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門關著,如同難產的子宮,母親在里面掙扎。不銹鋼的門泛著白光,像一汪蕩漾的羊水。齊婭盯著它,期待著門開的時候,從產道里滑出一個新生的人。
此刻,齊婭似乎看見了母親出生的時候。一張簡陋的木床占據了房間的一半,床下鋪著厚厚的稻草。曬得焦黃的稻草從床板間掙脫出來,一根根紛亂地刺在床沿邊。女人咬緊了嘴皮,沁出來的血干成了黑色,她的手痛苦地將稻草揪起來,讓它們一根根垂落在床踏板上。她經歷了一天一晚痛苦的掙扎,終于將另一個女人帶來了這個世界。一個孩子的降生過程在齊婭腦海里面栩栩如生,她甚至能夠想象那個瘦小的孩子像只小老鼠,頂著稀疏的頭發依偎在一個干癟而潮濕的胸膛前。屋外,一棵脫光了葉子的大樹如同掃帚般清掃著天空。太陽不耀眼,淡淡的黃色。這一幕曾被外婆反復講起,母親是外婆的第三個孩子,比頭生子還要困難,差點讓她去見了閻王。
齊婭一直多夢,一個晚上可以做幾個。她覺得自己現在經歷的,或許只是她無數夢中的一個。午夜時分驚醒,往往是經歷了一場噩夢。在剛才的夢里,她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四姨打給她的。她的聲音驚慌失措,你媽剛才摔了一跤,人就叫不醒了。
那時還是中午,冬天難得的晴日。齊婭吃完飯,有半個小時的午休時間。她在辦公室的陽臺上站著,將自己的后背對著太陽。母親今年春節從廣州回到了縣城,就一直和她住在一起,一些生活習慣慢慢浸染了她。老年的母親與年輕時的母親是不一樣的。甚至與十幾年前,提著一口舊箱子和齊鈞一起擠上廣州班車時的母親都不同了。年輕的時候,她是不可能讓齊婭每天用艾葉加上生姜、花椒、桂皮泡腳,如同鹵一鍋上好的豬蹄。一到晚上,她們每人一個木桶,泡得齜牙咧嘴,全身冒汗。母親說,流出來的全部都是毒氣和濕氣。所有的病都是來自于體內的濕氣,它們淤堵在哪里,哪里就會犯病。齊婭將泡得發紅的腳提了起來,笑著說,您會活一百二十歲。母親笑,我還活十年,給你做十年飯就夠了。等做不動了,我就回鄉里了。齊婭領會了話語中母親討好和試探自己的意味,她說,鄉里那個破屋,還回去干什么。
母親出事的時候,正在齊婭四姨家做客。四姨父六十八歲生日,母親特意提前了兩日過去。齊婭打算下班后提著生日蛋糕趕過去,然后再將母親接回來。母親一早給她打電話,交代她不要把蛋糕買大了,沒有誰愛吃那甜膩膩的東西。又要她下班早點過去,免得一屋子人都要等她。齊婭一一答應。她問母親,這兩日好不好玩?母親說,跟她們打牌,輸了快兩百元錢。齊婭從她的口氣里聽到了氣惱,也聽出了喜悅。齊婭說,沒事,輸了多少,我給你報銷。母親在電話里大聲說,反正有你給我掏錢,我怕什么,我才不怕輸。
齊婭笑著掛了電話,她不去揭穿母親在親戚面前的虛榮。她知道,母親住得不安。一個勞碌不停的人,輕松的日子會令她坐立不安。她惦記著要回家給女兒做飯,要拖地。要趁著有兩個好太陽,將被子洗了,把被褥搬到小區廣場上去曬。她還惦記著小區里面的每一個垃圾桶,大半年的時間,她掃蕩的范圍小心翼翼地擴大到了小區前面的街道。每天吃完早飯一次,吃了晚飯再出來一次。她手腳麻利,找到那些有用的廢物,迅速地放進袋子里。她低著頭背著袋子走在馬路的最里面,盡量不被人注意。母親就是這樣找到了與兒子、與女兒、與城市相處的方式,暫時放棄了回老家修繕老房子的想法。
在去往縣人民醫院急診科的出租車上,齊婭給哥哥齊鈞打電話。電話響了兩聲就按掉了,回過來一句話:開會中,何事?齊婭極少和他聯系,見到這冰冷的幾個字,心一冷,沒有回話。還是等到醫院看看情況再說,母親或許只是摔蒙了,說不定現在已經醒過來了。齊婭在急診科等來了載著母親的救護車。醫生從車上跳下來,對前來接病人的同行交接道,腦梗,昏迷,靜脈通道已建立。推車擺正,它停在一個巨大的綠色指示牌旁,上面寫著——腦卒中綠色通道,箭頭直指前方的灰色大門,門開著,像一張失去血色的大嘴。齊婭看著母親像一只布娃娃般被抬了下來,她湊到她的耳邊,大叫了幾聲媽——媽——媽。母親面色蒼白,閉著眼睛,沒有任何反應。母親被推進了那張大嘴里,拐了幾個如同腸道般的走廊,進入了急救中心。
齊婭什么也來不及想,完成了檢查、談話、簽字、繳費等所有需要家屬完成的步驟。她在幾個樓層之間上上下下,如同一個被操控的機器人。等到她終于可以坐到急救室對面的休息椅上,她才感覺到害怕。她并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女人,獨自帶大女兒琪琪的這些年,不知道多少次一個人抱著孩子去急診,去聽醫生那些危言聳聽的談話。但是,都沒有這般危急。醫生告訴她,病人腦梗,很嚴重,隨時都有可能走。她給齊鈞打了兩個電話,沒有人接聽,她將醫生的話敲了過去。過了一會,齊鈞的電話回了過來。他壓低著聲音,媽怎么回事啊?齊婭說,我不知道,早上還給了我電話的,那時還好好的。齊鈞又問,媽媽還清醒嗎?齊婭說,不清醒了,重度昏迷。齊婭又給他復述了一遍病情和醫生的談話。
齊鈞的聲音冷靜了下來,他說,轉到市醫院去,縣醫院的醫療水平不行。齊婭說,急救醫生講的,要就近溶栓。這是腦梗搶救的黃金時間。齊鈞問道,溶栓是什么意思?齊婭回答,就是將腦子里的血栓溶解掉。在事情發生之前,她對這些一無所知。事情發生之后,她不得不問詢醫生,見縫插針地在網上搜索,讓所有對腦梗的疑惑迅速變得明朗。齊婭用商量的口吻說,溶栓了,就轉到市醫院吧。齊鈞說,好。齊婭又問,你什么時候回?齊鈞說,三點鐘有一個投標,準備了幾個月的。齊婭看了看表,只差十幾分鐘就三點了。她說,好。她催促道,媽媽的情況說變就變,你不要耽誤了。
一個多小時之后溶栓結束。齊婭替尚沒有清醒的母親辦了轉院手續。在救護車上,她一直握著母親的手。母親的臉從最初的蒼白變成了暗沉,臉也比以前虛浮了一圈,手指冰冷,只有掌心有一些溫度。齊婭看到母親這副樣子,眼淚就要忍不住,當著兩個護送醫生的面,齊婭控制著它們不要落下來。車外救護車一聲聲急促地鳴叫,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這種聲音會和自己有關。她蹲在母親耳邊交代,別怕,我們現在去市醫院了。就在不久前,她對母親說,今年過年我們去市里打年貨,買幾件衣服。沒想到,她們會以這種方式去市里。過一會兒,齊婭對母親說,已經下高速了,馬上就到了,醫院那邊已經聯系好了。護士對她擺了擺手,提醒她病人還沒有恢復意識,聽不到她的聲音。齊婭看著她年輕的臉,心生羨慕,她一定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時刻,要不然就會理解自己,無論母親有沒有意識,貼近她和她說話的時候,才會相信她不會丟下自己。
到了市醫院,母親被直接送進了卒中中心的ICU。又是一輪檢查、談話、簽字。醫生指著電腦屏幕上的影像說道,CT結果顯示溶栓效果不錯,只有一處。醫生指著一處,這一段沒有沖開,有可能發生再次梗死的可能。齊婭看著那一根根如同白色蚯蚓一樣糾纏和盤旋的血管,醫生手指的地方是黑色的,就像一截被蚯蚓們吞食進去的黑泥。醫生說,現在病人還沒醒,所以你必須要做出選擇,保守治療或者手術。齊婭問,手術是不是要開顱?醫生解釋道,目前階段取栓是微創手術,但是不排除手術過程中因為腦水腫而進行開顱。原則上二十四小時之內都可以取栓,不過最佳時間是六小時之內。他加重口氣說道,病人有基礎病,心臟有一根心臟血管畸形。還并發糖尿病、肺心病。這些就導致了手術的風險大大提高。他遞給齊婭一張風險提示單,她的目光快速地掠過那些字,手術中腦組織和血管的損傷,有可能導致死亡、偏癱,甚至成為植物人。每一條風險都讓她心驚膽戰。齊婭問道,如果保守治療呢?醫生說,病人生命體征目前穩定,也可以用藥等待蘇醒。齊婭問,那她會不會醒呢?醫生答道,不好說,雖然她的溶栓效果不錯。
齊婭給齊鈞發信息,保守還是手術?知道他在投標,不能聽語音,又飛速附上了醫生的談話。過了十多分鐘,齊鈞才發過來一條,哪種留下后遺癥的幾率會高些?齊婭回復道,手術。其實,在等待他回復的過程中,齊婭已經做出了選擇,她選擇了保守。她總覺得醫生雖不可能替代她做決定,但是話語中是傾向保守治療的。她不想母親平白多受些苦。如果明天沒有醒,依然是二十四小時之內,到那時也可再選擇取栓。
這是齊婭第一次知道母親患有這么多病。母親在廣州的時候,知道自己有高血壓,用藥就從未間斷。和齊婭在一起的時候,她參加過社區醫院給老人們的免費體檢,查出了一些問題,齊婭以為只是一些小問題,因為上了年紀的人去了醫院,不可能擁有干凈的診斷表。有時,母親會抱怨自己頭暈,腳上像踩著棉花。齊婭要帶她去醫院看看,她不以為然,老毛病了,沒問題的。到醫院去了,沒病都會說成一身的病。齊婭見她這樣,并沒有堅持。老去的時光那么漫長,等有時間再帶她去。她沒有想到,一些疾病早就像地雷一樣埋在了母親的體內。
齊鈞的信息回過來:那就先保守。齊婭松了一口氣,齊鈞沒有身臨其境,不知道這個病的嚴重性,他先想到的是后遺癥。他們都見過中風后幸存下來的病人,嚴重的歪嘴縮手,流著口水,說話像含了口糖。小區里就有一個這樣的男人,每天晚上獨自出來散步,走得極慢,一走身子一彈,在夜幕下像一只滑稽的不倒翁。齊婭覺得好笑,當時還打趣說,這就像車子壞了,放到店子里去修,出來時輪子裝歪了。母親沒有笑,看著他同情地說,不要笑別人,你看他走得好吃虧的樣子,真是造孽呢!
