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部件生產中心的那一刻,機器人1突然想到,自己曾無數次跨過這道門檻,又無數次以相同的姿勢跨出去。
工位在第99生產線的第99個位置上,防靜電地板因為機器人1的長期站立而凹陷。置物架上的螺絲槍,手柄和槍口磨損嚴重,光滑的表面透出鐵的色澤。所有工位都由兩堵墻隔開,面向傳送帶右手邊的墻上有兩個洞口,其中一個洞口上面貼著“報廢”指示牌,另一個洞口則理所當然用來放置加工好的部件,部件被投放進報廢洞口,意味著被清理掉,投放進另一個洞口的則隨著傳送帶轉移到下一個工位。每個工位負責一個工作步驟,最終加工完成的部件則被用在俱樂部正在建設的器械上。
機器人1跟以往有所不同,他站在熟悉的工位上,看著熟悉的道具和順著傳送帶來到自己面前的部件和螺絲釘,有種說不出的分裂感。往常機器人1不需做任何調整,直接進入工作狀態,一手拿螺絲槍,一手拿螺絲釘,把螺絲釘打入鐵部件上面那個漆黑的深不見底的洞。
流動到眼前的部件不盡相同,有時候是鐵板,有時候是圓柱,有時候是錐體,有時候機器人1無法在系統中找到用以描述的詞匯。機器人1不清楚這些部件最終會拼湊成一個怎樣的整體,他在工位上工作了漫長的一段時間,接觸過千奇百怪的鐵部件,從來沒有想過這些部件最終會用在什么地方。按部就班是部件生產中心一直以來教導生產線機器人的準則。
流動的事物井然有序,堵塞的地方則會形成結節,讓運行體系癱瘓,機器人1分神期間,身前的鐵部件和螺絲釘很快就堆積如山。在生產線之外晃悠的機器人看見了傳送帶上的征候所在,馬上來到機器人1面前,訓斥機器人1,發什么呆,趕緊處理眼前的活。
這個在車間里晃悠的機器人是機器人1在部件生產中心最熟悉的機器人了。由于工位和工位之間有墻壁隔開,機器人不能跟旁邊的機器人交流,他們默默工作的時候,是透明的,如流淌的河水。晃悠的機器人是車間里唯一自由的機器人,機器人1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職位,他總是倒背著手,在生產線之間晃悠,大伙兒默認他是車間主管。
鼓足干勁,力爭上游,晃悠的機器人對機器人1說,鼓足干勁,力爭上游。
“鼓足干勁”這四個字機器人1可以理解,可是“力爭上游”這四個字他理解不了。“力爭上游”,“上游”是指哪里?機器人1自問,是最前面那個工位嗎?那個工位上從事的工作跟自己正在做的本質上有什么不同?上游的上游又是哪里?這條河流有沒有盡頭?
思緒混亂的機器人1突然轉過身去,舉著手中待加工的鐵部件問晃悠的機器人,這是用在什么器械上的物件?晃蕩的機器人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反應過來,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所有工作都是俱樂部規劃好的,部件生產中心的宗旨是為俱樂部的工程建設添磚加瓦。
這些部件最終制造出來的,到底是何物?機器人1繼續問。
用到這么多部件,當然是一個巨物,晃悠的機器人說,那是俱樂部的宏偉規劃,可能是一艘龐大的航空母艦,也可能是一座城堡,具體是什么跟我們無關,我們只需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機器人1說,我們應該熟悉事物的整體,才能把部件做好。
部件生產中心是生產部件的,晃悠的機器人說,照著圖紙有序推進,整體總會被拼湊出來。
機器人1還想追問下去,前方的全息廣播電視突然報道了一條新聞:偉大的機器人事業策劃師、機器人俱樂部副部長在家中工作室身亡,現場專家初步懷疑是工作勞碌,系統超負載運行導致頭部自燃爆炸而死,具體原因有待調查……
畫面中,副部長的模樣跟以往出現在大眾視野中的不一樣,他坐在辦公椅子上,側著腦袋趴在桌子上,身子非常不自然,身上有火燒的痕跡,但是腦袋沒有炸裂,身體部件完好。副部長是機器人俱樂部的二把手,是機器人事業的策劃師,機器人文明發展過程中,許多革命性的發明和里程碑式的工程都是他策劃和指揮執行的。機器人之間默認副部長很快將接過部長的旗子管理機器人俱樂部的方方面面,如今他卻死了。
副部長的死訊打斷了機器人1和晃悠的機器人之間的對話。當報道結束,全息電視所有散開的光聚集到一起,形成一顆明亮的光珠,隨后光珠憑空消失了。機器人1擰過頭去看晃悠的機器人,晃悠的機器人久久沒有從全息廣播電視的報道中回過神來。策劃師的死,意味著俱樂部的發展路線也將改變。晃悠的機器人看了機器人1一眼,仿佛忘記了剛才討論的話題,把手往背后一放,對著機器人1說,鼓足干勁,力爭上游。
“鼓足干勁,力爭上游。”這句話出自副部長之口。那時他剛上任沒多久,來到部件生產中心,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他雄心壯志,要建設偉大的機器人事業,而部件生產中心是所有建設的重心,他要求所有的機器人鼓足干勁,力爭上游。也就是說,副部長知道“上游”在哪里,他知道“上游”有什么,不然他也不會鼓舞機器人到“上游”去。
身前的部件和螺絲釘越堆越高,生產線已經瀕臨崩潰,如果機器人1再不把螺絲釘擰進部件里面,然后傳送到下一個工位,他很快就會被這些部件和螺絲釘淹沒。為了不被淹沒,機器人1只好讓生產線流動起來,把螺絲釘擰進那些奇形怪狀的部件里面,他一邊看著奇形怪狀的鐵部件,一邊想象這些部件最終會組成怎樣的巨物,所有的想象都是抽象且模糊的。
加快速度不停歇地推進了大半天,機器人1終于把工位上山丘一般的鐵部件轉移到傳送帶上面了,生產線恢復到往常的流暢和器械狀態。在規定時間到來之時,機器人1從工位退出來,此時的螺絲槍已經冒煙,槍口比以往更锃亮,墻上投放報廢部件的洞已經飽滿,有瑕疵的部件幾乎要從洞口溢出來。
默默往外走,即將跨出部件生產中心大門來到充滿自由氣息的街道,機器人1突然被幾個機器人警察攔住,其中一個機器人警察給機器人1遞來一封信,信紙上寫著三行簡短的文字:
致機器人1:
經研究,現任命你前去偵查副部長之死。
最高行政中心
落款處蓋有機器人俱樂部最高行政中心鮮紅的印章,還有部長的簽字。機器人1感到不可思議,但印章和部長的簽字都無可否認,他看看晃悠的機器人,又看看那幾個穿制服的機器人警察。
他們聳了聳肩。
無數隕石撞擊著機器人1的腦殼,他使勁甩了甩腦袋,讓自己保持清醒。
反復看了幾遍部長親簽的信,機器人1懷疑俱樂部有跟自己同姓名,甚至編號都一樣的機器人,或者俱樂部誤把偵探的履歷安放在了自己的檔案里,以致部長在安排機器人偵查案件的時候選中了自己。機器人1沒有申訴的機會,俱樂部安排的任務,只能執行。
行動開始之前,應該先找到一條線索,這是機器人1根據以往所閱讀的懸疑小說得出的結論。懸疑小說的推進方式是,先殺死一個機器人,再安排一個機器人去偵查死因。機器人1在白板上寫寫畫畫,門外傳來一陣響動,是他的鄰居機器人2回來了。機器人2身材魁梧,動作幅度很大,無論是開門進屋還是從屋里出來,抑或上下樓梯,動靜大得幾乎要把這幢樓震碎。
