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胡小白

曬谷場

蟬鳴滴落下來

沒有皺紋的光被綠葉與綠葉盛著

如同宇宙生命的托孤

戴斗笠的少女低著頭，小心推開谷堆

整個谷場是淅淅瀝瀝的瓦解聲

光流進(jìn)來

形成一條無聲的河

吻過殼的塵埃蕩來蕩去

地上金黃一片

世界聞起來很香

時間在鳥的翅膀，由少女身影無憂地長開去

瞧，

親愛的媽媽，現(xiàn)在是你最愛的季節(jié)

我們就不要再想起死亡

從她流向我

拖到第五個月

她終于來到醫(yī)院

無論拍片，吃飯，還是上廁所

始終一個人

因?yàn)樾奶圩o(hù)士

她熟練地用左手扯掉右手背上的針

按住想要噴涌的血

嘴里不停說著

沒事的，沒事的

像在安慰我，也像安慰自己

有時她會用紙巾撿地上掉落的頭發(fā)

——生命掙扎的碎屑

用清澈的語言問我，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

被需要的話

末了，她抬頭

朝我遞來一張塌陷的臉

不敢動用感情的人

在一束花前，大片鮮艷的沉默里

痛破裂，流向深處

從前，或更近的一個缺口

雨走遠(yuǎn)

帶著雨的填充法。樹木徜徉在清新中

向我們發(fā)出邀請

船讓小河變得生動起來，連同暗影也有了起伏

我躺在空空船艙，感受雨的脈動

未知折磨我

如同煙筒升起的熱煙圈制造出嗆人恐懼

早些時候，爺爺蹲在灶邊談?wù)?/p>

怎樣讓魚感到安全

順從誘惑

而我想到了缺口

一些尚未成形的圓敞開

向更深更遠(yuǎn)的地方

要附耳仔細(xì)聆聽

身下漲起來的雨；一條魚張開隱形翅膀

逃向缺口

一把綠椅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每日必須經(jīng)過的地方

有人奔跑

哭泣

面無表情

太累了！我們的腳，我們的眼睛

一顆捂著嘴吶喊的心

必須去，找到那把椅子

和夢中一樣——

綠色，微微泛出用舊痕跡的椅子

靠在上面，任河風(fēng)貼著臉頰游

帶著它們濕漉漉的渴望

與鮮花

令人欣喜的是

它在那里，無論淋過多少陽光磨過多少風(fēng)

始終在那里

而我們，永遠(yuǎn)是此在

不可辜負(fù)的部分

＼江翎

在雪中

沿著小路往山上走

雪依舊下著

雪地上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的腳印

心底的秘密也想坦白

山上積累的白色沒有被打擾

所有的苦難都被凍結(jié)

天空失去了鳥兒的翅膀

刺猬藏了起來

很像我出生的那天

大雪紛飛時

我在母親的體內(nèi)選擇了自愿降臨

積雪在我們的雪地靴下

發(fā)出均勻的鼾聲

落日

什么都會落下去

葉子，花朵，果實(shí)