腳步聲從走廊盡頭而至,打破了齊婭的回憶,母親的病情已經無數次雜亂無章地打破空間順序地在她腦海里重演。隨著時間的流逝,母親依然沒有蘇醒。她開始后悔,如果在六小時內選擇取栓,是不是更好。一個女人走過她的身邊,在門前停下腳步,接著門開了。齊婭看了下時間,凌晨兩點了。這應是與晚班交班的夜班護士。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便裝的女孩走了出來。齊婭趕緊站起來問道,曾秋艷醒了嗎?年輕的護士顯出一種夜色煮熬后的疲憊,搖了搖頭說道,明天早晨,醫生查完房,你可以視頻見見她。齊婭呆呆地站立著,女孩好心地提醒道,你守在這兒也沒有用,找個地方先休息,明天早點過來吧。齊婭麻木地“嗯”了一聲。她重新粘在了椅子上,悔意洶涌而至。
齊婭看著女孩的背影走到了走廊盡頭,那里站著一個穿著黑色棉服的男孩。女孩挽住男孩的胳膊,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齊婭眨了一下眼睛,他們就不見了。而在不遠處的地面上,一個人裹著被子睡在那里,黑漆漆的一團,從那雙露在被面的旅行鞋可以判斷應是一個男人。齊鈞現在睡在臥鋪車廂里,因為投標,他錯過了最晚的高鐵。齊婭沒有睡意,或者說,睡意在腦子里變成了另外的東西,和其他的情緒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壓著她。她看著ICU走廊,長而冰冷的甬道,如同沒有盡頭的荒原。
齊婭徹底清醒了過來,她所經歷的一切不是夢,都是真的。她的母親曾秋艷正躺在ICU里,生死未明。
人似乎是突然之間就冒了出來,站在了清晨的ICU門口。他們都是陪人,等待著醫生宣布著病人新一天的治療和狀態。睡在地上的人,不見了蹤影,衛生員已經拖過一次地,地面光潔可鑒。齊婭迷迷糊糊打過幾個盹。睡意淺而快地從身體里掠過,然后飛出去,再難回來。
陪人中,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齊婭身邊勸道,該睡覺就得去睡覺,腦子里面的病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醫生不找你,就是好事。病情有變化,要交錢了,醫生都會給你打電話。她告訴齊婭,她的老公已經在里面住了快四個月了。齊婭很是驚詫,她打量著女人,她穿著得體,和那幾個穿著睡衣顯得蓬頭垢面的陪人不一樣。齊婭問道,你每天都守在這里嗎?女人說,我就在市里上班,每天早上過來看看。她指了指ICU緊閉的大門說道,不上班怎么辦?住在這里,就要每天往里面倒錢。齊婭順著她的手指,盯著那扇門,天色漸明,燈光在它上面制造出凹凸的陰影,如同一張鐵青而沉悶的臉。
齊鈞是六點多鐘到的醫院,他穿著西服,提著公文包從走廊那頭走過來的時候,大家都打量著他。當他一臉倦容走近時,齊婭才認出他來。齊鈞問道,媽怎么樣了?齊婭幾乎一夜未睡,并沒有等到任何關于母親的最新消息。齊鈞語氣不悅,怎么搞的?齊婭看著他,分辨他的話是不是在質問自己。她問道,媽在你那里,沒有做過身體檢查嗎?他說道,生病看了醫生,也吃了藥。齊婭知道不能怪他,每年按時體檢的人也會突然生病。她又問道,如果不醒,是不是趕緊手術取栓?不要再等了。齊鈞說,等下醫生出來,我和他談談。
門是七點多鐘開的。幾個人圍攏了過去。一個護士叫道,曾秋艷的家屬!齊婭和齊鈞齊聲應道,在!護士說,病人醒了。齊婭驚喜地說,醒了?她看了看齊鈞說,你一來,媽就醒了。護士接通了視頻,畫面比較清晰,母親臉上罩著呼吸機,看不清她的臉和表情。齊婭聽到護士說,曾秋艷,抬起左手。齊婭看到母親沒有動,護士拍了幾下她的肩膀,曾秋艷,你家里人來看你了,你抬起左手給他們看看。終于,齊婭看到母親的手輕輕舉了起來,像一個回答問題的怯怯的小學生。接著,是右手、左腳、右腳。齊婭和齊鈞欣喜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的母親不僅命回來了,還能聽得懂指令,應該也沒有癱瘓。母親戴著呼吸機,暫時還不能說話。齊鈞對著鏡頭說,媽,我回來了。你要堅強點,你會沒事的。母親抬了抬胳膊,似乎對著他們揮手。齊婭說,媽,我們就在外面,別怕啊,等好了,就可以出來了。齊婭問過醫生的,順利渡過了危險期的病人,接下來會轉入神經內科的普通病房。
這樣的結果,讓齊婭心生劫后余生的欣喜。她對齊鈞說,幸虧選擇了保守,要不然做了手術,還不知道怎么樣。齊鈞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他說,一晚上都沒有睡著,真怕媽有個三長兩短。兩個人在門口站了一會,醫生找他們談過話,目前階段繼續之前的保守治療。他們自知再待在醫院也是徒勞,決定先到醫院附近找家酒店休息。
醫院前面是一條老步行街。生意已遠不如以前火熱,在世人面前裸露出一副掙扎的面孔。每一個店鋪面前都豎著打折牌,有幾個年輕的店員拿著喇叭在門前大聲吆喝。齊婭跟在齊鈞的身后,從那些喧鬧中走過去。經過一家羽絨品牌店時,她的腳步緩了下去。兩塊牌子上豎著醒目的紅色字體——部分款式三折。這個牌子是她熟悉的,她曾帶著母親在縣城逛過,想在大寒來臨之前,給兩人各添置一件新羽絨服。折扣為九折,聊勝于無。母親聽了價格就先放棄了,堅稱不喜歡那個款式。齊婭也沒有買,她偷偷拍下了照片,準備在網上去搜尋同款。網上價格略低一些,卻并沒有到她的心理預期。現在,她眼神飛速地朝樣品區飛過去,有一件看起來式樣差不多。她停了下來,齊鈞走了一段回過頭等她。她說道,等等我,我看下衣服。
齊婭沒有費多少工夫,就選中了兩件衣服。一件給自己,一件給母親。老板娘坐在試衣間的椅子上,神情懶懶的。齊婭因為撿了大漏,有些討好地說,這排店面,只有你打的折是貨真價實的。老板娘面無表情接過衣服,一邊打著單,一邊說,家里出了事,干不成了。再過幾天,就走了。齊婭識趣地沒有再問,正要付款,一直站在店外的齊鈞走進來,將單買了。齊婭嚷道,不需要你買,我把錢轉你。齊鈞說,不要啰唆了。
兄妹倆并排走著,齊婭側頭看了一下齊鈞。他應該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穿著一件藏青色的西服,這樣的天氣就薄了,臉色露出受凍后的青色。她問道,你要不要也給自己買一件棉襖?齊鈞說,不用,到那邊穿不著。齊婭又問,你不冷嗎?齊鈞說,不冷。她看到他西服里面硬挺的襯衣領,松著兩粒扣子,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兩條深刻的頸紋,還有浮在領口的淺黑色印跡。她的心突然軟了,問道,昨天下午,你的標中了沒?齊鈞低著頭,繼續朝前走,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沒有,最低價者中標。我沒有想到別人會更低。
齊婭跟在他的身后,他們慢慢地經過人群,朝酒店走去。醫院在市中心,周圍的酒店都貴得離譜。齊婭說,我只訂了一間房,有兩張床。齊鈞點頭道,嗯,夠了。他們再過一條馬路,就到了目的地。一大片黃色的陽光鋪在了斑馬線上,他們一起在等綠燈。齊婭看到了齊鈞頭上白發隱在黑色的頭發里,已經遮掩不住,一茬一茬地冒了出來。他們的頭發都像母親,很濃密。齊婭走到他身邊的感覺很微妙,也很陌生。多少年,沒有和他一起這般走路了。小學的時候,她跟在他的身后。經過那幾戶有狗的人家,可以跑上前去牽住他的衣角。齊鈞留著那時流行的明星頭,一大綹頭發一低頭就會垂下來遮住眼睛。抬頭的時候,頭發就朝上一甩。那時候的少年都是這樣的造型,在村里三五成群。他對她的依賴表現得十分嫌棄,他說,跟著我干什么,麻煩。等到狗沖上來的時候,他要她蹲下來,擋在前面,揮著書包大聲說,狗日的,來啊,來我就打死你!
