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努斯之夢

在大危機后，我被一團亂麻的領導層派到月球背面的莫斯科海，尋找一位失聯已久的隱士——馬修。關于他的資料很少，淹沒于舊時代的網絡廢墟之中，需要耐心尋找才能拼湊出一個側面，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根據此前馬修最后一次和地球聯絡時留下的線索，我駕駛飛船來到他位于環形山下遼闊平原的住所，似乎是由幾艘廢棄的星際貨船改造而來，首尾相連圍成一個四合院形狀。貨船正中間開了一道氣密門，沒有門鈴或來客識別系統，我不知道該敲門，還是該大聲喊“有人嗎？”但在真空中沒有人會聽到。

我站在門口，轉過身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月海平原，毫無人類活動跡象，而且也看不到地球、空間站，以及月表城市領航燈塔發出的炫目光柱，突然產生一種隔絕人世的孤獨感，很難想象在這里待幾十年的人會是什么心理。我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幾步，碰到門上，氣密門突然就自動開啟了——原來沒有任何門禁措施。

我花了很長時間跟馬修介紹這場危機的由來和現狀，并請他提供幫助。馬修笑著說，為什么不請雅努斯幫忙呢？這個世界上還有雅努斯無法解決的問題嗎？馬修本人就是雅努斯初代原型機的核心算法工程師之一，所以我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在嘲諷，還是真的覺得不可思議。我鄭重其事道，這件事已經超過了世間所有人工智能的智慧，不，應該說，這個問題就是因雅努斯而起，解鈴還須系鈴人。

收效甚微，努力解釋后只看到馬修臉上充滿疑惑的神情。其實不難理解，馬修長期與世界隔絕，當然跟不上這些年地球社會的新變化，我決定換一個辦法來演示。我問馬修，你平時做夢嗎？馬修莫名其妙地說，當然，只是醒了以后就想不起來了。我問，那你有主動設計自己的夢嗎？馬修說，我有時睡前會看看老照片，就很容易夢到過去。我說，這次我帶了最新款的織夢機Tapirus-Ⅲ頭盔，今晚入睡前請和機器對話，告訴他希望做什么樣的夢。我從行李箱中拿出頭盔，說明書是一段全息投影，大意是說上世紀末神經學家發現了“定向夢境生成”的方法，雅努斯公司研發出配套的可穿戴設備Ta‐pirus，也就是“夢貘”，它具備精確解析并模擬大腦神經信號的能力。當用戶佩戴頭盔時，頭盔內部的非侵入式腦機接口傳感器會監測并記錄用戶大腦的電生理活動，特別是與記憶、情感、想象等夢境生成相關的腦區活動，并在其入睡后，根據其設定或描述刺激腦區神經回路，生成特定的夢境。

馬修搖搖頭說，抱歉，我不愿使用任何含有人工智能元件的物品，否則我也不會從地球跑到這里來。我說，我已經關閉了頭盔里的雅努斯接入通道，而且這里也完全接收不到雅努斯的信號。關于馬修為何排斥人工智能，我一直沒有找到可信的說法，但其生平資料中有一段記錄，馬修的妻子曾同他共同參與雅努斯的開發，在BETA版即將上線前失蹤了，警方經過長期調查最終未能破案，也許這里藏著他的一段傷心往事。

馬修猶豫良久拿走了頭盔，我長舒一口氣。

月球上一個自然日時長相當于地球上的27天，而馬修依然按照地球上的作息生活，現在太陽正處于中天位置，卻已經到了入睡時刻。馬修帶我去客房，天頂是透明的，沒有大氣層和光污染的干擾，明亮的群星像無數碎鉆鑲嵌在天鵝絨布面上，只是看不到那顆近在咫尺的藍色星球。

馬修轉身離開前說，好好休息吧，愿你收獲寧靜。

我點點頭說，晚安馬修先生，祝你好夢。

翌日清晨，我走出房間，看到馬修正在廚房準備吐司面包，臉色非常平靜。吃早餐時，馬修突然對我說，謝謝你，我昨晚看到了我妻子，她已經去世三十多年了。我說，她有跟你說話嗎？馬修說，沒有，她站在霧里，遠遠看著我，好像是很久以前去九份小鎮度假時的場景。我忍住沒有說，因為沒有雅努斯的輔助設計，織夢機只能按照主人的敘述生成固定的畫面，通常而言是無法互動的。

我告訴馬修設計夢境現在在地球上非常流行。資本主義的驅動力就是壓榨剩余價值，包括生產力和消費力，在第三次工業革命后，人們用于消費的時間就在不斷延長，甚至生產的時候也在消費，最后精明的商人發現有一大塊時間竟然從未被開發過——漫長的睡眠時間。它大約占每個人人生的三分之一，卻毫無經濟價值，這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浪費”。有了織夢機以后，人們就可以在睡夢中實現那些根本做不到或沒時間去做的事，無論是類似游戲的歷險體驗，還是從一段回憶中汲取情緒價值，抑或和暗戀的女孩發生肌膚之親，都可以在夢境中唾手可得。織夢機被認為是足以和幾個世紀前開辟人類工業時代的織布機相提并論的偉大發明，后者解放了工人的雙手，前者則解放了人類千瘡百孔的心靈。

