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志談長沙城的風水,說地脈遠從四川岷山發動,向東向南,到廣東江西交界的梅嶺,轉而北上,析為東西二脈:東,歷贛州、吉安,從袁州(轄今宜春萍鄉)進入瀏陽、醴陵、湘潭、善化四縣交界處的婆仙嶺(其時株洲未設縣),起頂逾關,穿田過峽,自天心閣入城,為府龍(長沙府之龍)。西,歷九嶷、衡山,北行至邵陽,入湘鄉(今漣源地),往東經寧鄉而至于岳麓山,則是岳龍(岳麓山之龍)。于是,長沙建城,便有“山自南來,逶迤聳拔,勢分復合,氣會雙龍”的清奇之妙。
而自歷史事實言之,長沙建城以后二千余年,直至1990年代,河東為平地,居民甚眾,工商發達,河西則叢嶺疊嶂,晴雨不時,宜讀書,宜求仙,而不宜長居。直到最近三十余年,河西大興建設,轉較河東為宜居,實在是長沙城史的重要轉折點。晚清官府曾有禁令,謂凡近麓山數十里,毋許開挖,庶乎“岳脈可全,名山無恙”。這是工業革命以前的思維,在勘測與建筑技術進步的今天,必然捐棄,宜也。唯說到岳脈,還可再作介紹。
岳麓山雖是衡山七十二峰之尾(陳運溶引《太平御覽》卷四十九為《麓山記》:“山足曰麓,蓋衡山之足也?!保?,其脈則來自寧鄉,因為“寧鄉諸山皆衡岳支峰桂巖山所析也”(民國《寧鄉縣志》)。簡言之,南岳衡山西行一百七十里至龍山(今新邵、漣源交界處),又行資江漣水間,東北至于大步嶺(又名龍安山,在今安化縣),又東南行十余里入寧鄉西境,為桂巖山。桂巖山分為南北二支,南支有金盤山,是“岳龍正干”,謂岳麓山從此發脈。往東分脈,為嵇家山,傳為嵇真人煉藥處,今行岳寧公路,路北有地名“嵇家山村”,即此地也,今屬望城區。雖然經過很多次,惜皆匆匆一瞥,舊志所謂“山勢蹲踞,延袤十余里,上列方石,宛如棋局,有田有湖,雖旱不涸”,則未克目驗。再向東南而行,一路有龍王嶺、將軍嶺、東華山、洞門嶺、坪山、鐵拐嶺,俱屬“岳龍正脈”,“或平或尖,時伏時起,往來瞻眺,如在山陰道上”,最后來到一處地方,名曰長峰,過了此地,即是麓山。
據光緒《善化縣志》:“長峰,縣西二十里,岳麓峽山,四圍高聳”;光緒《湖南通志》引舊志云:“長峰,在縣西二十里,山兩圍高聳,中為岳麓峽?!卑?,峽山是堪輿術語,蓋謂山脈(即龍)在山間穿行,曰“過峽”,落峽應有送山,出峽應有迎山,而迎送之間,脈在峽中,尤須有護衛諸山,這些護山就是“峽山”。然則縣志既稱長峰為“岳麓峽山”,是知岳龍西來,四百余里,“突起旋伏,脈含獨巧,水自下流,龍從上逆”,終至麓山之西,而有長峰焉,“兩圍高聳”,安全護送“岳脈”上了麓山,最終讓長沙城形成“岳麓列屏,橘洲環帶”,“清貴秀麗”的佳境,其功不亦大哉。
只是,長峰又是哪兒呢?我欲駕言游乎長峰,可是高德導航只能搜到同名的超市與賓館,一在望城區,一在雨花區。然而,打開衛星地圖,你會發現在岳麓山的西南方,有一處山林,恰能藏護自西而來的岳龍,并緊緊挨著岳麓山。今日二山之間被西二環隔開,若設想未曾修建環線的地勢,立知此處正是“四圍高聳”的“岳麓峽山”。不過,今天這個地方不叫長峰,而叫桃花嶺。
舊志有地名桃花嶺,云在“縣東南二十五里,相傳張仙種桃處,距桃花洞不遠”。按,清代善化縣東南二十五里,今日殆屬雨花區,顯非岳麓區桃花嶺。又有地名桃花洞,云在“縣西五十里”,洞中水出,流入白箬河下流。按,據此可知桃花洞在今望城區,或即今名大嶺洞者(其北有桃花村、馬龍港)。然則一嶺一洞,俱名桃花,一東一西,兩不相親,都不會是今天的桃花嶺。長峰為何更名桃花嶺,遍檢舊籍,不得其解,或謂此山遍種碧桃,姑妄聽之。唯稍敢自信者,則是桃花嶺舊名長峰。
清代岳麓書院山長歐陽厚均,道光年間為商人楊國滄作傳,謂其家從長沙縣明道都(在今芙蓉區)遷居“善邑河西長峰”,國滄讀書至十九歲,奉父命,棄儒業賈,“以勤儉起家而好施與”,“宗族鄉黨間遍頌其德”。其子振聲,歲貢生,候選訓導,克承先志,捐宅為祠堂,又設館延師,讓族中貧寒子弟免費入學。楊氏大概是桃花嶺有記載以來最早的慈善教育家。(《善化楊亮軒先生傳》)
桃花嶺臨梅溪湖路一側有方叔章墓。叔章名表(1882-1953),長沙人。他可能是葬在桃花嶺上而最富傳奇性的人。
其伯友升,湘軍宿將也,仕至浙江衢州鎮總兵。叔章早孤,寄居伯父家,少年中秀才,留學日本,喜新學,倡言革命,竟被友升逐出家門。清末湖湘少年,凡能自樹立者,其家世幾乎都與湘軍集團有直接間接的關系,叔章不能例外。
無奈,再渡日本,從湘潭楊度(1875-1931)游,從此開啟傳奇人生。光緒三十二年回國,入湘潭袁樹勛(1847-1915)幕,歷任山東撫署、廣東督署文案委員。辛亥革命后,任國務院秘書顧問,協助楊度組織籌安會,為袁世凱稱帝出力不少。復辟失敗,叔章回鄉,研習佛學,度贈詩嘲之,云:“爾為大事莫憚勞,還湘試訪溈山高。我欲出家身犯罪,敢以佛事為逋逃?!保ā端头绞逭職w湖南并寄華生午亭》)