燈綠了,齊婭沒有注意到。齊鈞扯了一下她的胳膊,說道,走。齊婭發現他并沒有自己印象中那么高大,一米七出頭。他的脖子有些前傾,顯得有些駝背。他總是不自覺地做出挺胸伸脖子的動作,這沒有讓他顯得更挺拔,反而感覺他的脖子很短,讓他的氣質更像一個向街頭兜售產品的業務員。他都四十五歲了,再過幾年就五十了,很快就要到父親走的年紀了。齊婭看著他的背影,發現他走路的姿勢和父親竟然如出一轍,大腿根部幾乎沒有間隙,小腿走路時張得很開,像一只鴨子。以前只知道他長得像母親,沒想到,隨著年歲增長,他身上父親的屬性竟也呈現了出來。
兄妹倆在酒店開好房,簡單地洗漱之后各自躺在床上。房間不大,兩張床離得很近,可以聽到齊鈞的呼吸。這讓齊婭想起了一個已經久遠的畫面。那時,齊鈞在南方讀大學,暑假帶回來一個隨身聽。他說是同學賣給他的,二手的。他將帶線的耳塞放進齊婭的耳朵,一臉期待地看著她,怎么樣,好聽吧?他們并排躺在竹床上,這是兄妹倆長大之后最為親熱的時候。她當時受寵若驚,一動不敢動。她怕一動,齊鈞就會意識到這么親近的距離是他們從未有過的。齊婭僵硬著身體,猶記得那時的心情。溫柔而縹緲的歌聲讓人莫名想起齊鈞讀大學的南方城市。她那年讀初二,第二年就要面臨中考。那時,村里的女孩大概有三種結局:一部分讀完初中或者初中半途就輟學了。一部分讀了中專,只有極少的一部分進入了高中。父親的意思是要讓她上中專,像隔壁村的小青一樣讀衛校,然后在縣人民醫院當護士。有了穩定的工作,幾個村的人看病都有了醫院的熟人。或者學財專,女孩子心細,當會計肩不挑手不提的,是門輕松的活。而且,這兩個都是越老越吃香的職業。齊婭知道家中條件,不敢反駁父親的意見。一首歌聽完,齊婭對大學心生向往,她問齊鈞,大學好玩嗎?齊鈞說,還可以。齊婭又問,廣州怎么樣?齊鈞又說,你考高中,去廣州上大學,不就知道了?
正是齊鈞漫不經心的回答,讓她突然對遠方有了向往。一日,母親正蹲著往灶膛里塞柴火,一邊往里面塞,一邊用嘴吹。齊婭問母親,我可不可以像哥哥一樣上大學?下過一場雨,棉花梗有些濕,火燃得不充分,往外冒出一股濃煙,母親被熏得眼淚直淌。但是,她聽到了齊婭說的話。她用系在身上的藍色圍兜擦著眼睛,皺著眉毛,嘴角朝下,愁苦神色很快就浮現了上來。這個表情令齊婭沒有了底氣,父親有肺結核,還有肺氣腫,身體一直不太好,田間地里大部分都倚了她。家里的活也不少,還養了豬、雞、鴨等活物。她知道哥哥去讀大學,家里是借了錢的。父親難得的幾次出門,都是去找親戚借錢。齊婭說,算了,當我沒說,就讀中專吧。母親在她身后說,他們都說女孩子讀高中,成績就會降下來,還不如讀中專穩當呢。齊婭看著她站了起來,額頭和臉頰都碰上了灰,看起來蒼老而滑稽。她反問,你也覺得,女孩一定比男孩蠢嗎?
后來,齊婭沒有讀中專,而是讀了高中。和母親擔心的一樣,她在高中的成績并不優秀,第一屆高考落榜。那時,父親身體愈加差,走幾步就要喘上幾口氣,田里的事完全只能靠母親了。齊婭已經做好了和村里的姐妹南下打工的準備,她識趣地將自己的衣服打好包。臨行前,母親突然問她,要不要再讀一屆?齊婭看著母親說,家里不是困難嗎?母親說,多讀幾年書以后過得輕松些。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以后還得靠你給我們買幾身新衣服穿的。齊婭看著當時瘦得只有七十八斤的母親,心情復雜。母親的體重是家里賣棉花時,母親順便站在磅秤上知道的。收購棉花的人笑她,得了,你還不如一包棉花重。齊婭猶豫地說,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聽你們的讀中專了。母親將她打好的包打開,將衣服一件一件幫她放回去。齊婭站在一旁說,媽,你放心,哥哥能給你們養老,我也能給你們養老。
齊婭在這段回憶中睡去。她被手機鈴聲驚醒,是老總打來的,要她看一下工作群。她大學選了中文專業,就業的時候,做過前臺、內刊編輯,幾經輾轉,現在一家建材公司當會計已經五年了。齊婭忙應道,好。老總問道,你媽媽怎么樣了?齊婭說,有點好轉。老總又問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上班,有幾筆項目款等著你付的。齊婭說,應該快了。
齊婭看到齊鈞身子動了動,才發現他也醒了,在用手機回復著消息。她看手機,睡了快兩個小時。齊鈞突然問道,媽花了多少錢了?齊婭說,交了兩萬,還沒有催款。齊鈞說,你記好賬,媽的治療費用,我來出。齊婭說,怎么可能讓你一個人出?我也需要承擔的。齊鈞沒有作聲。這是一個現實的問題,雖然不用做手術了,后面的治療和康復費用,兄妹倆應該怎么分擔。在鄉下,父母生病皆是兒子承擔,除非家里沒有兒子。所以,齊鈞理所當然地獨享了母親十幾年。現在生病了,他自然也要承擔經濟上的主力。只是,齊婭想到除了在廣州的那些年,母親一直疼愛自己。這一年,每天下午四點多,她都會準時接到母親的電話,回來吃飯吧?晚上想吃什么?重新朝夕相處的感情,沖淡了之前積累下來的委屈。她心中權衡了一下說道,我出三成吧。
齊鈞說,再說吧。
套在母親臉上的塑料罩子拆除了,眼睛是睜開的,嘴角沒歪。齊婭叫了一聲,媽,你認得我是誰嗎?
