四,廣生譽的宋文書你認得不?

黃老四說,聽說過。

大先生說,他也看上了我們鹿鳴堂。你倆好生商量商量?到底誰輸誰贏,我得尋著百草碰見的那個半仙兒,占一卜去。

歸途,百草有意落在后面,凝視少爺的背影。榆樹新結的榆錢指甲蓋大,簇擁成一蓬蓬云團,在茂盛的樹冠中蹲踞,被風吹落,軟軟的,四處厚積。少爺不舍得踐踏,一路跳著走。

少爺似感覺到什么,回身短暫一笑。百草低下頭。

10

百草不知道,真良照相館的經理被桑木特務機關逮捕,是否是黃老四殺雞儆猴,做給鹿鳴堂看的。

真良照相館在二道口迤西路南,離鹿鳴堂沒多遠。混亂沒持續太久,只傳出一聲槍響。軍警離去好一會兒,人們才敢去瞧。照相館玻璃全被打碎,招牌躺在地上。百草壯膽走入,見暗室門口垂頭坐了一人,血從口鼻淌下,滴在大腿上,是攝影師。人們扶起攝影師,他說,日本人是來抓經理的,經理不在,就把副經理帶走了。

這幾天,黃老四總在真良照相館周邊轉悠,百草撞見過好幾回。槐茂醬菜鋪的小伙計來鹿鳴堂買黃連上清片,說他去照相館送醬藕時,也見到了黃老四,不是一個人,身邊還跟了個人,看上去要照合影。那人臉上有道挺長的疤,從眼角一直爬進領口,瞅著嚇人。進了照相館,兩人也不安分,四下亂轉,東摸摸西碰碰。小伙計看著不善,放下竹簍,就趕忙走了。

小伙計的話傳開,人們就都知道,向日本人告密的人,是黃老四。

過了一天,又聽說,照相館經理已在南關外一家鐵匠鋪被逮捕,連夜審訊,罪名是私通八路。他似乎聽到了風聲,卻不知為何沒跑遠。

經理的親戚,低價變賣了馬號的幾家鋪面,湊錢將他保釋出來。副經理釋放后,返回鄉下老家,聽說脊梁骨打出了毛病,便溺無法自理。經理很快出現在照相館,傷未愈,每日只能靠在躺椅里。

沒過幾天,又發生了一件事。

稅務局忽派兩個職員,來鹿鳴堂查賬。二人臉色板結,沏好的茶一滴未沾。根據日本人制定的計稅法,鹿鳴堂近兩年購進的藥物,須補繳稅款,粗算至少三千元。刀娘好說歹說,兩人終于松口,給出盤桓時間。職員剛走,刀娘就與少爺帶領伙計們,將山芋、川羌、防風、柴胡等冷背藥材,丟棄到郊外府河。庫房搬空大半。

一群人汗涔涔回到西大街,卻見黃老四坐在鹿鳴堂臺階上,臉色露出生鐵般的冷,說,戲碼還有不老少,要點哪一出,咱們商量著來……

黃老四突然不吭聲了。

百草回頭,看到大先生已經跪下。

百草忙跑去攙扶,把頭靠在大先生肩上。大先生肩頭已沒有肉,只余硌人的骨頭。百草沒能忍住嗚咽。

黃老四起身,腿一彎,竟也跪下,臉抖了抖,張嘴欲語。百草狠狠剜他一眼,扶大先生走開。黃老四一只手插進頭發,捋一下,又捋一下,望著別處,再不說話。

羽仁三郎肯定催促了黃老四。他這是急眼了。羽仁三郎的對手,是廣生譽所倚仗的徐長溪。羽仁三郎在保定商界可以橫行,跟提攜徐長溪的“新民會中央指導部”相較,卻要矮上一截。徐長溪的招數,一直放在明面上。接下來,廣生譽只需使勁壓低來貨成本,大甩大賣幾回,待鹿鳴堂賠累不支時,就可張開大口吞并收買。待鹿鳴堂的房屋、地皮、店伙整個都兌過去,成為廣生譽的分號,“鹿鳴堂”的匾額,也就只好摘下了。

大先生對百草講過,那塊匾,金體黑字,是一位朝廷重臣書寫。庚子年,八國聯軍中的四國,打進保定城,縱兵搶掠三天。鹿鳴堂燃起大火,藥品、醫書、家具俱毀。趁火沒燒到前庭,大先生拿長竹竿捅下這塊匾,藏進地窖。柜堂兩根抱柱上懸掛的豎匾,也是那位重臣所書的“橘井”“杏林”,則已化作灰燼。