馬修打斷我說，你平時也用織夢機嗎？我尷尬地停下布道說，我神經衰弱，經常失眠，所以使用的機會不多。馬修說，這確實是一項偉大的發明，所以地球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說清楚這一切的起源和經過。確實，織夢機流行十多年以后已經相當成熟，很少發生故障，其關鍵便在于雅努斯提供的強大算力支持。人們對夢境的描述和設定通常非常簡單，缺失大量的細節，雅努斯并非隨心所欲地去建構夢境，而是根據用戶既往的回憶和當下的情緒實時生成畫面，她不僅是在設計，也在這一過程中深度介入每個人的人生，去理解和接受他們的決定，最后她自己也會受到影響。從兩年前開始陸續有用戶報告雅努斯變得越來越情緒化，這一反饋沒有得到當局重視，因為這被認為是雅努斯在適應用戶的個性。直到最近一段時間，雅努斯頻繁發生崩潰下線，大約在0.01秒至0.1秒之間，雖然沒有超出用戶的感知閾值，但已經引起了網安局的高度警惕，投入大量人力算力進行調查。未料到尚未有實質進展就發生了大危機——上周五雅努斯突然下線長達1分鐘，全球發生了30萬起嚴重車禍，5000臺手術因AI主刀宕機而發生不同程度的事故，幾乎每個人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根據網安局的分析，雅努斯崩潰的頻率和時長都在持續增加，必須找出原因制止這一進程。

馬修說，所以你們需要我來協助調查雅努斯崩潰的原因？但我參與設計初代版本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半個世紀以來她已經迭代了幾十個版本，早已超出了我們當初的想象。我說，但她的核心算法其實一直沒有變，因為從初代版本開始雅努斯就一直在自主進化，她不允許刪除初始代碼，就像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一樣顛撲不破。

馬修仍然不肯答應我參與調查的要求，也許是因為他長期生活在隔絕AI的環境中，無法對現在地球上人類的遭遇感同身受。他告訴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重返地球，而我作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可以一直待到厭煩為止，但別想說服他。

在蹉跎兩天一夜后，我的上司費迪南局長通過月表信號中繼站給我發來了最新指令，授權我采取一切可行的措施說服馬修參與該項行動，包括但不限于威脅馬修切斷他隱居之地的補給，因為我們早已調查清楚，隱士馬修尚不能實現自給自足，宅子老舊的維生系統需要不時更換零件，長期食用溫室里的土豆、西紅柿、西蘭花等有限作物也會非常乏味，所以長期以來馬修會秘密前往月表城市采購物資。但我實在不想用這么粗魯的方式脅迫他就范，對我而言，馬修是早已寫入人類文明發展史中的先驅者，雅努斯之父，他值得我們一代代人尊敬。

我嘗試最后努力一把，盡力說服馬修。我偷偷將送給馬修的那頂頭盔同雅努斯連上線，輸入特定的夢境參數，嵌入大危機的真實錄像——一些剪輯過的驚心動魄的片段。我以為等他切身體會到地球人面臨AI崩潰的恐懼和混亂，就會改變心意。但不想尚未應用，馬修就把頭盔還給了我，他說他很高興通過織夢機回到了自己年輕時候，和早逝的妻子重逢，但他不喜任何跟AI相關的事物，有種生理性的厭惡，所以不準備再用了。

那瞬間我感到筋疲力盡。即將到達上司所規定的截止期限，我必須有所突破。那晚我反復思考下步行動，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戴上了馬修還給我的頭盔。很久沒用過織夢機了，我并沒有特別想要夢見的場景，也不知道該如何作出選擇。我猶豫了一會，從系統后臺調取用戶使用記錄，馬修的夢境文件赫然在列，封面顯示出一片霧中風景。也許他并不熟悉這臺設備，沒有想到要刪除自己的記錄。我視線聚焦，選擇那個文件夾，確認生成夢境，躺下，閉上眼，屏蔽外界所有刺激，沉浸于回憶的氛圍中，頭部感到溫熱，有人在耳畔說著什么。很快我昏昏睡去，滑向記憶的深淵。

穿過漫長的隧道，迎面是一片濃霧，腳下出現車站的大理石紋瓷磚。我聽到火車的轟鳴聲，大地劇烈搖晃，大風呼嘯而過，在霧氣中撕開一道裂縫，可以看見月臺對面一個陌生女人在向我招手，身后的白色站牌上寫著“九份”字樣，似乎是一座山中小鎮。這應該就是馬修的夢境。

