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比較政治學在西方有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分作兩大階段:第一階段比較政治制度就是比較政治學,第二階段比較政治制度轉型為比較政治學并淪為后者的一個亞學科。在中國,則是從比較政治制度轉型為比較政治學與從西式比較政治學轉型為中國特色比較政治學這兩大轉型同時展開,現時已初見成效,但仍處在艱難跋涉的路上。
[關鍵詞]比較政治制度 比較政治學 中國特色學科體系 體系轉型
[基金項目]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課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托項目“中西政治制度比較研究”(122H003)
[作者簡介]寧騷,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1)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5.01.001
比較政治學在西方有個漫長的發展過程,大概可區分為兩大階段:從古希臘城邦晚期的亞里士多德時期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為第一階段,自行為主義革命起直到今天為第二階段。比較政治學始終是以國家政治制度之間的跨國比較為中心關懷的,但這種關懷的研究方法有很大差別,由此導致在第一階段比較政治制度就等于比較政治學;而在第二階段,比較政治制度僅僅是比較政治學的一個分支,其學科重要性有一段時間被幾降為無,然后又被大大提高,甚至有人主張應以“比較政治制度”取代“比較政治學”這一學科名稱鮑·羅斯坦(Bo Hothstein)認為,比較政治學作為政治科學的一個分支學科,“存在一個常見的缺陷,即所謂的比較政治學這門學科是基于地理而不是該學科的核心內容來決定的”。“在理論上,劃分學科的更加合乎邏輯的方法是,我們應該把政治制度看成一個分支學科,而非某個特定地理區域的制度”。[1]200-201。因此,正確認識比較政治制度現階段的學科地位,對比較政治學的學科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一、關于現代國家的政治制度
(一)制度、政治制度與現代政治制度
制度(system, institution)是一定形態的人類共同體,如原始群、氏族、部落、部落聯盟、國家、國際社會,以及文明社會里其他各種形式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組織,對內部個體和群體行為進行的一種時效性較長、穩定性較高的強制性規范亨廷頓對“制度”的界定強調其穩定性、周期性和適應性。他認為,“制度就是穩定的、周期性發生的行為模式”。政治制度化水平可以通過適應性等指標衡量。組織和程序的適應性越差、越刻板,其制度化程度就越低。適應性是適應環境挑戰的能力和存活能力。參見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2-14頁。,是內部個體和群體的行為及規則。制度有確定的適用對象和范圍,在這樣的范圍內,對象的規定行為具有持續的可重復性。制度通常都被賦予一定的功能,這些功能包括對特定的個體和群體的特定行為予以放任、鼓勵、限制、禁止、懲處等。
在各種制度中,政治制度(Political System, Political Institution)的強制性是最強的,它通常以國家機器的運作為后盾。政治制度有兩個層面:第一,政的層面即Political System的層面,制度的主旨是關乎誰統治、對誰統治、為什么統治、統治的目標和結果怎樣;第二,治的層面即Political institution的層面,制度的主旨是關乎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構建,即誰治理、治理什么、為什么治理、怎樣治理、治理的目標和結果怎樣等。后者是前者的轉換,服務于和服從于前者。政治制度的產生和發展,是隨著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國家形成和發展的產物,是國家實施階級統治和社會治理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方式和工具。因此政治制度具有鮮明的階級性和功利性。同時,政治制度作為上層建筑,須與社會的經濟、文化、民情的狀況和變革相適應,所以任何政治制度和制度體系都是具體的、歷史的、變化的。一定社會形態的國家的國體、政體和國家結構,都是經由一系列政治制度的組合而得以構成;而諸項政治制度及其組成的制度體系是否具有恰適性以及是否能夠有效運行,則從根本上決定著國家的盛衰榮辱。也就是說,由于政治制度帶有根本性、全局性和穩定性,所以它關系著所有國家的命運和前途。所謂國脈,指的就是一國的政治制度和制度體系。