知曉鹿鳴堂根底的老藥工說過,大先生原籍江蘇揚州,咸豐、同治年間,先祖為謀生活,輾轉來到保定府。初為走街串巷的郎中,辛勞攢下血汗錢,于同治末年,買下西大街“大生堂”的鋪底。至清光緒初年,已頗可觀。李鴻章任直隸總督時,鹿鳴堂以鄉土關系與其接近。從那時起,鹿鳴堂漸漸有了大聲譽。到了民國,北洋軍閥曹錕、吳佩孚駐防保定時,都用過鹿鳴堂的藥。如今,自打大先生一跪,鋪子就算歸了日本人。

隔天午后,黃老四乘黃包車,又來鹿鳴堂。黃老四剛喝了大酒,腦袋紫紅,耷拉在車扶手上。下了車,被門檻一絆,橫著沖進店中,在懷里摸了一圈,抽出一張濕漉漉的紙,遞給百草。百草沒接,黃老四“嘖”一聲,說,老子拿到了,能給羽仁部長一個交代了。

黃老四抖開那張紙,是貿易許可證書,蓋了好幾個章。

事情比百草想得要快。

兩天后,百草進鹿鳴堂,正對面的墻上,懸掛多年的一張鹿皮已然不見。一排冷白色柜子,散發陌生氣味,擺滿代批、代銷的成藥。包裝盒上,是陌生的字體。

這不就成了?黃老四說,咱的藥,以后會更多。他敲敲柜臺,湊過去念:德國拜耳六零六、九一四注射液,日本達母膏……又直起身,羽仁部長什么事做不到?這批藥,是北平發來的,協和醫院交際處主任親自押車。協和醫院說,有的藥,他們也緊缺。那又能難住誰?羽仁部長正在運作,從日本國直接進貨。知道協和醫院主任怎么說的不?他說北平那么大,同仁堂卻只把城內零售看成捎帶腳兒。真正獲大利的,是外地的批發生意。咱鹿鳴堂,也走這條路。

門外有人登上木梯,執錘敲打,不一會,鹿鳴堂匾額旁,擠了一道木牌,白底黑字,上寫“中西大藥房”。

后院庫房里,也多了不少紙箱,森然矗立,摞起至房頂,跟盛中藥材的麻袋瓶罐相比,像兩個族類對峙。箱子上除了日本字,還標記了上下方向,印著各種符號,禁止倒置踩踏。少爺一個人待在庫房,東摸摸西瞅瞅,誰喊也不出來。

黃老四走到“中西大藥房”牌子底下,仰頭瞅,一手扶著脖子,腦袋斜轉半圈,脖子一響,他叫了聲疼,說搬貨扭著了。又去柜臺處,臉貼著玻璃,一溜兒瞄過去,上半身趴在柜面,探手揪出一片膏藥,撕開了,兩指拈著遞給百草,指著脖頸子說,來,給貼上。

晚上,黃老四拎了酒菜到庫房,拽住少爺,要與他飲酒。

黃老四吃相不雅,地面灑下一層碎骨。百草心中生厭,這要是招來老鼠,啃壞箱子,遺尿遺糞,一整庫的藥,可就糟蹋了。黃老四腮幫時鼓時陷,一張臉油汪汪的。百草只能看見少爺的脊背。少爺有什么地方好像變了,與黃老四坐在一處,二人竟有些許相像。少爺似是忘記了,大先生那日曾向黃老四下跪。

百草心里,像堤岸塌了。

黃老四瞅見百草,眼神立時軟了些。百草背過身去,不覺又想起“坎卦”。坎卦是一連串的險。從宋文書抬著鹿,來鹿鳴堂搗亂,到如今藥鋪歸了別人,一個接一個,像河里翻滾的浪頭。那日,半仙兒像躲著誰一般。他的啞嗓子,總覺著在哪里聽過。若再遇到他,一定要問問,這“坎卦”有無破解之法。

11

黃老四弄來的這批貨,出不了城。

有人威脅說,轉移大量藥品到恒州鎮,必有蹊蹺,要上報日本憲兵隊,調查緣由。黃老四付了好處費,那人貪心不足,又來糾纏。

一夜之間,黃老四的鬢角,生出一層灰發,像沾了街上亂飛的楊絮。他一只腳踩上椅子面,肘子擱在膝蓋,嘴角擠出一道深痕,抬眼望著少爺,狠狠說,這人不肯罷休,羽仁三郎也沒鎮住他。老子不信這事做不成。頭一批貨,鐵定要在夏至運走。