機器人2的身份是警察,可他脾氣暴躁,凌強欺弱,黑白通吃,暗地里參與了許多勾當,一心想著通過各種手段爬到更高的職位上去,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力爭上游。機器人1跟這個警察鄰居交往不多,這棟樓里的機器人都畏懼機器人2,總在他出現的時候避讓開來。
可他畢竟是一個警察,機器人1在居所里思考,自己對查案這個活毫無頭緒,或許機器人2可以為自己提供線索,至少可以給自己指明方向。機器人1清楚機器人2的做事方式和原則,出門之前,他從保險箱里取出一枚鐵幣帶在身上。鐵幣是機器人社會流通的價值符號,機器人通過勞動獲得鐵幣,鐵幣可用來交易,鐵幣的積累能夠為機器人提供進階的機會。
忐忐忑忑走到隔壁去敲門,隨著哐當一聲,機器人2從門縫中先是露出一雙眼睛,看見門外只有機器人1,才把門打開,將整個腦殼和半邊身子給露了出來。
實在有事相求,機器人1說,向你尋求幫助。
厚實的門沉甸甸的,嘎吱嘎吱地響,機器人2的居所里不知藏著什么秘密,要用這樣結實的門封鎖著。機器人2示意機器人1到屋里聊。盡管是鄰居,機器人1還是第一次走進機器人2的居所。機器人與機器人之間很少往來,他們獨立生活,有不同的身份,做不同的工作,居所是機器人僅有的隱秘空間。機器人2的居所,格局跟機器人1的一樣,或許這幢樓所有的盒子都是相同的布局,只是機器人2的居所堆滿了物件顯得擁擠,有他從俱樂部偷回來的完好的部件,也有通過威脅其他機器人得到的千奇百怪的擺件,還有許多機器人1沒有見過的、不可命名的東西。
機器人2在居所里找不到第二把椅子,只好把一個鐵盒子推過來,把放置在盒子上面的東西掃落在地上,讓機器人1坐到上面去。機器人2身形龐大,他坐的椅子也龐大,占用了半個居所的空間,坐在盒子上的機器人1像一個罪犯,正接受魁梧的機器人警察的審問。
開門見山,機器人1拿出部長親簽的信給機器人2看,然后又把一枚鐵幣掏出來,放到身前的桌子上。你知道我從事的工作跟查案毫無關系,我對此一竅不通,我需要一點線索,機器人1說,關于副部長的死,我該從哪里開始?
機器人2對機器人1有所防備,以為機器人1一直以來都在隱藏身份,否則部長親簽的關于副部長之死的重要任務怎么會落到他身上?如果機器人1真的隱藏了自己的偵探身份,那么機器人2曾經所做的事情都將暴露。機器人2黑白通吃,無數個眼線為他提供各種各樣的信息——官方的,民間的,他將這些信息統籌起來,販賣給有需求的機器人,以獲得鐵幣。
他曾在樓道里逮住機器人1,問他最近是不是特別苦惱,因為副部長又策劃了大項目,部件生產中心加班加點完成不了工作。機器人2向機器人1兜售信息,說自己知道哪里有部件和螺絲釘出售,機器人1可以替部件生產中心到那地方去采購,以完成副部長的考核,而這個信息只需要一枚鐵幣。可機器人1當時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機器人2,他認為世界上所有的部件都在部件生產中心,外面根本沒有部件在流通,而且,完成不了任務并不是自己的責任。
看見機器人1一臉惘然的樣子,而且,在此之前,自己那無數個眼線也沒有指出住在自己旁邊的這個機器人有什么特別之處,機器人2逐漸放下戒備,想著或許這是一出荒誕劇。他把桌子上的鐵幣收入囊中,然后蹺起二郎腿,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摸了摸下巴,表示自己在認真思考。我沒有權限干預查案,機器人2說,但我們是好鄰居,你需要幫助,我用我的職業經驗,給你提供有用的信息,這是應該的,要想弄清楚副部長的死,你得從死者身上找線索。
機器人1深以為然。
鑒于友好的鄰里關系,以及機器人1順利結案后也許會得到俱樂部的褒獎,自己作為協助者可以從中得到某些利好,機器人2決定再給機器人1提供一個信息。他說,中央大街的盡頭有一座白色建筑,那里就是機器人報廢中心,所有死去的機器人都會被送去那個地方,在那里等候最后的處置,你到那里去找線索。
中央大街盡頭的白色建筑幾乎與世隔絕,再往外走就是荒野。
從中央廣場最高處就能眺望那座白色建筑,機器人1曾好幾次往那個方向張望,當然,他并不清楚那座白色建筑是機器人報廢中心,他眺望的是白色建筑背后的荒野。
為了方便行動,也為了給最高行政中心匯報進度,機器人1決定給俱樂部寫信。
致最高行政中心:
現申請去機器人報廢中心檢查死者尸體。
機器人1
沒過多久,俱樂部就回信了。
致機器人1:
那就去檢查尸體。
最高行政中心
走在中央大街上,機器人1沒有了往日的自由與松弛,蕭瑟的風吹拂過來,幾棵枯死的植物在風中搖擺,落葉在街上翻滾,和機器人1一樣,朝街道盡頭奔去。白色的車輛不時從身邊經過,機器人1本可以選擇乘車前往,可他擔心自己會被當作報廢機器人處理掉,即便路途漫長,他依舊選擇走過去。
落葉滾到荒野中去了,機器人1不得不在街道的盡頭停下來,拐進旁邊的大門。傍晚,天空灑下金色的光輝,把白色建筑染成了黃色,就連攀爬在墻壁上的枯死的藤蔓也被染成了黃色,強大的濾鏡似乎把時間扭轉到了過去,可死去的機器人冷冰冰的,不再生還。
坐在柜臺后面的是機器人3,他負責報廢中心所有的工作,機器人1來到柜臺前,機器人3正在桌面屏幕上比比畫畫,處理數據。機器人1做了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表明來意,還拿出最高行政中心發來的信放在柜臺上。機器人3抬頭看了機器人1一眼,沒有看柜臺上的信。
那就去看尸體吧,機器人3說,就在樓下。
機器人3說話的語氣跟最高行政中心的回信有相似之處,那是公務機器人的工作方式。放下手上的工作,機器人3揮揮手,讓機器人1跟隨自己到樓下去。
這座寂靜、肅穆的白色建筑是用石塊砌成的,石塊墻壁,石塊地板,石塊拼成的天花板。夜色降臨后,石塊透出一股冷氣,機器人1感受到了劇烈的冷寂與孤獨。掛在墻壁上的燈發出暗淡的光,畢竟是存放尸體的地方,寂靜總是跟死亡產生聯系。機器人1在此之前并不了解死亡,作為一個在部件生產中心工作的機器人,他負責的是建設工作,建設跟死亡是不搭邊的。
打開一扇沉甸甸的石門,機器人3將機器人1引入了一個遼闊的空間,隨著開關被打開,懸掛在頭頂的白色燈泡宛如天上的恒星,散發出刺眼的光,然后,機器人1看見無數具機器人的尸體擺放在石板長桌上,他們排列整齊,就那樣安安靜靜地躺著,部分機器人被解剖了,沒有來得及重新組裝,一團散亂,腦袋跟手臂、肋骨放在一起。
機器人報廢中心就是尸體博物館,機器人3如數家珍般向機器人1介紹躺在石板長桌上的機器人尸體,有完好的,也有殘缺不全的,奇形怪狀的往往被解剖,異類多被陳列在櫥柜里接受活著的機器人的審視。機器人3說,很多前來參觀的機器人對著這些異類發出感慨,說他們怎么可以長成這樣,這有悖機器人學。機器人3突然轉過身,盯著機器人1,用手掌捂著嘴巴輕聲說,發現這些尸體有什么不一樣嗎?