包括風(fēng)箏，愛情的煙花

漸漸暗淡的夕光里

人與動物拖著長長的影子

與變瘦的記憶

那些宏大的敘事都在打烊

人間的幸福與痛苦

是落下去的謎底

阿里克的雨

加完班，已是深夜

睡前總要把自己清空

阿里克坐在窗邊

想要描述許多人點(diǎn)評過的雨

夜晚有時像

排隊(duì)點(diǎn)餐時那樣漫長

他一個人

并不希望有人陪著遭罪

對面的高樓亮著幾雙眼睛

還不像墓碑

街上的公交車已停止運(yùn)營

不少車輛仍在趕路

阿里克開始關(guān)心那些沉睡的人

會不會被雨淋濕

懸念

小河邊的楓楊腰纏萬貫

陽光穿過枝葉

過濾了夏天的焦躁

我默默看著流水

不知不覺已成為流水的一部分

一排石墩越過河面

石墩與石墩之間有不安的空隙

我從上面走過去

又走回來，給光陰打折

彼岸也是此岸

一只白鷺在空中盤旋

留給世人一個懸念

＼張櫻子

婚姻

鏡中的兩個人，在時間的邊緣

并無前后，因此

內(nèi)在和輪廓

無法用插敘來記錄

他們互為異己

已然習(xí)慣最簡單的姿勢

啜飲

然后忘卻

他們一起為幼雛穿上裙裾

清理樹梢的蕪雜

麻雀在潮濕的洞穴里，寄居傷口

他們偶爾探討古鎮(zhèn)的晴天

微風(fēng)過隙，潛藏的風(fēng)暴

驟雨洗刷了歷史的規(guī)則

弱水也會漫過臺階

香火一折再折

神臺不可褻瀆

余燼里

感情像多出的瘡疤

祠堂

祠堂里

堆得高高的牌位

讓人難以分清

到底是誰

冠了誰的姓氏

那些已故之人仿佛早已知道

死后

會成為一座山

供人祭拜

無論曾經(jīng)多么卑微

死后都要被人高歌

也許生前他們還在為一些

無足掛齒的小事

大動戈矛

但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當(dāng)有人悲呼“列祖列宗在上”

所有的恩怨都一筆勾銷

清水

她沉溺于畫中

勾勒自己的眉黛

在日落前贖回暗部的陰影

等眉目之外的神色逐漸銳化

又迅速躲進(jìn)廚房

抖落掉白菜苔上的水漬

來回擦拭鹽罐的邊緣

米缸里還有余糧

讓灰塵進(jìn)入她身外的時間

反復(fù)地清洗和晾曬

使她的廚房日臻神圣

她又去灑掃前庭

焚燒落葉

清理昨夜遺留的雜碎

拒絕不速之客

她要為萬物洗塵

用最清的水

仿佛如此

她才能徹底走進(jìn)畫中

河流的相似性

我在眾多的河流里尋找一滴水

眾多的河流都相似

波瀾推著波瀾

曲折上升為共通的標(biāo)簽

我們戴著相同的面具

向諸多神像朝拜

當(dāng)土地生出了莊稼

小部分的貧瘠被喚作罪過

風(fēng)把一小撮塵土埋進(jìn)了沙漠

沃土和荒原產(chǎn)生了比擬

你想啊

于百川辨別一滴水已是不易之事

渴望在人群中找到自己

影子背對陽光

玫瑰要奔向浪花

＼艾水

食甚

飯吃一半丟在那兒

拿一張白紙戳幾個細(xì)孔

讓微弱的光線透過

地板上朦朧的三個小弧向我嘟嘴

她曾形容光是一條魚

需要八分鐘

從太陽游蕩到襯衫的領(lǐng)口

“時間就這樣流動，好不好玩？”

我從背后繞過她推開窗

食甚結(jié)束的風(fēng)在地面盤桓

大樹下月牙成群

“很難說啦。”我擺擺手

蜀葵

交友軟件上認(rèn)識了

陌生人你想要探索

“就是猜啊，猜才有趣。”

你打開那人的社交平臺

抽象畫作背景圖和一串?dāng)?shù)字字母混合成

古典樂的樣子

我想象不出

此刻商場如白晝的燈照得你的臉

透亮的皮膚之下你想到了什么

我猜我們是那種直立莖上的花

永遠(yuǎn)背對彼此

也曾在對方身上寄放過幻覺

并感到都有粉色輕而細(xì)密的褶

質(zhì)地如風(fēng)中的絹

“可是猜不到，

就算在面前也很難能猜到。”

逐霞去

還想讓她拉我的手跑

迎著張力輕若流云

“不覺得我們很像夸父嗎？”