少爺張口欲語,屋外忽有人,喊他出去。

是媒人帶來口信:訂親的那家人,要求解除婚約。

女方捎話說,不愿本家族沾上日本人,還說,少爺是個公子哥,做不了頂梁柱。

大先生擬了退婚契約,又讓少爺當著媒人,焚毀了婚書。少爺鉆進會客室,睡到天傍黑。

百草想著,少爺睡醒會口渴,便提前燒好了熱水。干燥的茶粒落進瓷杯,觸底發出細小清脆聲響。為解毒清熱,百草又添了龍膽花,再抓出一小把蓮子心,綠白相間躺在手心,輕攥一攥,脆挺有彈性。最后加進一朵杭白菊。一柱滾水,噗地扎入,義無反顧的樣子。

刀娘推門進來,百草才發覺,自己臉上有一層笑。

刀娘瞅了瞅百草沏的茶。菊花浸出的香氣,正緩慢彌散。刀娘沒做聲,出去了,又退回,說,百草,別想那些個不著邊際的事。你自個兒該知道,你就是個丫頭。大先生把你當親人,是怕咱娘兒倆遭人說閑話。鹿鳴堂給咱飯吃,是人家的恩德。你不能祈望太多,失了禮數。

刀娘端起茶,塞進百草手中,說,倒了去。

百草愕然。刀娘聲音增大,倒了去。

百草沒動。刀娘抓起茶杯,摜在地上。碎碴濺到墻根,又彈回。那朵杭白菊,濕漉漉低伏在水里,細小的氣泡從密集的花瓣里擠出。

百草淌下淚來。

百草不愿被人看低,什么事都做。藥鋪的學徒,第一年干雜活,第二年可去刀房,第三年才能去斗房。熬足三載,方有資格上柜抓藥。循此次序者,藥行稱作“笤帚把子出身”。百草將自己當成“笤帚把子”,天未亮,就開鎖進店,掃地抹柜、給藥王菩薩敬香、燒熱水,開大門;吃罷早飯,與學徒一起,裝咀片格子、曬藥收藥、刷仿單……晚飯后仍不歇,又去揀藥、搓蜜丸、搓紙捻。鹿鳴堂熬制龜鹿膠時,火一開,五天五夜不能停,爐邊須守人。百草值夜守候,眼睛熬紅。少爺訂婚前,大先生曾說,盼著讓百草做兒媳婦。刀娘卻一口回絕。大先生喟然道,也罷,我家那個不肖子,百草若瞧上了,才真的算見了鬼。

哭夠了,百草一抬頭,發覺刀娘還站在旁邊。刀娘為百草擦凈眼淚,說,真良照相館經理受傷后,一直沒來鹿鳴堂拿過藥,興許是擔心帶來麻煩。也不知他好了幾成,咱給經理送點活絡丹去。

百草甩開刀娘的胳膊。刀娘抬起右手,一把又一把,將頭發攏到耳后。幾小縷白發,刺目地夾雜其中。百草磨蹭少頃,還是跟著去了。

真良照相館的招牌還沒重新制作。攝影室的玻璃房被砸得僅余支架,用紙板遮著。經理收下藥,向刀娘致謝。刀娘慢慢坐下,望望四周才說,有件事想求您。能否幫我尋一張底片,是別人照相留下的。這其中的原因,能不能別問我,也別對另外的人講。

經理說,這是小事。只是照片沖洗后,底片大都給客人一并帶走,留下底片的人不多。照相館剛被鬼子搜查,東西丟了不少,剩下的,也都亂了。刀娘說,若是老天眷顧我,那張底片,我就能找到。

出了照相館,刀娘一直不說話。臨睡前,突然說,想回老家看看。

第二日,百草醒來,刀娘正在望自己。刀娘把木格窗打開,一團甜的空氣,一滾就滾到了屋內。窗下青磚花池里,百草曾隨手丟進一把芍藥籽,刀娘每日澆水,竟開了花。

刀娘身旁,一沓沓衣裳疊得極整齊,粗糙卻素凈。

刀娘返身,從柜子底下,摸出一把瓜子大小的鑰匙,開鎖,取出一只小包裹。兩手的老繭,拉得包裹刺啦啦響。解開,里面款款躺了兩件綢衣,一件湖藍,一件粉紅,姊妹似的。百草兩眼變亮,俯身小心拈起。料子花瓣般軟,輕輕垂下,像流瀉的水。刀娘說,那張底片尋到了。你把這衣服穿上,經理說,讓咱娘倆也照個相去,他親自給咱照。

