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我還保留著這個習慣,我那些新朋友們也已經習以為常了。有時候,多半是酒喝到一半,桌上的瓶子和箱里的瓶子數量差不多了,手機的電也將盡,大家都開始有點憤世嫉俗的樣子,他們就招呼我,開玩笑似的,老槍,現在要不要拍一張?于是就拍,也無所謂什么光線構圖云云,只是畫面要大。
最開始他們對照片頗有興趣,拎著屁股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像一群圣徒。其中一個有攝影愛好的,推薦過幾部好用的入門相機,并委婉地暗示我平時多看些大師作品。這叫讀片,他用重音強調了那個“讀”字,表情認真,我點頭,微笑地應承了他的好意。這個熱心的朋友一次酒后漲紅著臉向我保證,有朝一日要帶上那臺大疆去我家一趟。也可能是說有朝一日去我家一趟,要帶上那臺大疆。二者之間應該存有微妙的差別,但脫口的時候未必埋了如此深意。說真的,我沒有理由覺得他令人厭煩,畢竟局是人家攢的,更重大的原因是,我正在惡補當下熱映的幾部電視劇,用的也是人家的會員。
很快,面對千篇一律的廣角鏡頭,他們努力收斂著臉上那種懶洋洋的疲態,就像一個老女人往臉上拼命打美容針,只為了不讓自己的臉垮下去。后來干脆也不再索看,只在挪動屁股的過程中適時插入幾句善意的調侃(追求幽默是這群人的通病)。其中那個搞藝術的給出過一個頗為藝術的形容,她說,某某,你掏個手機簡直就像從兜里掏槍。她說得相當準確,而且分外俏皮。于是他們后來干脆也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轉而喊我槍手,再后來又喊老槍,連做人的機會也一并剝奪了。據她觀察(她肯定有做賊的天賦),我的手機固定放在右兜,走路時也幾乎不擺動右手,始終像在周圍警戒。她有一次提醒說,你得注意哪。但要注意什么,又不言語了。
我自己倒是有更為幽微的體會。我時常可以覺察右手受驚般抽動一下,繼而不自覺地輕輕拍打兜外凸出的硬殼,似乎帶點安撫的意思。私下我確實對著鏡子反復操練過掏兜的動作,直到整個過程不超過四秒半。它像一個投放過于頻繁的廣告,在腦中不定時地插播。我的朋友們不知道這一秘密,他們作為會員的熟練體現在點擊“跳過”上,其中一個搞自媒體的曾戲謔地對我說,你就應該去當記者,論抓拍的功夫,十個安保也攔不住你的鏡頭。我們這個時代啊(他頓了好久,聽上去感慨很深),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我給他攝了一張,照片里他的夸贊看起來發自真心。只有攝影愛好者糾正了這一說法,他相當莊重又略顯做作地捉過了我的手,將它舉過我和他的頭頂,像是要宣告一次勝利,錯了,這只手應該去把布列松給斃了。
很慚愧,在這之后我才知道布列松是誰,而且是從搜索欄里。我沒讀過他的作品,也無意將他擊斃,只略略看了看打頭那張據說最負盛名的《圣拉扎爾火車站后面》。照片里那個戴帽子的男人即將踩在水面上,令人為他的褲腳感到擔心。水面上還有些彎曲的漣漪,看上去如同削得極細的蘋果皮,它們幾乎像是凸出的,和所有東西都格格不入。停了一會兒,我關掉網頁,沒有繼續往下滾動,站起來,揉頸。出租屋的窗子倒是不小,像一個挺合適的取景框。只可惜外邊太黑,玻璃上只倒映出屋里的物什,偶爾有飛閃而過的幾束車燈。我站在床和桌子中間,看上去有些呆蠢,像是無意間打開了前置攝像頭。我下意識瞄一眼墻上那個遺留下來的飛鏢靶(這幾乎是習慣了),就好像那是個鐘,它緊貼著窗子,因此從鏡頭中狡猾地逃脫了。頭一次,我猛然找到了她所說的掏槍的感覺,并確信我擊中了它。
一種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殺傷性。那些大大小小的主管和經理(無論看起來多有涵養),總難以自抑地在他們大大小小的臉上掐出一絲尷尬的笑容,就好像我開的槍極其準確地打傷了他們。然而工作必須要做,就像瞎話不能不編,他們臉上怒氣紊亂,忽鼓忽癟,拼命抬升著嘴角上那絲輕飄飄的笑意。這通常是在體面地措辭。跟變戲法似的。那個搞藝術的又一次笑了笑,說。我轉過攝像頭,透過屏幕看她,她大方地沖著鏡頭揮了揮手,非常有禮貌的樣子。