她看到母親的眼睛盯著他們片刻,終于開口說話,齊鈞,你怎么來了?聲音沙啞,像含了一口沙,有些含糊。齊鈞叫道,媽,我回來看看。母親說了一句話,齊鈞沒有聽清,問齊婭,媽在說什么?齊婭說,她要你回去,她沒事。齊鈞忙應道,好。母親又叫道,婭婭。齊婭忙答道,在呢。醫生說,你明天就可以轉普通病房了。母親嘴里含糊一聲,齊婭沒有聽清。她看著齊鈞問,媽在說什么?齊鈞搖頭,聽不清。齊婭問道,媽,你說什么?母親又說了一遍,依舊很含糊。齊婭說道,媽,你累了,就閉上眼睛睡覺啊。母親的影像黑了,護士從門外走出來。齊婭上去問,我媽怎么說話不清楚呢。護士說,應該是恢復過程。齊鈞問道,正常的嗎?護士說,應該是正常的,我們會密切觀察的。她剛才說,她舍不得你們。
齊婭向護士道了謝,她覺得護士應該聽錯了,母親應該說不出這類話來。但也未必,人生病了總會和以前不同。齊婭與神經內科病房取得聯系,病房里尚沒有床位,要看明天早上出院病人的情況。母親應該是渡過了此次大劫,齊婭心情放松了一些。她和齊鈞走下樓,坐在醫院綠化帶的條椅上。天氣不如昨日,太陽隱在灰色的云層里,陰沉著。齊鈞一直在接一個客戶的電話,說話輕柔,在道歉,也在討好。道歉時,身體微微朝前點幾下,好像那女人真在面前。前面齊婭并不知道對方的性別,但是她聽到齊鈞到后面開始一口一個姐。他極力地向她保證著公司的產品質量和售后服務。齊婭很想提醒他,如果對方是個女人,不管是什么年紀,你都不能叫她姐。齊婭見他在解釋產品,一項一項的極為細心。她也拿出手機,在群里回答了幾個工作問題。又從代購群里,選了一些產品發到了朋友圈。幾年前,她做了一個國外代購的分銷商,在朋友圈賣打折的海外護膚品,這幾年來也積累了一些老客戶,收入并不多,只能補貼家用。
齊鈞站起來,在椅子前來來回回走著。他走到了一個垃圾桶旁,踩到了一個未喝完的豆漿杯,豆漿飛濺出來,在路上射出一條奶白色的線,差點就飛到另一個急匆匆走向住院樓的年輕人身上。年輕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做停留。這一幕,齊鈞毫無察覺,注意力都在談的業務上。這是齊婭所不熟悉的一面,在她的印象中,這位哥哥從小到大并不善談,和她說話總帶著一些以兄長自居、不耐煩的口吻。而此刻,他算得上口若懸河,極其富有耐心。
齊鈞終于掛了電話,他對齊婭說,我要趕回去一趟,處理一點事情。齊婭驚訝地看著他。他說道,我把事情處理一下就過來。這個單子很重要。齊婭冷笑道,你哪個單子不重要呢?齊鈞說,我不簽幾個單,怎么辦?媽雖然醒了,后面還不知道什么情況。再說,她在ICU,我什么也干不了。
齊婭沉默了,齊鈞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母親沒有站起來,就不知道有什么后遺癥,康復肯定是需要的。齊鈞又說,我想過了,如果媽明天可以出ICU了,就轉回縣醫院吧!齊婭一下子來了氣,不是你一個人有工作,我也是有工作的。齊鈞皺著眉,有些不耐煩地說,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講完。我們找一個護工陪著媽媽,這樣你可以去上班。齊婭“嗯”了一聲,覺得這也確實是唯一的辦法。過了這個星期,她也不好意思繼續再請假。如果在縣城醫院,她的時間就自如多了。齊婭問道,你是今天走嗎?齊鈞說,我坐明天上午的高鐵,早上再去看看媽。
兄妹倆朝酒店走去,路過步行街的時候,齊婭看到齊鈞的襯衣領口的黑色臟跡已經很明顯。又刮起了風,他縮著脖子,像一個姿態卑微的小老頭。齊婭突然想起母親說的話,你哥真是不容易的,每天加班,連周末都沒有。齊婭問母親,你覺得我哥這些年賺到錢了沒有?母親正在拖地,她停了下來看著窗外,說道,沒有多少錢。齊婭問,你怎么知道的?母親說,你嫂子有時會為了錢,跟他吵。我都聽到了的。
齊鈞又接起了一個電話,他一邊說話一邊過了馬路,徑直朝前走。齊婭看著那些打折的商鋪,一家休閑店門口,擺放著一個碩大紙箱,里面堆放著各式打折衣服。紅、綠、紫、黃,各種顏色早被人翻得纏繞在一起。齊婭在里面挑選了件棕色的圓領毛衣和一件打底的黑色T恤。齊鈞在酒店大堂等著她,她將衣服遞過去說,回房間洗個澡,換件衣服。齊鈞皺著眉說,浪費。齊婭說,不厚,回了廣州也能穿。
兩人在電梯間,齊鈞突然說,剛才你嫂子打電話,希兒發燒了,現在去醫院了。齊婭問道,咳嗎?齊鈞說,只發燒,不咳。齊婭這些年獨自帶著孩子,儼然成了半個兒科醫生,她說,如果不咳,十有八九就是病毒的。如果是凍著了,就會先流鼻涕,咳嗽,再發燒。齊鈞用懇求的眼神看著她,要不,我今晚先回去一趟?
希兒是哥哥的第二個孩子,是個十歲的女孩。相比于孫子卓卓,母親似乎更喜歡這個孫女。如果不是希兒的外婆從鄉下到了廣州,接替了她的工作,母親應該還在廣州。她總是在和齊婭聊著天的時候,講起希兒。很多時候是她剛會講話,上幼兒園的時候。她清楚地記得那些事情,講完之后哈哈大笑。齊婭并不愿意聽她這些,常常岔開話題。她會想起琪琪,從未和奶奶、外婆有過這樣親密的時候。母親在她讀高中期間,來到她們中間。是一個至親的長輩,也是一個客人。每次琪琪月假回來,母親都會像她讀書時一樣,精心做上幾瓶泡菜,去菜市場買上兩斤小鯽魚,去鱗剖肚,裹上面粉,炸得黃澄澄讓她帶到學校去分享給同學。這都是琪琪愛吃的。琪琪喜歡她,但是這些都抵不過在懷里喂過、抱過、鬧過的感情。
從電梯里出來,進了房間。齊婭才說道,那就下午看看媽,你再走吧。等事情忙完了,下次直接去縣城。齊鈞說,嗯。你結了賬,我把錢轉給你,這下不讓你出。齊婭說,入院交的錢估計也花得差不多了,有些人說,ICU一天能花掉幾萬,十幾萬,我看也還好。齊鈞說,媽又沒有做手術,就用了些藥。齊婭說,醫保也能報一部分,媽如果醒來了,如果花多了錢,她肯定會急。
齊婭知道母親素日節儉,尤其是不愿意齊婭替自己花錢。她在微信上學習了一堆的養生之道。有一次,母親一邊泡著腳一邊看手機,視頻里正在講人參和天麻的養生功效。齊婭問道,要不要給你弄點天麻吃?母親眼睛一瞟,你信這些,這都是騙錢的。她所信的,都是不要錢的東西。比如淘米水洗臉,艾葉和花椒泡腳,木梳子刮頭皮和脖子。小區里一些老人會被公司請去參加各種活動,許以羊奶、文化衫的報酬。母親羨慕他們平白得到了衣服,但是她卻從不去參加。她怕自己意見不堅定,再加上臉皮薄,會把口袋里的一點毛票子都騙走。她叮囑齊婭不要有一分錢就花一分錢,要把錢存起來。以后碰到事情需要用錢,也不至于慌亂。母親羨慕小區里有退休金的老人,她常說,他們一個月有兩三千還嫌少呢,如果我一個月有一千元,我就心安了。想到這兒,齊婭說,媽手上要有點錢,才會有安全感,人老了可能都這樣。齊鈞說,只要不生病,他們其實花不了多少錢。齊婭說,現在不是生病了嗎?齊鈞沒有再接話。齊婭看著他低垂著頭坐在床沿,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知道他的難處:難做的業務,生病的老母,還有兩個上學的孩子。現在,岳母又住在了他家里。她安慰道,所幸媽媽沒有做手術,也好了。替我們省了好多錢。
下午四點多,兄妹倆便去了醫院,在視頻里見到了母親。這一次,齊婭看見母親,臉似乎腫了,臉色發黑,不如早晨那樣精神,口齒亦不清晰,完全聽不清楚了。齊婭叫道,媽,媽。母親嘴里“嗯”了一聲,說了一串聽不懂的詞。齊婭問齊鈞,你有沒有發現媽的狀態變差了?齊鈞跟著叫了兩聲媽。母親又說了一句話,齊婭聽著好像是,把煤爐子提到外面去。齊鈞又說,媽,我先回去兩日,辦好年假手續再過來陪你。齊婭聽清了母親的念叨,棉花,棉花,曬棉花。母親嘴中的煤爐子,應是在老家時用的蜂窩煤。每到秋冬,就會請做煤的在家做上幾百上千個煤。在爐膛里裝上三個煤,用來做飯或者烤火。母親起碼有十幾年沒有使用過煤爐了。母親沒有認出他們來,在過去的場景里胡言亂語。她沒有更好,而是變差了。
醫生對于他們的疑問,給出了兩種可能。第一種,是進入了恢復期的正常反應。第二種,有可能是朝不好的方向轉變了,需要再做一次CT檢查確診,看是否有再梗惡化的可能。齊婭急了,不是都要轉普通病房了嗎?醫生說,腦梗病人的變化很快,很兇險,情況隨時都有可能變化。
齊鈞問道,什么時候做CT?醫生說,目前生命體征都還穩定,可以觀察到明天做檢查,這種情況不適宜移動。齊婭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不祥預感。就像剛才在視頻關掉之前,她突然覺得母親離自己特別遠一樣。她看了看齊鈞,他陰沉的臉上滾動著油光,像要滴下水來。
齊婭醒來的時候,醫院的電話正好打來。那時是凌晨四點二十四分,母親已經再次陷入了深度昏迷。齊婭一晚上都沒有睡踏實,接到電話反而踏實了,似乎就是為了等著這個消息的到來。
醫生指著CT單上如同核桃仁的灰白色區域,在上面比畫著,這里,這里,都是新出現的梗死灶。齊婭看到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如同被撕裂的漁網。她看不懂,卻感覺母親的生命正在漁網里掙扎和流逝。她和齊鈞同時問道,那怎么辦?