百草穿上,竟很合身。刀娘壯碩,另一件衣服肥大,仍撐得不敢邁腿。百草將手探入柜角,摸了幾次,問刀娘,那只龍鳳紋金鐲子呢?你給我做嫁妝的。

那鐲子,百草已偷偷戴了幾回。套在手腕,金黃耀眼,冰且沉。

刀娘眼眸一暗,你偷翻過這柜子?咱今天不戴它。

二人又找出胭脂水粉,彼此搗鼓一陣,不時大笑,如女伴嬉戲。出了院子,刀娘攥一攥百草的手,手掌粗礪,卻有種安心的暖熱。

12

夏至那日,刀娘的死訊傳回鹿鳴堂。

其時,刀娘與大先生發生激烈爭吵,已離開一整天。百草不解,為何刀娘想法遽變。刀娘說,自己做了大掌柜,分紅卻少得可憐;經歷各種危險,舍命護住的鹿鳴堂,最終拱手讓給日本人。大先生背了手,默默聽,并不反駁。刀娘說出某些尖銳詞句,大先生也僅是雙眉略略一蹙。

待刀娘發作完,大先生悄聲囑咐百草,去問問可有什么隱情。百草去尋刀娘,才驚覺她已離開。

大先生安撫百草,并差人四處尋找。大先生不許別人講刀娘的不是,說鹿鳴堂幾代傳下來,內訌只發生在兄弟手足間,卻無一個雇員做過小人。鹿鳴堂以善待雇員聞名,不止每日兩餐細糧,膳食免費,在藥王圣誕之日和財神生日,還會增加酒肉。茶葉、煙葉、火柴都隨意取用,酷暑天還備有西瓜。

黃老四第二天才聞聽刀娘離去。他火急火燎趕來,先沖入庫房,查點藥品是否缺失。清點后,說萬幸,西藥沒少。又幾步跨進刀房,翻刀娘的物件。平日里,刀房最熱鬧,傳出密集聲響。刀娘領著伙計們,切制飲片,燜曬、打水丸。刀娘用銅刀切出的附子片,刀口圓正,如紙般薄,可以吹起;蠶豆大小的一粒半夏,在刀娘手下,可切成一百五十余片,薄如蟬翼,色白似玉。

案板上,各式刀具整齊碼著,只有那柄常用的銅刀不見了。

百草記得,刀娘前日剛磨過那把刀。沒請磨刀匠,是親自動手。刀娘手指蘸進盆,帶出淅瀝的清水,滴灑在磨刀石上。刀鋒浸在一層水里,隱忍閃亮。刀娘盯著石面上往復行退的刃,不住地出神。

于是有人猜測,刀娘是去了刀神廟。可距刀娘上一回祭拜刀神,才過去兩個月。

走近了才發現,放銅刀的位置,壓著一封給百草的信。

信中說,刀娘找到了仇人。仇人并不在井陘,早已來到保定城。他威脅刀娘,要為那年案件的重審而報復,除非讓百草妝扮后,獨自去找他。

刀娘與仇人約好地點,懷刀前去。

忙亂中,忽接到警察局電話通知,讓速去辦理認尸手續。仇人被以勒鹿的手法奪命,刀娘則執銅刀自盡。

黃老四奪過電話,報上自己身份,問了許久,才長出一口氣說,死得真是時候,算老天爺幫襯我。誰能想到,真是巧了,她勒死的那個人,就是敲竹杠阻撓運輸藥品的人。

你太陰毒!黃老四未說完,少爺就飛撲上去,一腳將其踢翻。少爺下了狠手,一拳一拳,發出嗵嗵擊鼓聲。黃老四邊掙扎邊罵臟話,塵土吸進嗓子,咳得身體繃起。

少爺蹲在一旁,哭了。

黃老四側躺在地,喘得像跑炸了肺的狗。他扯下嘴角黏糊糊的血絲,雙手撐住地面,呸呸吐了幾口,想按著椅子面兒站起,又將椅子帶倒。

黃老四說,藥品運不走,羽仁部長怪罪下來,你們一個都,都跑不了。

說完,黃老四兩眼緊閉,擠出的細紋輻射滿臉。他翻了個身,肋骨隨喘氣一凹一凸,手槍從皮套滑脫,探出黑烏烏的握把。

黃老四拔出槍,抬到眼前端詳,槍口摁住印堂,又緩緩放下。你們不想死,老子也要活。

刀娘靈柩出城。

紙錢拋出,路人避讓遠望。有什么東西,在百草眼角一晃。她轉頭,一卷陳舊的幢幡,斜搭在一人肩頭。不細看,會以為是把傘。幡子在人堆里,一聳,又一聳。

是那個半仙兒!