我于是不情不愿地向他們展示射擊后的東西,那些要害的文件都放得遠遠的,甚至看不清其上可能留下的彈孔(壓根也就沒有彈孔)。只是記錄一下這個場面,發公眾號要用,我們領導要求的,真沒辦法,我這樣對啞然的主管和經理們抱怨道,這四個分句我背得很熟,聽起來冠冕堂皇。只有一個財政局的小伙子曾令我哭笑不得。他沒有攔我,反倒一臉釋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我理解,這叫留痕嘛。
為了緩解過于緊繃或收攏過于寬松的氣氛,我不得不給他們講述一個曲折的故事。這個故事總有不同,因人而異,對癥下藥。我給我的朋友們也講過許多相似的故事,其中最受他們喜歡的,是中學時偶遇一個并不存在的女孩。這甚至不能算是偶遇,故事里,她的臉應該像一張精美的幻燈片,從大巴臟兮兮的玻璃上閃過。事實上我對她的模樣毫無印象。這種感覺類似于,考場上橫題在前,只記得課上有過這么一張幻燈片,片里的東西卻縹縹緲緲不見眉目。這不能不成為一個人終生的遺憾。我問他們,你們為什么喜歡這個?很浪漫?在一片滑坡般的笑聲中,那個搞藝術的仍保持了風度,我聽見她微笑著說道,很老土,但符合邏輯。其中當然包含著小針般的諷刺,但按我朋友們的意思來講,仍不失為一枝好玫瑰。
比起玫瑰,更常用的是紫藤的故事。聽完過后,那些主管和經理們被迫緩和了他們的神色,轉而用刷新之后禮貌而緊繃的笑容回應我。這么多回,獨有一位格外熱情,滿面堆笑,毫不吝嗇,與眾人不同,甚至主動提出替我留意。他的笑容除了禮貌還帶些多余的諂色,如同熱湯上沒來得及撇掉的浮沫。我有個表弟,就是干花鳥的,之后一定幫您問問。那次對接,他有所求取,我清楚其中巴結的意思,只當是客氣的應承,但他卻打蛇隨棍,真是不識好歹。您還記得,那株紫藤什么品種?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名字,這理應是不當公開的。我相信一個名字對于故事來說至關重要,就像一枚顯眼的圖釘,固定住的是一個可以反復翻動的掛歷。但我陡然起了惡劣的玩心。
布列松,我說道,布列松。他明顯愣了一下,又問,方便看一下哪幾個字?我于是打字給他,剛敲了“b”“u”“l”“i”“e”“s”,就利落地彈出布列松三個黑字。他恍然般哦了一聲,我瞧著他,突然生出些容易被拆穿的悔意。這怎么像個松樹的名字,他絞眉,似乎想點開對話框,很沒禮貌地用手指戳了戳我手機的屏幕。又像是要戳破一個圈套。
在那些還未兌現的高處照片中有著相同的東西。大塊鎮在山群的傾軋間必然以一種寒酸的姿態皺縮著。如果一個人有幸完整地剝開過一顆發育不良的核桃,就會很輕易地明白這個地方是如何安置自己的。早些年代,山民大約有過一種捕獵技巧,叫作攆山或者打圍,眾人鳴槍放狗,把獸類趕到一個已經事先圍好的所在,可以是山谷,也可以是埋好陷阱的平地。大塊鎮興許就是這么個地方(當然這未經考證,只是想當然的推論)。哪怕這樣,作為一個陷阱它也已經足夠吝嗇了。
如果這些照片拍得再遲些,那么觀看的人將很容易在鎮子四周分辨出那些正在拔節或者早早封頂的樓房,反之則沒有。它們個頂個地高(相對而言),形同新時代營養充足的青少年,非但沒有效顰之色,反而顯得氣魄非凡,像是人類從自然中取得自己位置后的某種宣示。聽著的人就突然問,難道它們與山相接么?一點不錯,它們形同大塊鎮分泌而出又在硬化之后形成的外殼(反過來也可以說是山群的余脈,二者皆通),將整個鎮子的風水改變得相當徹底,令本地的老風水師傅們扼腕嘆息。關于這點,我在五歲時即有驚人之語,原話依稀是“高樓大廈有什么好?把山都給遮住了”,足以說明我從小就是個復古主義者。
接著要繼續將整張照片放大,才能看清其中窩窩囊囊擠在一塊兒的老房子。其中最令人矚目的一棟曾是我們鎮乃至我們縣的驕傲,名字記不清了,只記得整二十九層高,鶴立雞群,遙遙地像一根針直刺天空,并且……聽著的人于是突然問,那你住哪兒呢?在這樓上么?您誤會了,當然不是(也許這么敘述容易引起誤解,我們還是暫且跳過對這棟樓的描述,在其他地方補足吧)。再放大些看,那些位于中心地帶的老房子大多像糕點一樣彼此粘著陷著,親密得簡直找不到一把足夠大的刀來切。越向四周去,則房子越疏離,也更高些(這是新建的緣故),更外邊的山借著這勢一級一級屯住這鎮子,就像嵌下了一個模子。一個更好聽也更文雅的說法(只能在縣報上見到)是,我們的鎮子形同一尊“水晶球的底座”。
