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朝西的半坡上,
坐落著班禪廟,
年輕的僧侶丹增喲,
受著師傅的管教。
在那向南的半坡上,
坐落著高大的房子,
苦命的僧侶丹增喲,
哭泣是他唯一的法子。
——蒙古哈日嘎坦部民歌《班禪廟》
1
哈日嘎坦部落已經很古老了,部落中保留下來的那些守舊的習俗,讓我一時之間沒有辦法測算時間是怎樣從他們的腳下流逝而過的,他們中的老人也都像我外祖父那樣,講故事的時候從不說時間。這并不是說他們已然忘記了時間,或者搞不清楚。在他們看來,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已經是一個世紀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哈日嘎坦部暫居的地方還沒有一個統一的名稱,由于最先聚落在這里的是七戶牧民,他們都有賦予這塊土地名稱的權利,但都又并不打算這樣。他們從未想過要長居于此,這里只是一個遷徙途中作為短暫休整的據點而已。他們要去往比這里更遠的北方,至于多遠,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說出一個地點,但也并非漫無目的,他們期許那塊土地不被別人占領,僅此而已。如果找不到這樣的地方,他們會一直行進,直到以大洋為界。
當他們經過了一片沙漠之后,接踵而至的則是另一片沙漠,這一點讓所有人都在猶疑,腳下的大地究竟是否連接著北方?為擺脫這種可怖的猶疑,人們星夜趲行,在牲畜的耐力即將達到極限的時候,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斡赤斤,蒙古語音譯,意為守灶人。蒙古習俗中家族的幼子日后將繼承家族大部分財產,蒙古人崇尚火,認為火是最為圣潔之物,所以把火的繼承權留給幼子,稱其為守灶人)家的羊四散而奔,以示抗議,就這樣人們被迫停止了前進的步伐,在這里停下來休整。起初他們用自己的語言稱這里為“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家的羊迷失的地方”,而這個悠長的稱呼令那些性子急烈的人表示出難以接受,那些圖省事的人則稱這里為“沒有湖泊的地方”,因為這樣只需要用自己語言中的短短兩個音節就夠了,說起來并不繞口的同時也表述了一份遺憾。像這樣簡短而又粗略的稱呼并未傳開就得到了人們一致的抵制。這里著實找不到風雅的場景來怡人脾性,風沙與遷徙時帶來的牛羊很快會把這里為數不多的草場吞噬掉,樹蔭小得讓綿羊在躲避正午烈日灼燒的時候表現出懊喪不已的神情,所以用什么來稱呼這片土地成為了當時的一個難題。等到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在未能找回他丟失的羊只而焦急往返的時候,為照顧到所有人的情緒,人們索性用指指點點來代替這里的稱呼。
在一個風沙漫道的下午,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驅趕著一群數目可觀的羊群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那數目遠遠超過了他所丟失的范疇,當人們為此感到詫異的時候,從故鄉而來的第二批北遷的牧民出現在了他的身后。當晚,那是一個望月,這些人聚集于篝火旁邊,毫無節制地縱情歌舞,沿途的風塵與故鄉的情境成為了他們暢談不休的話題。
隨即這片土地上像冒出蘑菇一樣立著十五個潔白的帳幕,人們通宵達旦地歡聚,奶茶與乳酪像賦予魔力一樣療治著背井離鄉給這些人帶來的心理創傷,拼命用自家蒸餾釀制的燒酒把自己灌得爛醉,藉著星光在紅柳叢中交歡。沒過多久羊肉便讓那些風霜蝕顏的人容光煥發,在前路茫然與不忍別離的情愫下他們選擇性地遺忘掉自己的初衷與命運,蘇日勒和克·斡赤斤也將尋找他那走失的綿羊拋之腦后,就這樣,他們用什么也不做來消磨白晝的時光,好在時光總是這樣短暫。
秋寒的蕭索讓婦人們變得有些焦慮,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的妻子烏蘭圖雅在經歷了一個晚上的心事繁冗后,早早地掀開帳幕以圖清晨的風寒能夠喚醒昏睡的丈夫。當丈夫仍然睡眼惺忪的時候,烏蘭圖雅蹲坐在丈夫的身邊神貌嚴肅地說道:“我親愛的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忘了我們丟失的那些綿羊吧,在尋找綿羊這方面狼群比我們有著更為驚人的天賦。你瞅一眼這四周,人與人之間怎么能夠在這荒漠的場景下結識歡聚呢?然而夜晚又是一幅什么樣的情景呢?徹夜回響著因饑餓而嚎叫的野獸。那邊是我們的孩子巴音布克,因找不到讓他智力開竅的向導而自生自滅,和驢子一樣。”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按照妻子的話做了,透過掀開的帳幕望向外邊,只見一只開始換毛的寒鴉立在馬背上,那孤傲的模樣十足地像一只兀鷲,拴馬樁邊一個孩子赤著腳蹲在馬尿中,并用手揉捏著腳下的泥巴。等到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從怔怔中蘇醒過來時,眼角流下了懊悔的淚珠。他用袖口擦干眼睛,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悲戚的嘆息,回歸了現實。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從箱底找到一面用來恐嚇野獸的手鼓,通過一通的敲擊把人們聚集在了一起。人們懷著好奇與忐忑的心情面對著鼓點,在眾人的面面相覷之中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說道:“這些天我走遍了這里的四周,那些我苦苦尋找的綿羊讓我精疲力盡,它們背離主人終將落到狼群的口中,這并不是詛咒,是現實,只是目前我還沒有發現它們遺落的骨頭而已,我們應當延續我們的遷徙。想想我們的故土——伊克保當,那里真叫人懷念不舍,三百年前我們的先祖就定居在那里,一泓和月亮一樣明凈的湖泊鑲嵌在村莊的一邊,牛羊有吃不完的鮮草,樹林為孩子們的成長提供了樂趣,馬兒是我們忠實的伴侶。我們的傳統習俗感召著生活應該如何進行下去,我們共同的賢哲薩岡徹辰·洪臺吉就曾在那里卸下戎裝安度了余生,他寫下的《蒙古源流》被我們用以教導孩子們識文斷字,薩岡徹辰·洪臺吉的翁袞(翁袞,蒙古語直譯,意為莊嚴的陵寢)就坐落在湖邊,每年的五月十三日我們都會發起最隆重的祭祀,表達著我們深深的敬意,這同時也成為了我們信仰中的一部分,它總能無形地刻畫著我們的靈魂,他使得我們對生活熱情而又自信。沒有人愿意拿別人的缺點來當玩笑話,老人和孩子具有著同等重要的地位,男人在勤勞方面總能加倍于婦人。這一切的一切使得那里的冬天看起來并不漫長。而眼下這里看起來只能用糟糕來形容。”當所有人被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的語言感染到垂頭喪氣的時候,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的眼中卻大放異彩,他用高亢而又從容的語調公布了一項建議:“在距離這里并不遙遠的西北方,有一座凸起的山崗,它其實看起來并不那么高聳,但在遮擋從北面漫來的風沙方面卻起到了恰當的好處,山崗的前方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唯一的缺點就是尋不到有河水流經的跡象,但這一點看起來并不會令人深感遺憾,因為那里水頭淺得馬兒都可以踢出水來,如果我們生活節儉,足夠我們十五戶牧民在那里繁衍生息。”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說完后還不忘重申自己在幾天前尋找綿羊的時候切切實實地到過那里,在這一點的佐證下人們的精神已與前日大不相同,儼然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已經從人們的眼中召喚出了一份急切的憧憬。
哈日嘎坦部在老人們睿智的倡導下決定派出一支先遣隊伍,這支隊伍將率先在那里掘開幾眼井,以免重蹈了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家的覆轍——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家的羊因饑渴而四散奔亡的場景。
接下來的事情如這些哈日嘎坦部人所愿,那里確實是一處避風的陽彎,在帳幕未扎下之前那里僅有一棵鬅松樹孤立在那里,雖然樹干很粗,但看上去卻像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在樹下馬兒只要昂一下首便可以咀嚼到它的枝椏,但眼下似乎沒有什么可供來咀嚼的,因為樹冠處僅存的幾片葉子也被晨曦的嚴霜壓落在地。在這里不管四周如何被北風凌亂到飛沙走石,鬅松樹卻很少被劃得嗚嗚作響,看上去這里足以逾過每一個嚴冬。他們完成了這個部落史無前例的一次遷徙。雖說部落的許多人在這次遷徙的途中流落四宇,但每年農歷的五月十三日當天,哈日嘎坦人會重新聚首在伊克保當。很多年后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的曾孫巴雅爾在一堂生物課上聯想到了這一幕,在老師講到中華鱘一生中絕大部分的時間都生活在大海之中,在每年五至六月份成年的中華鱘會沿長江逆行洄游的時候,巴雅爾的思緒遐飛,并當眾提出了一個可以算作學術的斷論:“哈日嘎坦部人每年重聚故土的行為也應屬于洄游的范疇。”老師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嚴肅地說:“洄游只針對的是魚類而言,你們族人不能算作其內。”而巴雅爾則表現出一個學術派的作風,他據理力爭地稱:“人就是從魚類進化而來的。”同學們對于巴雅爾自圓其說時恃持的牽強附會不以為意,反倒是對這個部落的遷徙始末表現出了極大的熱忱。是呀,這個部落沉積下的往事總能讓人言說不盡,如果想聽,就任意講一些吧,發生在十九世紀中葉以前的事情,不必追問具體時間,知道這些時間的人業已歸于塵土,好在這個部落的歷史也一直都在口耳相傳。
那是一個哈日嘎坦人聚集在大氈房中為躲避烈日烘烤的晌午,老人們不失時機地將天圓地方的觀念訴述給后人,并糅合了一段越過邊墻(邊墻,河套地區對長城的俗稱)娓娓而來的古老傳說——在東方的邊界上長著一株扶桑樹,三足金烏每晚休憩在那里。玄之又玄的語調把孩子們的思維開化至從未抵達過的極致。倏然,有個身著黑袍騎著驢子的人舉止怪異地來到他們中間,他的裝扮將孩子們的奇思異想攏回了現實,這位操持著并不流利的蒙語宣稱來自于西方——大地的另一端,在人們表示出難以想象的時候,他企圖用一枚鵝蛋來一舉攻破人們認知上的障礙,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他是一位法國神甫,本著諄諄不倦的熱情來開化這群人的時候,一位老人步履蹣跚地向神甫走去,從其手中索要到那枚鵝蛋,磕破后將蛋汁一飲而盡,隨后嚴肅地說:“年輕人,你的理喻就像這枚鵝蛋一樣,一戳即破。西方?是一個佛國,極樂世界的所在,人們終其一生為之心馳神往。你應當收回你那不著邊際的話語,胡謅瞎扯是會教壞孩子們的。”在神甫想要糾正那被誤解的人格之時,人們中止了待客的熱情,并將他送上了驢子,草草了之的送別話語和哈日嘎坦人拍打在驢子臀上的脆響同時抵達了神甫的耳廓,還沒等神甫緩過神,他已淹沒在風塵仆仆之中。
接下來的不久,驢子那一如既往的懊喪同樣表現在神甫臉上,一時的茫然無措使他決定先搞清楚這里的待客之道。通過書信神甫向遠在察哈爾西灣子的圣味增爵會捎去了此番困惑(自十九世紀三十年代起,法蘭西帝國企圖通過宗教手段來擴展自己在華的勢力,他們最先在察哈爾西灣子設立了天主教堂。察哈爾西灣子位于今日的河北省崇禮縣,圣味增爵會作為法蘭西帝國當時的一支遣使會設立在那里,圣味增爵會旨在向農民傳教,同化大眾的思想,為后續的殖民統治做一個基礎),但這份困惑久懸不決。無望與耐性使他好幾次牽起韁繩又拴回原處,最終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早禱使他獲得了某種力量,轉而來到驢子身邊,和驢子行了一個碰頭禮,神情舒緩地對驢子說道:“愿以馬內利的神帶領你勇往直前!”
