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石黑一雄在小說《我輩孤雛》中通過主人公班克斯的記憶構(gòu)建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上海都市想象——“帝國的延伸”和“半殖民地上海”。在前者中,上海遵循西方主導的秩序,呈現(xiàn)出安全、繁榮、文化多元的特征;而在后者中,上海不僅因為戰(zhàn)爭變得危險,同時班克斯也發(fā)現(xiàn)了西方帝國對上海殖民統(tǒng)治的脆弱性。在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帝國的保護后,班克斯完成了從一名“帝國公民”到“帝國孤兒”的身份認同的轉(zhuǎn)變。
[關(guān)鍵詞]《我輩孤雛》 都市想象 身份認同 帝國孤兒
[作者簡介]董健鑫,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240)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5.01.004
作為一個國際作家[1]7-14,石黑一雄本人及其作品中人物的身份認同一直以來都是學界探討的熱點問題之一。石黑一雄在2000年發(fā)表的小說《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又譯為“上海孤兒”)因其標題中醒目的“孤兒”(orphan)概念,長期以來吸引著國際學界就小說主人公的身份認同問題進行探討。例如,有人認為,“小說關(guān)注的是散居經(jīng)歷對個人自我意識的破壞性力量。主人公經(jīng)歷的強烈錯位被描繪成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徹底摧毀了他的自我意識,并使他終生追求身份認同。”[2]149參考文獻為英文文獻者,則引文皆為自譯。然而,小說標題中的另一個單詞“were”則暗示了另一種可能,即主人公班克斯已經(jīng)完成了對“孤兒”的身份認同。但班克斯僅僅認為自己是一個一般意義上失去父母的孤兒嗎?他在成為“孤兒”之前有著怎樣的身份認同?他對“孤兒”身份的認同又是如何形成的?本文首先將對“孤兒”概念進行質(zhì)疑并提出新解,此后基于“地點—身份”(Place Identity)理論,從小說中的上海都市想象入手回答上述問題。
“地點—身份”理論關(guān)注地點對身份認同的意義,認為地點決定個體身份認同[3]80。一些學者指出,地點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具有物理存在和客觀事實的地理實體,同時,也可被視為經(jīng)驗和思想的集合[4]110。“身份認同之所以依賴于地點,因為它依賴于一些物品(例如照片和紀念品等)來參與和展現(xiàn)自身;它依賴于他者,依賴于朋友和家人以及他們共同的記憶……因為身份認同是一種‘安置’,是一種在特定地方的存在。”[4]131-132可以說,在《我輩孤雛》中,班克斯的身份認同與他的上海記憶密不可分。因此,探索主人公身份認同之嬗變就需要從小說中的上海都市想象入手。
一、“孤兒”概念重探
何謂“孤兒”?《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該詞的解釋為“死了父親的兒童;失去父母的兒童。”[5]464這也是一般意義上人們對“孤兒”的理解。基于這種理解,評論家對小說主人公班克斯何時意識到自己成為孤兒,即對孤兒產(chǎn)生身份認同展開探討。一些觀點認為班克斯直到淞滬會戰(zhàn)時期重返上海之后才承認自己失去了父母的現(xiàn)實,例如有學者援引“木乃伊化”(mummification)這個精神病學家約翰·鮑比(John Bowlby)用來描述“那些對喪親之痛做出反應(yīng)的人,例如,拒絕讓死者的房間重新裝修或以任何方式改變”的術(shù)語,來形容班克斯將他的童年原封不動地保存起來[6]69。還有學者用“恢復性懷舊”(restorative nostalgia)的概念來形容班克斯無法接受失去的確定性,認為一切仍可挽回,從而堅持拯救父母,恢復失去的家的行為[7]162。這些觀點很有可能受到了石黑一雄在一次訪談中對班克斯的解讀的影響,“在某種層面上,班克斯認為父母是被凍結(jié)在了時間中,凍結(jié)在了某個綁匪的家中,如果重返那幢老宅,自己就可以從哪跌倒從哪爬起。