聽著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他無意識地活動著右手的幾根手指,其中中指活動得最為劇烈,像在刨坑。這可能是他潛意識的某些外在反映,比如說想要表達攻擊性的情緒,但礙于修養沒有發作,也可能是在撥動鼠標上的滾輪,試圖繼續放大這張照片。如果是后者,倒可算一個好兆頭,這表示他起碼有興趣看下去(他已經握住鼠標了呀),而不是用食指換到下一張。從那么多樣式并無大異的房子中間辨認某一家其實包含了一些困難(只能依賴屋頂的陳設),但為了簡化流程、緩和情緒,我將提前為您指出我們所要尋找的目標。在兩家緊密相接的房子頂上,您將看到布列松荒涼的遺跡。現在請不要發問打斷我對于它的敘述,它比整個鎮子乃至成文縣都更為重要,至于為什么,大概因為它是這里唯一享有名字的活物。
這東西年歲大過我,當然也大過他,在他家活得最高。這種高,當然僅就地理而不是地位而言。一株植物怎能騎到人頭上?他經常抽打它,這近于某種訓誡,讓它知道不要得寸進尺。而讓家里最小的人來干這個活計,似乎也包含了這種意味。現在的人家大多沒有機會獨享一個樓頂,這一點上倒顯出落地房的好處來。他祖父母恰又是喜歡蒔花弄草之人,自然在白得的余地上大做文章。布列松便是他們四處搜集來諸多花木中的一株。起初,他祖母只給它立了一根脆黃的竹竿,不料這廝長到半途就起了性子,越過矮墻,往西邊鄰居家的木蘭樹梢上探去。幸而他祖母及時察覺,將它新生出的嫩須纏回竿上,不然最后這張網織錯了地方,后果必然不堪設想。
從此事也足見它性情頑劣,并非一株良物。但他的祖母還是將此歸為自己照料不周,為它在四面立起了竹竿,又在竹竿上用竹條搭好架子供它攀緣。它扎根的地方不在花盆或陶壇,而在磚砌的方槽,僅僅這一點上就與樓頂的其他植物不同,暗暗顯出闊大的氣象來。當我長到能夠獨自上樓的年紀,它已經在樓頂織就了一片與這氣象相匹的濃蔭。
日后我不止一次地在各種風景照中看見過它的同類,有些甚至遠在日本或者美國,它們下了重彩的深紫色幾乎披成一陣濃厚不散的煙氛。這種絢爛顯然與布列松無關,它幾乎永遠是蒼綠的,尤其是那些鵝羽般狹長的老葉,它們總以顏色更稀薄的背面示人。換言之,它對開花懷著不情不愿的情緒,即使有,也僅僅是大片大片蒼綠中吐出極為敷衍的三兩點,遠遠達不到結穗的烈度。所以在智能手機取代我母親的小靈通之前,我從未明白為什么這株植物叫作紫藤。我問他,為什么你家的紫藤不開花?他就拿著腔調學他祖父的話,它心里頭堵著一口氣呢。
他在布列松扎根他家的第三年出生。那年他祖母生病,煎藥留下的藥渣統統填進了土里,而它適應了兩年水土,也恰是枝干健壯,鉚足了勁地抽條發枝,遠遠看去就像是他家頭頂上的一叢亂發。兩年下來,它幾乎已經占住了整個架子,愈發覺得逼仄,于是又打起了木蘭樹的主意。他祖父三番五次將它的觸須拽回架上,它也不厭其煩地再伸出新的去。終于他祖父不堪其擾,用砍刀將靠近西邊鄰居家的藤蔓砍去大半,它從此便在這個方向上一蹶不振了。但這樣并沒有抑制住它強烈的擴張欲望,東邊鄰居雖然并不在樓頂種樹,但是立了幾個晾曬衣被的木架,它又悄悄地將觸須搭了過去。這次沒等到他祖父親自出手,東邊鄰居就用剪子做出了足夠充分的警告。
布列松的郁悶是可想而知的。但它畢竟不是一般庸物,很快發現南北兩側雖無房子毗鄰,也算是一片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于是順著矮墻滑下了房子的外壁。這次行動確實足夠隱秘,等到他祖父從住在對門四樓的租客處親眼目睹了自家外壁上不斷溢出的綠色時,它已經在五樓窗外掛下了一層稀疏的短簾。結果自然是顯而易見的,紫藤依舊被迫縮居于那個對它而言已經不夠寬裕的架子。我時常在想,如果放開了讓它長,它將鋪開一張多么壯闊的大網。它順著鄰居的房頂、鄰居的鄰居的房頂擴蔓開來,扎實的發動機在方槽里拼命地旋轉著。我曾把這個念頭告訴我的好朋友,他只是訝異地看著我,怎么可能長那么大呢?這句話倒像是對他自己說的。這家伙從小體弱,胃口不好,手腳發寒,一早就被算命的老頭判過死刑,唯獨哭起來氣息充沛,勁道不減。據說很多回我和他同時號哭,家人都不堪其擾。這奠定了我們之后的友誼。