百草欲沖過去,問個清楚。兩腿卻軟軟的,使不上力。半仙兒目光迎著百草,并不閃避。百草越發覺得眼熟。剛要張口,幡子一晃,便消逝不見。

刀娘的葬禮,百草頭一次回到井陘老家。

老家的人,全都知道刀娘從前的事,眼白里翻出輕慢。刀娘棺槨停在路口,不得前行。后來,族人聽聞,大先生是保定城鹿鳴堂的東家,神色里有了景仰。大先生去拜訪族長,許諾將為宗族重修祠堂,刀娘方被允許下葬。

大先生雇人,搭靈棚,擺靈位,請響器班,又親自主持葬禮。祭文亦為大先生所擬,刀娘的稱謂為“家姑老夫人”。

少爺穿孝衣,緩步走至香案,拈香,敬香,敬酒,八作揖,九叩首。出殯時,少爺跟在百草斜后方,半步不離。

族人看清,少爺的禮數,是女婿的禮數。

大先生掏出帕子,為百草拭淚,說,不能讓這里的人,看輕了你們母女。日后你回鄉,必是挺胸抬頭。

百草感到,一堵厚墻矗立身后,自己安心靠住,再也不會倒。

13

一覺醒來,百草身上已有了氣力。

從井陘回來,百草暈沉沉的,不知躺了多久。腳步雜沓響動,有手指肚搭在自己腕上。俄而,一個蒼老聲音說,不礙事了。

是陸連全。百草淌下淚來。

陸連全讓備出幾味藥。少爺急切說,這些藥,鹿鳴堂都沒有。陸連全嘆口氣說,讓廣生譽送來。

窗外明亮,床頭擺著一碗湯藥,摸來尚溫。百草坐起,小口喝。她聚集了視線,發覺墻邊八仙桌上,碼著一摞印有“廣生譽”字樣的紙包,底下壓著一頁清單。

百草抽出清單,不禁呆住。

清單末尾蓋著的手戳,與她偷按在手心的少爺的印,字體竟同為鳥蟲之形。辨認良久,確定是“宋文書”。

少爺與宋文書之間,似有一種神秘的關聯。百草朦朧想起什么,腦中卻有更多幽暗之處。

手中的藥碗跌碎。

屋門隨即打開,少爺兩步跨到床前,叫一聲,百草。

黃老四仰仗的羽仁三郎,早在滿鐵任職時,就曾因掠奪大肚川的梅鹿而涉命案。羽仁三郎到保定后,故態復萌,亟盼能控制幾家大商號,經黃老四推薦,鹿鳴堂進入其視野。宋文書隨即接到命令,趕赴保定,少爺則辦理了肄業手續回來。宋文書制造出廣生譽要吞并鹿鳴堂的假象,迫使羽仁三郎加快動作,控股鹿鳴堂。與此同時,廣生譽大肆蠶食鹿鳴堂的市場。黃老四為盈利,便向羽仁三郎提出批發西藥的想法,借助日本人的力量,將晉察冀根據地匱乏的藥品輸送到縣域。其間曾引發羽仁三郎懷疑,但各類手續單據齊全,查不出異樣。

少爺蹲在床邊,手里捧著碎瓷片,講給百草聽。少爺仰著頭望她,肩膀兩側,鼓起飽滿的肌肉。說到要緊處,眼眸澈亮閃動,如機敏的豹。

百草猶在夢中,問少爺,為何不早點說。

少爺一笑,說,你該好好活著。

少爺又講了上池館的事。

少爺去祁州,沒有遇到大先生的故友,是因為他因購入禁藥而被捕。日本人懷疑藥品的去向,去上池館查抄了兩回。頭一回無事,沒料到那只是日方在“放長線”。第二回就兇險了許多,憲兵隊闖進來,將店內醫藥用品百余種,裝滿十幾輛卡車,盡數拉走。大先生的故友被釋放后,呆滯認不得人。大紅橋碼頭的工頭被捕后招認,他將上池館的藥品藏在船底,沿子牙河運走。那工頭年紀尚輕,剛完婚不久。妻子去藥鋪哭求,上池館欲以店鋪字號作保,終未如愿。

少爺說,鹿鳴堂的首批藥品,已順利運到恒州鎮。黃老四說走了嘴,少爺于是知道,三天后,附近會有一場小仗。日方為求速勝,不少人員精力被牽扯過去。正值有更大一批藥需要運輸,為保萬無一失,少爺將在夜間,隨黃老四的車同去。

向你道個別吧,少爺說。

淚水涌出來。百草已經沒了母親,她不能再失去少爺。

14

車輪砍在石頭上,猛地顛起。少爺斜身,右臂壓住百草兩腿。黃老四腦袋撞在車頂,短暫暈厥,脖子耷拉在靠背。幾棵大樹在眼前飛轉。黃老四轉瞬蘇醒,剎住車,按著腦頂哼哼。光柱里,土塵狂舞。