莫名之中他覺得如果一切都能不受干擾地繼續(xù)下去,如果真實的世界未受侵擾,那么事情差不多就會是本該有的模樣”[8]175。這類研究雖不乏某些洞見,但仍有所“不見”,那就是忽視了小說中“孤兒”概念的豐富意涵。針對這種“不見”,一些學者指出,對于小說中“孤兒”概念的定義仍需商榷。尚必武援引石黑一雄本人對“孤兒”的理解,指出在其“孤兒”哲學中,“孤兒”是指那些缺乏保護的人。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小說中描寫的飽受日本侵華戰(zhàn)爭摧殘的中國民眾同樣是“孤兒”[9]6-8。但略顯遺憾的是,他并沒有從石黑一雄的“孤兒”哲學出發(fā),重新審視主人公班克斯的“孤兒”身份認同。
在石黑一雄看來,“‘孤兒’就是對毫無庇護的狀態(tài)下走出肥皂泡的一種隱喻”[8]174。成為孤兒意味著失去保護,獨自面對更為現(xiàn)實、更加復雜甚至殘酷的世界。石黑一雄對“孤兒”的理解看似是將“孤兒”概念的內(nèi)涵進行放大從而對一般意義上的“孤兒”概念形成挑戰(zhàn),但事實上,石黑一雄的這種理解其來有自,欲探本源,需要回歸英文語境中“orphan”概念的定義。在《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中,對名詞“孤兒”(orphan)的解釋主要有兩種:其一,“(1450-)父母雙亡的人,尤指孩子(或,少數(shù)情況下,父母中的一個死亡了的孩子。引申使用:被遺棄或被忽視的孩子)”。其二,“(1483-)被剝奪了先前享有的保護、優(yōu)勢、利益或幸福的人或物;被拋棄或忽視的東西”[10]。不難看出,石黑一雄對“孤兒”的理解實際上承襲自15世紀以來英語文學文化中對“孤兒”概念的修辭化理解。回到本文開頭的問題,石黑一雄似乎在暗示我們,班克斯之所以成為孤兒,可能并非僅僅因為失去了父母。除此之外,他還在更廣義的層面上失去了保護。那么,班克斯又失去了誰的保護呢?想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從“帝國流散”的角度解讀這部小說。
班克斯的父親隸屬于一家英國從事對華殖民鴉片貿(mào)易的公司,并定居于上海,因此班克斯在上海出生,并在這里度過了他的大部分童年時光。在父母失蹤后,他回到英國,成為知名偵探。后來,班克斯又分別在淞滬會戰(zhàn)時期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重返上海和香港。小說中對倫敦和上海的都市描寫,以及對主人公流散經(jīng)歷的敘述,促使讀者將這部小說解讀為一部流散文學。科恩(Robin Cohen)在其《全球流散》(Global Diasporas)一書中指出:“當一個特定的大國出于殖民或軍事目的而定居(settlement)時,可以說這就導致了‘帝國流散’。”[11]69從這個角度來說,班克斯本身就是“帝國流散”群體的一分子,而《我輩孤雛》則可以被視為一個帝國精英對自身流散經(jīng)驗的回憶錄。在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之前的記憶里,他從小就在上海公共租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他住在寬敞的別墅里,有中國阿媽負責他的飲食起居,往來所見都是上海上流社會的景象。盡管后來他的父母離奇失蹤,但他也被安全地護送回自己的祖國——英帝國,繼續(xù)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以說,在這段記憶里,班克斯始終享受著帝國為他提供的保護。這種特權(quán)宣告著班克斯作為帝國公民的身份。
然而,以1937年班克斯重返上海為分水嶺,他此后對上海、尤其對公共租界的記憶呈現(xiàn)出與之前幾乎截然相反的面貌。在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之前的記憶中,對他而言,上海與其說是一個都市,不如說只是他日常生活所處的一小方天地——公共租界。公共租界始終是一個安全、封閉的空間,在這里,不同種族和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西方主導的殖民秩序下相互混雜,都市上海完全成為“帝國的延伸”。而在1937年班克斯重返上海后的記憶里,公共租界與閘北之間的界限被戰(zhàn)爭打破,西方帝國(英、美)、日本、中國共產(chǎn)黨、國民政府以及軍閥等各方勢力在上海相互角力。此時的上海可以被視為史書美意義上的“半殖民地”上海。在這個過程中,當?shù)弥赣H失蹤的真實原因在于西方帝國在與中國地方軍閥的博弈中,無力保護自己的公民時,班克斯深切感受到帝國為其提供的保護在本質(zhì)上是脆弱不堪的。根據(jù)石黑一雄的“孤兒”哲學,班克斯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帝國的保護時,他就成為了一名“帝國孤兒”。