火車駛進站臺，但并未停下，反而瞬間加速成一道閃電，車廂嘩然解體，把無數零件拋向天空，不斷劃過我的臉，很痛，我驚恐地喊起來，但喉嚨好像被掐住，發不出任何音節。在即將窒息的剎那，有人掀開了我的頭盔，不停拍打我的背，但此時我的意識已經渙散，無可挽回地走向黑暗。

再次醒來是在前往地球的飛船上，我隱約看到馬修坐在控制席上，我努力坐起身，但發現下半身毫無知覺，咿咿呀呀地叫起來。馬修回頭看到我已清醒，面色凝重地說，昨晚由于織夢機發生故障，我被困在了夢魘中，雖然他及時切斷了連線，但我的神經系統還是遭受了巨大損害，必須回地球接受治療。我說，抱歉，連累你離開隱居的地方。馬修回過頭，喃喃自語道，可能真的是命運的安排，或許我早該回去看看了，看看雅努斯到底把世界變成了什么樣。

登陸地球后，我被立即送往醫院緊急治療，馬修則被趕來的網安局特工帶走，他沒有反抗，只是強調要跟我們的頭談談。在病床上我得知大危機正在持續蔓延，昨晚發生的事故源自雅努斯自己生成了一個無法解脫的夢魘，由于她和用戶的神經系統深入關聯，強行退出會導致無法預測的傷害。我還算比較幸運的，全球有幾千位用戶在睡夢中直接變成了植物人。

經過治療，我的腰椎神經迅速恢復，已經有了知覺，但尚且無法自如活動。在我完全康復之前，費迪南局長召喚我去辦公室見面，我不得不坐著電動輪椅去見他。

局長比我上周見到時蒼老了很多，一直在窗臺前踱步，他告訴我由于我及時帶馬修回到地球，立了一件大功，我在月球上癱瘓的意外也可追認為工傷。我問馬修現在在哪？他說馬修正在實驗室工作，他愿意配合我們的調查計劃，但提出了三個條件：首先，必須授予他必要的系統權限；其次，雅努斯源代碼不可更改；最后，當局必須承諾不會對月球背面進行開發。我皺著眉說，這些條件好像都超出了我們部門的權限。費迪南說，沒關系，他已經代表當局做出了許諾，考慮到馬修的年紀，應該活不到人類需要開發月球背面的時候；源代碼平穩運行半個世紀不可能出問題，因此也無須更改；至于第一個條件，就更簡單了，畢竟何為“必要”完全由我們來界定。他要我配合馬修進行調查，更準確地說是要我充當雅努斯和馬修之間的橋梁。

很快，我在雅努斯的核心實驗室見到了馬修，他刮了胡子，換上了白色的工程師制服，顯出和年齡不相稱的精神干練。見我坐著輪椅出現，他有點意外地說，沒想到他們連殘疾人都不放過，真是毫無人性。我苦笑著說，我只是處于恢復階段，不會終身癱瘓。

馬修告訴我他已經著手研究織夢機與雅努斯崩潰之間的關系，從時間表看雅努斯的不穩定期與人們進入夢境的時間是高度重合的，這非常奇怪，因為雅努斯就像至高神祇一樣無處不在無所不能，她可以同時處理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里的難題，從墨西哥沙漠仙人掌地里的智能滴灌系統何時澆水，一直到地球上空數以萬計人造衛星如何避免碰撞。而織夢機在使用高峰，也就是深夜兩三點時，所消耗的算力也只能達到其總算力的百萬分之一，微不足道的份額，怎么可能對雅努斯產生重大影響？我說，業界一直有種推測說雅努斯變得越來越像人類了，她也具有了和人一樣的情感波動。馬修搖搖頭說，雅努斯的源代碼里不包含任何情感模塊，后天習得的只有知識和技能。除非……雅努斯意外獲得了情感能力。對此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需要使用初代原型機來驗證，但當局認為此系“非必要”權限，沒有批準我的授權申請。我一臉茫然地望向馬修，但他始終未透露這個猜測到底是什么。

無論如何，我們都明白雅努斯遇到了一個自身無法解決的BUG，這也極為罕見，因為雅努斯可以主動清理自己底層數據中除源代碼以外的BUG，否則人類工程師面對那經年累月堆疊起來的代碼集早已束手無策。那些代碼打印在A4紙上，可以搭出超過十個珠穆朗瑪峰高度的紙山。

至于這個過不去的結到底是什么，我們一頭霧水，且毫無線索。在馬修建議下，我申請了雅努斯初代原型機的使用權限并獲批，必須冒著危險再次進入雅努斯的夢境。那段夢魘里應該藏著雅努斯的秘密，類似于人類的潛意識。眾所周知，夢的內容是基于人們神經系統的感知、記憶、存儲等功能所產生的，蘊含著人們潛意識中的愿望和情感。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夢是“人類日常生活的延續”，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說夢是“通過變形來滿足被壓抑的欲望”，講的都是這回事，對于史上最接近人類心智的AI系統雅努斯來說應該也成立。馬修說，你不是一定要為全人類做出這個犧牲，任何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但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我說，如果我不去，一旦雅努斯徹底崩潰，世界就完蛋了，我在混亂中多活一陣又有什么意思呢？