神甫再次來到了伊克保當地區,在那里順利地找到了哈日嘎坦部落的定居地。這次人們接納了他,他繪聲繪色地向著族人講起創世紀中的那些篇章。從這片干涸的土地上生長出的人們是無法理解諾亞洪水暴發前的雨量豐沛,這無疑加重了人們的猶疑,仿佛這是一個史前玩笑一樣來供人消遣和打發大自然的嚴苛,結果連他自己也知道,人們只聽到他的聲音,卻不去理解他在說著什么,甚至神甫胸前佩戴的懷表所發出微弱的錚錚聲完全蓋過了他的高談闊論。人們對懷表散發出好奇的眼神讓他做出了大膽的嘗試,他取出鑲嵌在懷表中的照片,向在場的每一位給予一分鐘的時間來把玩這個玩意兒,盡管人們并不清楚一分鐘意味著什么。
那是哈日嘎坦部面對了無數個悠悠歲月之后把握到的一分鐘,這個部落隱匿于風沙之中,對于外面的進展全然不知,眼神中泛出的無知與側耳傾聽時表現出的閉塞是顯而易見的。但內心的傲氣占據了上風,當即就有人愿意牽出一匹桀驁的駿馬想要與之交換。神甫回望著那頭驢子,神情躊躇,最終在一絲悲意之中回過了神,當場流露下了一份真實的情感。這份情感源自于塞納河畔,為引發與受眾共同的感觸,神甫用贊美斡難河時采用的辭藻來形容著塞納河。如不是重申到斡難河的源發地在不兒罕山,人們幾近將兩條河流混為一談。神甫用幽幽的神情凝望著懷表中鑲嵌的照片,涌上心頭的哽咽令他憂怨地傾訴了一聲“阿門”。
當人們從斡難河中沉浸而出的時候,來自塞納河畔的神甫已不見了蹤影,他在別離方面一如他來時的倏然,可以說毫無征兆。在經過一些時日反觀,他的胡謅瞎扯沒有教壞孩子們,反倒是他在部落之中埋下了一粒種子,萌芽于哈日嘎坦人的心田。
至于神甫后來沒能堅持在這一地區傳教的真實原因也只有他和上帝能夠搞得清楚,但他擺明給遠在察哈爾西灣子的圣味增爵會這樣一個觀點:“經過多個世紀以來,不完善的文明、迷信、異域和半開化的習俗,給一切東西披上了離奇浪漫的色彩,性格是夸張的,想象特別豐富,生活是神秘和隱蔽的。”這樣的訴述對圣味增爵會日后的方向并不是沒有影響,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以后,法蘭西帝國徹底放棄了蒙古教區的傳教權,面對這一缺口,比利時人機警地遣出他們的圣母圣心會,并在城川設立他們的第一座天主教堂,那是鄂爾多斯南部地區的一個小鎮。比利時人是否真正地做到傳教布道?天哪,只能用離經叛道來形容他們的歷程,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許多個日日夜夜之后,那些曾掌握過奇妙一分鐘的孩子成為了部落里的中堅,他們那一經啟蒙便遭到長期壓抑的見識在從中作祟。就他們而言,世界的開始和盡頭都在那片小小的土地上,年輕人像裝在袋子里過活一樣,外界的信息完全憑藉著簡單的摸索來認知,但很大程度上這種認知是不切實際的,甚至還有些荒誕不經。那塊沾染著神甫體溫的懷表成為了他們長期以來的一個思想負擔,他們想要設法搞懂時間,或者說時間里藏著的秘密,但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們做到這一點。當然這一切老人們并不是沒有察覺,他們也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中轉而垂垂老矣。這就像一個詛咒。老人們不愿就此不管地丟下一切,索性坦然地直面蒙在智慧上的拮據,他們一向真誠如此。
在伊克保當地區的北部,有一座召廟,廟宇距離哈日嘎坦部落所在之地并不遙遠,每年農歷的七月初八,祭天儀式就在那里舉行。這個節日似乎超越了時間的界定,時至今日,在那一天里人們依舊聚集在那里,在廟院中完成古老的祭天儀式。這個儀式頗令人玩味。儀式的發明者,是一支來自不兒罕山的牧人,而寺廟的教義卻帶著濃濃的唐古特色彩,但他們聚集在了一起,自信與包容讓他們難分彼此。
哈日嘎坦部的老人在七月初八日當天向召廟里的蘇拉喇嘛吐露了眼下的拮據,包括僧侶在內的所有人都耐心地傾聽了這一心聲,在心聲傾盡之時蘇拉喇嘛決定消磨一下這群年輕人的毅力。隨即蘇拉喇嘛召集僧侶,在搭上連續多個通宵達旦之后,做成了一尊神像。神像做成之后便用一襲紅布包裹,僧侶從不向人吐露神像的任何事情,神秘就這樣折磨著人們的心智,加之蘇拉喇嘛并不急于開光,他自覺法力不夠,并憑藉著一個無獨有偶的夢境,指明當世只有遠在西藏的高僧大德可接此事,他把該神像連同一部冗長的祭祀冊交付給哈日嘎坦部。承擔這一使命的族人翻越山脈,迷路于無邊的荒漠,蹚過湍急的河水,在遭猛獸的襲擊、寒流的侵襲和水土不服于奄奄一息之際,人們抵達了扎什倫布寺,并聚眾商議,出于對故鄉的眷念,這已算是此行的最大極限。
寺院的僧眾從這些哈日嘎坦部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了一路風塵,年輕人們也娓娓地將沿途的奇風異俗、軼聞趣事作了一番訴述。很顯然,他們的奇妙經歷使得每個人都能夠侃侃而談。
當扎什倫布寺的僧眾揭開蒙在神像上的紅布后,這些哈日噶坦部年輕人的好奇終于得到釋然,可好奇隨即變成了各執一詞的推敲,人們在神像應該是誰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有人說這神像是成吉思汗,有人認為是庫圖克臺·徹辰·洪臺吉,也有人認為當屬于薩岡·徹辰·洪臺吉。最后從隨同帶來的那本祭祈冊中得到了端倪,人們開始驚異于蘇拉喇嘛的智慧,蘇拉喇嘛用從三面佛中受到的醍醐,為哈日嘎坦人做出了集成吉思汗、庫圖克臺·徹辰·洪臺吉、薩岡·徹辰·洪臺吉三位偉人畫像于一體的神像。
扎什倫布寺的僧眾被眼下的事情深受鼓舞,決定達成這個部落的祈愿,為神像開光,并對祭祈冊作了批注,對于該怎么尊稱這尊神像也一并作了定奪,曰作:烏蘭伊金。
哈日嘎坦的年輕人將烏蘭伊金神帶回了部落,對于供奉的問題老人們早已做了周全之舉,老人們選址于薩岡·徹辰·洪臺吉的陵寢前,在那里搭起了一座大氈房,名為“匯眾圣熙寶殿”,烏蘭伊金被供奉在那里。這是一八五〇年的事情,我之所以能這么確定這一點,都是因為他們當中就曾有人對此進行了載錄,當然,這些事情和年代一樣在逐漸老去。
2
轉而那些曾掌握過奇妙一分鐘的孩子亦成為了部落里的老人,任何一縷和煦的陽光就能令他們昏昏欲睡,而夜晚則成為了他們無盡的懲罰。為了使這份懲罰得到開消,老人們各自嘗試著不同的辦法,但都不盡人意。
邊商王刈林從老人們躊躇在夜幕下那深邃的眸光中得到了商機,索性穿過河西走廊,在駝隊的一番苦旅后,帶回的卻是一只品相純正的波斯貓,并隨即將其拎到了哈日嘎坦部。這只波斯貓從秉性中煥發出的桀驁使它大出風頭,它的溫馴令老人們競相憐撫,王刈林對此相當滿意,當即收起了他的慷慨,可波斯貓的天性使它表現出這樣一副難以割舍的神情,它用尾巴勾攝著那些不忍相棄的手腕,用兩鬢廝磨著那些不忍放手的臂膊。難忍其景,當即有位老人宣稱要出價一只綿羊來與其交換,王刈林神情憂郁地挽回波斯貓,愛憐而又溫柔地撫摸著絨毛,當眾訴述了一段信手拈來的商路苦旅,用異鄉的夜晚映射出不堪孤苦的哀緒,言說著薩拉森人那向來冷落的世俗,這世俗無疑加長了夜的帷幕,而波斯貓的友伴則成了沿途風霜的一種慰藉、一種依戀,它為心靈帶來的撫慰使得那只綿羊顯現出無以等值的窘境。