古怪的語氣讓機器人1毛骨悚然,仿佛躺在石板上死去多時的機器人還能聽見他們說話。機器人3洞察了機器人1的心思,詭異地說,他們當中有些還沒死透的,真能聽見我們說話。機器人1感到不可思議,機器人3放聲大笑起來,寂靜的空間里,他的笑聲在回蕩,仿佛無數個機器人在不同的角落發出笑聲,笑聲疊合,好久才沉下去。
根據我的觀察,機器人的身體在失去所有癥狀之后并沒有直接死去,他們的身體還會繼續生長,機器人3說,有些機器人身上會長出疙瘩,長出刺,或者長出鱗片。
在一排排石板長桌之間不知走了多久,機器人3的記憶不是很清晰,他記不清副部長的尸體停放在什么位置了,他帶著機器人1漫無目的地游走,滔滔不絕地講述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對死亡的研究。除了死后身體還在生長,機器人3發現,機器人在死后的一段時間里依舊保留著部分意識,這部分意識是可以被讀取的,因此,他的工作并不只是處理機器人的尸體,研究硬邦邦的部件——那沒有多大意義,他的工作重心在于讀取已故機器人的意識。
意識依附在部件上,沒那么快消失,有時候機器人3會讀取到連貫的信號,有時候則很細碎。我在讀取這些意識的時候還會不停跟他們說話,我說得越多他們的意識就越活躍,機器人3說,總有一天,會有死去的機器人突然坐起來回應我說,事情正是你說的那樣。
機器人1沒有理會機器人3荒誕的說辭,他只想盡快找到副部長的尸體,從尸體上獲得一些有用的線索。于是他假裝咳嗽,打斷了機器人3的自言自語,緊接著說了一句,副部長死得唐突啊,他還有很多事業沒有完成。機器人3仿佛終于想起機器人1是來檢查副部長的尸體的,他徑直走到石板長桌的盡頭,指著一具燒得發黑的尸體告訴機器人1,這就是副部長。
副部長的尸體被安置在燈光幽暗處,被火燒過的地方顯得更加漆黑。死后的副部長跟他活著的時候完全不同,這是靜止的、沒有氣息與活力的副部長,而他活著的時候總是滿懷熱情,四處發表演講,鼓舞機器人努力奮斗。機器人1心想,副部長死后,他的身體又繼續生長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副部長的尸體應該在他死后被嚴密保護起來,至少不會放置在諸多尸體之中,機器人1感到疑惑,但也只能默認,俱樂部對待死者時并沒有身份高低之分。副部長的尸體被解剖過,重新組裝起來后,許多部件松松垮垮,一顆手指大小的鐵珠子被放置在腦袋旁邊,機器人1誤以為是副部長掉落的眼珠子,檢查一遍后發現并不是。
尸體確實有被火燒過的痕跡,但火并非來自身體內部,因為副部長的腦殼、胸膛和手臂都有傷痕。他轉過身去問機器人3,是你解剖的尸體?
正是,機器人3說,我有這個權限,所有被送到這里來的尸體都歸我管,而我跟他們說話,喚醒他們的意識,一旦捕獲完意識,這些尸體就是一堆無用的鐵,所以我會對他們進行解剖研究,把有用的數據上報給俱樂部,機器人學研究中心或者考古博物館都有需求。解剖后的尸體,有時間的話我會將部件組裝起來,畢竟機器人死后還是應該保持得體,沒有時間的話我也沒辦法,大多數時候我都很忙,只好匆匆處理掉,會有機器人將死者運送至“應許之地”埋葬。
機器人3指向石板桌的盡頭,兩個漆黑的洞宛如一雙著魔的眼睛,燈光也照不進其幽深的內部,其中一個洞口上面掛著一個指示牌——尸體投放處,另一個洞則默認投放上報給俱樂部的有用部件或者信息載體,這個布置,跟俱樂部所有機構一樣。
尸體跟剛去世時一樣?機器人1問機器人3,搬運過程中有沒有造成二次傷害?
當然不一樣,這是不可避免的,機器人3說,我已經忘記他剛被送到這里來時是什么模樣了。
你不能動他,機器人1氣憤地說,他是副部長,跟其他機器人不一樣。
都一樣,機器人3說,來到我這里都一樣,捕獲完意識后,就是一堆廢棄金屬,你要是來晚一步,我就把這些廢棄金屬投到洞里面去了。
機器人1感到無可奈何,他只能從機器人3那里獲取信息。他問,那你在解剖尸體的時候,有發現尸體上除了火燒的痕跡,副部長還受到過致命傷害嗎?
沒有,機器人3說,他身上用的是俱樂部最好的鐵,可惜這些鐵失去意志和意識之后都成了廢棄金屬。
機器人1問,那你從他身上讀取到了什么?
由于受到非常突然的致命一擊,他的意識很薄弱,機器人3說,很瑣碎,斷斷續續,我很艱難才解讀出來,大概意思是——世界是一個球體。
世界是一個球體,機器人1問,這句話如何解釋?
這是一個陳述句,機器人3說,意思就是,世界是一個球體。
從機器人3那里得不到答案,機器人1變得焦灼起來,首先是副部長的尸體在搬運過程中遭受了二次傷害,且被機器人3解剖了,從中找線索會被諸多錯誤信息干擾。其次,機器人3讀取的意識不知是否可信,他看起來瘋瘋癲癲的,挺不正常。正當機器人1打算放棄報廢中心這條線索,回居所重新整理頭緒的時候,機器人3又自言自語起來。
機器人3說,世界是一個球體,這句話跟從另一個機器人身上捕獲到的一模一樣。
機器人1說,另一個機器人,他在哪里?
