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敘事題材來看,《一小片海》寫的是“縣城”,按照時下流行的說法稱為“縣城文學”或“文學縣城”。但熟悉張惠雯的讀者都知道,這種囿于一地的寫法從來不是她的選項。在此,我們不妨將小說放置在另外一個維度上來看,比如關于記憶,關于時間。
男主人公的奶奶病危,他從南方城市回到縣城看望老人家,返程之前他在縣城閑逛,幼年居住的大院早已不在。走著走著,他確定了想看的是曾經讀書的小學,那時他喜歡上了一個從外地轉學來的女孩。最終,他的落腳點是城西的池塘,現在只殘剩一角。顯然,“一小片海”是一種夸張性修辭。兒時,他與伙伴最愛在那里嬉戲。讀到最后,我們發現最讓他放不下的其實是一個“秘密”——他曾受伙伴慫恿,在池塘邊推倒了心愛的女孩。之后。“他”與“她”因家庭原因各自離開了小城。
《一小片海》的敘事結構看似松散,語言看似淡然,實則技巧考究。敘事時空隨著男主人公的視野而輾轉:從外地到小城,從現實到回憶,從老去的親人到幼年的自己,從熹微的親情到萌動的“初戀”。隨著小說向時光深處聚焦,視野越來越明晰,語調越來越柔軟,也越來越傷感。作為惠雯的同代人,我對她筆下的1980年代感到親切:自己尚年少,親人尚年輕,縣城尚簡樸,男孩向女孩表達好感的方式是可愛又愚昧的“暴力”。看到這些,誰不會會心一笑,接著又是黯然神傷呢?
綜觀張惠雯的創作,題材很多元,寫郁熱島國的青春愛情、大洋彼岸的文化沖突、故鄉小城的過往記憶。她最擅長的主題是“情感與記憶”,《一小片海》同樣如此。細讀之下,你會發現這情感的指向是如此幽微,如此美好,與之伴隨的記憶經緯又鑲嵌得如此纖柔。是的,那些曾經在我們初涉人世時發生過、存在過的一切,都已隨時光如煙飄逝。
這種向著過往尋覓詩情構成了惠雯重要的敘事路徑,比如《天使》《昨天》《良夜》等中短篇小說,2024年的小說集《美人》則集中呈現了“時代之美”,當然也不乏“時代之殤”。我似乎感覺到,在明亮平靜的當下時光里,她將自己一點點地沉入過往,蘸著記憶的淡淡馨香,將一代人少年時期“閃亮的日子”打撈出來。就像齊格蒙特·鮑曼在《懷舊的烏托邦》中所說,人們對“烏托邦”的追尋不再朝向未來,而是指向過去,從中尋找的也不是美好未來,而是抵抗不確定現實的力量。
不知為何,讀惠雯此類關于過往記憶的小說,我總是不期然想到北島的散文《波蘭來客》:“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那時”往往意味著未完成的遺憾,但對于惠雯來說,這一切她都實現了。這種心境之下的回望更純粹,更具普遍意義。
(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