出于對王刈林那四處羈泊時給心靈蒙上的孤寂考慮,那位老人將綿羊改口為一匹久不發情的騍馬作為交換,邊商那植入骨髓的貪婪令他猶豫不決著,最終他牽著一只綿羊和一匹騍馬走出部落。這種收益頗豐的交易沒過多久便在易馬城(明清時期,河套地區蒙漢互市的地方,遺址位于榆林鎮北臺西)中傳了開來,紛紛效仿,在熙熙利來之下,波斯貓在伊克保當成了一種司空見慣的物種,哈日嘎坦部老人的夜晚至此不再那么漫長難熬。
待到次年春情萌動的時候,波斯貓的叫喚讓伊克保當徹底失去了夜晚本應該有的安寧,這種高亢凄厲的響叫使奧都·巴圖(巴圖,蒙古語音譯,意為壯實的意思)心緒難耐,徹夜獨坐在距離部落不遠的薩仁湖畔(薩仁,蒙古語音譯,意為明凈的月亮),一些形而上學的人大抵都會如此,仿佛沉思和湖面始終是結合在一起的,那里可以倒映出生命最為真實的影像,一個個要抓而抓不到的幻影,一切解答都在那里。一連數日令他形銷骨立,容貌之可怖使人們心頭凝重,而那些依然不肯安靜的畜生卻夜夜亦復如是。對此,于心不忍的人們這樣懇請著班禪廟里的喇嘛:“可憐可憐這個年輕人吧,他凄慘得像一個鬼魂。”不通世情的喇嘛將此診判為失眠癥,無須管顧,天命使然。可人們認為這樣菲薄有失公允。
怎么概述呢?奧都·巴圖可以說是一位心性通靈的人,那些對他的過往稍有耳聞的人都這樣認為,他自幼就熱衷于以牲畜為伴,并與之能建立一種突破物種界定的友誼,同時也傾注于觀察飛禽走獸,長此以往他獲得了通曉獸語的能力。所以調教馬兒、司牧牛羊的場合都少不了他,并時常對將行待宰的牲靈用他們之間相互通曉的語言加以撫慰,這樣長久以來讓他的神經變得尤為脆弱。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膂力驚人,身體看起來也尤為健美,一經成年后便可以將一石弓(一種硬弓,蒙古人將弓力以斤為單位,四百斤約為一石)拉滿,這可不是常人所能辦到的,他所稟賦的天性令他與眾不同,那些望塵莫及的同齡人對他滿懷景仰。而族人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可以說對力量一知半解,他不以為然地向奧都·巴圖發起挑戰,他們摔跤、斗力,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的自找苦頭是可想而知的,他當場蒙翳在心緒上的茫然讓在場的族人對其掩口微嗤,最終在憂怨騰格里(蒙古人認為騰格里是世界與人類的主宰,是至高無上的天神)分授不公的悁忿中草草離場。這樣一來奧都·巴圖的孤傲是在所難免的,對此他依在一根拴馬樁下冥想了一天,直到太陽也厭倦了散煥它的輝光轉而走向沉淪之際,人們成雙入對地回歸帳幕。奧都·巴圖意識到了孤單,他春心萌動,決定要娶一位品貌端莊的女人作妻子,但是經過了一些時日,他也開始為此而自感唏噓不已。在同齡人都已進行了嫁娶,他依舊孑然一身,關于這件事例的原委被人們總結為一句俗俚——心高難娶嫁,傳訓在一個又一個部落間。
就這樣,奧都·巴圖在孤獨中漸漸步入了壯年,事實上這份孤獨一直算得上是部族里亟待解決的當務之急,奧都·巴圖有著揮泄不完的精力,總在東方烏麻之時他便從帳幕里扛出馬鞍,將一匹看起來仍對休歇存有留戀的棗紅色公馬拉扯起來,并時常譏諷它是“誤身世的懶命鬼”,由于他們之間言語可以互通,那匹馬在言語相譏之中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創傷,久難愈合。它望向奧都·巴圖時那雙眨吧的大眼睛總是散發著縷縷哀幽,長此以往,使得人們總能見到這樣一幅場景,一位精神抖擻的年輕人騎著一頭身處壯年可總是耷拉著腦袋的棗紅公馬,它的精力被這位年輕人折磨殆盡,即使面對發情期的母馬它也不再嘶鳴。它起先并不這樣,被視為最宜留種的種馬,它奔跑起來步伐沉穩有力,速度方面的見長使得總能在蹤跡處留下一溜塵煙,以此被冠以一個稱號“棗騮子”,榮號尚未使它懈怠。
在邊商易走了部落里超過半數的馬和羊之后,勞動量的銳減和奧都·巴圖的勤懇使他時常為無所事事而不堪煩擾,他便騎著棗騮子狩獵于四野,部族里婦孺日常享用的肉類大都是他馱回來的,直到狩獵完周邊長成的野物,就連鴻雁逐年在遷徙之時也視薩仁湖邊為夢魘。棗騮子常期為庖廚之事而庸碌地奔馳著,它負載過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過度的疲累使它精神萎靡,眸光空洞。
而它的主人則在面對漫漫長夜時總是一如既往地燎焦不安,近乎每絲窸窣聲都能煩擾到他,致使哈日嘎坦部的婦人在夜生活中都一律壓抑地噙咬著衣襟或自己的臂膀以防止發出優美的咿呀之聲,這些婦人轉而再叮嚀給每一位剛嫁過來的新娘,從不成文的規矩漸漸養成習慣,這么做只為防止美好的事情被無端攪亂,奧都·巴圖對男女之情可憐到一無所知,咿呀之聲在他聽來是一種呼救的訊號。
伊克保當地區夜晚的貓叫讓奧都·巴圖無所適從,他捂著耳朵肆意狂奔在窮荒之中,一個趔趄讓他有所發現,絆著他的是一只被風吹出的匣子,在好奇之下當即打開了匣子,里面滿滿當當地布列著薩滿用的法器,在匣子的保護下這些東西看起來就像剛被封存起來一樣。他憑藉著無所畏懼的精神搖動著法器,磬發出的聲響令他如癡如幻,索性身著神衣,擺出翁果爾(薩滿教中供奉的一種神)作為伴侶,開始用幾近忘我的意識揮肆著他那源源不斷的精力,手舞足蹈,時而猶如獸類高視闊步,時而宛如飛禽梳羽理毛,他的動作不僅表現著自己,而且表示著對眼前的翁果爾有所建議。直至凌晨,在揮瀉完最后一絲氣力,于酣暢淋漓中轟然倒地,那一刻以后他終于享受到了睡眠的逸趣,后來每每回味起當時那從未有過的美妙享受,翕動胸扉,眸中噙淚,宛如靈魂得到了承載。
睡醒后奧都·巴圖神情怔怔地望向蒼穹的天空,聲音微弱地呢喃道:
由于我骨頭的潔白,
你選擇了我;
由于我血液的純凈,
你就附在我身上;
從我出生之時起,
你就占據了我;
從我蹣跚學步之時起,
你就帶領著我;
要我繼承薩滿的職責,
由于不能回絕掙脫,
我承受你的選擇!
奧都·巴圖拿神衣包裹著翁果爾和法器背在身后回了部落,翁果爾和法器碰撞出的咯啦咯啦聲讓人們產生了錯覺,以為奧都·巴圖背著的是骨殖。等到奧都·巴圖回到帳幕中,開始擺弄這些東西的時候,人們方才有所恍悟,他之前的獨異于眾看來并不是毫無預兆的秉異,他擺弄的那些東西讓人們的心情變得尤為復雜,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陰郁,紛紛對奧都·巴圖的際遇投去了深表同情的神情。當下人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是該稱他為奧都·巴圖·雅德根(雅德根,蒙古語音譯,意為薩滿教中的法師)嗎?他儼然已成為了一位薩滿,這么稱呼可真讓人心里難受,這位可憐的年輕人,看起來還是位內心柔軟又不諳世事的孩子!