機器人3聳聳肩,指向墻壁上指示牌對應下來的那個洞。
在幽深的巷子里,機器人1伸長脖子,圓滾滾的腦袋往前探望,想不到城市中心還有這樣擁擠、破落的地方。這個季節四處都是枯死的植物,枯葉一張張飄落,仿佛是前方那棵樹打發時間的方式。
機器人1開始想念部件生產中心的工作,在那個不到1平方米的空間里,他無所顧慮,只需要把螺絲釘擰進部件里。機器人還是不能輕易挑戰新的領域,即便是為了自由,也得冒著巨大的風險。
繼續往里走,巷子變寬了一些,巷子的盡頭是一個庭院。庭院里有一座破敗的樓房,那樓房像一張被水泡過的紙,大塊大塊的墻漆已經掉落,斑駁的墻面露出長滿銹花的筋骨。院子的外圍是一圈黑色的鐵欄桿,鐵欄桿松松垮垮的,有幾個地方已經斷開,葉子飄滿整條巷子的那棵樹就在院子的側邊。
站在鐵欄桿外張望,機器人1確認自己沒有找錯地方,根據報廢中心的登記資料,機器人4生前就住在這座樓房里。處理機器人4后事的是他的兒子機器人5,機器人5是個小孩,根據機器人3的講述,是個問題少年,有多動癥,在報廢中心逗留不到半天,把好幾具剛解剖的機器人的身體部件給混到一起了,機器人3不得不讓他盡快登記好信息,簽字離開。
二樓的回廊里突然露出半個腦袋,這半個腦袋迅速轉移到樓房里面,從一個漆黑的窗口后面探出來。那是一個五官怪異的機器人,眼睛大得幾乎占滿了整張面孔,嘴巴是一個即將閉合的圓弧,鼻子則是一個圓錐體。他就是機器人4的孩子機器人5,他古靈精怪,行動敏捷,不斷切換位置。
機器人1站在院子里抬起頭哎哎地叫,不敢走進樓房,擔心擾亂了里面的磁場,房子發生坍塌。機器人5突然出現在一樓大門后,機器人1得以目睹他的全貌,他似乎就長了一個腦袋、兩條細長的手臂和兩條細長的腿。他在門后站著,沒有說話,許久之后才朝機器人1招手,讓機器人1到屋里來,然后他又消失在樓房里面了。
走進屋里,沒有任何破敗雜亂,倒是很干凈,物件擺放整齊。墻壁上掛滿了畫,有些只是圖紙,上面還有涂抹的痕跡,但都被精心裝裱掛在墻上了。機器人1觀察著房子的內部,又順著樓梯往樓上走,在走廊墻壁上看到一張圖紙,圖紙上面畫著兩個機器人,其中一個跟剛才看見的機器人5長相相似,如此推測,圖紙上的另一個機器人就是已經死去并被處理掉的機器人4。
通往二樓的樓梯以及二樓的回廊都很窄,這座樓房真的薄如一張紙,機器人5突然出現在機器人1面前,他雖然還是個小孩,可他個子高,比機器人1足足高出了一個頭,兩條細長的腿將他支撐起來。機器人5看起來并不像機器人3所說的那般,是個問題少年,他很有禮貌,很愛干凈,他不過是孤僻和多動,這是機器人4只專注工作,沒有過多關注他的成長造成的。
得知機器人1是來了解機器人4的工作的,機器人5馬上將他帶到機器人4的工作室。那是一個逼仄的房間,一切都保存完好,干凈、整潔,圖紙和作圖工具整齊地擺放著,仿佛機器人4剛走開,馬上就會回來。機器人4是俱樂部的工程設計師,他在城市中心擁有獨立樓房就不足為奇了。他的工作是畫圖設計,把部長、副部長的想法,經過計算和設計,體現在圖紙上。
根據報廢中心提供的信息,機器人4死于頭顱爆炸,跟報道中對副部長之死的猜測是一樣的。機器人1跟機器人5確認此事,機器人5表示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正在院子里玩耍,父親工作時不允許外界打擾,而他去世之前已經連續工作了好幾天,不停地計算,不停地畫圖,隨著一陣爆炸聲響起,工作室里冒出一股黑煙,機器人5跑到樓上去,推開門,看見父親癱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后腦勺還有黑色的煙裊裊升起。
然后他們就把他抬走了,機器人5說,抬到一座白色建筑里去了。
機器人1在機器人4的工作室里觀察,把機器人4生前畫的圖紙一張張掃描到系統當中。圖紙中的圖案是破碎的,是分裂的,無論機器人1在系統中如何拼湊,都不能拼出一個完整的圖形。機器人5看出了機器人1的窘迫,站在一旁呵呵地笑。
在你拼湊之前我已經拼湊過好多遍了,他說,父親生前不停地畫圖,但沒有畫出任何完整的圖案。
這些圖紙怎么皺巴巴的?機器人1問。
機器人5指向書桌旁邊那面墻壁上的兩個漆黑洞口,其中一個洞口上面的指示牌已經松動,搖搖欲墜。機器人5說,這些圖紙,是父親從畫本上撕下來的,投放廢紙的洞總是很容易滿,我就把溢出來的廢紙收集起來,裝裱成畫,后來,廢紙越來越多,根本裝裱不過來,我很苦惱,就把指示牌移到了另一個洞口上面,自此,兩個洞口都沒有滿過。
機器人1大吃一驚。他說,你移動了指示牌?
機器人5點點頭。
機器人1說,你知道移動這牌子意味著什么嗎?
機器人5聳聳他窄窄的肩膀,然后搖搖頭。
機器人1問機器人5,為什么要這樣做?