我以一種篤定的語氣告訴他,當然可能。
如果說可能性是必然性的某種副產物,那么這二者有必要一同得到足夠充分的說明,但又絕不可混為一談。比如太陽必然要升,月亮必然要落,但升到何處又落到何處則是另外一個問題。又比如我和他住隔壁,必然要相識,但成不成為好朋友就得歸于可能性管轄。紫藤的問題與此同理,布列松必然要長,但能長到多大又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個范疇。
我一直覺得布列松是被他祖母的藥渣喂盛的。這事兒一點不假,他祖母一死,它就沒再開過花,只剩下抽條的蠻勁兒,一直到被從他家送走,倒把陽臺織了個密不透風。反過來也可以說明,藥的效力都留在渣滓里了,他祖母喝了那么多湯藥,卻不見好,也就有了解釋。
當然,大塊鎮上那些閑人不同意這個解釋,尤其是他家盤根錯節的親戚。他們管這株紫藤叫義木,意思是它不但已經有了靈、成了精,而且是個有情有義的精怪。不開了,給你奶奶守喪呢。他們這么對他說。義獸(狗啦象啦大雁啦)的故事他和我從小聽得不少,主角換了株植物,倒是稀奇。但要我說,這都是放屁,他祖母要是活過來,想必他們是沒有膽子這么說的。
他祖母生前是個精神板正的老太太,從前在縣廣播站干播音員,用當時的政治術語來講,根正苗紅,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到他上了小學,老太太已經退休,因此平日里最愛牽著她孫子和我去老人亭曬暖,如同牽著兩條狗崽。請原諒,這個比喻沒有侮辱的意思,我把我自己也列入其中,僅僅為了說明那個時候我的好朋友是如何像一條小狗一樣好斗。許多年后我按時回到大塊鎮,在巷子四處乍起的鞭炮聲中無所事事地游蕩的時候,還有些人能夠敏銳地辨認出我,盡管很顯然他們的記憶經歷了一個中介,就像借用滑輪吊起一個本不能吊起的重物。哎!你不是那個隔壁的誰嗎,這么大了都。當時老太太經常遛著你們倆,沒忘吧?對這些突如其來的招呼和全然陌生的臉,我總是報以禮貌的微笑,就像對那些突然在隱秘角落里爆炸的鞭炮和猛然哄笑著如輕煙般散去的小孩一樣。但這種微笑并非完全出自沒有內容的虛與委蛇,而是另一種將印象加以運轉和保持的迂回形式。
我的確還記得他在他祖母的手里如一條小斗犬般躁跳著,不肯在石板上安穩地坐下,幾乎要撲出去咬人。從某種意義可以說,他十歲就名滿整個大塊鎮,并且使得這座井邊的老人亭一躍成為全鎮最出名的辯難場所。我的好朋友勇猛地與那些老頭老太口中煞有介事的不經怪談搏斗著,似乎永不疲倦。那時候他剛剛學了一年的科學課,癡迷于《十萬個為什么》以及十歲生日時獲贈的一整套《查理九世》,立志要在大塊鎮掃除所有迷信的因素,而這里有幸成為了這一偉大事業開始的地方。他最得意的一場戰役莫過于成功地將鬼火還原為一種自然現象,當他在地面上滑稽地竄來跳去,試圖模仿那種詭秘的幽游之物時,早餐店外拎著油條和包子圍攏來的一圈人及時地給予了他意料之外的掌聲。他們看了那張因激動和驕傲而漲紅了的小臉,就笑,對他祖母說,這孩子將來了不得,你們家要出科學家了。這話后來被慣用作一場對駁友好的結束語,老太太每次聽得樂呵,回來路上就要賞他一份玩具(我因此連帶著沾了不少光)。
只有我知道他是做不成科學家的。個中原因很多,無法一一道破,最主要的一點在于這場破除迷信運動的草草收場。那一日,位于大塊鎮西面的清晨被一陣鑼鼓喧聲過早驅散了,我揉著睡眼,憤憤地扒開紗窗,一隊披白的人群正如同一陣霧氣灌入通向山腳的巷道,而整條巷子像充氣了一般輕松地膨脹起來。我的確有理由相信他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臨近中午,他隨著人群回返,走在最前頭,乖順地抱著一個不銹鋼的小盆。趁著他解脫身上那一纏白布時,我仔細辨認了盆中的物體。里邊是幾叢松軟的灰燼,間或掀動出短命的紅星,摻雜著沒有燒盡的黃紙殘片,像一些悲哀的書頁。他只是微微側了側頭,沒有看我,將視線移入墻上過時的掛歷和早就停轉的時鐘。