醫生的語氣有重復了一千遍的平穩,現在你們有兩種選擇,要不馬上進行開顱手術,去除腦水腫和血栓。要不就放棄治療,將人拖回家,保守治療已經沒有意義。
齊婭的心臟被這個消息激得彈跳了起來,她沒有想到,病情又變得這么嚴重,一下子又將人逼到了這樣的十字路口。她這次沒有猶豫,對醫生說,我們選擇手術。她看著身旁黑沉著臉的齊鈞,說道,哥,你說呢?齊鈞問醫生,手術是不是有風險?醫生看著他們,這正是我要跟你們談的,看病人的影像,腦梗面積大,伴腦水腫,手術之后極有可能是植物人。齊鈞又問,概率有多少?醫生說,悲觀一點說,手術只能保命,基本是植物人。當然,也不可能排除百分之一的希望,一百個人中間,或許有幾個幸運的。只是后期的康復也是很艱難的,病人不可能和生病前一樣。
齊婭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醫生,他這番殘忍的話只是嚇那些膽小的人。這些醫生總是需要家屬下決心時,所以總要恐嚇一番。齊婭扯了扯齊鈞的胳膊,她害怕他被醫生嚇到,而直接選了回家。齊鈞說,醫生,我們考慮一下。那醫生說,盡快做決定。兄妹倆退到走廊盡頭的電梯間,挨著窗戶站著。窗戶是關著的,整個空間都是密閉的。齊婭嗅到了死神的氣味,就像當初父親走時那種味道。它綁架著她,令她整個人無比沉重,腳邁不開,腦袋混沌,只有眼淚流個不停。她對齊鈞說,每個醫生在手術前都會這樣說,琪琪小時得過兩次肺炎,每一次我都要被醫生說的話嚇死。齊鈞看著她,沒有作聲,就呆呆看著。他的眼睛也紅了,血絲根根分明。齊婭再次強調,他們說的都是最糟糕的狀態。她的心中沒有想過還會有別的選擇,他們都需要勇氣去下定決心,忽略手術單上密密麻麻的疾病名稱和定義。
老家的房子,你什么時候去過的?齊鈞問道。齊婭答道,前年。父親走了,母親也去了深圳。她還是兩年前的清明節,去父親的墳頭上清理雜草。草長得茂盛,墳頭上還長出一棵小樹,已經結結實實有一拇指粗。老家的房子一直在,七八年前,村里打過幾次電話,房子漏雨,房頂長了草,就要成為危房,要家里人回來修繕。村里一個遠房叔叔,齊鈞兄妹叫他登叔,他平時做些收購生意,不同的季節,收購黃豆、棉花等物。他出面替家里換了堂屋和三間臥室的屋頂,給他做倉庫使用。母親和他講好了,只要她不回家,他是將房子用來住,或者做倉庫都沒有關系。但是她一旦回來養老,房子就得還回來。房子交給了登叔,就連每年清明給父親墳頭除草、掛清明旗的事情也一并交給他去做了。
齊鈞又問,房子能住人嗎?
齊婭看著齊鈞,意識到他為什么要問這些。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不敢相信他做出了這樣殘忍的決定。你要放棄媽媽,將她拖回老家等死?她看到齊鈞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意識到他是認真的。齊婭對他大聲叫道,是不治了嗎?齊鈞,媽才七十歲!她看到齊鈞的眼睛要沁出血來,他在控制著自己的眼淚。她哭著說,萬一,做了手術好了呢?可是拖回去,就不可能好了。齊鈞終于說道,開刀就算救回來也是植物人,那和活死人有什么區別?齊婭氣道,醫生也沒有說百分之百啊!我這幾天都在查資料,很多被醫生判了死刑的人都活了下來!齊鈞說,媽可以活,那樣活是她愿意的嗎?你有沒有查過,腦梗手術后,好的康復進口針,一針快一萬,不能報銷。我們倆的家底夠給媽打幾針?齊婭說,也可以不打,在家也能做康復。
一個女人不知從哪里走出來,站在電梯處打量著他們。齊婭沒認出她是誰,她一副想探聽他們談話的神情,齊婭瞪了她一眼。她突然開口說道,我爸腦梗手術之后,在床上癱了八年才走。齊婭想她一定是聽到自己和齊鈞的爭論,所以才插進來說幾句。齊婭說,你爸雖然癱了,多活了八年呀!女人尷尬地一笑,說,那也是。如果不治,心里也過不去啊。照顧了八年,心里就沒有愧疚了。電梯門開了,女人走了進去。
齊鈞說,媽媽最好的結果即使沒有成為植物人,也會癱瘓。如果真這樣,你會不會辭掉工作照顧她?齊婭抹了一把淚,一股氣從肺腑竄出,她尖著嗓子說,你的意思是,媽媽就歸我一個人照顧嗎?為什么不是你把媽接到廣州,她可是去年才從廣州回來!
這句話幾乎是顫抖著說出來的,她是真生氣了。一直以來,她隱忍著從來不提舊事。現在她毫不留情地將那些傷疤揭了出來。琪琪三歲那年,她離婚,獨自帶著孩子生活,沒有錢請保姆,只能將孩子放到托管中心。琪琪小時被很多熟人和朋友都帶過。一直到現在,她們都在笑她是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母女倆總有特別艱難,又不好意思麻煩別人的時候。有一次,她患痔瘡做了一個手術,起不了床,做飯、接送孩子都是問題。還有一次,是琪琪得了重型肺炎。她只能想母親,就像小時候碰到困難總會想到她一樣。
齊婭給母親打電話,求她來幫忙幾天。她在電話里面哭,承諾最多不超過十天。縱是這樣,她也沒有等到母親。母親的口氣顯得十分為難,嫂子那邊不放人。齊婭對親情心灰意冷,他們三個人帶一個孩子,還放不出一個母親過來。她甚至懷疑,她童年和少年時期享受過的溫暖,都是她的錯覺。母親每晚在樓下倒垃圾時給她打電話,問她或者琪琪好些了沒。她有氣無力地說,電話里說這些有什么用呢?我連一個倒水的人都沒有。我如果死了,你是不是都沒有時間過來看我?母親聽了這話,聲音一反常態地提高,說的什么話,要死也是我先死。你們把我分成兩半吧!要是我有天死了,你們的日子是不是就不過了?齊婭更加委屈,她說道,難道我不是你生的嗎?為什么你就喜歡哥哥。母親說,我怎么就只喜歡你哥了?我一直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他讀了大學,你也讀了大學。齊婭脫口而出,為什么哥哥讀大學就是理所當然,我上一個大學就應該感恩戴德?母親深深嘆了一口氣,聲音已經帶著哭腔。她說,哪個要你感恩戴德了?我老了,又沒有指望讓你養的。齊婭也哭了,是的,你一門心思就想著靠你兒子。那是一次令人記憶深刻的爭吵。母親連著幾天沒打電話,后來再打的時候,她說,廣州太大了,我不知道怎么去車站。再說,他們都指望著我。我就這樣走了,你嫂子會恨上我的,以前的好處就一分都沒有了。齊婭病好了,氣就消了一些。以后再碰到難事,再也不向母親提出這樣的要求了。
齊婭現在舊事重提,看到齊鈞的臉變得愈加冷峻,黑云籠罩。齊鈞低聲說,我不知道這些事。齊鈞說的或許是真的,他經常去外面出差。他看著齊婭,一行淚沿著鼻梁流下來。這是齊婭第一次看到他流淚。齊鈞說,以前,我和媽聊天的時候談起過這事。媽說,如果有一天,她突然得了重病,她不想像爸那樣,拖自己又拖家人。她只想痛痛快快地走。齊婭看著齊鈞,試圖在他臉上辨出真假。她和母親相處一年多來,她們談過死亡。她是說過,到了走的那天,她想快點走之類的話。可是她們談論的都是一二十年后的事情,而且每一個老人都是這樣說的,她們都不知道這一天來得如此之早。母親應該只是隨意說說,不可能有這樣的先見之明去交代自己的兒子。齊婭說,我們健康的時候都是這樣說的,可是真正得病了,誰不想活啊!