灌木擦身而過的酸澀

她眼神天真像熔巖

“可我們不會變成桃林的。”我說

遠(yuǎn)處緋紅次第展開

停下來我大口地喘

她在橋上憑欄直至暮光燃盡

我們

那天我們環(huán)抱著對方

接著在光線中歸位入席

坐在紅色塑膠凳上

我眼前世界的形狀緩慢地浮動著

緩慢而柔軟

我們的形容變化

好多事在減輕

時間這樣有種未曾有過的輝煌

我感到我們只不過是時間的一種

我們只不過在這其中

我感到你放開我之后

從你蓬松頭發(fā)里散出的靜謐香氣

在我身上逐漸強(qiáng)烈

＼鄭斐

如果石頭可以說話

他面向池塘

一遍又一遍地練著歌

旋律在池面上彈跳，閃著粼光

歌聲像爬上高山，躍上云端

落下的時候，雨也落下了

他的眼睛看不見什么

雨水正落在他腳邊石頭上，濺起

打在他的褲腿上

他感知到了

此時，他突然就想

如果石頭可以說話

會不會告訴他

歌聲也和雨水一樣落在石頭上

能濺起一朵朵花

魚腥草

魚腥草長滿田埂，高高低低

開出白的花朵

大娘拔了一把魚腥草

放在臼里，搗碎敷在我的腳踝上

痛感和腫脹慢慢減輕

中午，我吃著涼拌折耳根

濃烈的香味仿佛彌漫了整個五月

在鄉(xiāng)間，我的傷口結(jié)痂

一直到，我的血脈里

沾滿了魚腥草的味道

我返回城市

來得及

雞們天天進(jìn)出她家門前的油菜地

菜葉只剩了骨架

接不住風(fēng)，連陽光也漏在地上

大雨過后的幾天

她瞥了眼菜地

菜心里居然長出了小小的新葉

像初生的孩子微微顫抖

花了大價錢，她把菜地用柵欄圍起

撒了復(fù)合肥，除草，松土

如今，小苗已躥至半尺高

挽著他的手走在田埂上，她想

幸虧一起努力了

來得及在明年春天里看花，看果

鐮刀收割之后

老人疲憊不堪

用抹布擦拭完鐮刀上的碎屑

涂上機(jī)油，掛回墻上

夜色中，鐮刀像彎月

閃著鐵青的鋒芒

飯廳里，兒子說

“明年我們買臺機(jī)器吧”

老人沉默著

“霍霍”，磨刀的聲音透出小院

老人就著夜色

起繭的手握著刀把

似乎在磨礪著一段段舊時光

＼堇色

回憶

開一瓶

五百光年的琥珀酒

飄出的氣體，足以讓人

陷入這套半虛擬備份系統(tǒng)

各種角色依次登場

你把屬于自己的劇本又重新

走馬觀花了一遍

趁著廣告時間，你點(diǎn)了

一根煙，煙灰缸里

又多了一些

多余的時間

喝了一口藍(lán)山咖啡

藍(lán)山咖啡并不藍(lán)色

她喃喃自語

一個人的時候

不會再去想那些套路和凹痕

失去的終究失去

也不需要再去解釋與撕心裂肺

咖啡就是某種止痛片

又喝了一口

她隱隱覺得墻上的照片有

薄薄的淚水滴下來

年代

“你給他封口費(fèi)”

關(guān)乎名字的事情訴訟也蒼白

一張紙，可以是金山

也可以是蝕骨診斷書

我記得有幅畫，關(guān)于飛翔

沒有嘴巴，只剩下看不見的網(wǎng)

如果，車?yán)锸抢诬囃馐菓已?/p>

而車椅，布滿鑲鉆石的帶血刀尖

“愛你，就帶你來到這個最好的年代

恨你，也同樣帶你來到這個

最丑的年代”