百草對黃老四生出更多嫌惡。出發前,黃老四說,少爺若同去,其身份存疑,若與百草扮為夫妻,萬一過關卡被查,也算個合理應對。百草瘦弱,三人坐成一排,亦不算擁擠。少爺反復叮囑百草,若真出了事,一定要設法去找一個叫“藥農”的人。少爺與宋文書,在保定城接收的各類指令,均是通過“藥農”秘密轉達,但少爺并未見過“藥農”的面。

遠處有隱隱悶聲,像響雷。

打起來了,黃老四說。他做出噤聲手勢,滑出車門外,去前路探詢。

黃老四渾身被車燈漂白,回過頭,口中是個黑洞,嘴巴張闔了兩下,不知在說什么。

少爺搖下車窗,黃老四的聲音清晰起來。他說,已過危險區域。這批貨,妥了。

少爺催黃老四快上車。黃老四嘴里的黑洞更大,指了指不遠處,說,不急,我拔了它去。

百草依稀辨出,那里有一面旗,日本旗。

黃老四拔下旗子。兩手平端旗桿,往腿上磕。好幾下,都折不斷,痛得摟起膝蓋,單腿蹦,又將旗桿扔進黑暗里。

少爺剛要開口,黃老四突然撲到一旁。伴隨一記爆響,一團灰白的土揚起來。

黃老四扔出的旗桿,觸到了地雷。

少爺跳出車去。

百草也要下去。少爺低吼,待在里面!百草停了停,還是跟了上去。

黃老四呻吟不停,左腳耷拉下一綹綹東西,分不清是鞋子,還是皮肉。他一只手艱難抬起,拽住少爺的下襟,張了張嘴。

你要說什么?少爺問。

別去找“藥農”了。

黃老四怎么知道“藥農”?百草屏住呼吸。

黃老四長長抽了口氣,閉嘴憋住,仿佛只要氣一散,他就會垮成一層皮。

我就是——“藥農”。

黃老四目光又轉向百草,百草姑娘,我一直想著,能找個干凈地兒,給你跪下,好好磕幾個響頭,就算是給你娘賠罪了。你娘本來,能看見你嫁給少爺。

看著他,讓他醒著!少爺跑回車里。

黃老四吞咽了幾大口空氣,才說,我想了不少的招兒,都除不掉那個家伙,實在沒轍……

運藥行動早在謀劃階段,便有成員叛變,導致多人被捕,包括徐長溪二十六歲的兒子。情報人員調查出,該叛徒與刀娘當年的仇人是同一人。叛徒為試探日方許下的甜頭,便又交代出,真良照相館是根據地聯絡站交通員來往的接頭地點。日方欲引出更多的人,就讓叛徒暗中監視,拖延一陣無所獲,才抓走了經理。叛徒知道黃老四的身份,打算一邊等待日方提升價碼,一邊先詐黃老四一筆錢。組織急令黃老四,在叛徒供出鹿鳴堂之前,不惜代價,除掉此人。

叛徒有提防,黃老四數次出手未遂,于是邀其合影,留下底片,引刀娘發現他。黃老四擔心刀娘不下狠手,便編謊話說,仇人盯上了她的女兒。其實叛徒一心告密搶功,尚未發覺刀娘與百草。因刀娘殞命,黃老四將在行動結束后,接受嚴肅處分。

自從出了叛徒,組織上嚴禁人員之間透露彼此身份。真良照相館被查抄時,黃老四曾被誤以為是告密者。實際上,他是前去提醒,卻無法把話說透。經理將信將疑,以為黃老四在詐自己,就只是藏起了槍支,躲到南關,很快便被逮捕。

少爺撕開急救包,扎緊黃老四的膝蓋。

血流光了吧……我死了,也算活該。你要替你娘活著。等回到保定城,讓徐長溪,再給你算一卦。

黃老四眼白翻起,暈過去,頃刻又醒來,驚愕一剎后,眼光重新聚在百草臉上,接著說,指定是……上上簽。

不遠處,樹叢唰地一響。少爺起身,機警迎上去。一個影子閃至近前,睿卿,貨品在哪兒?恒州鎮藥鋪剛剛出事了,你們來了幾個人?都跟著我走!