二、“帝國的延伸”與“帝國公民”
如前所述,《我輩孤雛》通過主人公的記憶構(gòu)建的上海都市想象可以以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為標志,明顯地分為兩個部分。前者將上海想象為英帝國、甚至帝國的核心——倫敦延伸到遙遠東亞的一部分,而班克斯作為帝國公民的身份認同正是在這里形成。在小說的前兩部分,“肯辛頓區(qū)”“大英博物館”“騎士橋”,以及裝修考究、散發(fā)著維多利亞時代的悠閑感的公寓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與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里秩序井然的倫敦類似的一個富裕、安全的倫敦圖景關(guān)于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中對于倫敦的描繪與石黑一雄《我輩孤雛》中對倫敦的描寫之間的對比,詳見Margaret J-M Snmez. Place Identity and Detection in When We Were Orphans, in Kazuo Ishiguro in a Global Context, pp. 81-82.。尤其是小說開篇提到的由他精心挑選和布置的貝德福德花園街十四號b室公寓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反映出班克斯小心翼翼地保留著自己的英國人身份[12]64。與之對應(yīng)的,隨著記憶的深入,小說中的上海都市想象徐徐展開。雖然遠離英國,但在上海,英國式的草坪和建筑,以及隨著不斷到訪的年輕人一同到來的英國小巷與草地的氣息,都在提醒著這里的人們,他們生活的地方仿佛就是英國。而生活在這里的班克斯無疑是真正意義上的英國公民,他無時無刻不處在帝國提供的保護之下。
除了與倫敦相似的景觀,都市上海也呈現(xiàn)出帝國視角下的異國情調(diào)。在班克斯的童年記憶中,上海公共租界是一個縮小版的“地球村”,不同種族和多元文化在其中和諧共存,就像菲利普叔叔對班克斯所說的:“哪,沒錯,你在這里長大,周遭什么人都有。中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美國人,什么人都有。”[13]77在班克斯的童年時代,梅俐,這位中國的阿媽和他的日本玩伴秋良陪伴他度過了很長的時光。小說中關(guān)于梅俐的介紹并不多,但她看起來似乎具有典型的中國婦女的特征,不茍言笑并且對小孩子的學業(yè)具有很高的要求。秋良雖然覺得自己不像日本人,但他有時還是會穿著和服,他還擅長擒拿術(shù)、并展現(xiàn)出高于班克斯的人情世故。梅俐,秋良,外加據(jù)說會使用巫術(shù)、頭上還留著清朝樣式發(fā)辮的神秘中國仆人凌田, 都和班克斯自然且和諧地生活在一起。班克斯童年記憶里的這個畫面與石黑一雄的好友皮科·艾耶爾(Pico Lyer)所描繪的新的世界秩序幾乎別無二致,“一種共同的多元文化將我們所有人聯(lián)系在一起——好萊塢世界、銳步世界或班尼頓……即便是以數(shù)百年社會工程打造的單一文化而自豪的日本,也充斥著伊朗非法移民、西方高管、巴基斯坦勞工和菲律賓女招待”[14]。然而,如此平庸的“世界主義”卻暴露出潛在的精英主義與西方中心的視角[15]159-160。充滿異國風情的上海都市想象本質(zhì)上延續(xù)著帝國的邏輯,此時的班克斯毫無疑問地在用帝國公民的視角與姿態(tài)回憶著過往接觸到的人群。