在奧都·巴圖·雅德根的名號還未被廣泛傳議開來之時,他牽著棗騮子來到薩仁湖邊,以圖在蘆葦叢中獵到肥美的飛禽。奧都·巴圖·雅德根聽到了清泠泠的劃水聲,急忙捏箭搭弓,順著聲響摸索過去,行動輕微。這一點是他在觀摩波斯貓抓捕麻雀時學到的。棗騮子亦步亦趨地跟隨其后,默契程度如同手足。
在奧都·巴圖·雅德根用箭頭撥開遮擋他尋找獵物的最后一簇蘆葦后,他的內心為之一悸,箭頭直指的方向有一個赤裸裸的女人!她沐浴在湖中。身后是一頭毛色黝黑的驢子,韁繩搭在驢鞍上,乖順地和她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驢鞍上同時條理井然地搭著脫下的衣服。女子那渾圓細直的雙腿直立在湖面中,湖水沒過小腿,她不時地彎腰用手撩起湖水灑向身體,湖面被她的撩動閃出碎銀一般的光澤,在這種銀光的輝映中潔洗著柔軟而又頗具韌性的肌膚,清潔時雙肩的翕張帶動著猶如沙丘般隆起的乳房微微抖動,乳房下面的陰影亦似偏陽下沙灣中彌散出的暗影,平扁的乳頭在淺淺的乳暈中隱伏可見,直立的時候小腹光滑,小腹下的絨毛瑕掩著最為隱私的部位,但卻若隱若現,絨毛上不時地滑下水線。
眼前的辰景尤為真實,如因為真實而產生惶惑,那也是因為水波的柔美擾動著心弦在渙散著女性的韻味,這讓奧都·巴圖·雅德根臉頰溽熱,呼吸驟急。他回過頭眸望著棗騮子,在馬兒那烏黑凈澈的瞳仁里隱約見到了自己的窘狀。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的胴體,時下一覽無余,這一點使得他徹底地失去了心神,他與馬兒各自怔怔地觀望著彼此,直至馬兒的一聲響鼻打破了這份怔定,一如清晨平靜如鏡的湖面因滴落的露珠而泛起漣漪。
當然,這聲響鼻也讓那頭驢子作出了驚懼,驢子急忙上岸逃離開來,霎時的情形令女子神情慌張,她順著聲響發現了潛藏在蘆葦叢中的人影,一只箭頭直指著自己,她慌張的神情中附帶著驚恐,情急之下的羞澀令她急忙蜷縮起來蹲浸在水中,對于接下來該怎么辦她恍然無措。
奧都·巴圖·雅德根意識到自己的冒失,匆忙收起弓箭,上前掣住受驚的驢子,在想要將驢子的韁繩交回女子手中時,可女子依舊神情慌亂地蹲浸在水中,出于羞澀她不敢直視奧都·巴圖·雅德根,而是自水中的倒影里恍惚地凝視著奧都·巴圖·雅德根的舉止,她將手伸向奧都·巴圖·雅德根,那只手白潔小巧,在哈日嘎坦部落中可以說從未有之。隨著那支臂膀的打開,她的乳房再次顯露在奧都·巴圖·雅德根的眼下,湖面衍生起的鱗波在乳房上來回地蕩漾,活脫出的生動不可名狀。這讓奧都·巴圖·雅德根愈發覺得全身炙熱,口舌干燥,猶如火焰在吞噬自己,他便重新獲得了意識——女人是一團火!他需要做的是急忙地逃離。
奧都·巴圖·雅德根一氣奔回帳幕,從水甕中操起水瓢咕嚕咕嚕地飲個不停,而全身的炙熱與口舌干燥并未得到多少緩解,他索性懸起水甕,將甕中的水當頭澆下,亦是枉然。奧都·巴圖·雅德根自感一時無法從腦海中關聯出適宜的辦法,他求助于尊長,尊長們從他的惶惑中忍俊不禁地解讀出了族人那尚未盡責的義務,對此有人自愧地說:“就連穿過哈日嘎坦部頭頂的鳥都是成雙入對地飛,而我們的奧都·巴圖·雅德根卻總是單來獨往!”這讓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聽起來有些懊喪,轉頭自去。
3
在人們還未從對奧都·巴圖·雅德根虧欠中釋然而出的時候,一位因臉色污黑而難辨其貌的男子自薩仁湖的方向奔來,他奔跑起來趔趔趄趄而讓人似曾相識,肩上的重負令他東歪西扭,就像一只兔子在承受了迎頭一擊之后,它的奔跑是機械般的,不摻雜著頭腦的控制成分。追隨他的是一頭驢子,驢子不時地從它那粗喘而又獷野的聲道中拖出“嗯呃嗯呃”的叫聲,聽得出來那是一種因心情沮喪而悲絕難忍的嚎叫。男子不時地從地上抓起沙土揮向驢子,以圖驅走,可驢子那天性中的倔拗則表現出不為所懼。
待到那名男子走近之后,一個童稚的嗓門大聲疾呼道:“是蘇日勒和克·斡赤斤。”人們一并看清了其肩上扛著的并不是別的,而是一個女人,她手腳綁縛,嘴巴因綢帶的束縛而使嘶吼變為悶聲悶氣,她在顛簸與倒立的交擊下痛苦不堪。他向著奧都·巴圖·雅德根的氈房所在的方向跑去,人們當即領會到了事態的端倪,便急忙有人捂住了那聲童稚的嗓音,生怕再從那張口中泄露出一絲的秘密。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將女子扛進奧都·巴圖·雅德根的氈房,只見奧都·巴圖·雅德根抿著嘴,蹙著眉端坐在氈房之中,似乎在極力安撫著他的身體上的異樣。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扛著女子喘息未定便問:“這可是你說的那團火?”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邊說邊轉過身子,將女子那倒立著的臉擺給奧都·巴圖·雅德根看。女子亦抬起因血液回流不暢而彤紅的臉與奧都·巴圖·雅德根面面相覷著,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看出了他倆顯露出來的似曾相識的神情,便把女子撂在奧都·巴圖·雅德根的懷中,生澀地說:“本想給你提這門婚事,誰知她是個漢人,聽不懂我在說什么,為了不費事,我把她強行給你帶來了。”說完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雙手微微向女子的方向一撇,示意接下來的事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只嚎叫的驢子為部落里引來了一位品貌儒雅的老人。老人姓姬,本是一位教書先生,來自綏州疏屬山陰。疏屬山可謂是一座上古名山,《山海經》中有載:“貳負之臣曰危,危與貳負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反接兩手與發,系之山上木。”秦代修筑長城之時,公子扶蘇亦在此山設府監軍,后胡亥與趙高、李斯一同偽造出一份賜劍自刎的詔書給扶蘇,扶蘇含冤自刎后隨即葬于疏屬山顛,墓冢至今猶存。成書于宋代的《太平御覽》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書曰:“漢宣帝使人上郡(古代的郡名,故郡在膚施縣,后更名綏州,今綏德縣),發盤石(綏州的石材色青質優,是制作畫像石的優材),石屋中得一人,跣踝被發,后縛,械一足,時人不識,乃載之于長安,帝問群臣,莫能知,劉子政(劉向,當時朝廷的諫議大夫)曰:此乃貳負也!上大驚。”
而現時,綏州干旱連年,百姓食不果腹,不勝饑苦的人們紛紛走了西口,姬先生開辦的學堂也就日漸荒廢,便落得個無生可教的境地。姬先生家中僅有一個女兒與其相依為命,他敬慕公子扶蘇生時能為天下儒生諫公的氣節,便采自《詩經》中的那句“山有扶蘇,隰有荷花”為女兒命名,名為隰荷。學堂荒落后,姬先生便帶著女兒隰荷也走了西口。
父女倆騎著驢子在行經伊克保當時見到薩仁湖清凈明澈,決定在此歇息日余。不料從湖畔蘆葦蕩中閃出一位男子,他臉頰抹著黑,讓人對他的相貌難以描摹,趁其不備擄走了隰荷。那頭隨行的驢子見隰荷被人縛去,便隨了而去,邊走邊叫,老人只得隨著叫聲趕到了哈日嘎坦人的部落。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自從與奧都·巴圖·雅德根斗力之后深感自身在力量方面的平庸,出于個人在性情方面的使然,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表現出一種并不屈服于天命的意志,日日苦練筋骨,但仍然不濟,焦躁與苦思之中悶想到了一個可以開脫庸人自擾的良策——致力于栽培自己的子孫,期許后人們能夠在力量方面超越奧都·巴圖·雅德根或他的后代。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及早地娶了妻子,他的個人意志深深地影響著他的擇偶標準,他的妻子烏蘭圖雅粗壯孔武,可以不費余力地攬起蠻沖直撞的小牛,桀驁的駿馬也得在她面前適時涵斂。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娶妻后連生了三個女兒,在這期間,盼子心切的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險些因承受不了的焦急而精神失常,他開始變得因焦躁而嫉妒那些生著男孩的婦女,并對生養男孩方面變得毫無耐性,他從一株古榆樹上找到了一塊頗似男性陽具的瘤疤結,截取下后將此懸掛于自家氈房正中,以示圖騰。這一幕深深地觸及到了烏蘭圖雅那脆弱的神經與自尊心,平心而論,她比誰都期望能夠誕下一名男嬰,而現實的遭遇讓她對此就像臨入了一種缺陷。他倆為那塊瘤疤結的懸掛而產生了意見分歧,最后一致決意要在武力下終結分歧。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像一只小雞一樣被拎起轉而扔出氈房,隨后被一道扔出的還有那塊瘤疤結,轉而烏蘭圖雅在氈房中以一種極其凄楚的音調慟哭流涕。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對此不為所動,仍舊執意于他的那塊瘤疤結的懸掛,直至鼻青臉腫仍未能將此懸掛于氈房之內,最終不了了之。
后來蒼天遂愿,降臨的第四個孩子是一名男嬰,取名為巴音布克。在激動與釋然的一剎那間,蘇日勒和克·斡赤斤似乎又遇到了新的煩惱,他在為奧都·巴圖·雅德根無妻無嗣而心生憂怨。當哈日嘎坦部的尊長們講到奧都·巴圖·雅德根單來獨往時他心緒頹唐,決定去搞清楚這個女人是否婚配。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在薩仁湖畔聲聞隰荷父女操持著一口漢語時,他沮喪不前,他為自己言語不通而焦磨心智,情急之下的他心生旁念,決意先把隰荷擄到奧都·巴圖·雅德根的氈房中。在哈日嘎坦部族中只有奧都·巴圖·雅德根略通點漢語,奧都·巴圖·雅德根心靈聰穎,每當邊商王刈林來到部落的時候,他便向其學習一點漢語,久而久之他掌握到了一點淺顯的漢語。所以交流的事情就留給奧都·巴圖·雅德根來做。
可蘇日勒和克·斡赤斤依舊佇立在薩仁湖邊久久不前,深為顏面之事而難以行進,他見到隰荷身邊的驢子通背黝黑后,便意欲也將臉用鍋底黑涂抹,以混淆世人的眼光,這是一次堪稱完美的掩耳盜鈴,就這樣他把隰荷擄到了奧都·巴圖·雅德根的氈房中。