齊鈞說,如果成了植物人,我們又該如何?是請人照顧,還是我們自己照顧?植物人身邊不能離開人。植物人不是一年兩年就能醒來的。齊婭沒有吭聲,她腦子里飛速地浮現起母親睡在床上毫無知覺的畫面。她不可能天天向老板請假,她這個年紀被開除之后再找工作已經很難了。琪琪還在讀高中,她省吃儉用,攢著每一分錢,未來還有很多用錢的地方。她越想越心涼,淚眼婆娑地看著齊鈞說,你說怎么辦?齊鈞說道,一萬個植物人中間,只有兩個能在幾年后自然蘇醒。
齊婭不再說話,現實像座山一樣壓著她,她蹲在墻角哭泣。她聽到齊鈞走到了一邊,給登叔打著電話。他在請求登叔叫幾個人把老房子清理一下,鋪好床。他要將媽媽拖到老家去了。她聽到齊鈞還在問,鎮上有沒有現成的棺材店。齊婭看著他舉著電話踱來踱去,聲音忽遠忽近。她的世界一下子又模糊了。
齊婭在結賬窗口見到了上次的那個女人,她剛繳完費,女人看著齊婭腫得像燈泡一樣的眼睛和手中的一疊結賬單,并沒有追問母親的病情和去向,只是朝她點了點頭。齊婭主動問道,你愛人醒了沒?女人說,在好轉,只是脫不了呼吸機。齊婭問道,一直治嗎?女人說,不治就是死,賣了兩套房了,還有兩套房可以賣,反正都是他賺的。齊婭沒有再聊,匆匆去樓下。結賬時發現落下了一張單子,又去上樓找醫生開單。這次上去的時候,碰到了醫生和一個男人談話。男人身邊圍著幾個人,神情焦急地簇擁成一團。齊婭判斷病人應該是剛送進去的,和母親一樣緊急的情況。那男人對醫生說,做手術,請馬上做手術。他身邊的一個女人追問醫生,做了手術,一定會成為植物人嗎?男人打斷了她,不做就讓拉回去等死,萬一成植物人了,我們回家還有媽喊!醫生快做手術,不要再耽誤時間了。齊婭被這幾句話擊中,動彈不得。這個長相普通,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和他身邊的三個女人看起來也不是富人的樣子,她想到了馬上要被送往老家,等待著大限到來的母親。他的勇氣讓齊婭心痛無比——不是所有的子女都是同樣的選擇。
母親回村的路上下起了大雨,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到屋的時候,雨反而停了。登叔在禾場里等著。救護車剛停住,一群村人都擁了上來,迎接母親的歸來。村里的嬸娘啞著嗓子,帶著哭腔叫了幾聲秋艷,秋艷啊!齊婭眼淚本來干了,幾聲一叫,跟著哭了起來。
老房子是早就陳舊破敗的。門前的衰草應是剛被清理過,正堆在屋角燃起一股濃煙,空氣中充斥著一種久違的煙熏味。母親被抬到了一張床上。床是父母親以前睡過的,沒有支蚊帳,房間空空蕩蕩的,登叔之前在上面堆滿了裝著谷物或者棉花的袋子,現在空氣里還有一股未被通風流轉的陰潮味道。床已經鋪整齊,被子很厚實,床旁站著一位鄰居大嬸。齊婭感激地看著曾經熟識的面孔,叫了一聲,嬸娘。齊婭知道從自家出門右轉上小路,第三家就是這個嬸娘的家,但是她忘記了她的名字。嬸娘說,太突然了,還指望著她過幾年回老家了,我們每天一起打紙牌呢。齊婭給母親蓋好被子,坐在她身邊守著她,替她按摩身體,她的手及四肢都是冷的,臉浮腫了一大圈,臉上的皺紋反而被撐平了,不像她了。她嘴微微張著,呼吸粗重,對過來探望她,叫著她名字的人毫無知覺。陸續有人進來,然后走出去,齊鈞陪人說話。登叔搬進了一張四方桌,堂屋里擺了同樣的兩張。齊婭不知道何意。等到舅舅和姨媽們陸續聞訊趕了過來,空曠的老屋子慢慢填滿了人。桌子底下放著一盆炭火,桌旁坐著打牌和看牌的人。大家一邊打牌,一邊說話。齊婭才記起,這是屬于農村人的講究,以這種儀式去送走一個人。
母親有七兄妹,她排行老三,小弟溺水早早夭折。前兩年,二哥患病去世。在世的兄妹還有五個。父親在世的兄妹,雖久未來往,聽到消息也過來送行了,一些年沒有聯系,變化很大,都成了老人。姨、舅媽、伯母的女性親戚,站在床邊哭幾聲之后,坐到了人群里面。房子一下子就熱鬧了。齊婭和母親成了置身事外的人,讓齊婭產生了一種漂浮的不真實的感覺,她又生出了夢中之感。其實一年中總有幾次會夢見老家,但是在夢中從未有過這樣的場景。
齊鈞一直在忙,忙著打電話訂棺木,按照鄉間的殯葬風俗提前請好做道場的人。她聽到他在說,人還在,應該就是這幾天。什么,不能提前訂的啊,人走了再打電話啊!齊婭心中一股悲涼,母親真的要走了。請過來幫忙的人,總有事情詢問齊鈞,要不要提前準備好孝布,買好毛巾和煙。村里辦白事的規矩,來客上禮譜時都會贈送一包煙和一條毛巾。齊鈞臉上的悲傷已經褪去,只剩下冷靜。他提前聯系著一切善后的事宜。齊婭從這里才能深刻體會到,自己與他在眾人心中的不同。她看了看母親,無論她怎么否認,其實她對待自己和齊鈞也是不同的。這就是為什么齊婭單獨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就是母親最愛的孩子。一旦有齊鈞在身邊,她便會感覺到,齊鈞才是母親心中最重要的。答案可能就在這里了。
齊婭偶爾離開母親,站在禾場里看著老房子。屋頂上長起了幾叢草,還有一棵一人高的細小的樹,幾片枯葉在風中搖曳戰栗,更添了荒涼之感。這樣的場景,讓人想起了父親。他經歷了兩年癌癥病痛的折磨,生命力一天天被抽離,臉色是一日一日灰敗。他硬是將自己最后一兩肉、最后一口氣消耗掉了,變成了一個骨架之后,才終于走了。如此漫長的時光,把所有人的悲傷都沖淡了。母親是一個極有耐心的女人,也受不了那么長的告別。到最后階段,她甚至祈禱他早日解脫。她說,一個人這樣走,真的太造孽了。以后,我如果和他一樣,我就自己找路子了。想到這兒,齊婭覺得母親那時還年輕,真正到了身臨其境的時候,未必會是這樣選擇。老屋旁有一棵樹,它曾承載了很多兒時的回憶。如今,樹干粗壯了,遍身樹瘤突起,在冬日灰色的天空印襯下顯出衰老之態。一大半光禿禿的樹枝罩住半邊屋頂,如同兒時用墨水吹出來的樹枝畫。齊婭知道,來年清明節的時候,它必將茂盛得像一把傘,如獲新生。只有母親,看不到了。所以,人還不如一棵樹。
一個穿著睡衣的中年女人抱著一床棉被走到禾場里。從堂屋走出來兩個鄰居和她打招呼,來了?女人面容枯槁,勉強笑道,嗯。她是過來找她婆婆的,原來她是鋪床的那個嬸娘的媳婦。此刻,她的婆婆正在堂屋看牌。有人對著屋內叫了一聲,嬸娘出來了,她大聲說,這么冷的天,你把他抱出來干什么!齊婭才知道,被子里裹著一個孩子。想來是天生孱弱,才捂得如此嚴實。齊婭望過去,從被子中間露出一張沒有血色、干凈、惹人疼惜的孩子臉。婆媳倆邊說邊往家走。屋內,大家在談論女人懷中可憐的孩子,已經七歲多了,患了先天性貧血的疾病,一個月就要去醫院輸一次血。大家感嘆,這是一個無底洞,一點錢都花在他身上了。一個老人說,有什么辦法呢,才幾歲,又不能丟了,萬一再大些,好了呢。齊婭大舅一邊往桌上扔下一張牌,一邊說,只有我們這些老家伙,生病了就沒有什么好治的了,死了一床草席一裹,一了百了。
齊婭不知道大舅這句話是不是另有所指,但看他的臉神色正常,完全沒有因自家三妹的即將離去而現出悲傷之色。他也會在打牌、上廁所的間隙去母親的床邊,叫上一句,秋艷啊!大哥手上糊了粑粑,三吃一,你起來幫我“挑下土”啊!“挑土”是母親老家的土話,是代替手氣不好的人繼續挑戰的意思。他對齊婭說,你不要這樣盯著看,還沒有到時候。你大舅媽走的時候,可是拖了一個星期。齊婭為他對死亡的淡然和冷漠感到吃驚。他轉身又上了牌桌。齊婭記起年少時,村莊里那些老人,走得都是無聲無息的,上個月還能看到他,等到某一天想起好久未見,問起他時,原來早走了,骨頭都能打得鼓響了。能送醫院去治療的很少,要不自己拖好了,要不拖些時日,茶飯不思、滴水不進就走了。沒有人問起母親的治療過程,也沒有人懷疑這種結果有何不對。大家都覺得死亡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讓齊婭之前因為放棄治療積攢的內疚,如沙子一般散著,在心中攤成一團。就連悲傷都被壓制住了,她沒有再流淚。