不久,再赴北京,辦報館,選議員,暇則與湘潭齊璜(1864-1957)談藝術人生。璜云:“余友方叔章嘗語余曰,吾側耳竊聞,居京華之畫家多嫉于君,或有稱之者,辭意必有貶損。余猶未信。近晤諸友人,面白余畫極荒唐,余始信然。然與余無傷,百年后來者自有公論。”又為叔章作畫,跋云:“余作畫數十年,未稱己意。從此決定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等勿憐。乃余或可自問快心時也(民國八年8月23日)?!庇谑强芍资先四茉谑锥剂⒍_跟,叔章出力不少。
叔章在京,結識李大釗、胡鄂公,民國十五年,遂經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明年,馬日事變,叔章避難回鄉,閉門讀書。前此,長沙葉德輝(1864-1927)贈叔章詩,云:“少日談兵虎氣騰,中年逃墨錄傳燈。平生奇氣消磨盡,哀樂傷人為友朋?!保ā冻讶私^句》)孰知這首不暇自哀而轉為人哀之詩竟成讖語,德輝在叔章回鄉前被特別法庭以“著名劣紳”之罪行判處死刑。
民國十七年,善化易培基(1880-1937),時任國民政府農礦部長,邀叔章入幕,任部秘書長。后入行政院,任秘書,兼法制委員會副主任。叔章在南京,嘗與同事黃濬暢談勝朝掌故,精彩紛呈,故黃撰《花隨人圣盦摭憶》,常引“叔章曰”云云。鄙人第一次看到方先生的姓、字,即在此書。按,濬福州人(原籍臺灣新竹),著名漢奸,民國二十六年正法。其間,又與記者陶菊隱大談當代軼聞,陶云:“他經常把這些故事講給我聽,我都記錄下來。我在《華報》上所寫的《政海軼聞》,大多取材于此?!碧帐衔磥沓霭妗侗毖筌婇y統治時期史話》,也特別感謝了叔章?!逗鲜≈尽肥拙頌椤逗辖倌甏笫录o述》,據編者云,頗有不少記載是“據方叔章先生口述者”。
抗戰軍興,叔章入醴陵程潛(1882-1968)幕。潛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天水行營主任,叔章為秘書長,并在此時加入國民黨。民國三十七年夏,潛競選副總統失敗,失意返鄉,任湖南綏靖公署主任兼省政府主席,又召叔章至,聘為顧問。冬月某日,在麓山之東桃子湖,叔章辦了一桌家宴。其時,解放軍渡江南下,兵鋒直指長沙,叔章受地下黨委托,要為湖南和平起義架一座橋①,果然不負所望,叔章在飯桌上讓黨找到了潛,也讓潛找到了黨②。明年秋,湖南和平解放,方叔章之功允稱巨也。
1949年后,叔章歷任湖南省人民委員會委員、湖南省軍政委員會顧問,歿于省文史館副館長任上。館長為長沙楊樹達(1885-1956),葉德輝弟子。1953年1月14日,他說:“設館在養老,事務均由副館長方叔章負責,故勉任之?!?月14日,又說:“聞方叔章昨日逝世,為之驚惻。叔章通達事理,待友懇誠,朋輩中罕見,文史館事方資倚助,失渠尤覺茫然無措。”叔章在文史館的同事,長沙曹典球(1877-1960),嘗撰《贈方叔章七十一歲生日》詩,云:“叔章越老越聰明”,洵為的論也。
今我居桃花嶺北,友人夏君在嶺南辦公,前日去瞻光,談桃花嶺地理甚夥,飲酒甚樂。歸家草成此文,既考桃花嶺舊名,又牽連言及桃花嶺之名人軼事,以為紀念。
①歐陽敏納《參加湖南和平起義憶略》:“中共湖南省工委成立的軍事策反小組組長余志宏(民盟地下黨員,湖南大學副教授)從臺灣找來程星齡,并通過湖南農學院教授黃××(記不起名字)要求其岳父方叔章同時對程潛進行工作。”按,黃名志尚,后為桃子湖方宅主人。
②程星齡《參與程潛起義活動的回憶》:“十一月十九日,方叔章在河西桃子湖他的家里請過一次客,應邀參加的有李達、伍薏農(均湖大教授)、蕭敏頌(民盟地下組織負責人)、蕭作霖、鄧介松、余志宏和我。寒暄過后,大家漫談時事,著重分析形勢,歸結到內戰再也不能打了,只有投向中共才是出路。李達講話比較直率,他說:‘程頌公應當替湖南人民著想,堅持和平。蔣介石已經管不著湖南了,只有白崇禧這一點殘余的武力,可得還要同共產黨較量一下。今后的問題是集中對付桂系,這一點要早作準備。’事后蕭鄧將這次談話經過特別是李達的講話,匯報程潛,使他大受影響,堅定了起義的決心。解放后,我才知道這次便宴是地下黨授意方叔章出面舉行的,其目的在于通過蕭鄧等人影響程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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