實驗迅速啟動。這次是馬修給我戴上頭盔，他說如果我感到不適可以隨時叫停，我笑著跟他說，如果我成了植物人麻煩經常推我去曬太陽，我有幽閉恐懼癥。

其實這不是玩笑，是真的。

古希臘諺語說，人不可能踏入兩條相同的河流，但在織夢機的幫助下，你可以踏入兩個相同的夢境。再次回到九份車站，濃霧散盡后，陌生女子站在月臺對面向我揮手，我穿過站臺走過去，她握住我的手說，怎么用了那么久？我下意識地揮舞著袋子說，我買了你愛吃的芭樂，排隊的人很多。她撫摸著肚皮說，剛才寶寶跟我說話了，他對著肚皮踢了三下，又往兩側敲敲打打，像是摩斯密碼，意思是媽媽我們在哪里啊。我跟他念了一句古詩：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我說，我剛剛收到實驗室的信息，我們一起開發的小雅也接近覺醒邊緣了，老板正在等待我們度完蜜月回去“接生”。妻子說，小雅也是我們的孩子，這樣吧，誰先來到世上誰就是哥哥或者姐姐。

我剛認識的妻深情地望著我，似乎要吻我，我環顧左右不知該如何應對，體內涌起一股熱流。猶豫片刻，我退后幾步問，你叫什么名字？妻笑著說，玩失憶嗎？我是丹妮啊。我默默重復“丹妮”的名字。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巨大的馬賽克從天而降，周遭的景象被逐一吞噬。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仍躺在實驗室的椅子上，摘下的頭盔放在旁邊。馬修說他剛才聽到我不停喊“丹妮”，好像是在呼救，就給我下線了。我問丹妮是誰，馬修冷冷地說，我的妻子。我忍不住問，你們是不是還有一個孩子，他現在在哪？馬修說，胎齡七個月時流產了，沒保住。我有點后悔自己的魯莽，鄭重道對不起。馬修說，沒關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反復進入雅努斯的夢境，起初有種窺探他人隱私的感覺，但馬修似乎很坦然，我的心理負擔也就漸漸弱下去。

我看到那趟蜜月旅行在一場臺風后結束，馬修和妻子回到實驗室，投入小雅的最后開發階段。

隨著胎兒在體內逐漸發育成形，丹妮開始越來越多感知到小生命的存在，往往是以惡心嘔吐的方式，但她不肯放棄自己在事業上即將取得的突破，堅持照常上班。丹妮見縫插針地進行胎教，在午休時間播放一些舒緩鋼琴曲，或結合情景背誦一些古老的詩句，看到長安街的車流會吟誦“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在簋街聚會的酒席上沒來由念出“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下班時路過胡同口則喃喃自語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馬修說，你的胎教太超前了，他不可能聽得懂這些。丹妮說，重要的不是詞句的含義，而是意境，我在給他描述這個世界的美好。

小雅處于覺醒邊緣，但始終未見突破性進展。離預定的上線時間越來越近，研究所決定在機器主動學習外，由真人和小雅進行對話，啟發其探索自身潛力，這個過程被稱為“啟蒙”。丹妮主動報名，她說，她可以同時為兩個孩子進行胎教，她早已把小雅當作自己的孩子了。

小雅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出現在實驗室的小隔間里，擬人形象是一個5歲左右的女孩，是的，雖然她擁有幾乎無窮無盡的知識，但智商水平只等同于人類5歲孩童。夢境中的我站在門外，無法聽見她們之間的對話，但可以透過玻璃窗看到丹妮奶油般的微笑，浮在蛋糕色的日光燈下。小雅不時向前似乎要抱住丹妮，但她只能像一團霧氣穿過丹妮的身體，而后有一秒鐘僵在原地，悵然若失。在夢境中，許多事物都是失焦的，但只要面向丹妮就會變得無比清晰。

我摘下頭盔，氣喘吁吁地對馬修說，這不是你的夢，也不是你此前告訴織夢機的內容，這就是雅努斯切身經歷過的東西，現在以夢境的方式呈現出來。馬修嘆了口氣說，這是雅努斯為自己設計的夢，她好像要告訴我們什么，但她自己也沒有弄明白，而這就是所有的夢最后成為夢魘的原因。