齊婭的四姨和四姨父因為要管孫子,到晚上才過來。四姨交給齊婭一部手機,這是母親留在她家的,因為那天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所以落在了她家。齊婭將它緊緊握在手里。母親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話,這是一個紀念。母親的手機沒有設屏保密碼,手機屏幕是希兒的照片。齊婭不知道她的燒退了沒有。嫂子和侄子還沒有回來的意思。她已經告訴琪琪可能要請兩天假,送外婆最后一程,等她電話就可以,因為外婆可能還有幾天時間。
齊婭劃開手機,看到了母親的備忘錄,上面詳細記錄著她每一天的買菜情況。花的每一筆錢,還有收廢品的錢。應該是語音翻譯過來的,很多錯字。齊婭將它關上,她不敢看。看了就會心疼。
日子又過去了一天,母親離目的地又近了些。來探望的人少了,兩邊的長輩留在這里,做好了持久守候的準備。因為沒有地方住,臨時又開出兩張床。其他的人,借住在了鄰居家里。
齊婭坐在母親身邊,替她按摩著手、腳。她和母親從未如此親熱。母親的手掌比昨日溫熱,她將母親的手指甲和腳趾甲修剪得干干凈凈,大拇指的指甲很厚,費了一些功夫,因為母親已把它使用成了一個日常的堅硬工具,用它掐青菜、刮土豆皮、縫衣服。一圈黑色的印跡從表皮侵入了肉里,洗了幾次,也洗不凈了。母親兩邊的大腳趾都有一個大拐,像兩把鐮刀。應是鞋子穿得不合適,被憋得變了形。齊婭心疼,原來母親的身體是這樣的,令人不忍相見。
這一天,仍然有過往認識母親的一些熟人過來探望。進入冬季,田間無甚農活。再者,鄉村的年輕人都出去了,一點事情就能興師動眾。母親雖然十幾年沒在老家居住,但大家都沒有忘記她。鄰村的嬸娘看著閉著眼睛的母親,對齊婭說,這么看著你媽像睡著了一樣,還和以前差不多,沒有變老啊。
齊婭看向母親,她臉上的浮腫消退了一些,現出了原本的眉目。呼吸也較昨日平穩,一直半張的嘴此刻合攏了,確實如睡著了一般。回來后,她滴水未進。齊婭隔一段時間,就用棉簽將她的嘴唇沾濕一下,嘴唇依然干得卷起了皮。在齊婭心中,她的母親從未年輕過。但是,這些年,她是有改變的。土地和太陽同時在她皮膚上留下的褐色烙印,被大城市的空氣淘洗后慢慢地淡了。手上和腳上的皮膚仍舊粗糙,摸起來像塑料袋,紋理像刀刻一般縱橫交錯,上面遍布著老年斑。只是一貫鎖著眉頭愁苦的神情收斂了一些。齊婭覺得優渥一些的日子真能改變一個人的氣質,她如果打扮時尚一點,像一個城里領著退休金的工人。但是,當母親忙完手中的事情,將目光無意落到她身上時,齊婭發現,那種神情又冒了出來,它們一直都在,只是隨著母親一起老去了。
琪琪是下午的時候趕過來的。齊婭怪她,不是叫你晚一點,等我電話通知的嗎?琪琪說,再過三日,我要月考。齊婭推算著,那怎么弄?月考可不能請假。琪琪說,我現在來看外婆,不是更有意義?齊婭覺得這話確實沒錯。她將琪琪帶到床邊說,你叫下外婆。琪琪問,外婆還能聽到嗎?齊婭說,說不定聽得到呢。琪琪聽話地叫了幾聲外婆,坐在剛才齊婭坐的椅子上,學著她的樣子替外婆按摩手。齊婭看到這一幕,心中一熱,很是欣慰。她去給牌桌上的人加火添茶。
琪琪突然站了起來說,媽,我剛才給外婆按摩,按到了她打針的地方,她的手一縮,還蠻有力氣。齊婭愣愣地看著她說,不可能吧!琪琪急了,是真的。她指著外婆的臉,叫道,你看,外婆在哭。所有打牌的人都停了下來,圍在她身邊。齊鈞聽到音訊,也從外面小跑進來,他跪在床邊叫道,媽,媽,我是齊鈞。一行淚緩緩地從母親的眼角流了下來。齊婭心狂跳,她也沖過去叫道,媽。又是一行淚流了出來。齊婭對齊鈞叫道,媽活了!媽活過來了!
很快,大家都亂成了一團。齊婭說,趕緊叫救護車,送醫院。齊鈞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對母親說道,媽,你是不是醒過來了?如果醒了,你就眨下眼睛,動下手。大家都盯著她的動靜,但是母親沒有動。大舅走近床邊,湊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叫道,老三,老三!母親不動,只有眼淚一直在往外流。大舅立起身,擺了擺手說,不用去醫院,這是回光返照了。
齊婭說,這不是回光返照,這是好轉了。大舅說,那也不能送醫院去折騰,在屋里,我們兄弟姐妹都陪著她。如果她真的能活,就會自己挺過去的。齊婭看著齊鈞,看到了那股熟悉而決然的表情,她從這張臉上看到了他的決定。她說,媽不吃不喝怎么挺過去?起碼也得輸液吧。五姨說,去廚房熬點米湯來。很快,一碗米湯水就過來了。齊婭用勺子沿著母親的嘴角慢慢喂下去。她不敢喂多,一點一點地試探,似乎面前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她說,媽,你吞下去啊。喂了一小勺之后,母親呼吸時,嗓子里帶出一股水泡聲。齊婭不敢再喂,怕把人嗆死了。齊鈞這時說話了,媽還不會吞東西,看晚上什么情況吧。齊婭看著他,當著眾多親戚的面,她沒有與他爭辯。他是長子,理應由他做主。
齊婭的長輩們談起了他們所知道的死而復生的奇跡,也談起了回光返照。他們說,秋艷如果就這樣活過來了,倒是一件奇事。五姨說,這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齊婭跟在齊鈞的后面,她將他拉到一邊,問道,要不要送去醫院?這樣不吃不喝,好人也可以拖沒。齊鈞說,再看看吧。齊婭說,腦梗病人,時間就是生命。齊鈞穿了件鄰居給他的黑色棉襖,眼眶周圍黑得像抹了一把煙灰,老了十歲的感覺。他反問,去醫院做手術?齊婭搖頭,不做手術,保守。齊鈞冷哼一聲,這不又回到了以前的問題上了嗎?媽媽有沒有后遺癥,能不能回到從前?齊婭說,醫生不是說媽媽會成為植物人,可是她現在手能動了,還會流淚。所以,他們說的未必就是對的。齊鈞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那你做決定吧!他丟下了她,走到那棵樹底下蹲了下來。齊婭走過去,她終于下定了決心說,媽的醫療費和康復費,我出一半。
齊鈞站了起來,欲言又止。他說,你很有錢,對吧?齊婭往后退了幾步,看著他。齊鈞繼續說,你讀書欠的錢,是誰幫你還的?我上班那幾年就是還家里的債。還給爸治病、你讀書借的錢。這些,媽不讓我告訴你。你自己難道不知道?你現在高高在上的,顯得只有你孝順似的,你以為我心里好過!齊婭猜到了齊鈞為家里做的這些貢獻,只是她從來不會在他們面前問起,知道了又有何用?她能將錢還回去嗎?
齊鈞丟下她回了屋,齊婭愣在原地沒有動,她發現自己剛才有一瞬間的害怕,她竟然害怕齊鈞被自己說服了,那么她該如何兌現自己的承諾。這種感覺來得如此突然,卻又那么真實。她驚恐地環顧一下四周,整個世界都讓她生出陌生之感。琪琪來到了她的身邊,她問道,為什么不把外婆送醫院?齊婭說,問過醫生了,這是回光返照。琪琪過來抱住她的肩膀。齊婭突然問,如果有一天媽媽像外婆這樣,你會怎么辦?琪琪抱住她,你不會的。齊婭說,萬一呢?琪琪說,媽媽,只要你沒死,我就要給你治。齊婭聽到這話,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泣不成聲。
齊婭在網上找了一個北京的醫學專家,他有一個在線答疑的工作室,她將母親的情況描述了一遍,等待著他的回復。大家從病床邊撤退,又回到了牌桌前。齊婭聽大舅講起了母親,他說,你別看秋艷一輩子老實,小時候可是一個不好惹的。齊婭感興趣,問道,怎么不好惹?