與異國情調(diào)略顯隱晦地暴露出的帝國視角不同,小說以兒童游戲為隱喻,更加明確地揭示出都市上海真正的運行規(guī)則是由西方主導的。在班克斯關(guān)于童年時代與秋良做游戲的記憶里,他們熱衷于編排劇本,并根據(jù)劇本一次又一次地對虛構(gòu)的情節(jié)進行表演,尤其是在班克斯的父親消失之后的兩三個月當中,他們幾乎每天都玩拯救父親的游戲。在他們自己設(shè)計的劇情中,“班克斯的父親被關(guān)在租界外的一棟房子里。綁匪打算索取一筆龐大的贖金”[13]111。在游戲中,他們分別扮演案件中的不同角色,例如綁匪、孔探長、父親等。圍繞一些關(guān)鍵情節(jié)的設(shè)定,兩人還會產(chǎn)生分歧,但最終會協(xié)商一致。根據(jù)“社會戲劇性游戲”的定義:發(fā)展角色;創(chuàng)造自己的故事情節(jié);編寫自己的臺詞(對話);相互互動;在游戲中互相指導[16]。不難看出,班克斯和秋良進行的游戲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社會戲劇性游戲,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通過游戲重新創(chuàng)造世界,并模仿他們在其中看到的社會行為。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可以體驗這個世界,而無需冒著后果的風險”[17]11。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拯救父親游戲”其實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模仿和想象。石黑一雄將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戲劇性地簡化為兩個兒童之間開展的游戲,因此,通過對游戲中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探索,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還原小說中都市上海所遵循的真實秩序。
在拯救父親的游戲中,主要的游戲素材是由班克斯提供的。當班克斯的母親告訴他,整個租界里最重要的人物都在擔憂他父親的安全,“像福斯特先生、卡麥柯先生等等,甚至總領(lǐng)事本人也一樣”[13]110。而負責本案的人正是上海著名的孔探長。母親的話給班克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她提到的人和事則成為了班克斯進行幻想的現(xiàn)實依據(jù),以至于“有時候,在黑暗中躺著,我發(fā)現(xiàn)自己編織了一出出錯綜復雜的戲才漸漸睡去,其中有很多便成為第二天我與秋良所用的材料”[13]110。在情節(jié)編造上,班克斯和秋良針對父親是否被綁在椅子上進行了爭論,而結(jié)果以班克斯的勝利告終。其中的原因當然主要出于秋良對剛剛失去父親的班克斯的同情,但據(jù)班克斯回憶,不僅在拯救父親的游戲中,而是在大多數(shù)游戲中,“常常是由我走第一步,而且大半關(guān)鍵決策都由我作出。事實上,我在心智方面比他強,他大概也接受這點”[13]55。可以看出,在兩個孩子的游戲中,班克斯幾乎都是占據(jù)主導地位的一方,而他毫無疑問代表了以理性著稱的西方。石黑一雄正是通過這個重要的細節(jié),暗示了在上海公共租界這個充斥著多元文化的封閉空間內(nèi),以英帝國為代表的西方主導著這里的現(xiàn)實秩序,即便是日本這樣一個強大的東方帝國,也要做出必要的妥協(xié)。
以西方為主導的秩序還可以從秋良家房屋的內(nèi)部構(gòu)造一探究竟。從外面看,秋良家的房子和班克斯家的房子相差無幾,都是典型的英式建筑,他們的房子都是由同一家英國公司建造的,房子看起來都是“碩大的白色建筑物,有無數(shù)個廂房與花格欄桿陽臺”[13]53,此外,班克斯和秋良家的房子都各自帶著花園,而“細心打理的‘英國式’草皮”[13]53將兩個花園分隔開來。然而房子里面由秋良的父母特意布置的兩個和式房間卻在向讀者昭告著這是一個典型的日本式住宅,“最值得一游的,是他父母在屋子頂層布置的那兩個和式房間。這兩個房間小巧卻不顯得擁擠,地上鋪了榻榻米,墻上則安上了紙板,如此一來,一旦進入房間里面——至少根據(jù)秋良的看法——就感覺不出自己其實不在木頭與紙建造的純正日式房子里。從外面看,‘西式’的這面,是橡木門板配上磨亮的銅制手把;從里面看,‘和式’的那面,是細致的紙配上漆木格框”[13]72-73。從班克斯對秋良家房子的回憶里,我們可以清晰地察覺到,秋良的父母將自己的日本文化和日本式的生活方式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西方文化之下。