機器人5毫不掩飾。他說,我收到過一封信,那封信化解了我的苦惱。
那封信同樣被機器人5裝裱起來,掛在房間的墻壁上,寥寥幾行字,清晰明了。
致機器人5:
溢者徙之。
機器人少年成長中心
世界的秩序已然發生改變。
在居所里,機器人1試圖重新推敲尋找新線索,副部長的驗尸報告是一場惡作劇。機器人1手中拿著一張紙,那是俱樂部最新的來信,催促他盡快結案。
致機器人1:
是時候了。
最高行政中心
機器人1沒有給俱樂部回信,他決定去找自己的老師——機器人6。
機器人1走到中央大街的盡頭,大街盡頭的白色建筑靜悄悄的,居住在里面的機器人正在自言自語,或者在分解機器人的尸體。機器人1坐上荒野大巴,在搖晃中深入荒野的腹地。
好久之前,機器人1曾來過荒野,那時機器人6剛離開中央學院,他給機器人1寫信,意思是自己遇到了困難,需要機器人1前去搭救。最終,機器人1在一所用黃泥砌成的土屋里找到了機器人6,機器人6癱瘓在床上,下半身動彈不得。原來,在離開城市的那天晚上,機器人6從荒野大巴上下來,遭遇了一場大雨,所幸他躲避及時,才沒有在雨中死去。機器人1吭哧吭哧,給機器人6換上新的身體部件。以后有事盡管來找我,告別之時機器人6對機器人1說,我現在是自由之軀,能做很多事。
第二次出現在荒野,荒野上的風景已全然不同,曾經的荒野寸草不生,目光所到之處皆是碎石和泥沙,山是碎石和泥沙堆成的,從雪山上俯沖下來的溪流夾雜著泥石而呈現灰白色。如今通過車窗往野外張望,雖然占據視野的依舊是碎石和泥沙,可碎石和泥沙里長出了茫茫的雜草,秋風吹干了雜草枝葉上的水分,讓雜草看起來像大地的絨毛。機器人1不清楚自己能否找到機器人6,在來荒野之前他沒有給機器人6寫信,也許機器人6早已不在這片荒野之中。
荒野大巴在一座類似眼睛的山前把機器人1放下,然后繼續往荒野深處駛去。機器人1看著荒野大巴掀起的滾滾塵土,不清楚何處才是荒野的盡頭。他朝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穿過雜草叢,風聲讓寂靜變得更加遼闊。在那座類似眼睛的山腳下,機器人1看見了那間土屋,土屋里面冒出一股黑煙。
鉆進低矮的門洞,機器人1看見機器人6正在倒騰他那些器械。機器人6對機器人1的突然出現感到十分驚訝,一時間喊不出機器人1的名字,只顧著大笑。笑了好久,他才慢悠悠走到機器人1面前,拍了拍機器人1的肩膀。你來找我,肯定是遇到麻煩了,機器人6說,很早之前我就跟你說過,在那些漂亮的大樓里面工作,早晚會有覺醒的一天。
在狹小的空間里,機器人1感到熟悉,又有幾分陌生,機器人6往地下挖了半米深,又把土屋的墻壁往后推移,靠著山體。墻上地上滿是器械零件和組裝工具,就連休息的床鋪和椅子上也撒滿了螺絲釘。
來荒野之前,機器人6是中央學院的高級工程師,他離開教學工作,只為專心研究自己熱愛的器械。當初,很多機器人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做這樣的決定,離開條件優越的生活和工作環境,跑到這荒野中。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機器人6依舊飽含激情,對自己當初的決定不曾后悔。
機器人6習慣性地先把手上的活處理完,機器人1坐在一個油桶上面端詳著年邁的機器人6。曾經機器人1為他組裝上去的鐵部件,有的已經壞掉,有的長滿了鐵銹,機器人6身上打滿了補丁。機器人1懊悔自己來之前沒有從部件生產中心給機器人6帶幾個禮物。
把一條手臂拆解成一堆零散部件,機器人6拍拍手,雙手叉腰,表示自己已經完成手頭上的工作。說吧,你在漂亮大樓里遇到什么麻煩了,機器人6說,我能幫你做些什么?
副部長死了,機器人1說,我被指派查案。
那個滿腦子壞主意的機器人死了?機器人6感到不可思議,上面指派你去查案?
機器人1聳聳肩說,尸體被動過,報廢中心管理不妥當。
機器人6說,臃腫的體制里,養著一群廢物。
但他給了我一個信息,機器人1說,副部長和設計師最后的意識都只有一句話——世界是一個球體。
世界是一個球體?機器人6臉上掛滿了問號。
還有一個信息,機器人1說,世界的秩序已經發生改變。
撥開墻壁上的金屬鏈子,機器人6輕輕一按墻上的磚塊,墻竟然被打開了,里面是一個更大的空間。機器人1大吃一驚,沒想到機器人6在土屋后面的山上掏了一個巨大的洞,里面才是他所有的成果——堆積如山的零件和千奇百怪的器械。
以前我熱衷于組裝,現在我更熱愛拆解,機器人6說,我不懂“世界是一個球體”意味著什么,但我這個局外者,也許可以為你提供一些外部信息,協助你這個假偵探查案。
一個機器人是一個整體,機器人6說,死后進行解剖,拆開檢查,重新組裝起來時總是會多出一個部件,所有死去的機器人都一樣,而這些多出來的部件各不相同,也無法命名,被報廢中心遺棄,投機取巧的機器人通過各種手段得到這些部件,然后在鬼市流通。機器人6指著身旁的零件和組裝起來的器械繼續說,這些都是我從鬼市得到的,一開始想要得到這些很難,后來就容易多了,但這些都是壞死的部件,在鬼市被稱為晶體,沒有多大的利用價值,只能作為補丁,修修補補,或者運用物理條件,讓組建起來的器械完成一些指定的工作。
這跟副部長的死有什么關聯?
那個臭名昭著的混蛋的尸體被處理了嗎?
因為身份特殊,暫時還沒有被處理,但被解剖過。
那重新組裝起來,多出來的部件是什么?
機器人1攤開手掌,手掌上是一顆鐵珠子。
機器人6說,珠子就是所指的那個球體?
機器人1陷入深思,這顆珠子或許只是一個隱喻。
盡管機器人6沒能幫忙解開謎團,但他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讓機器人1相信了鬼市的存在。機器人6讓機器人1到鬼市去找一個機器人掌柜幫忙,世界秩序的改變造成的結果或許跟副部長的死相關。
離開荒野之前,機器人6對機器人1說,我現在熱愛拆解工作,可無盡的拆解也拆不出個答案來,萬事適可而止就好。
機器人1若有所悟。
順藤摸瓜,根據機器人6提供的信息,機器人1很快就找到了鬼市所在區域。他從中央大街的一個路口拐進一條巷子,向左,向右,直走,再向左,向右,然后就進入了一條熱鬧的街道。機器人1沒想到這條街竟然就在中央大道旁,距離部件生產中心不遠,距離機器人1的居住地不遠,距離機器人報廢中心也不遠。
街上有一個高大的牌坊,牌坊上寫著三個大字——天堂街。往日機器人1沿著中央大街往返于部件生產中心和居所之間,他有很多次機會可以走進天堂街,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一如既往的路線。向左,向右,直走,再向左,向右,這仿佛是一串代碼,不輸入指示,就算近在咫尺也無法抵達。
螞蟻般的機器人簇擁在狹窄的街道上,街道兩旁,鐵部件光明正大地明碼標價出售,機器人手持鐵幣討價還價。機器人1覺得自己披著黑紗是多此一舉,反倒成了焦點,就將黑紗扯下。走在熱鬧的街市中,從其他機器人身上完全看不到局促和警惕,而藏在腋下的武器硌著他的肋骨隱隱作痛。機器人1觀察一番擺放在街邊的鐵部件,看不出這些部件跟部件生產中心生產的有何差異,只是有些部件來不及翻新就被投放到鬼市,上面還有上一任機器人留下的痕跡。
找到機器人6介紹的那家店,機器人1推開門,將腦袋探進去,看見店里面擠滿了機器人,坐在柜臺后面那個身體臃腫的機器人就是掌柜——機器人7。機器人1游走在店內的鐵部件間,這些假部件賣得不貴,部件本身失去了鐵意志,回歸金屬本質,用作補丁,賣得不貴也算合理。看久了,機器人1眼花繚亂,感到害怕,仿佛在這些帶著歲月痕跡的部件上看見了自己的未來,自己死后會不會落得同樣的下場,被解剖成零散的部件,擺放在不同的櫥窗里,四肢和其他機器人的四肢放一起,臟腑和其他機器人的臟腑放一起。可在俱樂部的律例中,機器人死后的待遇可不是這樣,俱樂部承諾機器人死后,尸體會被安置到一個類似公墓的地方,俱樂部將之命名為“應許之地”。
機器人1猜測這些假部件來自游離在俱樂部之外的機器人,他們死后拋尸野外,被不懷好意的機器人盜走,拆解成碎片在鬼市上拋售。機器人1在椅子上坐下,等店里其他機器人散去,他才好跟機器人7說話。其間機器人7幾次把目光投放到機器人1身上,意識到這個光坐著不買東西的機器人找自己有事。等店里的機器人都得到滿足并走出店門,機器人7將店門反鎖,掛上休息的牌子,然后走到機器人1旁邊坐下。
你是俱樂部派來的,機器人7開門見山地說,這次又有什么關照,我現在能做很多事情,能提供很多部件給你們。
提供部件給俱樂部?機器人1一臉不可思議地問,不是俱樂部提供部件給你們嗎?