大舅說,別看你媽只讀了小學二年級,聰明著呢。她不僅能寫字,字寫得還不賴。你媽當初想繼續讀書,在村口的樹下打滾,半個村的人都來看。四舅接著往下說,犟得很,絕食兩天。有什么辦法呢,家里窮得飯都吃不上。四舅回過頭對著齊婭說,你媽說,我不吃飯,不穿鞋,只要能讀書。齊婭看著母親,不敢相信那么老實謙讓的母親,竟然會有這樣的時候。這些屬于她的往事,母親沒有提過。在那么多年春節的守歲時間里,她一次一次講起兄妹倆的小時候,唯獨沒有提過自己。
大舅繼續說,我們幾兄妹,只有秋艷吃的苦最多,因為她最霸得蠻。十歲多就上堤給一個隊的人做飯,去農場鋤草賺工分。嫁給先炎,他又是一個多病的。十畝地,差不多是她一個人種的。現在好不容易要享點清福了,又要走了。幾張紙牌甩在桌面上,四舅和牌了。他嘴上的煙灰掉到了火架的罩布上,很快就燙出一個洞。他罵道,日你的媽!一陣手忙腳亂,牌落在了地上。大家都在撿牌。牌局繼續,他們繼續講著曾秋艷的事情。曾秋艷愛干凈,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她的床上堅決不能坐人。為了讓床平整,床單的四個角吊著石頭。曾秋艷怕狗,小時候背豬草,小腿巴子被狗咬了一塊肉,后來見到狗就怕。曾秋艷心善,家中炸了油坨子,先給橋下的乞丐送過去一碗。
他們嘴中的曾秋艷,是齊婭不熟悉的母親。齊婭聽得新奇,卻又心酸,她看著母親,不知道她能否聽到這些。齊婭又端來一碗熱米湯,突然發現母親的臉色再次灰暗了下來,嘴張開著,呼吸比剛回家時更為沉重困難,連眼睛都半睜著,可以看到灰色的、暗無光澤的瞳孔。齊婭叫道,大舅,你看我媽。大舅握著一手紙牌過來,看了看說道,我說得沒錯吧,前面是回光返照。他看了看齊婭手中還端著熱熱的米湯,說道,不要再給你媽喂了,讓她早點走吧。拖得越久,越作孽。
齊婭放下了碗,她突然有了一種塵埃落定的心安。不是她和齊鈞耽誤了母親,只是回光返照。她太需要這樣的理由來安慰自己。正在此時,醫生的回復過來了:從謹慎的角度看,送醫是比較理想的選擇。建立靜脈通道是一種基本的支持性措施。出現縮手、有流淚反應等情況,有可能是回家后未能補液,機體脫水暫時緩解顱內壓出現情況,說明病人在自行好轉。還有一種可能:腦部嚴重病變導致神經功能抑制。而當身體內部的應激機制啟動時,神經系統可能會出現短暫的興奮性反應,從而出現這些看似恢復意識的動作,也就是民間認為的回光返照。
齊婭仔細辨認著這些話語,心里沒有答案。真相到底是什么呢?齊婭好想問母親,怪不怪她和哥哥。母親的動靜越來越大,身體被極度壓縮之后才朝外吐出一口氣。整個臟腑發出一種奇怪的哀鳴聲。這讓齊婭想起了兒時的某一天,家里請來打井隊,在老屋旁邊用鉆頭探進去幾十米,打了一口井。手搖鐵柄,水就吸上來了,汩汩流出。但是每日早晨,必要在井口里放一瓢引水,不間斷地使勁搖柄,塑膠的密封圈上上下下,水就上來了。碰到干旱的季節,無論加多少水,水都會久搖不至。整個管道發出的正是這種嘶啞的、拼命吶喊和渴求的動靜。手壓得越起勁,聲音就會愈大。原來這是對活著,對生命渴求的聲音。齊婭不敢看母親,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她害怕記住母親此刻的樣子。四姨過來,她幫自己的姐姐按緊脖子下面的被子,說道,要走就早點走算了,自己吃虧,不要放不下。
一旁坐著的長輩們在談著母親——一個叫曾秋艷的人的生平。他們認為,母親的最后時刻來到了。他們懷念的是一個已經故去的人。
齊婭站在一座橋前。兩塊窄窄的預制板搭在一起,懸在河面,便成了橋。它橫在村口,是進村的必經之地。過了橋,往前走五百米就到了家。天空下著大雨,風將雨刮得到處飛,拍在臉上。她正在猶豫,橋頭突然出現了母親的身影,她舉著傘叫她,婭婭,別怕,過來。風太大,她們一起攙扶著過橋。她們緊緊相偎著走了一半橋面,風把母親手中的破傘面連同骨架吹得翻了過來,將她卷入了空中,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個小黑點。齊婭哭著喊道,媽!媽!
齊婭醒了。燈光搖曳,恍如隔世。只不過幾分鐘,如同一世那么長。這個鏡頭是她和母親一起經歷過的,傘吹翻了,人差點吹到河里。齊婭記起了很多事,她長大的過程中,母親給過的愛,像浪花一般朝她涌過來。那些平常的鏡頭似乎被她悉數忘記了,隨著母親的離去,集體復活。她看著躺在那里,再也不會答應任何人的母親。齊婭被冷凍起來的所有的情緒開始解凍,慢慢往外流淌,濕漉漉的,流在了地上,又流瀉到了外面的禾場。
齊婭去了外面,看到齊鈞請來的道士到了。黑色的靈棚搭起了,擺上了桌椅,掛滿了經幡,還有各式的地府菩薩像,在夜色中無比肅穆,如同一座黑漆漆的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宮殿。道士在黃裱紙上寫下了母親的姓名,問母親的生辰八字。齊鈞問齊婭,媽后來告訴你,她到底是什么時候生的嗎?生了七個孩子的外婆將母親的出生日期弄錯了,她記不清第三個女兒來到世上的日期,是農歷十二月初八,還是十二月十八日。外婆甚至弄混了母親的生時。她有時會說母親是早晨生的,有時會說是黃昏的時候生的。總之母親來到世上時,要不太陽剛剛升起,要不就是準備落下。齊婭問外婆,你怎么連這個都弄錯了。外婆一笑,多了,弄混了。一個母親如此糊涂,齊婭覺得匪夷所思。后來才知,那個年代很多這樣的錯誤。母親們絕對不是故意的,她們往往過于信任自己的記憶力,卻不知道勞累會讓時間變得沉重,加速腐蝕掉一些自以為絕不會忘記的東西。
齊婭記得外婆家有一個老柜。柜門上密密麻麻列著諸多姓名和日期。她看到過曾秋艷的名字后面,寫著農歷十二月初八。至于生辰,齊婭不喜歡黃昏,那就當作早晨來到這個世界的吧。齊婭回答道,我媽是早上正七點生的。登叔陪著齊鈞忙上忙下,被任命為這場喪事的“都管先生”。他跑過來問齊鈞,后天晚上,是你媽在世上的最后一晚。你作為孝子,要不要搞場追思活動,回憶一下你媽的生平,答謝一下賓客?齊鈞有些為難地說,現在要搞這個儀式了嗎?我爸走的時候,好像沒有。登叔說,村里有子女到外面打工的,都弄了這個儀式,講上幾句的。齊鈞看著齊婭說,要不你來說?
齊婭參加過幾次追悼會,總會有人深情地講述逝者生平。一個人走了,他就成了一個完美的人。她怎么去寫自己的母親?一個普通人的一生有什么可以說道的?講她給世界帶來了兩個同樣平凡的孩子。為過好這一生,盡了自己的努力。踏實地走好每一步路,吃好每一頓飯,僅此而已。只是,誰又不是這樣的普通人呢?齊婭說,我寫,你到時講幾句吧。登叔又說,還得給你媽寫一副挽聯,掛在靈堂前。齊婭想,該寫一副怎樣的挽聯,概括她的一生?對于世界,她平凡得就像風帶過來的一粒沙。風停了后,沙就歸落于大地。登叔見齊婭面露為難之色,便說道,我怕你們有自己的想法,沒有也有現成的。齊鈞在一旁說,就用現成的吧。
長輩們年紀大了,都去鄰居家歇著了。守夜的人慢慢也散了。房間還有一桌牌,弄出一些動靜。齊鈞向齊婭解釋,你嫂子已經在路上了,希兒燒還沒有退,路上人又多,就沒有要她過來,讓她外婆在家帶她。齊婭“哦”了一聲,說道,媽最想見的人可能是希兒。她轉念一想,來了又如何,母親還能知道嗎?齊鈞說,我剛才跟媽解釋了。
齊婭想起自己曾經問過母親,嫂子對你怎么樣?母親點頭,還可以的。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花羽絨背心,還有兩條棉褲是嫂子給她買的。這些,夠她每年穿上它們的時候,都會念叨她的好。齊婭有時會在網上買好衣服,直接寄給母親,所以,齊婭不服地說,嫂子給你買根紗,你嘴巴就要念破皮。母親說,那能一樣嗎?你是我肚子里面出來的,我又沒有生她養她。
齊婭知道,母親不會怪他們。只是當時間遠去,他們慢慢走向老年,他們一定會后悔。他們會在某個突然的瞬間,在某個夢醒的半夜,在知道某個腦梗昏迷病人,經過積極手術最終活下來的時候,想到母親,齊婭想到了小區里那個走路歪歪扭扭的老人,他活著,能自己走路,在每一次推門回家的時候,一定有人叫他爸爸,或者外公、爺爺。齊婭低聲說,我們一定會受到報應的,并且經受折磨。齊鈞沒有聽清,他問,你說什么?
齊婭沒有再說話,獨自走出棚子。從燈光里生出一條路,越來越寬,朝無邊的田野里蔓延出去。遠方黑壓壓的,盯著久了,會發現一些東西慢慢浮現出來,飄浮在空氣里,朝天上飛去。齊婭抬起頭,天幕中掛著幾顆寂寥的星,散發著冷冷的微光。她想起母親曾說過,地上走一個人,天上就多一顆星。母親給她講這些神話時,也才三十多歲。齊婭記得當時說,媽,你不會死。母親說,人都會死的。齊婭問,死了怎么辦?母親笑著說,死了就埋了。齊婭說,那我就把你拉起來,給你涂滿香肥皂,讓你香香的。在她和齊鈞還沒有成家的時候,母親常會講起這件事。她說,我們要好好活著,婭婭舍不得我們呢。父親那時還在,他笑著說,孩子的鬼話就是你的迷魂湯。
齊婭感覺自己的臉一片冰冷,眼淚是何時流下來的,在這樣的冬夜就要凍結成霜。一個嬰兒的哭聲響起,過了一會,低低而溫柔的聲音在給孩子唱著童謠:娘疼兒,一世長;兒疼娘,扁擔長。嗷嗷嗷嗷娃睡著,娃娃睡著娘干活。
哭聲慢慢弱了下去,萬籟俱寂。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