現代政治制度在其初始階段是以資本主義制度的形態出現的。在西歐封建社會的末期,新生的資產階級代表新的生產力發展方向,為建立和發展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發動革命并開創新的國家形態即民族國家,以建立和保護統一的國內市場即民族市場;開創新的政府形式即民主政體,以從根本制度上保障競爭中的資產者共同的階級利益。這樣,就形成了與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國家和政府形態有著顯著區別的現代政治制度。馬克思指出,民族國家和民主政治是資產階級所能達到的最高政治成就。
現代政治制度的另一種類型是社會主義政治制度。在資本主義社會面世的同時,資產階級就造就了它的對立面——工人階級,資本主義社會內部開始孕育否定母體的社會主義力量。一旦這一力量戰勝資本主義并建立起社會主義社會,同時也就在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基礎上通過打碎既有的國家機器而對資產階級民族國家和民主政體進行徹底改造,開創現代政治制度的一個嶄新類型——社會主義政治制度。自中國在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后確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政治制度以來,這一制度體系作為中國發展、進步的根本的制度保障,一天天顯示出其本身固有的強大生命力和巨大優勢。
資本主義政治制度和社會主義政治制度都具有某種現代性,都屬于現代政治制度。現代政治制度在制度體系的構成上包括三個系列的具體制度:第一,體現國家主權的民族國家制度,例如有關軍事、外交、國家認同、國家機構、國家統一、國家安全、國籍、邊防、海關、移民等方面的制度;第二,體現人民主權的有關政府形式即政體架構的制度,如代議制度、選舉制度、政黨制度、國家元首制度、行政制度(政府制度)、司法制度、監督制度,等等;第三,體現政府效能的有關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政府組織、決策和管理制度,如財稅制度、金融制度、醫療衛生制度、教育制度、環境治理制度,等等。前兩個系列的政治制度大多在國家制度體系中起根本的或基本的作用,第三個系列的制度則對國家制度體系的運行起支撐作用。
(二)現代政治制度的階級性和多樣性
1.階級性
現時代一個國家是選擇資本主義政治制度,還是選擇社會主義政治制度,是國內、國際各種社會政治力量之間激烈博弈的結果。因此,我們須從階級屬性上去認清兩種現代政治制度的社會本質。
政治制度是伴隨著階級和國家的形成而產生的,階級性是政治制度與生俱來的本質特征。現代政治制度的階級性有如下表現:
其一,政治制度是建立在一定的生產方式之上并為之服務的。資本主義政治制度建立在生產資料私有制的基礎上,為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服務。例如,歐、美國家依據政治制度的安排,干預市場運行,發揮“總資本家的作用”,旨在緩和社會基本矛盾,維護資本的統治,鞏固資本主義制度。形成對比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建立在生產資料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存共榮的基礎上,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服務。政府進行宏觀調控,代表的是全體人民的利益,按照全社會和諸個體成員的需要,基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內在要求,對社會經濟進行有計劃的調節。宏觀調控體現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其二,國體反映國家的本質,而這一本質是經由一系列政治制度的安排和運行而得以體現。