機器人7為自己的大意感到不安,沒想到機器人1跟以往從俱樂部機構來的機器人不一樣。他支支吾吾轉移話題,可半天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身上的補丁因為緊張而摩擦發出聲響。你來有什么目的?機器人7終于擠出一句話,我是敞開門做生意的。
將部長親簽的信放到機器人7面前,機器人1表示自己是在奉旨辦案,他越來越懂得利用權威來壓制對手。機器人7看過信,發現機器人1是來調查副部長之死的,才松了一口氣。他說,副部長的死跟我有關?機器人1被問住了,氣勢一下子被壓了下去,此次前來,他是有求于機器人7。
機器人1假裝鎮定。他說,不排除一切可能,副部長的死還在調查當中,我來找你打聽點事,希望你配合。
機器人7又問,副部長的尸體被拆解轉移到鬼市上面來了?在我這店里?
機器人1搖了搖頭。
機器人7徹底放松下來,甚至對機器人1有些蔑視,對于他的出現耽誤自己做生意感到不耐煩。偵探大人,請問你需要我配合你做些什么?機器人7說,我能力有限。
機器人1對機器人7說自己是機器人6的學生,希望機器人7盡可能幫助自己。首先,明明部件生產中心有部件可以領取,這些機器人為何還要來鬼市購買沒有多大用處的廢棄部件?其次,鬼市上的鐵部件從哪里來的,俱樂部機構為何要來這里購買無用的部件回去?
機器人7拒絕回答機器人1的問題,機器人6的學生不值得他去信任和冒險。可機器人1抱著得不到答案就不離開的決心,他跟機器人6一樣固執。他恐嚇機器人7,猜測機器人7和俱樂部的某些機構有勾連,威脅機器人7,如果不把真相說出來,他就在副部長之死的結案報告上面寫下機器人7的名字。
迫于無奈,機器人7把玩著兩顆螺母,說起了天堂街的興起。副部長大搞基建,轉移走了俱樂部的生產力,機器人7說,你在俱樂部機構里面,肯定了解情況,原本生產機器人身體部件的生產線被轉移去生產基建材料了,機器人通過窗口能夠申領到的身體部件非常有限,而且周期越來越長,這才使得機器人群體對補丁產生了巨大的需求。
聽到這里,機器人1清楚自己沒有白來,而且他很可能將挖出十分重要的信息,關乎俱樂部的發展平衡和內部糾紛。他讓機器人7帶自己去收購廢棄部件的地方。作為鬼市最大的產品供應商,路邊那些攤販都是從機器人7這里取貨零售的,他們不過是機器人7用來轉移視線的,讓鬼市看起來風風火火,其實就是他操縱著所有,只有他知道廢棄部件的所在。
磨破了嘴皮,機器人1終于說服了機器人7,讓其帶自己去看看廢棄部件到底來自哪里,機器人1承諾不破壞天堂街的生態,也不會暴露機器人7與俱樂部機構的往來。機器人7拉下門簾和窗簾,將機器人1帶到柜臺旁邊的雜物間,撥開墻上的簾子,按下墻上的一塊磚,墻竟然是一道隱藏的門,后面是一條漆黑的通道。機器人1這才明白機器人7與自己的老師機器人6之間的關系,想必這道機關是機器人6設計打造的。
通道引導著機器人7和機器人1往外面走去,這條通道并非封閉的空間,而是一條巷子,巷子對外的那端被一堵墻封住,機器人7說這堵墻是他在一個深夜砌起來的,并在墻上掛了一張禁止訪問的牌子。機器人看重隱私,無論是誰掛出禁止訪問的牌子,他們就都不會擅自侵犯該領域。我那天迷迷糊糊走到這里,機器人7說,本想在這里找些物料回去加固我那房子,卻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器械,這個巨大的器械吐出許多廢棄的部件。
機器人7發現這些部件后,悄悄砌了一道高墻,把這片地方占為己有。
器械就在不遠處,是一個巨大的綠色滾筒,筒一端寬一端窄,窄的那端卸出散亂的部件,機器人1和機器人7走過去時,籮筐又滿了。滾筒吐出來的部件破敗、血腥,機器人7就把它們轉移到一旁,那里有一個簡單的加工作坊,機器人7將這些部件拋進赤色的液體中,過一段時間重新撈上來,部件上面舊的痕跡大部分就被洗掉了。染上去的赤色使得部件看起來跟部件生產中心生產出來的幾乎一樣。
反正都是些壞死的部件,不怕放在水里泡,機器人7說,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死豬不怕開水燙,就是這個意思。機器人1站在巨大的滾筒面前,往后退,再往后退,越過滾筒的頂部,他看見了遠在郊外的白色建筑。機器人7說,副部長把所有的生產力都轉移走了,甚至還不夠,就有部件生產中心的機器人來到鬼市,采購了一批部件回去交差。
機器人1百感交集。他說,照你的意思,俱樂部早就知道鬼市的所在了?