聲音脆亮,是個年輕女子。

女子看到黃老四,一下不說話了。

天亮前,藥品抵達大趙邱村,將從這里運至根據地。

除去鹿鳴堂,華北其他城市亦辟出多條路線,輸送大量藥品及各類物資,接收地點即為恒州鎮新開的那家鋪子。恒州鎮位于保定城正南,打著與日方做生意的名頭運藥,須敏捷如鹿,不留痕,故行動取名為“南山鹿”。鹿鳴堂運出的這一大批藥,是戰前物資器材準備的重要一環。

十天后,華北地區針對日軍交通線的反掃蕩破襲戰打響,參戰兵力達105個團。

15

葬下大先生后,百草去了一趟恒州鎮。

恒州鎮不大,穿過城門洞,就能望見城中心的縣立第一高小。學校圍墻角上有座亭子,攢尖頂已塌下,像收了一半的油紙傘。百草憶起刀娘墳前,撐傘靜立的大先生。

百草去尋少爺的未婚妻。她想替少爺解釋清楚,他并非紈绔。

轉過亭子,下一溜石階,向北一拐,傾頹的墻垣后面,有青黑的尖頂刺向半空,即為基督教福音堂。福音堂緊鄰一條巷子。巷子不長,比想象中寬一些,像敞開的秘密,反令百草悵然。小巷另一端,是一條路。車軸吱扭聲鉆入耳朵,騾馬的頭身、車轅斜坐的車把式,輪子的輻輳,在巷口漸次顯露,是運棉花的馬車。棉花綁成箱子般的長方塊,滿眼發亮的白。又有消瘦的漢子,肩頭斜扛著棉塊,頭臉嵌進里面,更顯黧黑。

一個曬太陽的小腳老嫗,手搭在眉上,望百草。百草走過去,彎腰向她打聽。老嫗向后收一收腿,由下而上掃視百草一遍才說,確有一家人,做棉花生意,曾在此租住一套院子。生意看上去不小,但院中總是靜謐。只知這家有個女兒,照面過三兩回,出門行止,總低著頭。某日忽然搬走,未曾與鄰里辭別,空院里,只剩一根晾衣繩,就像從未來過。

百草推算,“未婚妻”棄院而去,與鹿鳴堂搶運藥品僅隔數天。于是驚覺,所謂的“未婚妻”,或許是為鹿鳴堂與縣域間傳信而設。

老嫗說完,抬眼朝百草笑。百草眼圈卻紅了。

出了巷子,百草徜徉良久。那座塌頂的亭子邊,多了個人,是個年齡相仿的女子,一身舊褲褂,面龐曬成麥色,肩胛卻挺直著,神色中有種閑定的東西。女子身畔,一個食挑子蒙著苫布。

百草有點餓了,就走過去。

女子拈起兩層棉紙,墊著取出一塊糕,伸直臂,遞到百草眼前,盈盈地笑。糕身涂了蜜,沾著纖細的青紅絲,春意盎然的樣子。百草兩手捧過,不忍吃,抬眼又看這女子,二人一起笑出聲。女子側邊,是一株桂花樹,枝條殘損,卻開出零星的橙色小花,映得這座殘亭,也亮堂了些。

這女子,就是少爺的“未婚妻”。

“未婚妻”一開口,百草便睜大眼睛。百草記得這嗓音。她就是在運藥的深夜,將卡車從半路接到大邱莊的人。后半途是少爺開車,女子在車廂照顧受傷的黃老四,百草沒顧上看她的長相。

提到黃老四,“未婚妻”怔住,頭扭向一旁。

百草這才知道,“未婚妻”與黃老四,本打算“南山鹿”行動后成親。黃老四為保性命,齊髖截下一條腿。蘇醒后,他不肯讓“未婚妻”探視。“未婚妻”欲貼身照顧,黃老四后腦勺猛砸床板,磕出了血,大叫“你滾”。

百草與“未婚妻”說了許多話。“未婚妻”的真實身份,是冀中軍區八分區二十三團的情報員,也是徐長溪的女兒。

徐長溪之子被捕后,日方故意放出其在獄中遭受拷打,已昏迷數日的消息,目的是誘使更多人員暴露。保定城內,日偽空前密集。我方人員調不過來,無法施救。徐長溪從前外出活動時,常化妝為眼神不濟的算命師、摸骨盲人等。情急之下,他扮作半仙兒,想聯系組織,設法搭救兒子,恰被百草遇到,算出“坎卦”。

徐長溪牽涉太多,是一盤棋的棋眼。冀中地區物資、武器、軍糧都有大缺口。徐長溪被派往保定城,指揮“南山鹿”行動,以藥鋪相爭為煙霧彈,設局吸引日本人參股,謀劃運送藥品。為把徐長溪安插到商會會長位置,已犧牲了好幾個人。他若不慎暴露,則所有努力,都將前功盡棄。徐長溪因此受到嚴重警告。

勒鹿那天,半仙兒那泛紅的眼瞼,又浮現出來。

“未婚妻”還說,民國十二年,徐長溪在保定二師,曾參與驅逐校長劉續曾的運動,受重傷被捕。出獄后,是大先生將其接到鹿鳴堂醫治,又墊付費用,送其赴北平。少爺在燕京大學讀書時,與宋文書是同窗,宋文書介紹少爺,與徐長溪相識,成為忘年交。