自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雙手一撇走出奧都·巴圖·雅德根的氈房后,氈房內格外地安靜,仿佛是被塵封了一樣,奧都·巴圖·雅德根不知道拿懷中的這位女子怎么辦,他端詳著隰荷的神情是肅穆的,一如他直面翁果爾時一般。隰荷散亂的秀發下一雙柳葉眼朦朦朧朧,眼睛烏黑炯然,處境的驚駭令她臉色煞白,明晰出了落在鼻梁兩側些許的顆顆雀斑,給人一種素雅恬淡的感覺。
事后,姬先生找到了部落中,可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對此矢口否認,并刻意說當日曾刮起一陣很烈的風,在風中曾見到過一位男子,因臉色烏黑而難辨其貌,那人行事匆匆,總感覺那股風是因那人的急行所刮動的,因為那人走了之后便一如往常的云和日麗。并在同時見到那人扛著一位女子,但因為觀看者無不被風沙打到了眼睛,自顧掩面揉眼,對于后事確實不曉,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自稱當下眼疾未愈,相比較那人去至何方,更加愿意將話題切入到眼疾的治愈問題上。
姬先生深陷“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的無奈,他眉宇緊蹙,唇角顫抖,急煞得一臉無助之時,奧都·巴圖·雅德根也為如上無稽的詭辯深感羞恥,轉身回到氈房,解開了對隰荷的捆縛,將她歸還給了這位老人。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的惱怒完全蓋過了他的齷齪感,他掀住奧都·巴圖·雅德根的領口,一副怒不可遏的架勢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奧都·巴圖·雅德根任憑撕扯而不去還擊,猶如一只溫馴的綿羊任人擺布,直至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對自己的暴怒心生懈怠,轉而回歸了理智,他一字一頓地呵斥道:“女人你也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面對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的質問,他倆的眼神交匯在了一起,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那剛毅的眼神令奧都·巴圖·雅德根陷入了哀婉的深思,散發出的僅是空洞的眸光,并保持著深邃的沉默。是呀,對于急需什么、追尋什么諸類問題他有過思索,他似乎被一種東西裹挾著去度過生活中的每一天。這種東西是什么?一時難以描摹。
奧都·巴圖·雅德根的沉思讓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無所適從,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急切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是膚淺的、瞎編胡謅的。他克制住了自己焦急煩躁的性情,心平氣勻地說:“我們一同成長,互相羈絆,又都以彼此視作度量自己器量的容器。在我們這一代人中,你的身體仿佛得到了騰格里的青睞,潛藏著許多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我或是部落里其他的年輕人意識到自我的平庸、卑微,從而毫無自信,同時我們也畏懼著這份平庸,我們都有預感,這份平庸會吞噬掉潛藏在你身上的那份神奇的力量,就像黃金散落在黃沙中一樣極難被發現。我們嘗試著讓自己的力量能夠追隨在你的身后,但事與愿違。你,也只有你,一直被視為部落的驕傲,而我們也在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你應該娶妻生子,不能讓世俗損傷著你的威嚴。”說完之后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已淚眼婆娑。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的言語再一次喚醒了奧都·巴圖·雅德根內心的孤獨。長久以來,這份孤獨猶如淙淙泉水般流于心間,他憐惜著這些奇異的力量,同時又無法控制和使用這些奇異的力量,這種異常糾結的感覺拷打著他的心智。無可奈何,他索性設法想要過上一個常人的生活,不必受人期許與敬慕,但那些奇異的力量就像河岸邊成熟的樹果因墜落河間而打擊出“叮咚”的聲響一樣,時常驚擾著他的神經。于此,他渴望能夠追隨一位英雄,讓那位英雄來駕馭自己的能力,就像木華黎追隨圣主成吉思汗一樣,然而這位英雄一直沒有出現。
奧都·巴圖·雅德根深情地擁抱住蘇日勒和克·斡赤斤,仿佛擁抱住的是他自己。而后奔向了還未走遠的姬先生,乞求這位老人能夠把女兒恩賜于他,作為他的妻子。
一位措辭淺顯還得加上許多手勢的人去說服一個漢人擲出他的心愛之女,想都甭想!可似乎冥冥之中亦有安排,王刈林出現在了這個場合下,他為這位年輕人實現了愿望。這絕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眼睛的錯覺,這是命運,事態的迭起回落,命運早就標注好了,潛藏在每一雙瞳孔之中,在你有所期待的時候,它會適時地從冥冥之中迸發出來。你得記著,千萬不要去絕望。
4
讓人們產生距離或結合在一起的從來不是語言、律法、道德亦或準則,而是氣候的微妙變化!在這里舉幾個例子,為了不使事例因牽強附會而造成認知上的偏差,只列舉發生在阿爾泰山脈和興安嶺山脈組成的豁口處的往事,那個豁口就像野獸頭上尖尖的犄角,隨時準備著撕裂一些事情,比如文明。只須仔細回觀一下歷史,匈奴人、東突厥人、畏兀兒人、蒙古人都是從這個豁口走出來的,歷代以來修筑的長城也正是為了堵住這個豁口。
公元前三世紀的匈奴、中世紀的東突厥和畏兀兒、十三世紀的蒙古,對于歷史而言他們都是孤獨的,他們并不喜歡將名號鏤刻在青銅或巖石之上,不喜歡將行為記錄在編年史當中。居住的帳房幾個小時就可以搭建完畢,頃刻間又不見了蹤影,傳統的歌曲亦會隨著歌唱者的去世而湮沒于風塵。僅能知曉的是他們原本生活的地區位于東方和北方的交界,那一地區山嶺極多,除此以外的其他部分,地是平的,但是那些平整的土地也并不如意,都是由砂礫構成的,土壤貧瘠,幾乎等同沙漠。但大自然的禮贊是有目共睹的,大自然并未吝嗇給予生存在那里的人們必要的生活條件,這一點讓這些人敬拜著大自然中的某些元素,如太陽、月亮、火、河流,還有可能是某一塊奇異的土地,他們對于諸如此類事物的敬畏是純潔而又神圣的,就我所知這是所有其他宗教徒無可比擬的。這么斷論可能有些偏頗,我對他們的熱愛造就了我的狹隘,所以請原諒我這么想。
當匈奴人、突厥人、畏兀兒人、蒙古人依次從這個豁口走出來的時候,從文獻上總能找得到這樣的描述:“該地區變得干旱少雨。”這就使人頓下心來去想,是否這一點作為誘因,使得饑餓程度的懸殊成為了困擾他們的主要社會問題。不過可以說他們每次走出那個豁口,都會令時代產生困惑與不解。在這里我想引用一位異國的編年史作者的話來說,剛巧我手頭有他的孤本:“由于我們的罪惡,我們不知道的部落來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什么人,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也不知道他們的語言是什么,他們是什么種族,他們信仰的宗教是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他們是什么人,他們是從哪里跑出來的。”
頗引人玩味的是匈奴人把他們的最后一座都城建在薩拉烏蘇河的北岸,蒙古人把最后一位可汗的查罕蘇力德寄存在納林河的東岸,這兩支河流都流淌在烏審旗南部,近得簡直一衣帶水。這一點讓人驚嘆著氣候的魔力。而驅使隰荷的命運也正是出自于氣候的魔力。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或者說在整個舊制的社會中,女人和婚姻,不過是讓血脈相承的工具,本來高貴純潔的男女之情總是被壓抑著,被迫屈從于生存的理性之中,毫無生趣。
隰荷對于眼下的婚事既沒有表現出同意,也沒有提出反對,讓她心生痛苦的僅是與父親的難以割舍之情,和一直流傳的蠻夷的天性殘忍可怖。當然,這一點有可能是出自種族的排外性而惡意揚言。
除了奧都·巴圖·雅德根,隰荷同其他人講的話他們一句也聽不懂,其他人講的隰荷也聽不懂。隰荷拉著父親遺留給她的那只驢子馱水,讓水甕總是滿滿當當地;圍著圍裙去拾柴禾,燒旺夜晚那載著歌舞的篝火;斜挎著用柳條編制而成的籃子采摘蘑菇和木耳,藉此來接受騰格里的恩澤。當然偶爾也會為自己扎上一束花朵,花束中夾帶著蓓蕾,帶回氈房后把花束插入陶罐,擺布在翁果爾的供臺邊緣,這一舉措甚為巧妙地將莊嚴卸下帷幕,改觀了翁果爾身上帶有的夭亡氣息,仿佛那僅僅是一尊帶有人文藝術的雕塑,恰如其分地在烘托著蓓蕾的生趣。奧都·巴圖·雅德根對隰荷充滿著柔情,表現出的總是默許,他有足夠的自信可以控制得住翁果爾的力量,這么做雖有不妥,但也不至于沖克出什么不好的惡煞。
隰荷在未能談吐出只言片語的蒙語之前,她與婦人們采用著最為古老的方式進行交流——眼神,語言中會布藏著虛情假意、妄臆玄奧,而眼神卻不會,它如同一泓清池,盈盈脈脈地流露出訊息,并會同時附帶著期待,期待對方能夠領會并適時給予回應。用這種方式交流著長袍和緊身的穿搭;如何用唾手即來的蓆萁草管束住迎風波蕩的碎發;以及每一張獸皮背后的英勇故事。
而伊克保當給隰荷腦海中延伸出的情愫是哈日嘎坦人所不易察覺的,當隰荷一步步地跨過漫無盡頭且深沒膝踝的蒿草叢時,便總是在拿疏屬山的塬溝梁峁與伊克保當的平坦做著類比,與回憶相縈繞的饑苦使她更加珍惜當下的平靜,經常激動地注視著這片沉浸在深深的寧靜之中的土地。薩仁湖會被余暉照射成金黃色,聽得見山雀在枝頭的鳴叫、鴿子歸巢時的咕咕聲,騍馬在擺動著它的脖頸尋找著小馬駒,奶牛慵懶地撐長脖子哞哞叫著,婦孺憑依著氈房的柵欄望著云朵在遠方成形又消散在天際,整個過程無人干擾。人們的身軀和思想是一樣的無羈無絆,肆意在草地、樹林之間穿行,向左、向右,只需要遵循自我的向往就夠了,毫無教條與規矩,或者只需要在心中想:“這里不再有道路,不再有城池,不再有君主,甚至不再有人類!”