歐、美國家資本主義政治制度雖然宣稱主權在民,即國家權力來自國民授予,但事實上實行的是少數人把控和壟斷政權,人民大眾難以真正當家作主。形成對比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以人民民主專政為國體,國家不受資本家操縱,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工農聯盟是政權基礎,全體人民是國家主人。人民群眾依照法律規定,通過各種途徑和形式,全方位、多層次、多渠道地管理國家和社會事務,最大限度地享有民主。
其三,從法理上來說,采行現代政治制度的政權,須保障國家在民主的軌道上運行。然而,在實行自由民主政體的歐、美發達國家,金融資本在國家權力結構中起著實實在在的把控和壟斷的作用。它們通過政黨、利益集團、公民社會、競爭性選舉等一系列設計精致的復雜的制度安排及其他運作,全面操縱著國家政權為自己的利益服務,使民主日益偏離其初心——“人民的統治或權力”。形成對比的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體系中,作為政體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實現人民民主的適當制度形式,既能保障全體人民統一行使國家權力,又有利于國家政權機關分工合作,協調一致地組織國家建設,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這一制度體系的運作能夠把民主與集中、民主與法治、民主與效率適當地結合成一體,充分體現和發揮人民民主制度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也能夠有效地防止西方民主制度運作中“民主資本化”“民主民粹化”弊端的發生。
其四,現代政治制度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法律和制度形式與其實際運行所獲得的結果之間存在差別。有關公民權利(包括人權和政治權利)的法律和制度尤為如此。現代政治制度的階級性表現在:資本主義政治制度只是在法律和形式上承認所有公民都是平等的,人人享有同樣的權利,而罔顧公民事實上的不平等。例如,看起來全體公民人人都享有平等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都有政治參與的權利,但事實上由于資本主義經濟和社會結構導致民主淪為金錢的奴仆,誰擁有更多的財富誰就能夠操縱選舉和主宰政治生活,這樣就造成公民實際享有的權利存在著天壤之別。形成對比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雖然承認法律和制度在形式與實際之間存在重要區別,但造成不一致的原因不是資本的操縱,而是社會經濟發展水平
地區差別、城鄉差別和腦體差別,以及個人境遇、身體條件、技能高低和主觀努力的不同。人民民主是真實的、廣泛的民主,它不僅要實現全體人民的政治平等、政治民主,而且要實行經濟民主、社會民主;同時,大力發展經濟,不斷地縮小社會差別,使公民享受到的各種民主權利在形式和實質上越來越趨向一致。
總的來說,現代政治制度是統治階級凝聚和表達其階級利益和意愿、意志的一種形式,是統治階級維護和拓展其利益的強有力的工具。
2.多樣性
現代政治制度體系是個別與一般、特殊與普遍、具體與抽象的統一體。就其具體性、個別性、特殊性來說,現代政治制度呈現出多彩多姿的樣貌,以與其各不相同的生態環境相適應。現代政治制度是一定歷史階段、一定具體條件、一定特殊因素的產物;它是歷史地形成的,是由人類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決定的。這種制度多樣性體現在國體和政體的每一項制度中:
在國體方面,同樣是社會主義政治制度,在蘇聯、南斯拉夫、中國、朝鮮、越南、古巴、老撾等國家之間,存在重要的制度差異;同樣是資本主義政治制度,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伊斯蘭國家和非伊斯蘭國家之間,制度差異之大令人瞠目。
在政體方面,歸為同一類型的政治制度,國家間的差異之大常常令人懷疑它們是否真的具有某種統一性。拿君主立憲制下的君主來說,英國女王、日本天皇、泰國國王、馬來西亞蘇丹等,在其君主繼承、權力的構成和行使、社會政治功能等方面的制度都各有千秋。美國的兩黨制和日本的一黨獨大制同屬競爭性政黨制度,但日本的政黨制度形態及其運作,常使美國懷疑日本真的是民主國家嗎。