他祖母一死,樓頂陽臺上的那些花草半數落了荒。等到亂糟糟的白事畢了,他父親滿屋子收拾遺物,這才一拍腦袋,想起這些無主的活物來。于是有一天中午,兩個中年人安靜地闖入了他家的大門,數張紙牌被帶起的風翻了面,我和他蹲在地上,驚詫地看著他們拎著幾個編織袋自然而然地陷入了進門的沙發,就好像月亮理所應當地落在了山與山之間。這兩個欽差或密使般的男人必然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作文中寫到那個隨之而來的決定性時刻時,用了一個比喻,盡管有意遮隱事實,卻完全顯示出其在另一方面的才華——“紫藤像漁網一樣被掙破了”。
砍去那些密密匝匝的枝條著實耗費了兩人許多工夫,相較之下,挖出它的根就近似于某種消遣。他們給布列松裸露的下半身包上濕布,又纏上幾圈塑料紅繩,架勢像是包扎一處傷口。包好之后,一個人收拾起棄在一旁的鏟子和砍刀,一個提著它重又走進了他家堆滿雜物的短過道。他們一前一后走下了六樓。于是它在他家狹窄的樓梯間反復旋轉,越縮越小,形如抽水馬桶里一縷被卷走的頭發。
那一年他五年級。兩個自稱是他家親戚的人挖走了那株紫藤,他們面目不清,但從袋中往外掏刀的動作凝重,如將劫法場。當他們的腳重新踩在水泥地面上,我才聽見鄉下的土話恢復了它應有的歡快語調,噼里啪啦亂響一陣。布列松心事重重地坐進了藍漆三輪的車斗里。它枝葉已剩得不多,斜斜地倚在斗壁上,有被亂刀砍過后的受傷神色,但并未顯出頹敗。一人挨著它坐,一只手扶在干上,另一人去踩電門,整部車一喘一喘地晃起來了。那時候的路坑洼不平,又趕上早春的干燥時令,天地均是慘黃顏色,這場景也便顯出逃難的景致來。他以故作老成的口氣發出一聲噓嘆,從地上拾了一片斷葉填在手心,似乎忖著自家失掉了房頂的好蔭蔽。
這口氣和這片葉究竟有沒有存著留念的意味,不得而知,但如果從上空往下鳥瞰,必然發現那些倉促而建卻仍未拆除的竹架構成了某種微妙的遺跡。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這一點。而他自六年級起,便迅速地將自己的生日愿望從一部隨身聽升級為一臺傻瓜相機,并為此與父母多次磨泡。我不清楚這是哪種突然覺醒的心理作祟,但官方的說法是,他想從各個角度為大塊鎮照一張全景以留作紀念。那年暑假他確實爬遍了鎮周的山嶺,不過開學之后,在操場的一角,我還是偶然瞥見他向班上的一個女生展示那些清脆的咔嚓聲,她細長的手臂虛攏,如同彈出小池塘的一枝荷梗。給我看看唄,我不說出去。放學路上我沖他嘻嘻笑。他以一種格外老成的眼神看向我,像是察覺了其中的圈套。于是他對我說,你發誓。
我怎么會沒見過那些賭咒發誓簽字畫押的場面呢?如果可以,我愿意把十一個指頭的紅印子彈一樣一顆顆釘射在紙上。它們擠壓成一個半圓形,如同禮堂門上的圓拱,還可以把它們再彎曲起來,這樣它們就補足了圓拱被刻意省略的下半部分,看上去更像那么回事兒了。初一的時候我得到過這樣一個粗糙的紅章,它告訴我我將成為一個好學生。而我一生最丟丑的時刻正是在初一的一節語文課上。那個長著扁鼻子,說話前一定要哼哧一陣的語文老師,依照課文展示了一張紫藤的照片。
必須承認,我的語文老師相當具有先鋒精神。在大多數老師還棄投影儀于不顧的年代,他是頭幾個學會使用講臺上新裝的電腦并能夠全屏播放幻燈片的人。我還記得,幻燈片上紫藤收斂為一團模糊的紫色,不像是花團,倒像是小發廊門前每到夜晚便暈開來的燈光。后來我知道這其實是因為他找的圖片像素太低,又經過設備的克扣,最終的效果就像一個高度近視的人所看到的景象。但他似乎自我感覺良好,仍在為馴服了這樣一臺神秘的鐵盒子而沾沾自喜。他得意地踢了幾腳講臺,鼻孔里的出氣量陡然增加了,發出哧哧的氣聲,隨即以一種充滿激情的語調將屏幕攬向手臂,同學們,和課文里寫的是不是一樣?我俯著腦袋,以書本為掩護,賣弄似的給我的同桌遞出了一句話,假的,不長這樣。那束總是拂掃過癢處的高馬尾一動不動,她目不斜視,舉著手朗聲道,老師,他說你說的是騙人的。
講臺上那張臉卡了一下,旋即沉了下去,不過說的卻是“站起來”。我像紫藤一樣歪歪扭扭地爬了起來,就好像繞著一根并不存在的竿子上升(其間她已經提前縮好了右腳,因此躲過了我的數次報復)。他厲聲道,站好!我猛地像竿子一樣繃直了。我哪里騙人了?沒有騙人,我是說這張照片不對。我及時糾正了我同桌的惡意歪曲,這令語文老師面色稍緩,他絞著眉頭拋出第二個問題,哪里不對?