從上述細節(jié)中不難看出,在1937年重返上海之前,班克斯對上海的記憶是從帝國視角出發(fā)的。一直到這里,如果因為小說中的上海都市想象充滿了多元文化主義及世界主義的特征,而將其視為世界文學的話,那么,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等人對“世界文學”概念的批評則同樣適用于對小說中這部分上海都市想象的評價。盡管在莫萊蒂(Franco Moretti)和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看來,世界文學的概念是一個進步力量,對它的研究可以超越國家和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界限。然而,持有后殖民立場的學者,例如斯皮瓦克、艾米麗·阿普特(Emily Apter)等人則指出“世界文學”這一話語起源于帝國文化邏輯,其最大的問題是建立在以西方為中心的“一個世界之思”(one-world thinking)的基礎(chǔ)上[18]2。同樣,直到此時,班克斯仍然以一種唯我論的方式關(guān)注著西方,從“一個世界之思”出發(fā),完成了作為“帝國的延伸”的上海都市想象。正所謂“這部小說是為國際讀者而寫的,它在英國(舊帝國的中心)和上海(西方與東方相遇的地方)之間搖擺,上海本身就是西方霸權(quán)話語的產(chǎn)物”[19]140。
班克斯的上海記憶被用于他的自我身份認同。無論是記憶中如同倫敦般的上海城市景觀,還是他身邊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人和事物,抑或是對孩童間游戲規(guī)則的主導,都在塑造著班克斯作為一名“帝國公民”的身份認同。這種認同在班克斯關(guān)于閘北的記憶里得到強化。閘北雖然是上海的一部分,但對班克斯而言,卻是相當陌生并令其畏懼的,大人們不讓他前往,因為在那里“有說不盡的可怕疾病、污穢、壞人”[13]56。班克斯對于閘北瘟疫肆虐的刻板印象同樣在無意間暴露出他的帝國視角。20世紀以來,“疾病”的觀念與現(xiàn)代性、種族主義牢牢捆綁在了一起,它不僅是對個人而言,同時也是對想象中的國家和民族而言。在研究殖民醫(yī)學的學者看來,直到20世紀,本地人因為身體的先天不足而產(chǎn)生疾病的觀點依然流行。細菌學的興起則加重了這一傾向,發(fā)展出疾病與本土人口天生的種族習慣相關(guān)的看法[20]110-117。因此,城市衛(wèi)生成為歐洲人界定其文明“先進性”的主要特征。對許多歐洲人而言,醫(yī)學理論和疾病控制上的優(yōu)越性成為“西方”區(qū)別于“東方”的主要特征[21]76。班克斯對于閘北的描述顯然與歷史上眾多的歐洲人關(guān)于印度人或中國人天生病弱的記載別無二致。所以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么他可以清晰地回憶起小時候喜歡扮演衛(wèi)生督查的細節(jié),這同樣也可以理解為他捍衛(wèi)自己英國人身份的手段之一。在這個意義上,蘇州河不僅是公共租界與中國人區(qū)域的物理界限,也成為了區(qū)分健康—疾病、安全—危險的觀念分界線,這條界限時刻提醒班克斯,自己是一個優(yōu)越的英國人。盡管班克斯出生在上海,也認為上海才是他的“家”,但就在他對童年時代的閘北進行回憶時,他是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帝國公民,最重要的是,他能在帝國的保護下免受瘟疫和死亡的威脅。
根據(jù)前面提到的石黑一雄對“孤兒”的理解,此時的班克斯還并不是一個“孤兒”,更加準確地說,他是一個完全受到帝國保護,并且在現(xiàn)實秩序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帝國公民”。然而這一切隨著班克斯重返上海發(fā)生了徹底的轉(zhuǎn)變。
三、“半殖民地”上海與“帝國孤兒”