現代政治制度的多樣性,刺激和推動我們開展比較研究,為著學術的或者政治的目的去尋求制度中存在的統一性或者相似性。現代政治制度的多樣性要求我們從事實出發,正確地認識和分析客觀存在于當代世界各國的多種形態和色彩的政治制度。制度多樣性提醒我們,統一性存在于多樣性之中,絕對不要以教條主義的做法,把某種統一性作為標簽到處張貼,而應保持科學的態度,實事求是地從多樣性探索中發現統一性。
(三)民族國家與現代政治制度的國家屬性
現代政治制度的根本特性是民族性或國家性,即其民族國家屬性,原因在于它生成于民族國家的國體、政體和國家結構的制度構成。
民族國家是人類社會行將進入或已經進入資本主義社會時開始產生和發育起來的國家形態。所謂民族國家,就是生活在一塊共同疆域上的全體人民,包括各個族群、教派和其他亞文化群體在內,共享國家主權并具有一致的國家認同,以及日益增強的文化同質性的命運共同體。這種共同體在族體形態上被叫作“現代民族”或“國族”(nation),而在國家形態上被叫作“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在這之前存在的奴隸制國家和封建國家,不管是城邦、王國還是帝國,被統稱作“領土國家”。
中國作為一個統一民族國家,其形成始于1911年辛亥革命和中華民國的建立,法理依據是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其《臨時大總統宣言書》中開天辟地第一次發布了國內各民族平等結合、共建一國的觀念,昭告國人:“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2]90在我國疆域內生活的56個民族(族群)組成一個統一的族類共同體,這就是中華民族(Chinese nation);由中華民族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名叫“中國”的民族國家。社會主義中國創立的國家政治制度,就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政治制度。
當今世界得到聯合國承認的所有主權國家,無論疆域大小、人口多少、富有還是貧窮、發達還是發展中、擁有單一族群還是族群眾多、實行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屬于民族國家。就民族構建(nation building)而言,民族國家間基本的區別在于民族共同體內各族群文化同質性的高低;就國家構建(state building)而言,民族國家間基本的差別在于一定的社會形態及其發展的現階段對于國家政治制度運行的影響。
當代世界各民族國家產生和發育的過程有長有短:多數非洲、南太平洋、加勒比海地區以及中亞和巴爾干半島的民族國家,都只有幾十年的歷史,而中國則有二千多年的歷史。
中、外學者大多已經認識到中國作為民族國家的許多構成要素始于秦朝,而且從那時開始雖然經過幾次分裂而處于混亂紛爭的狀態,但那些要素不僅持續存活而且日趨堅實和厚重。遼闊疆域上一年年不斷積累下來的共同文化,滋養著中國的國家形態,民族國家越來越成熟。隨著孫中山昭告“五族共和”以及他在 1924年1月手著的《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正式提出國內各民族平等結合,中國歷史上“由一民族之專橫宰制”的局面一去不復返了[2]486,民族國家從此成為中國穩定的國家形態。
拿美國來比較,從獨立戰爭開始,其民族國家構建過程已歷 300 多年,在世界各民族國家中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但因其飽受詬病的移民、種族和民族政策所造成的種族對立、族群分裂,直到現在美利堅民族(American nation)仍是一個想象中的共同體,滋養這一共同體的共同文化稀薄到令美國國內外的觀察者至今還懷疑這一共同體以及民族國家是否存在。例如,時任中國世界民族學會會長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研究員阮西湖赴美考察后認為,美利堅人系指居住在美國并取得其國籍的人,而作為一個統一民族(nation)尚未完成其形成過程[3]252。美國哈佛大學比較政治學教授亨廷頓 1997年10月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指出:“蘇聯的命運是使美國人清醒的一面鏡子。美國與蘇聯大不相同,但是,從傳統的角度說,它們都不是民族國家,就此而言,它們又彼此相似。……如果多文化盛行,如果對美國民主制度的共識發生分歧,那么美國就可能同蘇聯一道落進歷史的垃圾堆。”[4]