最終隰荷驚異于在這片土地上竟找不出因干涸而龜裂的土地時,她下定決心要做一番嘗試,她拿出了從疏屬山的干旱中帶出來的菜籽與五谷。為追尋水源上的便利,最先栽培于薩仁湖畔,為能夠阻擋羊、馬在口食上的貪婪,她在稼苗的田壟處扎下了籬笆,而麻雀與野兔卻最終令她一籌莫展。哈日嘎坦人對隰荷最終的際遇深表惋惜,在族人看來隰荷這么做完全是用以排解那難以忍受的離鄉別井的思情。為守護這份思情,族人決定派出老人和小孩來輪流驅趕麻雀與野兔,可相繼而來又暴露出了另一番問題——河畔的濕寒在無時無刻地侵蝕著老人們的健康。為此隰荷想到了溫暖舒適的土炕,并決意在河畔建造一所配置有土炕的房子,以圖突破問題的瓶頸。
哈日嘎坦人決定用淤泥摻雜著蘆葦夯造出自部族承襲以來的第一座房子,開始時人們因沒有測繪工具而僅僅憑藉著眼光與腳步來丈量墻體是否垂直,地基是否合位。待到后墻初步夯實成形的時候,余下的三堵墻卻怎么也實現不了方正,為避免大肆地修修改改后產生心理上的心灰意冷,同時亦能迎合族人對氈房外形的情愫,人們一致同意將建造出一個半圓形的房子,但最終卻落成的是半個橢圓形,可也并不橢圓,像個煮熟之后當中切開的巨型雞蛋,但滿足了族人想象的需求。
后來王刈林再次造訪的時候,他從屋子的里里外外進行了仔細地研揣,為在承重力方面的考究,及建造風格的獨異而大為驚嘆,稱其在想象力方面儼然已經超越了阿拉伯人的建樹。
在這座房子里隰荷圍著灶臺用她與生俱來的靈巧伴隨著裙角的窸窣向族人展示著烹飪技術,飄出的香氣喚醒了人們沉睡的味蕾,讓族人意識到糧食與蔬菜的魔性,轉而在對待糧食與蔬菜的態度方面開始變得比麻雀和野兔更加珍惜。
奧都·巴圖·雅德根的衣著變得越來越考究,帽邊、袍角、腰帶綴飾著具有象征意義的圖案與花紋,細心的婦人甚至覺察到了奧都·巴圖·雅德根身上不再沾染著牛羊的腥膻味,而是散發著一股幽幽淡雅的馨香,一位對生活懷有情調的女人最擅長做這些事情。
房子隨后因隰荷的妊娠而人們不便造訪。人們開始懷念面餅與米粥的調和、蔬菜與肉類的調劑,盤腿端坐在土炕上的感覺更是令人魂牽夢繞。開始焦急于隰荷日漸腆起的肚子,后來因厭倦了等待而開始了廣泛地建造屋舍,在有些房屋的屋頂還是天空的時候,隰荷的房中傳出了嬰兒那亢奮而有洪亮的啼哭聲,人們當即停下了手頭的勞作,雙手擎揚,如沐圣光,并用心聆聽著這種生命的初啼,臉上浮現著歡欣與鼓舞,如同對笛聲著迷著的響尾蛇。這種習俗飽含著對生命的尊崇與敬意,以至于使人產生一種覺悟。可以說是習俗賦予著先祖以永生,并且通過習俗為后代留有設想——先祖仍然活在他們中間。人們聽到的是兩名嬰兒的啼哭聲,沒錯,隰荷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兩名男嬰,長子取名為沙日,幼子名為塔拉。
在隰荷嫁入哈日嘎坦部的這些日子里,隰荷與父親的聯系完全建立在王刈林商路的往返上,姬先生落腳在了三娘子城,做起了賬房先生,他從王刈林的口信中得知隰荷有了身孕后,拿出積蓄讓銀匠做了一副長命鎖。待到王刈林將長命鎖捎到隰荷手中后,王刈林當即描述了難堪:“人心是偏左的,世事也總是如此。”而隰荷攥著長命鎖,久久難以回神,在那個年代就是這樣,感情的維系憑藉的往往可能是一紙筆墨、一聲口信、一個物件,通過這些東西來讓思緒遐飛,彌補著情感的空缺。
隰荷在將長命鎖佩戴給誰的問題上并沒有犯難,她決定把長命鎖讓給了巴音布克來佩戴,巴音布克就像一個被人遺忘的孩子,性格的使然令他離群索居,人們很擔心他長大成人后會成為部落中的第二個奧都·巴圖·雅德根,而這將是一個最好的結果,他才質平庸。值得一提的是他具有著獵手的專注,但卻被人認為如果做了獵手之后準會要了他的命,因為他只去專注于腳下的事物,沒有教養的孩子揶揄他是“一個害怕踩死螞蟻的呆瓜”,所以隰荷便把長命鎖交給巴音布克來佩戴。很多年后,隰荷見到她的兩個兒子相繼死于厄難,她心生遐想,假若那把長命鎖給了他倆中的其一,結果又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巴音布克戴上長命鎖后便總是跑個不停,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用無辜的眼神回絕著對此置有疑問的人們,直至帶有疑問的人們自感無聊,用自言自語的方式了卻猶疑。有人猜疑巴音布克大抵是受了魔怔,因為王刈林講到過這把長命鎖曾被姬先生在銀佛寺祈過福;亦或因跑起來之后長命鎖上的小鈴鐺就會叮鈴叮鈴地響個不停,他熱衷于傾聽那清脆悅耳的聲響。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對此尤為滿意,聲稱:“那些良馬早在還是駒子的時候就表露有征兆——樂于撒歡。”可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對低著頭奔跑并不是沒有隱憂,他一再對巴音布克強調:“奔跑的時候一定要向著太陽,見到地表上的陰影后當即轉彎,你得繞開那些陰影,否則你會撞得頭破血流。”而烏蘭圖雅則認為這樣教育甚為不妥,擔心她的孩子向著一個目標奔跑會因此而走失,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把這項擔憂視作愚昧與多余,鄙夷之中用手托著太陽說:“太陽一直縈繞著哈日嘎坦周而復始,他知道什么時候該讓我們的孩子回家。”
直至有一天下午,巴音布克遇到了一塊難以逾越的屏障,這塊屏障險些使他以為太陽近在眼前,那是一塊隰荷栽種的向日葵田,葵花洋溢出的色澤與太陽如出一轍,同巴音布克一同怔在那里的還有一個稻草人,直至夕陽殆盡。
待到翌日,露珠灑滿清晨的時刻,巴音布克不再奔向太陽,并不是出于厭倦使然,而是被新奇吸引。巴音布克佇立在種植著向日葵的田埂上,直至被隰荷發現。他稱這一株株從未見過的植物為“拾光者”,拾光者們那尚不能搞清的玄幻令他自此不再俯首,他將驚奇拋給了隰荷,而隰荷為彌補這位孩童淺顯的見知,轉而帶他領略了青綠飽滿的黑豆,聲稱待到成熟后取出豆莢中的顆粒就能磨出汁漿,甜美程度不亞于牛乳,并有著別于牛乳的馥郁。巴音布克還停留在未能搞懂為何要把豆莢青綠的植物稱之為黑豆的奇聞之時,一抹搖搖曳曳的紫色蕎麥花侵占了他的記憶,并從中翻滾。巴音布克駐足良久,在回眸黑豆、向日葵之際,不可思議地大呼:“這是一片彩虹!”他一邊看著這些稼苗,一邊端詳著隰荷,嚴肅而又謹慎地問道:“怎么做到的?”很顯然,農耕的趣味儼然開始引起了巴音布克的注意與熱忱。
5
一九〇一年,融春化水之時,王刈林背操雙手牽著一匹騍馬來到了哈日嘎坦人氈房前,鞋跟因跋涉而歪曲得斜斜扭扭,馬背上端坐著一位十歲的女孩,除此而外行囊空空。這一幕讓人聯想到了當初他就曾這樣帶著波斯貓來到部落的。
羈途的燥苦令王刈林嘴唇干裂而不便言語,可以見得,他需要一碗慰藉勞頓的茶水,可人們視其所行屬道德淪喪,不予關照。王刈林懷著受挫的苦澀,嗓子的嘶啞與唇角的干裂在他的獨自煽情中起到了恰當的作用,企圖藉此讓人潸然淚下。他把沙啞的語調控制到剛好觸及到人們的聽覺下限,但又保證著句頓腔圓,開口便道該女子為名燥“三邊”(靖邊、安邊、定邊)的永盛號商行黨掌柜之千金。接下來的故事本可以說尤為冗長,可出于聲帶的干澀,他講得囫圇吞棗,稱黨掌柜在幾個月以前將永盛號商行作為義和團扶清滅洋的設壇起義處,同時聯合鄂托克、烏審兩旗的蒙兵四百余人,在一連四十八天的與天主教會對峙之后,吃了敗仗!