坦白說,我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否應當向這么多人揭露這個秘密,語文老師抬眉刺了我一眼,語氣又重了些,哪里不對?我緊了緊嗓子,紫藤應該是綠的。我終于胸有成竹地說道。可以明顯看出,他被這句無頭無尾的話噎了一下,那個年代沒有修圖的概念,因此在遲疑過后,他選用了一個頗為文雅的詞匯。他說,你的意思是,這是偽造的?我略去稱謂便兀自出聲,顯然是膽大過頭,但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是頗有些虛榮地告訴他,我家屋頂上就有一蓬十五年的紫藤。
這話半真半假,但確實唬住了我的語文老師。借此機會,我偷偷瞟了瞟我靠窗坐著的好朋友。他面色坦然,似乎無意爭奪這株紫藤的所有權,甚至因這一插曲而顯得有些興奮,他快速按動著手上的圓珠筆,像在做出秘密的聲援。我的語文老師充滿疑慮地撓了撓頭,突然蹦出一句,某某,你不是色盲吧?教室里立即炸開一片哧聲。我開學體檢過,老師。我冷靜地答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有些焦躁地把手中拗斷的粉筆扔到盒中,看上去像是被逼入了某種絕境。依稀可以感到,一柱柱崇敬的目光如同投進許愿池的硬幣,又像是賭局中的籌碼壘到了我的身上。于是我把背挺得又直了些。俄而他從盒中取出一支嶄新的粉筆,那你能不能解釋一下,它為什么叫紫藤呢?這個問題像記兇猛的刺拳,打得我始料未及,一縷狡猾的笑意從他臉上快速地播放。我只好以退為進,我不知道,老師,但我家那棵就是綠的。
他顯然有些一籌莫展了,一年四季都綠?一年四季都綠,老師。我又恢復了些許底氣,用篤定的聲音回答道。好吧,他投降似的將手一揮,那你下次給大家帶一張真正的照片來。事情到這本來可以宣告終結,這張只有四十五分鐘時效的照片也不必得到兌現,但那一日的場景在我腦中復又激活,我以一種羞慚的心情接住了這句懸在半空且本應該繼續懸置下去的話。但,老師,我家那棵已經被人挖走了。聽了這話,我的語文老師哈哈大笑起來,這陣笑聲同后來運動會上他和我們美麗的英語老師搭檔奪得兩人三足比賽頭名后發出的如出一轍,他繃緊的手臂像一條皮筋一樣放松了,一下子打在講臺上,發出啪的一聲。他露出十分微妙的笑容,我明白了,作業寫了,但沒帶。
這個精巧的比喻在全班引發了意料之中的哄笑,我同桌挺直的脊背也終于松動了,她把那束馬尾繞過后頸夾在虎口,如同握著一支毛筆似的揮來蕩去。我已經沒有心思看她在空中寫了些什么,一股激流般的悲憤涌上我的心頭,繼而涌上喉嚨。我試圖蓋住那些笑聲,像擲出所有籌碼一樣大聲說道,不信可以問他!面對這一突然指認,我的好朋友臉上閃過慌亂的神色,他不自覺騰地立起來,就好像準備嚴肅地回答一個課堂問題。呃,確實是有,老師。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隨即補上了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為愚蠢的一句話,但是,他的兩只手互相絞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合上了攤在桌上的課本,沒有照片。
隨后掀起的浪潮幾乎達到無法鎮壓的地步。那天放學我逆著洶涌的人群,掩面而過,所有涌入我們班教室的人都試圖向各自的好友打聽清楚這節課上發生了什么,那一聲無比集中的爆笑又是因何而起。我像一個通緝犯一樣狼狽地拐進小巷,大路上驚心動魄的熙攘人聲僅數墻之隔,最后統統被有規律的嗶嗶聲覆蓋。那是一臺受驚的電瓶車在發出警示性的尖叫。從一開始,它就像是一個望風的同伙。我一路跑上樓頂,樓頂沒有我好朋友的身影,倒是那個遺留的竹架,仍在地面精密地調整著那張交錯而成的光影格網。一些布列松的殘枝仍盤纏在架上,捏上去卻已經完全干枯乃至發脆,無法承受更大的力量。