民族國家和現代政治制度相互間有哪些重要影響呢?
第一,民族國家是現代政治制度生成的母體。是她,孕育和塑造了各種政治制度,規定著政治制度的特殊本質以及發展的趨勢和方向。國家規模、疆土和氣候、資源稟賦、人口的數量和質量以及歷史和文化傳統、風土人情等構成民族國家的基本國情,它好比鞋子,政治制度好比人的腳。所謂政治制度的適應性,就是要適應國情。而適應性指標,是檢測民族國家制度化水平高低的根本標尺。
第二,民族國家以及由當代世界各民族國家在互動和相互博弈中形成的國際社會,是現代政治制度施展拳腳、發揮作用的唯一舞臺。民族國家的規模及其各自擁有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實力,決定著一定的政治制度能夠塑造世界的范圍和力度。從國際關系學界關于小國、中等強國、大國、超級大國的界定和分類中,可以看出同一制度和戰略在不同的舞臺上演出所造成的效果的巨大差異。
第三,現代政治制度作為獨立變量,對民族國家的生產方式的選擇,生產力的發展,以及一國的政治、社會、文化、對外政策和國際關系,都起著巨大的作用。尤其是大國、超級大國的政治制度及其運行,其影響的范圍和力度之大,常常令人瞠目結舌。
二、跨國比較的方法與比較政治制度
(一)跨國比較的方法
有關研究對象之間是否具有可比性,是比較能否進行下去的前提。可比性問題就是比較的意義問題。沒有可比性就意味著有關研究對象在邏輯上不存在歸納的基礎,研究工作就談不上有什么學術的和社會應用的價值。
是否具有可比性取決于比較的對象是否具有某種相似性或相同性。資本主義政治制度和社會主義政治制度的相似性或相同性是它們同具現代性;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共性在于它們皆須遵循商品生產和流通的一般規律;構成不同政體的政黨制度、議會制度、政府制度、監督制度等等,在制度功能上都存在著一定的相似性。這樣,就賦予了兩種有著根本差異的政治制度體系顯而易見的可比性。還應當指出,看起來差異很大的事物,從某一視角來看找不到統一性,但換一個角度就能看到它們的統一性。馬克思曾有這樣一個生動的比喻,他說:人們把倍爾西阿尼這位優秀的歌唱家同其他歌唱家比較,可以說明倍爾西阿尼是無與倫比的。但是,“倍爾西阿尼的歌唱不能與青蛙的鳴叫相比,雖然在這里也可以有比較,但只是人與一般青蛙之間的比較,而不是倍爾西阿尼與某只唯一的青蛙之間的比較。只有在第一種情況下才談得上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比較,在第二種情況下,只是他們的種特性或類特性的比較”[5]517-518。這個比喻說明,基于相似性基礎的比較,比較者須變換不同的視角去尋求比較對象在某一類別、某一層次上的共性、統一性或相似性,以確定看起來差異很大的事物在什么意義上具有可比性。在我們進行現代政治制度兩大類別之間的比較時,這一點應該特別留意。
人們熟悉的比較是同中求異。比較政治制度學科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所做的比較研究,大都屬于這一類型。比較對象只限于當時已確立資本主義自由民主體制的歐美國家,如美、英、法、瑞士、澳大利亞、加拿大、新西蘭等,或者只限于已確立社會主義制度的國家。這就是所謂的“對稱比較”。“不對稱比較”指的是異中求同。進入20世紀60年代,不同社會形態、不同發展階段、不同政體類型的政治制度,在某一共同的理論框架下進行比較分析,頓成學科發展的主流。對從事比較政治制度研究的學者來說,不對稱比較更具有挑戰性。
比較政治制度和政治制度的比較研究有一個重要區別,就是前者只限于政治制度的跨國比較,后者則包括政治學各種研究領域里的政治制度比較。跨國比較也被稱作“國家間比較”或者“國際比較”。筆者在“比較政府與政治譯叢”的《總序》中說“比較是人類認識世界的基本方法,當這種方法被用來系統地認識政治現象時,就形成了政治的比較研究;當比較的對象是各自獨立的政治體系時,這種政治的比較研究就成為比較政治學”我主編的《比較政治學譯叢》,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2007年版,由以下11種著作組成:(1)尼考勞斯·扎哈里亞主編:《比較政治學:理論、案例與方法》;(2)霍華德·威亞爾達著的4種,即《比較政治學導論:概念與過程》《民主與民主化比較研究》《新興國家的政治發展——第三世界還存在嗎》《非西方發展理論——地區模式與發展趨勢》;(3)斯蒂芬·施密特等:《美國政府與政治(簡明版)》;(4)納爾達·波爾斯比等著:《總統選舉——美國政治的戰略和架構》;(5)沃爾特·懷特等著:《加拿大政府與政治》;(6)約翰·芬斯頓主編:《東南亞政府與政治》;(7)威廉·托多夫著:《非洲政府與政治》;(8)吉列爾莫·奧唐奈著:《現代化和官僚威權主義:南美政治研究》。《譯者總序》載于各書的第1-5頁。。筆者對二者的關系做了簡潔的概括。