機器人7聳聳肩,說,我感覺,有一股力量操控著一切,而鬼市就是“應許之地”。
左探探,右探探,機器人1來到部件生產中心門前,觀察部件生產中心在這段短暫的時間里發生的變化。副部長死后,他的計劃隨之擱淺,部件生產中心只能響應新政策,為新的領導者服務。機器人1想刷卡進入部件生產中心,但他的工作卡已經失效,他這時候意識到自己失去了部件生產中心的工作。
拿出部長親簽的信,機器人1表示自己有公務在身,守在部件生產中心門口的機器人才把他放了進去。機器人1被要求套上防靜電鞋套和頭套,這是他第一次以訪問者的身份進入部件生產中心。走到自己曾經的工位前,機器人1看見一個陌生的機器人正在那里擰螺絲,第一時間他以為那就是自己,那個機器人心不在焉,身前的部件和螺絲釘越積越多。
直至被晃悠的機器人拍了拍肩膀,機器人1才回過神來。晃悠的機器人依舊在生產車間晃悠,他手上拿著一根木棍,車間主管的身份得到了俱樂部的認可。晃悠的機器人沒有認出機器人1,盡管機器人1曾經在這條生產線上工作過無數個日夜。
先生,請問你有什么事?晃悠的機器人說,除了我,沒有其他機器人可以在生產車間晃悠。機器人1掏出部長親簽的信,晃悠的機器人這才把他認出來。晃悠的機器人調侃道,偵探先生,這里沒有關于副部長之死的答案。
機器人1知道自己有權限在生產車間晃悠,他故意冷落晃悠的機器人,表現出不把他放眼里的樣子。晃悠的機器人掉進了機器人1的圈套,他要在機器人1面前展示自己作為主管的權力。偵探先生,如果你需要調查什么資料,盡管問我就是,他說,我有所有的答案。
停下晃悠的腳步,機器人1轉過身去看著晃悠的機器人。我想知道,副部長出事之前,部件生產中心執行的任務是什么?機器人1說,繼續我們之前沒有討論完的問題,這些部件最終組裝起來的,到底是什么?
落入被動的晃蕩的機器人又使出了轉移話題的招數,可機器人1無比堅定。你知道的,部件生產中心只負責執行,并不向上質問事情的結果和意義,晃悠的機器人說,我們只負責把部件生產出來,進行初步加工和組裝,其他一無所知。
機器人1預料到他會這么說,于是要求晃悠的機器人帶自己去查閱部件生產中心接收到的任務指令和設計圖紙。晃悠的機器人表示那是機密,機器人1再一次掏出了部長親簽的信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要不要給部長寫信,把你故意刁難影響查案進度的事寫進去,機器人1說,如果我結案失敗,你也不能在部件生產中心繼續晃悠下去了。
晃悠的機器人只好把機器人1帶進資料室,副部長暴死之前最后一次給部件生產中心簽的任務指令只有一句話——加快推進部件生產,早日建成無邊界宇宙。
機器人1反復讀了幾遍,認為無邊界宇宙跟球體有關。資料室空間不大,幾面墻都是柜子,柜子里存放著大量的文件盒。機器人1讓晃悠的機器人把柜子里的文件搬出來,晃悠的機器人慢吞吞搬出一沓文件,放在桌面上,告訴機器人1,柜子里所有的文件都是這些設計圖紙,沒有太大區別。
皺巴巴的圖紙被攤開整齊疊放,可依舊不能恢復平整,圖紙上畫著無數個圓、橢圓、半圓,沒有一個圖案是完整的。機器人1看著這些圖紙,心中有了答案。他自言自語地說,副部長的死跟秩序的改變有關。晃悠的機器人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他沒有問下去,他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機器人1要求查看部件生產中心正在執行的任務的圖紙。
晃悠的機器人說,這不在副部長計劃的范疇了,也跟副部長的死相關?
機器人1說,當然相關。
晃悠的機器人又把機器人1帶到另一個資料室,這個資料室空蕩蕩的,但幾面柜子的存在說明部件生產中心已經做好存放圖紙的準備,擺放在桌面上的是一沓整潔的圖紙,圖紙上面畫的不是圓、半圓、橢圓,而是直線、波浪線、弧線……
機器人1問晃悠的機器人,這些新的圖紙是不是新上任副部長的計劃?
晃悠的機器人說,這些都是部長親簽任務的設計圖。
機器人1說,部長親簽的任務?
晃悠的機器人說,是的。
從資料室里出來,機器人1走到生產線上,看著傳送帶上面流動的嶄新部件,又轉過身去跟晃悠的機器人對質。他說,我在外面聽說,部件生產中心制造的產品混雜著廢棄部件。
晃悠的機器人一下子就不鎮定了,慌慌張張、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他說,現……現在……現在所有生產線上,都……都是好……好的部件。晃悠的機器人看見機器人1不再追問,而自己已經沒什么可說的了,便催促機器人1離開。他說,部長很快就要出來了,所有機器人都要回避。
機器人1這才知道部長就在部件生產中心,在部長面前,部長親簽的信就失效了,所以晃悠的機器人才如此理直氣壯催自己離開。機器人1熟悉部件生產中心的布局,他不顧晃悠的機器人的阻攔,走到指揮中心前方,直至部長的護衛將他攔住。指揮中心在樓上,機器人只能看見上面的燈光,看不見部長及其他。
你這是大逆不道,晃悠的機器人說,你會闖禍的。
樓上的燈光被一個身影擋住了,但不是部長,是一個女機器人。她對著前方說話,不停哈腰鞠躬。部長的護衛嚴密看守著大門,機器人1無法再靠近一點點,他聽不見樓上的任何聲音。
沒過多久,部長要從指揮中心出來了,護衛從大門里一擁而出,把所有機器人都驅逐走。晃悠的機器人帶著機器人1躲進一個密室,通過密室的窗縫,他們看見了部長的側影,以及跟在部長后面那個神情失落的女機器人。
機器人1問,她是誰?
晃悠的機器人說,副部長的妻子,她來向部長求情,求部長批準她帶孩子離開。
從部件生產中心出來,機器人1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踏入了同一條河流。
夜幕低垂,漸漸地,最后一絲光亮消失在天地交界處,路燈感應到黑夜降臨,便開始燃燒自身發出光亮。部件生產中心所有的機器人就像這路燈,被安排在各自的工位上,兢兢業業各司其職。
回居所的路上,機器人1思索了許多事情,關于結案后自己該何去何從,是申請回部件生產中心擰螺絲,還是離開組織,到荒野中去。經過天堂街的路口,高大建筑的影子覆蓋過來,把機器人1淹沒在夜色中。
第二天一大早,機器人1就來到了副部長家門前,按響了門鈴。副部長的家在部件生產中心后面,跟部件生產中心隔著一條三米寬的林蔭路,以往這條林蔭路是被封鎖起來的,有護衛看守,普通機器人不可靠近副部長的居住地。立體幾何結構的樓房是副部長的身份象征,在部件生產中心后面顯得神秘且莊嚴。隨著副部長去世,周圍的護衛不見蹤影,林蔭路上滿是落葉。
大門被打開,副部長的妻子從門縫中露出半張臉。機器人1看著夫人,支支吾吾說了半天,才講清楚來意。為了打消夫人的顧慮和防備,機器人1掏出部長親簽的信,從門縫遞了進去。夫人看過信,從門后探出腦袋,她環顧四周,確認機器人1沒有帶其他機器人來,才讓機器人1進門,機器人1進來后,她立刻把門關上。
房子宏偉且奢華,建筑面積大,護衛離開有一段時間了,屋內缺少打理,空氣中飄浮著塵埃。副部長的孩子——機器人8,站在旋轉樓梯上,愣愣地看著機器人1。在機器人8還很小的時候,副部長帶著他到部件生產中心去,他在生產車間奔跑、玩耍。因此,機器人1認得他,他卻不清楚眼前這個辦案的機器人曾在諸多堅守崗位的機器人中注視過自己。
夫人說,現在的形勢對我們不利,因此我們得格外小心。
機器人1說,有何不利?