此刻他本以為可以享受到一如評書先生般的禮遇,呷一口茶水來訴述后事,而族人之中并未有人作出這樣的舉措,顯然,人們對他當下表露出的行為不予茍同。他蠕動了一下喉結略顯消沉地接著說:“因蒙兵的倒戈而導致的失勢。”哈日嘎坦人厚重的民族情結因這句話的托出而受到了傷害,王刈林不得不當即將事情的原由另做一番贅述,他用著三邊人冠給葉赫那拉氏(慈禧太后)不敬的稱呼方式也稱其為壞婆娘,這樣大膽而又放肆的戲虐讓人們有些驚恐。王刈林說著壞婆娘西狩的原因,當然這些都是野史中的橋段,但那些編寫著正史的史官也知道這段野史并沒有胡謅,正史的背離真相僅僅是言不由衷的粉飾太平,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美其名曰”。最終在幽怨與惋惜中表露了永盛號商行為此代價慘重,天主教會要求永盛號商行賠償白銀三千兩,這對永盛號商行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商行隨即被迫倒閉,主教為徹底擊垮這位掌柜的心志,欲要將他僅有的一女拉去做修女,供教士玩弄。
哈日嘎坦部落偏居一隅,這一切使人們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就像事情在發展的過程中因跌宕起伏而不可思議一樣,恍如隔世。確切地講,當初黨掌柜搬出太師椅端坐在院中,躊躇而又悲戚地要求王刈林收留自己的獨女之時,王刈林也有這樣的感覺,以至于王刈林從黨掌柜因蒼老而顯深邃的眼神中需要作出一再的確認,直至黨掌柜把沉郁與憤懣漸漸轉化為落寞消極的挫敗感之際,黨掌柜神貌平緩地說:“以前的老人從來不像今天的老人這樣不幸和孤獨,過去,如果像我這樣的老人在這片土地上失去朋友,自感周圍的事物很少發生變化,人們淡去著的僅僅是容顏,沒有失去他們熟悉的社會。當下,我這個在世上殘存的老朽不僅目睹了親友逝去,而且目睹著他們的思想也在消亡。原則、風俗、趣味、痛苦、感情,現在已沒有了任何熟悉的味道了。這些東西在一個不同的宗教闖入中結束了!”聽完之后,王刈林走出了現實的迷瘴,一切都是真實的,真實得如同圣母圣心會不久之后便拿永盛號商行的銀兩修建起了十九座哥特式的教堂,盤踞在三邊地區。當然人們在這些新奇的建筑風格中很少品味得到美感與空靈,倒是對永盛號商行曾經的家境殷實而大為驚嘆。王刈林后來每每路過,走到那些教堂的周圍,看著高插于穹頂上那偌大的十字架,都要由衷地悲戚道:“唉,我的東家喲!”仿佛釘上十字架受難的并非是耶穌本人,而是黨掌柜。
人們像當初觀瞻波斯貓一樣端詳著這位女孩,女孩眉清目秀確有幾分嬌貴之氣。王刈林為擺脫人們在對待自己時真誠方面的顧慮,將女孩不便觀瞻的裹腳公諸于眾,此舉讓女孩臉頰嬌紅。族人在女孩的羞澀中回歸了道德的制約,嘿然于鬻妻易女的確有傷風化,便紛紛散去,獨留巴音布克一人怔在那里,顯得心不在焉又茫然無措。
“給我舀一碗水,她就是你的童養媳。”王刈林拍著巴音布克的腦瓜作出示意。而巴音布克卻不為所動。王刈林認出了巴音布克懷前佩戴的長命鎖,他本以為這是隰荷的兒子,便問:“告訴我,你是哥哥還是弟弟?”巴音布克輕輕地搖了一下首,便逃離了開來。
隨后,王刈林牽著馬到了隰荷的屋前,在屋外燒的火紅的爐火邊蹲坐著兩個裝扮一模一樣的男孩,隰荷在一口生鐵鍋上攤著煎餅,攤好的煎餅晾在籃子上。隰荷面無表情而又禮節性地欠了一下身:“這些煎餅是送給您倆路上吃的。”說完隰荷又端詳了一下馬背上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隰荷問著王刈林。
“黨蘭芷,一個不錯的名字。”王刈林回頭看了一眼那女孩,女孩用手指卷曲著自己的鬢角碎發,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接著隰荷攤著鐵鍋上的煎餅低聲呢喃道:“怪可憐的。”這句同情的話伴隨著柴火的畢剝和鍋底的呲啦聲一同傳入了王刈林的耳中,他們開始了久久的沉默,所有的目光都匯集在那口鐵鍋上,包括那匹騍馬,如不是火苗在跳動,一切仿佛凝固了。
良久,王刈林企圖用澀澀的語調打破這沉重的氣氛:“我想向你提一個請求,站在你面前的我是一個空殼,是一個衣衫襤褸、失魂落魄的商販,頭腦和身心一直被金錢占據和驅使著,到過很多地方,但眼神總是被薄利迷蒙著,仿佛哪里都沒有去過一樣,積攢到的銀兩隨著永盛號商行的倒閉而蕩然無存,但即便永盛號尚未倒閉,我也搞不清楚銀兩對我意味著什么,甚至可以說,累積下的那些銀兩就像一個幻象。而我呢,就像一只總是負著東西的螞蟻一樣,庸庸碌碌,從生至死。我站在這兒想了想,我接下來要做什么。在到來之前我在這一點上并未惶惑,我想拿這個女孩換點馬、羊、毛皮什么的,用以再次開始擴張我業已微薄的商業,這并不難。當然蘭芷能夠生活在你們當中也會是一個好的造化,我想這算得上是一次雙贏,但你們的眼神讓我感受到的是孤獨,這太令人沮喪了,我……”王刈林情緒低靡,一時語塞。“我需要一個全新的開始,趁閻羅還沒有對我進行他那獨具意義的最后一擊之前。我請求你收留下蘭芷,教她婦人之道。”
“我們吃點東西再說。”隰荷想要藉此來緩和一下王刈林的心緒。
“好的,這是個好主意。”王刈林一邊說,一邊頻頻頷首,儼然成為了一位頃刻間已對世事無力斡旋的老人。
王刈林將蘭芷托付給隰荷,并將那匹騍馬留給了哈日嘎坦部人,這是他那羈旅飄泊的一生之中最為慷慨的舉措,最終以一種如釋重負般灑脫的神情唱著從鄂爾多斯南部地區流傳出來的蒙古長調,消失在了哈日嘎坦人的視野中,此后人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從未聽到關于他的訊息。但當族人懷念起這位老朋友的時候,也會像他離開時一樣唱道:
遠望著郁郁蔥蔥的六十棵榆樹喲,
雖然年年大旱還是那樣繁茂翠綠;
遠望見青煙繚繞的吉仁希布爾(溪水)喲,
東西兩面的風水都讓它獨占了呀!
在哈日嘎坦人還未能對王刈林徹底的離開而感到有所懷念的時候,一紙條約最終剝奪了他們的一切,并且將他們像喪家之犬一樣趕出了伊克保當的地界,即便哈日嘎坦人自感與這份條約毫無干系,且捫心自問什么壞事也沒有做,對于任何人來講他們都像一位順從的朋友,從不貪名慕利,長談的話題也不過是一些連婦孺聽了都不會覺得害臊的往事,嚴厲從不被濫用,只是奉行在正確的事物上……
哈日嘎坦人不得不將他們的記憶重新回憶在王刈林所說的事情上,天主教會以義和團和蒙兵在三邊地區抗教之時打死了一名洋教士為由,要求鄂托克、烏審、札薩克三旗賠償命價。最終于光緒二十七年五月二十八日于靖邊縣檸條梁簽訂了《三邊教案和約》,和約條款為:“鄂托克、烏審旗、札薩克三旗賠償給天主教會白銀共計十四萬三千五百兩,烏審一旗應認三成銀,約四萬五千五百兩,烏審旗因無款可籌,將下轄大淖堿池作為抵押,分作三年期限交清;鄂托克、札薩克兩旗承擔九萬八千兩,實付白銀三萬四千兩,尚欠六萬四千兩,以邊墻外二萬五千九百二十方里土地作為賠款抵押,該地西起白泥井,東至伊當灣,東西長約三百六十里,南北寬七十二里。”
烏審旗為籌措賠款,將哈日嘎坦人定居地變賣給往來于榆林、神木的邊商,哈日嘎坦人被迫離開了伊克保當。哈日嘎坦人不明白,為什么自詡對和平與仁愛尤為熱愛的歐洲人竟擅長如虎狼般圈占領地,并熱衷于盜取土地。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哈日嘎坦人指著土地喃喃自語:“如果地上覆蓋著經年不化的冰雪,那該多好。如果我們的堿淖和鹽池中有連基督徒也同樣渴望染指的堿面和鹽巴,但深藏在雪堆里,這將令他們毫無辦法,那該多好,我想那個時候我會為大地的貧瘠不毛感到欣慰,并使我們遠離騷擾。”
6
在一座當風而立的山包上,哈日嘎坦人用從掘井時挖出的無數顆似馬臉一般大小的花崗巖卵石壘出一座敖包。當這些卵石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井眼之中時,人們臉上洋溢的是一股對遭受挫折后重新振作的渴望,周身都煥發出倍受激勵的興奮。由于這些卵石的出現近乎于無窮無盡,這樣一來耐性遭到的考驗遠遠超過了族人相互鼓舞而結成的毅力范疇。出于對毅力的憐憫,人們便開始像地鼠一樣到處掘洞,然而得出的結果就像被影射了源自地獄之中的賡續不休的無情輪回一樣。
直至越來越多的卵石像土豆一樣擺落得遍地都是,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坐在其間一顆卵石上心灰意冷到大失所望,瞋目且靜默的樣子如同一尊用空心的胡楊木雕出的一宗護法神像,整張臉因法令紋顯現出的過度陰郁而被拖曳得尤為冗長。最終在呢喃的措辭中表露出心跡,“人力總是被付諸在一些愚蠢的事情上!”為了將愚蠢盡可能地得到控制,他強行說服了人們重新回歸至最先被開掘的那眼井中,歷經了又一番枯燥的挖掘,出于對期許的隱憂,老人們從井口往下看,從幽黯中散布出的氣氛足以使任何人都會為之一悸,并作出料想,當下哪怕任何一句抱怨的話語都會令這場本來就布滿懈怠的勞作偃旗息鼓。為此老人們并未使用殷切的語論來加以激勵,也沒有因目睹了年輕人在這場毅力的試驗中遭受到的痛苦而縱情愚笑,只是在井眼一旁支起楞木,鐫刻了一句飽含深切的決意:掘此井者當拋開一切希望。
好在挫折帶來的沮喪在前所未有的倔拗面前得到了壓制,井底的水線最終如豆蔻少女的淚腺,一經打開便一發不可收拾。為了對這段曾經久久縈繞而此刻便即將散去的沮喪加以報復,人們索性又將井底下掘了一丈,直至人們相互之間的配合開始變得莽撞了起來,并在井眼的外側出現了泥土松動的跡象,這才曉喻了一項既定的事實——當下的智慧已無力將報復的心情繼續支撐下去,便收回了蠻力。
在敖包當風而立的許多年頭后,哈日嘎坦人對這個移居之所依舊遲遲給不出名字,仿佛族人對此有所暗示一樣——這里不過是哈日嘎坦人從歷史邁向未來的一個關切之所,可也僅僅起到著一個維系二者的作用而已。憑藉著對故鄉情境的緬懷與憧憬遠高于對未來的擔憂與熱忱,人們打消了北遷的意識,以便一有時機就可以迅速回歸故土。為此,族人并不在意這片土地該怎么尊稱,以至于后來他們居住的地方被執政者毫無由頭地喚作梅林召。