現代政治制度的跨國比較,必須采用科學的比較方法。廣泛使用的直觀的比較方法,雖然也能創造許多鮮活的知識,但是難以卓有成效地構建分析能力很強的概念、理論和話語體系。從19世紀中期開始比較政治制度形成日益完備的學科體系以來,其科學化訴求成為學科發展的強大動力。如果沒有科學的研究方法規劃精確、清晰的研究路線,現代政治制度的跨國比較是不可能有所作為的。從那時起到20世紀中期,在英國白哲特(Walter Bagehot,1826—1877)著《英國政體》(或譯作《英國憲法》)和密爾(James Mill,1773—1836)著《邏輯系統》《論代議制政府》、法國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著《論美國的民主》《舊制度與大革命》,以及美國威爾遜(Woodrow Wilson,1856—1924)著《議會政府》《美國立憲政府》、英國布賴斯(James Bryce,1838—1922)著《美利堅共和國》《現代民主制國家》等比較政治學著作的引領下,歷史主義和法理制度主義成為這個學科主流的研究方法。歷史主義是一種系統的方法論思想。西方史學發展脈絡中的歷史主義形成于19世紀初期。它強調須以客觀的、尊重的態度對待歷史,認為人類歷史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連續的運動過程,每個發展階段都是這個過程中必要的一環;和實證主義不同,它不強調尋求普遍規律,而重視歷史事物的獨特性和多樣性;強調研究“個別事實”的價值,并強調從其產生的歷史條件去理解歷史事物的獨特性。法理制度主義是隨著英、美、法等國立憲民主制的穩定運行而逐漸形成的研究方法,它認為由憲法和一系列相關法律確立的政治制度體系,規范和制約著各種政治主體的政治行為。因此,以各對象國的憲法和法律為依據去分析其政治制度的構成和運行,是行之有效的。民主、法治、憲政、總統制、議會制、立憲君主制等等,構成法理制度主義一套穩定的概念體系。這種跨國比較在獲取和處理實證資料的基本方式上,以及在制度變遷和制度規范作用于政治實踐的過程和結果上,求助于歷史主義。這樣就形成了歷史主義和法律制度主義的結盟。
到了20世紀50年代中期,隨著“行為主義革命”的崛起,歷史主義和法律制度主義被這一實證主義新潮沖擊得體無完膚,比較政治制度轉換為比較政治學。比較政治學把跨國比較的重點從辨異同轉到求因果,即在辨識對象國政治制度的相似性和差異性的基礎上,重點研究導致異同形成的原因,以及政治制度作為獨立變量對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等所造成的影響。這樣,就漸次涌現出結構功能主義、理性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文化制度主義等新的研究方法。比較政治學比之前的比較政治制度更能體現和實現學科的科學化訴求,之前的比較政治制度學科在沉寂到了近乎死亡的狀態之后,慢慢地又有所復興,成為比較政治學的一個亞學科。
現代政治制度的跨國比較在方法論上是一個由多層次、多功能的研究方法構成的工具箱,方法的多樣性是由該學科與學科群的多層次性關系決定的:在外延最廣的層次上,是包納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在內的學科群,比較政治制度和這個學科群共有的方法就是科學方法,即比較政治制度的科學化努力;在外延次廣的層次上,是包納哲學、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在內的文科學科群,比較政治制度與這個學科群共有的方法就是辯證唯物論和歷史辯證法,以及實證主義方法、歷史主義方法和文獻研究法等;在外延再小一些的層次上,是包納政治學、經濟學、法學、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傳播學在內的社會科學學科群,比較政治制度與這個學科群共有的研究方法有定性研究法、定量研究法、社會調查法等;在外延最小的層次上,是包納政治哲學、政治科學、國際關系學、外交學、公共管理學、公共政策學在內的學科群,比較政治制度和這個學科群共有的方法,除去跨國比較,其他方法差不多都是相同的。這就告訴我們,在進行跨國比較的過程中,研究方法的使用不能單一;必須根據實際需要,從工具箱里選取最適合、最有效的方法加以配置。