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班克斯為了繼續(xù)調(diào)查父母失蹤案,從英國返回上海。就在他返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在匯中飯店頂樓舞廳參加了一場奢華的舞會。班克斯對這場舞會的描述很難不讓我們聯(lián)想起他在倫敦參加的那些上流社會的晚宴:豪華的地毯,高聳的天花板和華麗的吊燈,彬彬有禮的侍者,身著燕尾服的樂師,以及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的舞娘。用主辦方麥克唐納和格雷森倆人的話來說,“這是城里最時髦的夜總會,來的都是上海的精英”[13]158。直到這里,我們看到的公共租界依然是“帝國的延伸”,這里的一切和帝國的中心倫敦似乎沒什么區(qū)別。然而轉(zhuǎn)折發(fā)生在舞會進行當中的兩聲轟然巨響。窗外傳來的槍炮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雖然大多數(shù)人認為戰(zhàn)爭并不是他們的事情,甚至覺得窗外的戰(zhàn)爭就像一場節(jié)目,從頭頂飛過的炮彈“入夜以后,就壯觀了。有點像流星雨”[13]164。但是,戰(zhàn)爭帶來的恐慌與危機感也在悄然蔓延,就像參加舞會的一位老太太指著遠處槍炮聲傳來的地方所說的:“我丈夫,他堅稱日本人不敢攻打公共租界。可是您知道嗎,他一天至少要提個二十次,那一點也不會教人安心。”[13]163盡管租界內(nèi)部并沒有受到炮火的襲擊,但就在不遠處發(fā)生的戰(zhàn)爭卻讓原本生活在租界里的人們,包括班克斯,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并不安全。這使租界里的帝國公民開始對西方的全球統(tǒng)治秩序,甚至對西方帝國本身開始提出懷疑。
可以說,從班克斯返回上海的第二天起,他對上海的記憶開始與他此前的記憶產(chǎn)生撕裂。此時的上海雖然仍然在一定程度上還可以被視為“帝國的延伸”,但它還完全處于舊有的帝國統(tǒng)治秩序和保護之下,還是原本記憶中那個與倫敦幾乎別無二致的都市上海嗎?在那一晚的班克斯看來,答案可能是否定的。這一點對我們開始探討“半殖民地上海”至關(guān)重要,也正是從這里開始,班克斯開始逐漸意識到帝國提供的保護是脆弱的,而他對“孤兒”逐漸產(chǎn)生身份認同也是從這里開始的。
從1840年的《南京條約》開始,中國被迫卷入帝國的全球殖民體系。但與眾多殖民地不同的是,盡管在一些沿海城市設(shè)置了租界,但中國從來都沒有整體上完全成為殖民地。所以,“殖民地”這一術(shù)語并不符合中國的歷史語境。史書美在部分借用中國馬克思主義者關(guān)于“半殖民地”的論述的基礎(chǔ)上指出:“半殖民主義”的概念強調(diào)“中國殖民結(jié)構(gòu)的多元、分層次、強烈、不完全和碎片化的特性。‘半’并非‘一半’的意思,而是標明了中國語境下殖民主義的破碎、非正式、間接和多元分層等等的特征。”[22]41。具體而言,中國從未被某一單一帝國勢力完全掌控,帝國之間為了爭取各自的最大利益,在中國展開了競爭。同時,帝國與中國本土的勢力之間也存在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半殖民主義”的提法挑戰(zhàn)了單一帝國話語中對非西方的抵抗、合作與競爭的忽略。
根據(jù)孟悅的研究,上海,這個中國最現(xiàn)代的城市從來沒有確認帝國主義或殖民主義或任何秩序的統(tǒng)治地位,“上海的誕生蘊含著一種邊緣性的元素,一種無法被清帝國或帝國主義政權(quán)統(tǒng)治的顛覆性、叛逆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使得上海成為了逃犯的避風港,也成為了無政府主義者、反清革命者、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激進的記者以及反帝國主義的罷工者和示威者的搖籃”[23]XXV。事實上,不僅是上海,就連因為設(shè)立了獨立的市政機構(gòu)——工部局,同時建立起警察武裝,從而被人們視為“國中之國”或接近于殖民地的上海公共租界,也并非完全由英、美兩個主要帝國掌控,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歷史學家普遍將淞滬會戰(zhàn)結(jié)束,也就是班克斯經(jīng)歷過的那場戰(zhàn)役結(jié)束以后,到1941年12月日本全面占領(lǐng)公共租界之間的時間稱為上海的“孤島”時期。這一時期,除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外的上海市區(qū)已經(jīng)被日本占領(lǐng)。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帝國、日本帝國、由蔣介石和汪精衛(wèi)分別領(lǐng)導的國民黨重慶政府和南京政府以及中國共產(chǎn)黨在孤島開展各自的工作,并相互博弈[24]1-10。在租界成為孤島之前,各方政治力量就已經(jīng)在公共租界內(nèi)存在,而班克斯在1937年淞滬會戰(zhàn)時期對菲利普叔叔和中國軍閥王顧的記憶也證實了這一點。