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在村落初具規模之時,一連數個傍晚佇候于敖包前,若有所思,給人以一種直觀的感覺——他要對著這時光的尾巴做出一點改觀,然而并不像他堅持相信的那樣,思索并不能拯救未來,沉淪終將成為一次毫無見地的懈怠。之后他一改常態,戛然而止地仿佛是把這一習慣從記憶中有意摒棄掉一樣,轉而開始留意起對巴音布克的培養上,并由衷地擔心,擔心其真若如妻子所說的那樣,因找不到讓他智力開竅的向導而像驢子一樣自生自滅,這將成為自己年老體衰時所有悲戚的源泉。為了杜絕此況,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從箱底翻出《蒙古源流》,經過三百年來的代代相傳,字跡婆娑,但足以藉此來改觀巴音布克那混沌不實的世界觀。
為了使接下來的講授能夠變得可靠有效,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帶著巴音布克伐取了周邊不下一百株榆樹的偏枝,并將偏枝的樹皮剝落倒入石臼。烏蘭圖雅將此視為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那一生當中的無數次不務實事當中的之一,用眼角余光送去了對此舉的輕蔑與不屑。為了使自己的這一態度行之有效地進行,她極大地克制著自己對此的好奇,表現得盡可能地不聞不問。待到烏蘭圖雅得知這樣做是為了提取其間的纖維,這些纖維會后續摻上草木灰調成紙漿,最終抄成紙張供給巴音布克學習之用,她興奮得忘乎所以,再次如拎著小雞一般擎起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震顫地說道:“受人萬般崇敬的騰格里神,在我還沒有因此而哀嘆的時候,您便聽到了我的暗自祈禱。”在情緒未能遏止的時候,她贊譽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為“本世紀最偉大的父親”,眸中噙滿的淚水險些使一切產生了迷離。在意識到擎起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是多么不該發生的失態之舉時,她徹底地厘清了婦德,為了對過往的冒犯加以彌補,烏蘭圖雅承諾將獨自包攬搗臼這個尤為消耗體力的活計,并對巴音布克將來能在文化方面的卓有成就篤信不移。
榆樹皮經過母愛那殷切與細致的搗臼,并伴隨著鄂爾多斯臺地的信風,脂汁的氧化使得榆樹皮捶搗過后最終成一塊深褐色的糊團,烏蘭圖雅捧著糊團對著丈夫莊重而富有哲理地說道:“你想好該怎么做了嗎?論品相,除了貓屎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能與它來一起相提并論,可摻點草木灰進去,它就完全變了樣。”這一番極為平常的語調讓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有些不明就里,烏蘭圖雅不得不補上一句“對于咱們的兒子而言,你也許該把自己想象成草木灰”來加以確論。
這樣言簡意賅的交談讓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為自己不實的才學而惴惴不安,并在許多年后他愿意接受將《蒙古源流》交付給一位比利時神甫謄寫,沖破那堵因流離失所而帶來的一場情感隔閡。這正是源于此時所萌生的對才學的無尚敬慕,但這樣做可謂是一次冒失的一意孤行。烏蘭圖雅曾不止一次地發出這樣的幽怨:“同伊克保當的光景相比,現在充其量就是一潭死水!不為別的,我們已經失去了天天都像過節一樣的喜慶。”這種觸景生情的幽怨如同麻風病一樣四散傳播,侵蝕著哈日嘎坦人對生活的熱忱與激情。在比利時神甫如愿以償地捧著《蒙古源流》而愛不釋手之時,就有人曾忿然于眾地這樣評定:“在健忘這件事情上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是最糟糕的一位,至少最近三百年以來是這樣。他已然徹底忘掉了我們是因為什么而離開了伊克保當!”
在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聽從了烏蘭圖雅的建議,將自己和草木灰聯系在一起,當晚,整個晚上他都沒有說一句話。烏蘭圖雅也任由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只是在放下氈房門簾并用門閂阻隔著與這個世界的聯系之時同他道聲晚安。而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則像擺布著在灰燼中烘烤的番薯一樣把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安布在土炕上,在為他們合上被角的時候不忘用手捏上一捏他們的臂膀,以此來衡量他們成長的痕跡,烏蘭圖雅則在此間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下了兩瓢濃茶,最后手腕回旋轉動著將澄在瓢底的茶渣澆在地上。
在黑暗中所有的喧鬧聲消失殆盡的時候,酥油燈喚起了各自氈房里枕邊的竊竊私語,生活中所有的秘密全都在這一時刻發生著美妙的交互,這是超然于造物主所不能管轄的又一區域。蘇日勒和克·斡赤斤開始向著烏蘭圖雅追溯起兒時接受《蒙古源流》的那個過程,用的是現在時,好像他又回到了伊克保當,并用肅穆的神情以圖證實此事,還發表了一條自己獨到的觀點:“我們的歌曲和故事都來自我們的遷徙和征戰,但從這三百年以來,我們的先賢智者就常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有些能成為精神的代言人,卻沒人能像薩岡·徹辰·洪臺吉一樣反映時代的現實,時下體面和榮耀被懦弱附著得已然找不到了民族的本性!”但烏蘭圖雅勞作了一整天所積攢下的睡意勸退了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認知上的開放,給他留下了一個自省的時刻,他背負著部族的尊嚴,帶著如何喚醒下一代生活熱情的渴望,不禁自問:撇清過去,在這片荒原上如何直面生活?最終,蘇日勒和克·斡赤斤將希冀推敲在了兩個不可能當中:不可能回到過去,也不可能擁有未來。然后沉浸在了可怕的現實當中。
7
從村落初建之時起,奧都·巴圖·雅德根并未投身于掘井之列,他認為像鼴鼠一樣給大地制造出一個久難愈合的窟窿是一項有悖先祖教化的行為,加之井眼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陷阱,充滿了可怖的危險,他曾用一套完整而又富具有感染力的說辭來勸說部族,建議大家不要在偷生面前屈服得像一只螻蟻,從而忘卻了先民們每每在篝火過后都會在火址之上重新植上草根的傳統。
奧都·巴圖·雅德根憑藉著侵染了風寒過后獲得的一個迷幻夢境,并擔心記憶在時間面前尚存的不可靠會導致它如同夢境一般稍縱即逝,抄起火星里的木棍在一件隰荷用來隔風御寒的羊皮襖上勾勒出夢境中烏蘭木倫河的蜿蜒與跌宕。為了避免謄謄摹摹造成謬之千里的風險,他用先驅者固有的無可動搖的堅毅與熱忱說服隰荷拿起剪刀。隰荷在丈夫無可動搖的決心前讓了步,將皮襖裁剪成了一張羊皮卷軸。但當羊皮卷展現在掘井人的面前時,蘇日勒和克·斡赤斤拒絕相信那是一條圣河。為了盡早地完成當日預定的工期,在他從羊皮卷中嗅出了出自祁連山的粉脂味后,蘇日勒和克·斡赤斤當即謅稱那不過是一張來自于上個世紀馬化龍擄掠西北的行進圖而已,這樣的戲謔令奧都·巴圖·雅德根茫然無措。但即便如此,族人還是愿意將信念交付于他,任由奧都·巴圖·雅德根那天馬行空的形而上將族人的思想引入了一片無從稽考的荒原。但奧都·巴圖·雅德根出于夢境的殘缺未能一氣呵成地指引著人們該如何走出荒原的迷沼,最終因羊皮卷上關乎地理常識方面的推演站不住腳而被迫中止。聽到最后,蘇日勒和克·斡赤斤誠伏在奧都·巴圖·雅德根腳下,淚眼模糊地懇請原諒自己的不忠,并由衷地祈禱翁果爾盡可能地闡明方向。
為了盡早地補缺夢境的殘缺不全,奧都·巴圖·雅德根制作了捕鳥機關和鳥籠。很快,不光帳房里,整個部落到處都是拔掉翎毛的雉雞、大雁、白鶴、山鷹,拔掉的翎毛全部用來制作成一張用來捕捉夢境的巨網。為了盡早地補全那恍惚若有的夢境,蘭芷建議將這張補夢的巨網放飛到天上,通過搭載上蘭芷兒時微弱的關乎童趣的記憶。在一個朔風呼嘯的午后,終于證實了這一點是完全可行的。蘭芷牽著用羊毛捻成的線繩,不停不歇地拉扯、奔跑,捕捉到了一段久尋不見的記憶,因記憶的過于真實而令時空為之錯亂,她深切地能夠感覺得到黨掌柜就跟在她身后兩步遠的地方。她被這一幕感染得潸然淚下,朔風代勞了黨掌柜干了一件父親該做的事——將蘭芷的淚珠拭干,并給她留下了一個再也沒能治好的淚囊炎。而奧都·巴圖·雅德根卻從始至終未能感召到一點有用的訊息,盡管他倔強得宛如牛犢。
這張搖曳在空中的巨網引起了一位扮演著傳教士身份的法蘭克歷險家的注意,他拿著殘缺不齊的《圣經》收集到補夢網散落下的幾羽翎毛。等到他到達部落的時候,他被眼下的新奇徹底怔住,部落里奔跑的盡是兩腳的怪獸,它們似曾相聞的鳴叫聲令這位歷險家心煩意亂,那爪上的四根趾頭暴露出了禽類的共性,但族人為了保證這些禽類逾過即將而至的冬天,在它們光禿的腋窩下粘上了羊毛,這讓歷險家尤為困惑。他的學識無法令他解開認知上的謎團,他在隨身攜帶的《圣經》上頁邊空白處記錄了全部驚奇,在不久后的一次恍然大悟中,他鄭重其事地說:“我把歲月遺留在我身上的猶疑抖落了,就如太陽在東方升起時將拂曉的霞光揮散一樣。”
責任編輯:吳怡樺
六弦,本名紀尚軍,陜西榆林人。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