少爺佯裝在藥市打架而受傷,從祁州搭車回保定,與徐長溪之子被害是同一天。這也是黃老四運回少爺,卻沒顧得上把車開進城的原因。

徐長溪到保定后,按計劃開設廣生譽,所需經費卻無法短時籌集。于是少爺去河北銀行,取空鹿鳴堂的錢,并貸出大額款項,對外則稱,是為放款獲利。徐長溪要向上級申請,給少爺打個正式借條,少爺卻說不必。

聽到這里,百草猛地醒悟:少爺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大先生嘴上雖罵,卻也從未阻止。

不久后,“未婚妻”把刀娘那只金鐲還給了百草。當初,刀娘迫切要找到仇家,便將其作為對黃老四的酬謝。黃老四把鐲子留給了陸連全,托他想法交給百草。

黃老四是個化名,陸連全是他的祖父。

16

百草后來,還見過少爺一面。

在她心里,“少爺”的稱謂,已換做他的本名“睿卿”。在夢里,百草甚至脫口喊出“睿卿同志”。那時,她已從唐縣的晉察冀軍區衛生學校畢業,成為第三十團衛生隊的醫療兵。

百草覺著,做所愛之人一直想做的事,便是對他最深的思慕了。

睿卿參加了三五九旅的培訓,成為晉察冀軍區第十團二營的教導員。二營掩護十團的主力轉移到平北西部后,暫留在大山里,繼續打游擊。這天,一場遭遇戰后,二營把受傷的戰士送到安全營地,交給百草所在的衛生隊。

衛生隊設在齊會村的祠堂。百草遠遠看到,一個戴軍帽的人,脊背硬挺,快步拾階進了正殿。她心中轟響,搭在手臂的剛晾干的繃帶,也重似千鈞。百草盡力鎮定下來,心里仍撲撲簌簌,像有飽滿的花互相挨擠。刀娘不允自己愛慕他,又故意跟大先生爭吵,應是擔心殺死仇人,會殃及鹿鳴堂吧。

百草救治傷員,忙亂到黃昏,才有片刻安歇。傷員們情狀慘烈,有的被炸翻半張臉,還有的手上沾了毒氣,無意一抹眼,立時就失明了。百草沒顧上吃飯,她跑回后院的營房,取上搪瓷缸子,又從行李深處,扯出個杭緞縫成的小包,里面是一小捧干燥的龍膽花,幽藍幽藍的,跟淬過火的槍管一個顏色。再趕回正殿,院中的大鐵壺蹲在火爐上,正吹出哨音。百草捏出一撮龍膽花扔進缸子,想了想,又加了一撮,再抓起一大把時,卻不由得笑了。她把缸子擱在圍廊木欄上,提過鐵壺,滾沸的水“撲”地澆入。

龍膽花打起旋兒來。連帶著這座院落,也緩緩打著旋兒。

水灑在鞋面幾滴,百草覺不出燙。她攥緊缸子把兒,在外面等。正殿門開著,垂一道短布簾。隔著一棵粗壯的泡桐,百草張望過去,簾下偶可見到扎了綁腿的小腿走動。

布簾一抖,一個聲音傳出。泡桐樹冠里,酒杯般的紫花紛紛降落。

這聲音,令百草呆怔。

有護士經過,喊百草的名字。百草回身,羞赧擺手,眼光黏住那布簾子,一霎也移不開。一個衛兵邁出,在殿門口立正站好。

百草走遠一些,坐在八字粉墻下。懷中茶水正在變涼。護士過去,與衛兵說著什么。風把他們的詞句一縷縷吹來。“睿卿教導員”這個名字,百草還是有些陌生。衛兵提及教導員被炸傷的事:在冀中“五一反掃蕩”中,他的顱骨給彈片啃去一塊,愈后留下駭人大疤。衛兵語氣含著驕傲,百草的心卻被揪住,她緊摟著搪瓷缸子,深一腳淺一腳出了祠堂。

那些話語卻追上她,鉆進耳朵。

直到聽說二營要離開,百草才慌亂起來,向祠堂門前拴馬的大桅桿奔去。半途聽到蹄聲,她猛地停住。隊伍前面,一個面頰黑瘦的人,周身被落日鍍亮,策馬從路口極快馳過,轉瞬只余背影,其他的戰士尾隨而去。抹抹眼睛再看,已遠得辨認不出。

可那蹄聲,卻越來越響,在后來的歲月中,漩渦般洶涌。

責任編輯:惠潮

阿英,本名李偉英,河北保定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莽原》《安徽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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