菲利普叔叔原本是班克斯父母的同事,后來辭掉公司職務(wù),在公共租界內(nèi)成立了一家以改善中國人聚居區(qū)生活條件為宗旨的慈善機構(gòu)關(guān)于菲利普叔叔的辦公地點,小說中提到是“市中心某教會花園里——如今我猜測,應(yīng)該是蘇州路上的‘聯(lián)合教會’”。此處地點位于蘇州河以南,公共租界之內(nèi)。。同時,他也與班克斯的母親肩并肩成為反對向中國輸入鴉片的社會活動家。對中國人民的同情暗示了菲利普叔叔在當時就很有可能已經(jīng)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這意味著中國共產(chǎn)黨的勢力已經(jīng)滲透進了公共租界。而隨著菲利普叔叔后來被蔣介石的手下抓捕,并中計出賣了共產(chǎn)黨的同志后,他開始為國民黨效力,并最終成為共產(chǎn)黨追捕的“黃蛇”。在菲利普叔叔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西方帝國內(nèi)部的反叛力量,以及中國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之間的復雜糾葛,甚至是兩黨之間你死我活的尖銳對抗。而這些事情,可以猜想,大多都發(fā)生在租界內(nèi)。不同于菲利普叔叔,王顧代表了另一股勢力——中國本土無政府力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是相對獨立的,既不聽命于中國共產(chǎn)黨,也不聽命于蔣介石的國民政府。王顧養(yǎng)了一支三百人左右的軍隊,依托這個聽命于自己的軍隊,王顧在租界的權(quán)力格局中占據(jù)一席之地。用菲利普叔叔的話來說:“這個你得理解,小海雀,你得理解那時候在上海、在中國是什么樣的局勢,像王顧這樣的人,若是決定要做這類的事,誰也阻止不了他。這點你必須理解。向警方或任何人要求保護你母親,根本不會有結(jié)果。也許能暫時緩一緩,不過終究是無用。沒有任何人保護她,不讓這種人得逞。”[13]300。所以當年王顧才能闖進公共租界,將班克斯的母親擄走納為小妾。班克斯的母親戴安娜雖然積極投身于反對鴉片貿(mào)易的社會活動,但是,“她作為一名公司員工的妻子的身份,使她成為帝國機器的一部分”[25]189。戴安娜成為王顧的性玩具這一事件表明,即使在租界,這個在中國最接近殖民地的地方,看似強大的西方帝國也無法保證自己公民的生命安全,帝國機器隨時都有遭到破壞的可能。
當菲利普叔叔將班克斯母親的真相告訴他時,重返上海的班克斯徹底意識到,他曾經(jīng)認為絕對安全的公共租界其實是脆弱的,他早已失去了帝國的庇護。事實上,不僅是失去了帝國的庇護,班克斯還遭到了他的祖國——一個強大的西方帝國的背叛。表面上看,班克斯是受到他姨媽的資助,在英國接受良好的教育,并躋身上流社會。但現(xiàn)實卻是他母親為了能夠讓他在英國過上上流社會的生活,并實現(xiàn)自己成為偵探的理想而對王顧委曲求全,從而換取王顧對班克斯的經(jīng)濟支持。班克斯在英國所享受的生活完全建立在他母親的犧牲和導致他失去母親的中國軍閥王顧的資助上,而王顧的財富又是他在英帝國向中國開展鴉片貿(mào)易的過程中積累的。就這樣,班克斯一直引以為傲的英帝國,竟然戲劇性地支持了一位導致他失去母親的中國軍閥。在這個意義上,英帝國便成為致使他成為孤兒的罪魁禍首。正是在那一刻,班克斯最終確認自己成為了一名“帝國孤兒”。