此刻

這個躡著手腳的小偷

看不出它什么色

有時紅色，有時堇色

或干脆無色

它嚅動嘴唇在說什么

我舍不得就那樣，白白度過

一丟丟，倏忽大于一生

有意義與無聊扭打一起

就像我喝醉后

拈著一顆葵花籽

以另一種眼神看向暮光和眾生

＼余華云

與一條河流對話

她坐在河邊，夕陽坐在她身旁

遠(yuǎn)處炊煙，是另一條膚色的河流

粼粼的水面，偶爾有一二只白鷺飛過

身后的荻花，在風(fēng)中舞蹈

腳下草叢中，蛐蛐在竊竊私語

來河邊看看就走

她的沉默，只有河流懂

你看，此刻，一整條河，停下了腳步

耐心地聽她無言的傾訴

然后像母親一樣，安撫著她的情緒

小牛還在山坡吃草

豪華的落地玻璃窗前。她優(yōu)雅地

使喚刀叉，咀嚼著一塊美味的黑椒牛排

之前，一束鮮花插進(jìn)花瓶

精美的木桌椅等候主人光臨

鮮花經(jīng)過長途奔波

出現(xiàn)在花店，被一雙巧手修枝剪葉

牛從市場退到屠宰場

屠夫拿著刀熟練地解剖一頭小牛

清晨，一朵花回到花園，桌椅回到森林

小牛還在山坡吃草，草尖掛著新鮮的露珠

在一場雨里醒著

捧一本書在窗前聽雨

心卻像小河一樣流入一方汪洋

那年春末，斜風(fēng)細(xì)雨

她和表哥頭戴斗笠，插一丘秧田

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

山谷一片寂靜，霧氣氤氳

除了手腳挪動發(fā)出嘩嘩的水聲

還有一顆怦怦跳動的心

雨點(diǎn)落在渾濁的水田，漾起漣漪

這時，多么需要一個趔趄

驚飛山腳下一只發(fā)呆的鷺鷥

異想天開的母親

母親剛剛學(xué)會

寫自己的名字就輟學(xué)了

后來這個奇怪的世界

把很多她沒有接觸過的新事物

不斷介紹給她認(rèn)識

于是，就經(jīng)常聽見

她把血小板，說成小血板

把獼猴桃，說成猴迷桃

把沙琪瑪，說成殺馬吃

八十歲的老母親

最近又用上了智能手機(jī)

有一次，她望著掛在墻上的父親

對我說

要是他能接個視頻該多好

＼米祖

看臺

跑累了的她，從鋼架梯子上到看臺

擇陰涼處坐下

二十年前，看一場運(yùn)動會

會不顧一切擠到最前排的位置

如今，偌大一個看臺

只有她，在這里放牧?xí)r光

他們還在跑步，也有一群人

被教練安排原地拉伸

正中心足球場上的草坪

鮮活珍貴，沒有人

動念去踩踏，穿越

踢足球的人去了哪里——

暮色漫過來，她想到波黑的足球

運(yùn)動員米祖（這個可愛的家伙

竟然與她同名）

她盤算，如果他出現(xiàn)在前面這塊草坪上

她會奢侈地送他整個球場

對攻

他們在公園里擇一段平路

羽毛球從一端以拋物線

劃過界線，在她的區(qū)間內(nèi)完成對攻

兩邊矗立高大的樹木

歡聲笑語和助力的吆喝

在枝葉間流轉(zhuǎn)。陽光、鳥鳴和美好

在秘密通行

歇球間，她用毛巾伸到衣服里

擦身上的汗水

并示意我，三年前做過乳腺切除手術(shù)

我驚訝她的堅(jiān)韌和豁達(dá)

——生命與死亡總在夾縫里挑戰(zhàn)

就在球直沖向她胸前的剎那

她舉起球拍，咬了咬牙

又一次

狠狠地拍了過去

夜跑

從南大門走進(jìn)，偌大的運(yùn)動場

滿地月光

剛好從東邊的樟樹枝丫上照進(jìn)來

遠(yuǎn)處有人一邊跑一邊拉開喉嚨吊嗓子

有人馬上接應(yīng)，似乎一個在江南

一個在江北

似乎在告訴同行的夜跑人

前行的路上除了你和我

還有歌聲叫醒夜鶯

我半握拳頭，逆時針沿跑道慢跑

時不時，有人從身后趕超

也有人掉到后面。有時我也張開手掌

跑道線與指間縫隙達(dá)成某種契合

又與掌紋里的秘密

捭闔有度

臺階

她行走的水泥臺階，年久失修

裂開的縫隙中暴露出土壤

土壤中長出幼小的植物——

馬蹄金、海金沙、匍匐大戟、小葉冷水花

還有馬齒莧，在努力向外生長

飛蟲、蜜蜂、螞蟻和鳥雀

因?yàn)橐黄瑯淙~

一束鮮花、一件果實(shí)，在爭奪或博弈

又在時間的皺褶處

不停地尋找各自的臺階

要么上，要么下

責(zé)任編輯：青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