我有些怨恨地踢了竹架一腳。它猛地打顫了,那張虛擬的網復雜地擺蕩起來,仿佛視燈過久而在視網膜上留下的光像。什么也沒有復原,什么也沒有掉下來,甚至那條看上去松松垮垮、與架子匯為一色的長枝也沒有,它依舊保持著向外伸探的態勢,像一件被遺落下的行李或贓物。費了一些力,我將這根線頭從并不存在的織物中抽出,它的螺旋形狀讓人聯想起固定架子的鐵絲,卻又幾乎隱含了對一切可靠之物的拒絕,甚至包括這個架子。它讓我想起,在同樣拒絕了那兩個男人的協助之后,它們一條條將自己撤下的時候仍保持了一種絕對的尊嚴。
我隨手將它擲到地上,它如鐵絲般跳彈了幾下。某種可能性像一束夕光,從我面前寧靜地折斷了,但太陽在落山,更密集的抵御仍在某個更隱秘的地方籌備著,這是必然的。我下樓,拐進他家的大門。屋內已經點燈,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第一次向他索要他的相機。借我一下,馬上還你。你要干嗎?他看上去有些警惕,但還是將那臺小巧的機器遞了過來。我穿過中門,爬上他家的樓梯,那口天井在取景框中遙遙地暗下去。
黑夜正在一片片掉下來,這是必然的。
如果這個晚上真的存在的話,那它不得不具備某種必然性。這種必然性等同于太陽一定升起月亮一定落下,一枚硬幣一定同時叼住了兩個面。它的功能則等價于一只被所有東西緊咬著的齒輪,令所有處于某種機械結構之中的回憶能夠順滑地運轉下去。從反面來說,它的形象近于一粒石子,必然要卡在整部機器的中心,而這一結果早已能夠從布列松的出奔中得到預見。遭到目擊的時候它還只一枚花苞大小,直到最終長大,膨脹為一處必須依靠疏通才能除去的淤堵。
它同時不可避免地令我想到語文老師布置過的作文。他要求我們描寫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寫作文在精,不在多,不要敷衍。他用一根手指敲打著講臺,就好像那是一根自帶的鼓棒。如果你覺得自己寫得足夠好,一句話也就夠了。顯然他嚴重低估了我們的臉皮。后來據語文課代表奉命統計,全班有三分之二的人在作文本上只寫了一句話,他寫的是“紫藤像漁網一樣被掙破了”,而我寫的那句是……
整個大塊鎮都處于不動聲色的沉睡當中。我從五樓堆滿畫冊和相冊的臥室中被驚醒時其實只聽到了一聲極輕微的脆響。脆響在夜里是很可怕的,像是什么地方突然被磕破了,不知從哪里要流出何種東西來。我幾乎懷疑,是畫冊里那些經年日久的石膏體發生了破裂(如果你和我一樣每天在其中入睡,你也會懷疑它們是某種實體)。一種迷信的說法是不經人手的東西反而老得更快。我后來想明白了,這應該和我自己的經歷有關,因為我老是夢見自己一腳踏空,醒來的時候腿總是軟的,小腹則發著脹。我蹬了蹬腿,它頓時繃緊了,如一把有力的槳通過阻力回應了我。
我支著腿,翻了個身,就好像用槳將船掉轉了一個方向。合上眼皮。困意快速地干涸了。我復又翻回來,把自己拉平,被單像一條河碾過我的腹部,空調微微一震,像是滿意了,不再吐氣。窗外這時才有滴水聲,少數打在更矮的外機上,當當幾下,更多落在水泥地上,但聲音發軟,想來已經濕了一塊。俄而有高處的雞啼,像是養在某個不遠的陽臺,最初有些低緩,提不起氣,繼而一暗,又忽地高亢,仿佛一條膠皮水管,用指頭堵了一半,倒噴出更遠的激流來。這在大塊鎮倒不稀奇,怪的卻是沒有來和的禽聲,于是很快就偃下去。那個吹冷風的口琴倏忽又響了。事后從鄰居們口中得知,那一夜頗為不寧,有三條大狗朝天吠叫,其中兩條是周圍人家所養,有一條則不知所從何來,花花癲癩,不像有主。一個新搬來的中年男人得意地說,但我扔了個礦泉水瓶,就把它們統統駭住了。