對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后的記憶而言,可以說“《我輩孤雛》是一部描寫帝國腐化、自私自利,有時甚至明顯違法的運作方式的小說”[26]232。在半殖民地上海,西方帝國霸權(quán)神話除了被新興的強大東亞帝國日本挑戰(zhàn)外,還被中國共產(chǎn)黨、蔣介石國民政府、中國軍閥等中國本土政治力量所動搖。由此,一個破碎的、多元的、復雜的上海都市由班克斯的記憶所建構(gòu),它徹底打破了班克斯從前對上海的美好記憶。可以說,小說中對于半殖民地上海的都市想象通過部分還原中國本土勢力與西方帝國殖民統(tǒng)治之間的博弈,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相對真實而復雜的上海都市面貌。同時,這種想象也使班克斯徹底完成了對于“帝國孤兒”的身份認同。
結(jié) 論
在《我輩孤雛》中,上海都市想象并非單純的景觀再現(xiàn),同時也包含一連串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物。通過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前后的記憶,我們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兩種截然不同的上海都市想象——作為帝國延伸的上海以及半殖民地上海。在重返上海之前,上海(主要是公共租界)在班克斯的記憶里是安全、繁榮的,其運行遵循西方所主導的秩序。這些對于地點的記憶形成并強化了班克斯自身對“帝國公民”的身份認同。然而在他1937年重返上海之后的記憶里,日本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使上海變得不再安全,同時,班克斯發(fā)現(xiàn)西方帝國為其流散群體提供的保護在本質(zhì)上是脆弱的,即看似徹底的西方殖民統(tǒng)治實際上卻不斷遭受到本土力量的制約與挑戰(zhàn),有時,西方帝國甚至不得不向本土實力屈服。根據(jù)石黑一雄的“孤兒哲學”,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帝國的庇護后,班克斯最終在半殖民地上海完成了從“帝國公民”到“帝國孤兒”的身份轉(zhuǎn)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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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連秀麗]
The Urban Imagination of Shanghai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in Kazuo Ishiguro’s When We Were Orphans
DONG Jian-xin
Abstract: In Kazuo Ishiguro’s When We Were Orphans, the author constructs two contrasting visions of Shanghai through the protagonist Banks’s memories: “the extension of empire” and “semi-colonial Shanghai.” In the former, Shanghai follows a Western-dominated order, characterized by safety, prosperity, and cultural diversity. In the latter, however, Shanghai becomes not only dangerous due to war, but Banks also uncovers the vulnerability of Western imperial control over the city. Upon realizing that he has lost the protection of the empire, Banks undergoes a transformation in identity, shifting from an “imperial citizen” to an “imperial orphan”.
Key words:When We Were Orphans urban imagination identity imperial orp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