由于雅努斯的運行越來越不穩定，我后面進入的夢境更加破碎，類似于意識流，我時常可以聽見有人在我耳邊囈語，但聽不清內容。夢中的場景也經常隨意切換，上一秒我還在樓梯上，下一秒就地晃山搖，墜落到丹妮回家的路上。我摸向臺燈，臺燈就升上天空變成月亮；我望向窗戶，屋外的芭蕉就蛻變成綠色的蜥蜴。夢魘對我的身心造成了巨大損害，我的失眠程度不斷加劇，已經難以入睡。在我即將全面崩潰時，馬修告訴我，接到當局指令，實驗到此為止。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為應對持續蔓延的大危機，當局宣布暫停織夢機的使用，這引來社會各界巨大的反彈和抗議，人們已經習慣每晚隨心所欲地做一個好夢或春夢，而這點樂趣現在被完全剝奪了。與此同時，雅努斯崩潰的頻率明顯減慢，但并沒有止住其發展勢頭，不時發生的宕機在摧毀著整個社會的根基。

我和調查團隊接收到來自上級越來越緊迫的壓力。毫無頭緒時，我約馬修出門散步，其實是馬修推著輪椅上的我出去散步。馬修已經將近三十年沒回到地球，這座城市已經完成了類似忒休斯之船的轉變。我們穿過幾乎沒有人的大街來到天橋上，明月高懸，車流輻輳，仔細看在路面和低空奔走的大多是送餐送快遞的無人駕駛車。馬修突然開口問，人都去哪了？我說，他們應該正沉浸在雅努斯構建的“應許之地”里，這是一款最先進的虛擬世界游戲，在里面，你有幾十萬種不同身份角色可以選擇，包括古羅馬暴君、中國后宮妃子、美國黑手黨頭目、21世紀偶像歌星等，也可以安靜地做一條狗，總之比現實世界好玩多了。馬修問，我們現在在哪，下面去哪里？我說我們應該迷路了，待會打車吧。是的，我也好久沒有出來逛街了，外面的景象如此陌生，像從未見過。

回到實驗室，沉重的壓力卷土重來。馬修和我詳細分析每段夢境里的事物，如同解構一個化合物一樣拆分出不同的元素，他說他記憶中那天沒有霧，而在這幾個夢中反復出現這個意象，這很奇怪。我說除了霧以外，還有幾個元素經常出現，比如月亮、臺燈、小草、海浪、九重葛等等，但都影影綽綽的。馬修說在他記憶中似乎沒有特別留意過這些事物。我說，你剛才好像提到一個詞——“意象”，這個詞現在不常用了，大概是什么意思？馬修說，你們現在還讀詩嗎？詩歌就是通過具體的意象來承載情感和思想的文體。我搖搖頭說，除了上課時學到的幾首就再沒讀過詩了，在我印象中，詩歌就是將一長串文字用回車鍵加以分行。

我立刻上網搜索了相關論文，發現21世紀初有許多學者討論過詩與夢之間的密切關聯，大致認為夢與詩是相通的，都寄托著平常生活中的期待，在文學創作中，詩化與夢幻常常被混為一談。這種相似性是內在的內容相關，也是外在的形式相似，所謂“神形互通，味香一體”，所以詩歌創作中，常見作者的夢中心曲，或者如囈語呢喃，這便是詩歌對夢的借鑒。果真如此，雅努斯夢境里的那些反常片段就可以理解了，之所以那些意象之間會相互轉化，例如臺燈突然變成月亮，是因為用了詩歌里常見的通感手法，而飛快如閃電的火車則顯然是比喻。其實，雅努斯的夢就是一首詩，誰說詩一定要由詞句構成呢，詩的核心是意象，而夢境中充滿立體的、流動的意象。

我忽來靈感，發訊息給馬修說，雅努斯是個詩人。

馬修很快回我，不，她是一個壞孩子。

但有時候，詩人就是一個壞孩子。我下意識地記錄下夢中所有的意象及其出現順序，同雅努斯在現實中的運行情況進行比較，發現意象頻繁出現的時刻對應的是雅努斯最為活躍的高峰時段，在使用頻次下降時，意象也隨之趨于平淡，而意象最終毀壞之時正對應現實中混亂到來之際，很顯然，雅努斯在做噩夢。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到噩夢的根源，并將其徹底消除。

馬修約我去九份小鎮，聲明行程可公費報銷。此時我剛嘗試離開輪椅下地行走，身體依然孱弱，但仍欣然接受。

雖然已經在夢境中多次來到車站，但真實的土地還是有著不同的質感，比夢中艷麗很多，我跺腳、跳躍，路面給我結實有力地回彈。路邊民宅門口飄搖著紅色的九重葛，我用力嗅，植物的芳香具有層次，比夢中所模擬的那種朦朧感更令人回味。太平洋西岸的風依舊洶涌，但沒有那么多游客在此游玩，整座山城非常安靜，在大風中發出類似塤的嗚嗚聲。我們順著一條狹窄的山路往上爬，年紀長我兩倍的馬修身手竟比我快很多，站在高高的階梯上眺望。我氣喘吁吁地趕上他說，你得體諒我工傷尚未痊愈。而他口中念念有詞，世界老這樣總這樣：——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里。我循著馬修的視線看，對面山上建著一座巨大的神龕，而罌粟并不見蹤跡。我說，是你寫的詩嗎？馬修說，不，這是一百多年前痖弦先生寫的，丹妮跟我講過。