但我并沒有聽見狗吠,只有一輛電瓶車不斷重復它那猶如鳥類的凄厲叫聲。躺在床上,我只感覺到周身的皮膚慢慢地變得有些干澀,像結了一層薄殼,阻礙進一步的活動。那脆響又起,這回聽得真切了,有如礦泉水瓶擠壓過后又被緩緩釋放時綻出的聲音,只是極短促,沒有余尾,仿佛又被迅速地按住了瓶身。片刻之后,又是幾聲輕響,但能聽出與先前的響動不同,倒像是什么碎東西剝落下來,在天井之上用于封頂的玻璃片和鐵絲網之間彈跳了幾下。
從上到下連著的鐵制欄桿迫不及待地回應了頭頂的驚擾。盡管這一現象在童年的實驗中已得到多次驗證,我還是不止一次懷疑,那些過于輕微的震動和嗡顫是否只是出自夜晚被放大的想象。閉著燈,我緊貼關節作響的床面,側耳聽了一會兒,確認頭頂不再復發響動,才小心著手腳,將自己挪下床去。樓下,父親以睡夢中的一聲咳嗽發出了警告。我身上只套一件背心,但推門出去并未察覺寒意,反倒感覺到暑氣正旺,不斷上騰,像有地氣從底下漲上來。躡腳上了樓,樓梯旁堆了不少木料,長短都有,沿階布列,一架藍漆的瘸腿椅子反扣在轉角,像是畫冊里的一個靜物。我定了定神,鼓著氣撥開六樓的門閂。
展開的陽臺上頗明亮,并無人影,那些在他祖母死后被紛紛送走的花木此時依舊保持了它們不動的尊嚴。那株破敗的曇花擺在顯眼位置,后來她被一個人從盆中連土提出,隨手扔在家具廠邊上,但此刻相當整肅,只是沒有開花。而那個看起來像木桶實際上只是刷了棕色油漆的塑料桶,形同一頂顛倒的頭盔,它以迎接一顆來遲的頭顱的姿態平復著殘存的水面。在它內部,水瓢像一頂小氈帽般漂浮著。還有那些頂樓上一字排開的仙人掌,它們種在一個個罐頭和口杯里,在破網般晾開的布列松之下,像剛剛被整理好的漁獲。我輕手輕腳地踩上極窄的石梯,這些東西在夜里半明半暗,看起來都頗不懷好意,各藏鬼胎。它們頭頂上,月亮像一個緩緩吐出的花苞。
盯了好一會兒,我才確認它的確在穩定地變大,但自然得毫無理由,卻理所應當,又很難形容。許多年后我第一次同人接吻,我驚訝地凝視著她合眼后緩緩逼過來的唇瓣,才猝然間又觸及當晚涂著涼意的光亮。那東西形同一整個投在天上的光斑,越攤越大,不轉頭的視角下很快就看不出是個圓形。遠處作為參照物的山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與它貼近,直至相接,甚至可能遙遙地托住了一部分,仿佛要將一個易碎品小心地嵌入山體之間。
然而光亮并沒有強烈地增強,仍舊是稀薄的一層,開玩笑地說,與電影中那些飛碟降臨時釋放出的強光不同。這使我相信自己面對的仍只是一個允許被直視的自然物。事后我反思當晚的行為,最為后悔的,是沒有取用藏在某塊玻璃板下的鑰匙,打開他家陽臺的大門,繼而將他從五樓的臥室中叫醒。在他平靜的睡眠仍然持續著的那段時間里,我只感到胸口發悶,又壓著些涼意,想向四周喝喊,但又不知道該喊些什么,便只好噤聲。那東西保持著絕對的安靜。它的確像是在睡夢中才會落地的東西,如果不是已經能夠看清其上碩巨的坑陷,我幾乎要懷疑它輕得全無重量。
因為視野的限制,很難估計它以何種速度在大塊鎮上空下降,但可以確定,只在幾個恍惚之間,那東西便覆蓋住了全部的空處。我只能從迅速淘汰的邊緣里瞥見:遠處,二十九樓率先與它爆發了接觸。俄而有一只大鳥忽地驚起,不叫,自如地展開了俯沖后的滑翔。
——緊接著,它平穩地安放在了藤網上。
甚至略有不甘地往下一墜。架子吱扭了幾下,幾根藤條繃斷了,那張密網還是溫柔地托住了它。它已經不再發亮了,反而顯出灰撲撲的神采。哪怕在這時,我依舊記得科學老師的教誨。在夜里,一個卡住的零件,它的表面涂著一層頑固的冷。于是我小心地折下一根棗枝——棗樹發出一聲脆響——戳了戳它坑坑洼洼的表面。那東西哧地放出一股逼人的冷氣,像個漏了的氣球,緩慢而堅定地沖天而去。
第二天下午,我還是將這個驚人的秘密透露給了我的好朋友。怎么可能?他頗為懷疑地看著我,證據呢?我決定不與他爭辯。直到現在,我還保留著這個習慣。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