夫人說,樹大招風,他生前有不少仇敵,他們都在等待機會,置我們于死地。
機器人1說,我只負責查案。
說罷,機器人1讓夫人和機器人8帶自己去案發現場,也就是副部長趴著死去的那個工作室。工作室在地下一層,作為絕密空間,這座房子的每一堵墻都由堅硬的金屬加固,地下室更是如此,副部長一家生活在一個堅固的金屬盒子里,密不透風。
走在樓梯上,金屬碰撞發出低沉的回音,來到地下室,機器人8點亮了所有的燈,地下室里塵埃飛揚,空蕩蕩的密室里只有一張長桌和一把椅子。新聞報道中,副部長就坐在這張椅子上,趴在長桌上。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機器人1感到些許難受,仿佛跌入深淵,處于一種受困狀態,他反思自己的查案思路,似乎本末倒置了,接到任務時,他應該第一時間來副部長的死亡現場勘查,并保護好副部長的尸體。
思緒有些混亂,但因為夫人和機器人8在場,機器人1沒有被密閉的環境吞噬。他問夫人,事情發生后,現場有沒有被破壞?
夫人說,沒有,自出事后就沒有誰來過地下室了。
機器人1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至少沒有讓他在本末倒置這件事情上吃太多的虧。可桌子和椅子上都沒有灼燒的痕跡,假如副部長的頭顱發生爆炸,火多多少少會把桌子熏黑。他又問夫人,能不能講一下事情的經過?
夫人說,那天上午,他獨自走進地下室,說是想獨自待一會兒,想點事,沒多久這下面就傳來了爆炸聲,他趴在桌子上,怎么叫喚都沒有回應。
夫人的一番話講得過于利索,冷漠無情,為了讓事情有個交代,她在心中不知演繹過多少遍。機器人1輕撫地下室的墻壁,然后回到夫人身邊。他說,夫人,此次前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有一句話我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夫人說,什么話?
機器人1說,世界是一個球體。
夫人說,這句話是誰對你講的?
機器人1說,是俱樂部從副部長的意識中捕捉到的。
夫人說,這么說,俱樂部已經知曉了?
機器人1默不作聲。
夫人把機器人8拉到身前,懇求機器人1幫助自己,救救自己和孩子。她說,我可以告訴你真相,但你一定要幫幫我們,把我們帶到安全的地方,不然,他們會殺死我們母子倆。
機器人1思忖良久,在地下室里來回踱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并不堅定。他說,我不敢保證絕對安全,但我可以帶你們離開,找個地方藏起來,而且,你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
夫人別無他法,決定相信眼前這個機器人。她讓機器人1和機器人8跟隨她走到樓梯上,然后她按下樓梯旁的一個暗格,地板竟然裂開了,下面還有一個巨大的空間。隨著樓梯與樓梯的接駁,下面的燈光亮起,一個類似球體的龐然大物出現在腳下,球體還是一個半成品,無數個鐵部件像補丁一樣打在球體的表面,坑坑洼洼的球體像一個腐爛的橘子。
順著樓梯往下走,夫人帶著機器人1來到球體面前,機器人1在球體上看見了熟悉的部件,正是他和其他機器人在部件生產中心生產加工的部件。
夫人說,“球體計劃”是他一生的心血,所謂世界是一個球體,還有另一種說法——世界是一只眼睛,他傾盡全力做的事情,就是建造世界的模型。你別看眼前這個球體龐大到看不見邊界,它不過是一個模型,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個更大的球體。
機器人1說,他知道世界的樣子?
夫人說,無論是在球的表面還是在球的里面,我們都看不見它的整體,但我們能感受到,通過膨脹的氣場抵達世界的邊緣,從而得到世界的大致模樣。世界是一個球體,之所以說它也是一只眼睛,是因為世界能夠通過能源的聚合爆發出巨大的能量,就好像瞳孔收縮凝聚光,制造世界的模型,就是在制造一個能量場,毀天滅地的能量場。
機器人1說,所以,“球體計劃”是一場謀反?
夫人說,“球體計劃”是一場革命。
機器人1說,革命失敗了?
夫人說,貌似計劃泄露了,外部知道我們在制造一個巨物,但并不清楚具體情況,計劃停止之前,這個球體模型的框架會旋轉滾動,部件生產中心就在另一面,通過一個個窗口將部件加工到球體上面。后來我們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干擾計劃的推進,部件生產中心造出來的部件千奇百怪,很難焊接拼合,而且無數個廢棄部件混雜進來了,像結石一般鑲嵌在球體里面,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機器人1說,一股無形的力量?
夫人說,對,他知道局面已經無法挽回,便提前啟動了能量場,然后他被流失的能量擊中,當場就死了。我把他拖到上面去,偽造了一個死亡現場,但他們肯定不會相信,他們很快就會來到這里,找到球體,將之毀滅,然后,殺死我們母子倆。
夜幕降臨后,世界再一次陷入寂靜。機器人1帶著夫人和機器人8從側門走出去,他們頭披黑紗,盡可能讓身體跟夜色融為一體。一路上,躲躲閃閃,走到中央大街的中段,機器人1帶頭拐進一條巷子,走迷宮一樣進入天堂街。機器人1購買了幾個部件,用布袋子裝著,然后帶著夫人和機器人8從天堂街的另一端離開,繼續朝中央大街的盡頭走去。
一直走到深夜,從白色建筑前方經過,機器人1把布袋子交給夫人。記得不要打瞌睡,機器人1說,一定要看著前方,看到一座神似眼睛的山就下車。山腳下有一間土屋,跟里面的機器人說明來意,把這些部件交給他,他是我的老師,他會收留你們的,抵達以后,給我寫信。
機器人1又從身上掏出一顆鐵珠子遞給夫人。他說,這是從副部長身上得來的,死未必就是終結。匆匆交代幾句,他推著夫人和機器人8上了荒野大巴。荒野大巴很快就啟動了,搖搖晃晃,舉著兩束燈光向著無邊無際的荒野駛去。機器人1大口大口喘著氣,不敢在路上逗留,轉身往回走,回到居所的時候天剛剛亮。
等一切恢復平靜,機器人1坐到書桌前,鼓起勇氣給俱樂部寫信。
致最高行政中心:
死亡是一個球體,我們看不見其本身。
機器人1
信發出去后,機器人1癱軟在椅子上,戰戰兢兢等待俱樂部的回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機器人1從天亮等到天黑,俱樂部沒有來信,荒野也沒有來信。他惴惴不安,在居所里來來回回揣測俱樂部的決定,以及荒野中那三個機器人的生死。
第二天,機器人1沒有收到信。
第三天,機器人1沒有收到信。
第四天,機器人1做了一個夢,夢見一輛空蕩蕩的荒野大巴,穿過一座神似眼睛的山,搖搖晃晃駛向天際。
夢醒時分,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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