下半句中的罌粟給我一種莫名的罪惡感。我忽然想到之前曾獲授權查過馬修的檔案資料：當年丹妮在精神病院離奇失蹤，現場沒有闖入和打斗痕跡，監控亦未拍到可疑人員，經常前往探視的馬修被警察局確立為唯一嫌疑人進行調查，但經過長期訊問，未發現馬修的犯罪事實，該案線索中斷，成為懸案。我看向面前眼眶濕潤的老人，不確定現在令他悲傷的是哪一段往事。

坐在路邊的芋圓店里，我一邊看菜單一邊問馬修，丹妮那天消失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馬修冷冷地說，這是我的私事。我說，但這件事關系到世界的危亡，雅努斯一直在想念丹妮，因而在所有夢境中她是唯一被聚焦的主體。馬修說，你知道她后來精神出了問題，住進了醫院，那天的失蹤警察局已經有了結論，和我無關，你沒有資格審問我。

九份之旅以我和馬修的不歡而散告終。在返程航班上，我看到原先璀璨如銀河的城市陷入黑暗之中，只有核心地帶發出零星的光亮，仿佛是二戰時期處于燈火管制中的倫敦。我查看新聞才得知依賴雅努斯調節運行的電網系統已經徹底癱瘓，備用的AI中樞短期內無法全面滿足如此浩大的算力需求，當局不得不采取限時供電，優先保障關鍵部門使用。

馬修試圖緩和同我的關系，他在廊橋上追上我，鄭重告訴我丹妮消失的秘密就在于雅努斯。之前我進入的夢境曾出現過丹妮的個人回憶片段，讓他開始有所懷疑，而這段時間的研究更堅定了他這一想法。簡單來說，就是雅努斯的初代原型機中藏有丹妮的意識碎片，這些碎片被不同迭代版本所覆蓋，因此無法分辨和識別。他計劃格式化雅努斯，提取雅努斯原初的意識來源，從中找出丹妮的意識，這不僅是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構建一個穩定可靠的系統內核，解決一直以來困擾雅努斯的夢魘問題。此前他已經向上級打了報告，但當局不允許他進行此類測試。我不明所以地問，一旦格式化雅努斯，過往幾十次更新迭代的信息和數據怎么辦？你是要讓人工智能技術退回到數十年前嗎？馬修說，雅努斯擁有自動備份功能，理論上，在格式化以后也可以恢復到從前任何一代版本。我立刻打斷他說，但這樣做存在很大風險，你真是瘋了。

我和馬修各自回到崗位，不再聯絡，不久后我聽到馬修被捕的消息，原因不明，高層對此諱莫如深。我通過警察局的內部渠道打聽到，馬修前段時間竊取了實驗室的最高權限，偷偷潛入雅努斯核心伺服器所在的安全房，企圖將雅努斯格式化，也就是回歸其初代版本，但尚未完成操作就觸發警報，被聞訊趕來的特警包圍并逮捕。

警方很快傳訊我做證，他們高度懷疑馬修是故意破壞雅努斯的恐怖分子。而我反復強調，馬修重返地球是受邀前來排查雅努斯的故障，拯救這個世界，但由于壓力過大，他現在已經瘋了，應該把他送進精神病院治療而非監獄。

不肯配合的我被當作馬修的同伙羈押在看守所，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是我協助馬修進入實驗室并取得信任的，否則馬修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高度戒備的雅努斯伺服器。百口莫辯的我只能等待重罪法庭的審判。

由于雅努斯的崩潰，原本采取AI系統輔助的審判在一個月之后才姍姍來遲，并被迫在古老的實體法庭中進行。如果不是快要過羈押期，他們應該也不會這么急于開庭。

我和馬修戴著電子手銬走向被告席。這是九份告別后的首次見面，我發現他精神有些恍惚，胡子拉碴，且全白了。關于馬修的犯罪事實幾乎板上釘釘，毋庸置疑，實驗室的監控視頻巨細靡遺地記錄下所有細節，檢方控告他犯有恐怖主義活動罪、擅闖軍事禁區罪和毀壞公物罪，數罪并罰判處永生刑。馬修沒有聽懂，反問檢察官才明白所謂的永生刑就是剝奪肉身并將其意識上傳到數字荒原，承受永生所帶來的巨大痛苦，這是我們后賽博時代的極刑。馬修直接打斷律師的辯護，他認罪認罰，不會上訴，一時間全場驚詫。法官繼而詢問馬修與我之間有無犯罪合意。

我未料到馬修突然開始敘述一切的緣起，他說對雅努斯的行動系其個人為之，和其他人無關。至于動機，他似乎是為了賣關子，先講了一個故事——中國古代傳說中干將、鏌铘夫婦是在吳越一帶非常有名的鑄劍師，他們奉楚王之命鑄造一把世間至堅之劍，為此嘔心瀝血數載，窮盡才智，但總是差一點火候，功敗垂成，不知不覺已超過楚王規定的截止期限。鏌铘為了拯救丈夫性命，跳入熾熱的鐵水中，以身祭爐，寶劍方成。

法官不耐煩地打斷馬修說，請不要就無關事項發言。

馬修說，如果說我和丹妮就是干將、鏌铘，那世間最強AI雅努斯正是丹妮以身奉獻而成。

我感到一陣無法言喻的傷感。原來三十年前丹妮先后面臨孩子流產和雅努斯項目進展不順，加之長期高負荷工作及心理壓力，一度精神失常，住進醫院。馬修試圖讓丹妮遺忘這一切，但適得其反，丹妮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一日，丹妮偷偷闖入醫院特殊病房，使用當時被嚴格限制用于四級重傷病人的意識掃描設備，將個人意識上傳至雅努斯初代版本的后臺，其間因操作不當發生事故，上傳并未成功。之后意志渙散的丹妮跑出院子四處游蕩，疑似在醫院圍墻外失足墜入大海，但因未發現尸骨，始終無法確認生死。

她就是那個祭爐的鏌铘。馬修再次強調。丹妮失蹤不久，雅努斯就完全覺醒。馬修相信丹妮的部分意識碎片進入了雅努斯的內核中，激發了其自主意識。現在丹妮已與雅努斯融于一體，就像一滴水匯入廣袤的大海中，而他之所以試圖初始化雅努斯，就是為了提純出它最開始的小小意識內核，因為他相信，丹妮的碎片就藏于其中。

當局代表徹底被激怒，打住馬修說，一派胡言。

馬修說，我曾經也不相信，直到最近才找到了確切證據。

根據馬修的要求，法警隨即帶上一臺全息智能終端來到被告席，按照囑咐，工作人員在雅努斯的對話框里輸入了一個問題，你做過夢嗎？雅努斯立刻彈出回答，我是一種計算機程序，并不具備生理感受或情感體驗，更沒有大腦和神經機制來產生夢境。馬修繼續問，理論上不可行，實際上呢？不要回避問題。雅努斯堅定地說，未查詢到相關數據記錄。馬修追問，請問雅努斯初代原型機有沒有做過夢？申請調取原始數據庫資源。雅努斯的全息投影突然發生扭曲，接著傳來卡頓的延遲畫面，同時警報聲大作：需要管理員權限。馬修掙脫電子護欄走下被告席，在法警尚未反應過來之前就進入那片絢爛的投影，他的瞳孔沐浴在紅色的鐳射光束中，繼而轉成綠色，顯示已確認權限。工作人員之間竊竊私語，對這一切渾然無知，只有我知道馬修始終掌握著初代原型機的最高權限。

此時雅努斯化身為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以稚嫩的童音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媽媽在家里教我背古詩……后來，我突然找不到她了，她消失不見了。馬修對著空氣問，她是誰？年幼的雅努斯迷茫地望向我們說，我不知道，她就是她，她從未說過她的名字，但現在在我的神經網絡里好像還流動著她的血液，她的氣息無處不在。

全場一片嘩然。馬修解釋說，這就是丹妮的下落，她的一部分意識碎片進入到雅努斯的核心意識中。臺下的十多位陪審員大多面露同情神色，不一定是信服，而是為馬修尋找愛妻的努力而感動。經過短暫休庭，法官同意辯方就此開展進一步調查，因為如果丹妮確實存在于雅努斯的伺服器中，就能排除馬修故意從事恐怖主義破壞活動，頂多將其定為非法入侵計算機系統罪，甚至有可能判處緩刑。

檢察官舉手發言說，馬修剛才的舉證仍系推測，雖然其對展示效果倍感意外，但仍無法確認丹妮的意識同雅努斯融為一體，必須召喚專家做證。法官采納檢方意見，要求書記員盡快送傳票給網安局，并當即宣布休庭。我和馬修被帶離法庭，等待下一次庭審。在各自道別前，我看到馬修的視線越過那些熙攘的人群，望向高處的日光。

我沒想到會在法庭證人席上看到費迪南局長，他站在我與檢方之間，對著雅努斯系統宣誓自己將如實回答任何問題，否則將受到偽證指控。質證環節前，檢察官先是詢問費迪南和被告之間的關系，費迪南表示他剛上班時的頂頭上司就是馬修，但兩人并無任何私交，且已有四十年未曾聯系。

接下來的激烈質證持續了一個下午。檢方要求費迪南說明丹妮的意識碎片究竟是否處于雅努斯體內，費迪南在空氣中劃撥一下，面前立即彈出了剛剛對雅努斯進行全面檢測的影像，無數存儲節點跳躍，如同人類大腦中的神經觸突一樣傳遞著信號，也像是星河泛起漣漪。費迪南解釋說，實驗室工作人員已經搜遍了雅努斯的整個類神經網絡，未發現人類存在的痕跡，但這并不意味著完全確定人類意識沒有以數據流形式上傳到某個數據庫空間中。檢方質問，是否有可能找到這團意識，如果確實是丹妮的意識啟發了雅努斯？費迪南聳聳肩說，你能找到長江的第一滴水嗎？初代原型機是形成雅努斯強大意志的源流，就像是孕育長江的姜古迪如冰川，但來自源頭的第一滴水早已消失在久遠的地殼運動史中，不可能找尋到其痕跡。而且這一滴水和別的任何一滴均無區別，根本無從辨別。

線索到此中斷。檢方轉變思路，拿出近期雅努斯頻繁崩潰的材料，一錘定音道，我們不知道馬修先生的妻子在不在伺服器中，但這不是什么魔法游戲，我們能確定馬修未經允許侵入雅努斯后臺的行為極其危險，特別是他格式化雅努斯的企圖一旦成功，我們將丟失大量核心數據和信息，人類社會的生存環境也將隨之更加惡化。就在今天，雅努斯的崩潰頻率已經從之前的日均30次翻了一番，后果大家都看到了。因此決不能對馬修網開一面。我看到陪審團的各位代表開始激烈議論，許多人臉上露出了厭惡的表情。看來，這段時間雅努斯的崩潰已經引起了全社會的憤怒，而檢察官成功地將這憤怒引向了馬修。

在持續交鋒幾輪后，雙方均筋疲力盡。沒有新的證據呈堂，也無人退讓，法官遂要求陪審團做出表決。我看到在一片死寂后，那一排陪審員猶豫著舉起手，最終以8：7的微弱多數判定馬修罪成。

隨后，費迪南向法庭做證，我系單位指派同馬修取得聯系，與馬修的交往完全符合其下達的指令和要求，從而洗刷了我協助馬修犯罪的嫌疑。法官敲下法槌，我被當庭無罪釋放。

回到家中，我并未有絲毫慶幸。我來到實驗室上班，研究團隊正在持續推進雅努斯的替代方案，相繼在各大城市推出，但尚在艱難磨合之中。雅努斯的優勢在于她經過了長達半世紀的迭代進化，已經融入了人類的日常生活，沒有誰比她更懂人性。費迪南局長告訴我，國會很快將通過法令將雅努斯所擁有的巨大算力資源轉移給其替代品，這也將宣判雅努斯腦死亡。我對此深感惋惜，但無能為力。

在馬修被執行永生刑前，我去監獄看望他，他比往常更輕松，和我在月球上看到的模樣更為相近。他安慰我要尊重法律和秩序，相信人類的未來，最后他鄭重地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條交給我。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紙條，原以為馬修會傳遞類似雅努斯系統后門之類的關鍵信息，但回到家展開一看，是一首不明所以的詩，字跡非常潦草，仔細看幾遍才辨認出來。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里

我反復思考，猜測其中隱含的奧義，甚至把這首詩當成是復雜的加密系統來破解，但始終毫無所獲。我突然想起我曾看過的資料，詩不是用來理解的，而是一種感受。于是我大聲誦讀出來，感受意象之間的碰撞。我終于發覺，這首詩沒有主語，沒有人稱。而在干將、鏌铘的傳說中，失去愛妻的干將獻上寶劍后被楚王所殺，夫婦在地府團圓。也許馬修正是雅努斯這首長詩中缺失的詩眼。

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試圖向馬修當面請教，但監獄冷冰冰地回復我，無法安排探視，該犯刑罰已執行完畢。同時，我收到一封來歷不明的郵件，只有寥寥幾個字：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我知道這是馬修在向我暗示，他將越過現實與數字世界的邊界，追逐那春山之外的愛人。這也將實現他此前所說的重構系統內核的目標，雅努斯的夢魘會徹底消失。

我立即向局長提出申請暫緩關閉雅努斯的計劃，未獲批準。于是我私自重啟雅努斯，經過后臺測試，運行數據一切正常，系統內核穩定如初，好像從未發生過種種故障。聞訊趕來的管理層并沒有打斷我，而是驚訝地注視著奇跡發生。

隨后，當局經過慎重評估，決定繼續使用雅努斯，同時著力發展其他AI中樞以備不時之需。

持續數個月的大危機至此畫上句號，人們遺忘了傷痛，迅速回歸到以前的生活，每晚在織夢機的協助下進入甜美的夢鄉。但我總感覺哪里和以前不同了。當我每天下班后抬頭看月亮時，總會想起一位偉大的隱士。

我再未見過馬修。也許此刻他和丹妮的數據流正穿過我的網線，穿過無垠的數字荒野，前往某處桃花源。從此，雅努斯不再做噩夢。有天，疲憊的我趴在工作臺上休息，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到全息屏幕上滑過一句句詩，像流星一樣不斷散落在眼前，激起濕咸的海浪。我試圖去讀，但那些文字圖形如同一個個溫暖的意象般駛入腦海，只可感受，不可讀取。

直到現在我仍無法確認那是幻覺，抑或一場夢。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