(二)學科界定:比較政治制度是這樣一門學科
在分析、介紹了比較政治制度學科的基本構成要素之后,我們現在有必要給這個學科下一個更完備的定義:比較政治制度是這樣一門學科,研究者即研究主體,從他所屬的民族國家這一特定區位和視角出發,選擇當代世界若干甚至全部民族國家的政治制度,并選擇一定的科學研究方法,進行系統的比較分析,以形成關于現代政治制度新的知識。現對這一定義稍做分析:
其一,研究主體的世界觀、價值觀,通過一定的專業訓練所獲致的知識和理論素養形成的主體意識,決定著研究者的跨國比較選擇什么議題、哪些對象國、何種研究方法以及預期目標。
其二,當代各民族國家的政治制度構成這一學科的研究對象和分析單位。
其三,研究主體和研究對象的關系具有相對性:研究主體所屬的國家在多數情況下被排除在對象國之外,在美國尤其如此。在那里,研究者往往將比較政治制度視為外國政治制度研究。
其四,歷史主義和法律制度主義在學科研究方法上的主導地位,隨著“行為主義革命”的興起而發生了根本轉變,從此比較政治制度轉換為現今的比較政治學;先前的比較政治制度在復興之后成為比較政治學的一個亞學科。
其五,跨國比較貫穿于該學科各個研究項目的研究過程始終,而比較分析須與政治學研究方法的工具箱里的其他方法,配置成一個相得益彰的方法論體系。
三、比較政治制度學科的發軔與發展
(一)比較政治制度的發軔:中國與希臘的比較
曾任亞歷山大大帝青年時期教師的學者亞里士多德(Aristotle,348—322BC)帶領他的學生對158個城邦的政體進行了調查研究,寫成了《158個城邦的憲法》一書(只有《雅典政制》保存了下來),在這個基礎上著成《政治學》這本人類歷史上第一本采取經驗研究的方法進行跨國比較的政治學著作。比較政治制度作為一門學科就從這里起步。
《政治學》分為八卷,其中卷四到卷六對希臘城邦的國家政體進行了比較分析。亞里士多德創立了“政體”(Politeia)概念,意即一國政府的組織形式,并對希臘城邦的政體進行了細致的分類。他認為,就單一型政體來說,依據統治集團的人數(一人、少數人、多數人)和體制的道德性質(好的、壞的)兩個標準,國家政體可劃分為六類:一是君主制(一人,好的);二是貴族制(少數人,好的);三是共和制(多數人,好的);四是僭主制(一人,壞的);五是寡頭制(少數人,壞的);六是民主制(多數人,壞的)。前三類被認為是“正宗政體”,后三類是“變體”。亞里士多德認為政體還可以依據統治者依法治國(法治)還是無條件地按自己的裁決來治理這個標準,對以上六類政體進行細分。無論何種政體,他都很看重其穩定的條件。他認為不穩定的根本原因是社會不平等,穩定的重要條件是中產階級成為社會的多數并執掌政權;在一定的環境里集體決策優于個人獨斷式決策,這也是政體穩定的一個條件。他指出了不同政體形式根植其中的社會結構原因。他將各國的公民分為極富、極貧和中產階級三部分,認為前二者不能聽從理性的引導,經常發生黨爭,而得勝的一方又總不肯以公共利益和平等的原則組成政府來治理國家。寡頭制是富人選擇的政體,民主制是窮人選擇的政體。唯有以中產階級為基礎才能形成好政體。亞里士多德的政治理想是中產階級執政的共和政體,這種政體是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的混合形式。他指出,政體不同于法律,它是一個國家的職能組織,是對國家最高統治和治理機構做出的安排。國家要行使其職能,就必須有一種權力系統即政府,政府形式就是國家政體。《政治學》在研究方法、議題設定、分析路徑和研究深度各方面都為比較政治制度學科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中國,從傳說中的堯舜時代直到19世紀末,始終沒有形成比較政治制度學科。但是,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就開始了政治制度比較,嗣后一直延續二千多年,涌現出豐富的學術成果,形成豐厚的學術傳統。從研究議題來說,主要有十個方面的制度比較:
一是關于君主權力繼承的禪讓制與家族繼承制的比較。
二是相對主義君主制和絕對主義君主制的比較。
三是關于國家結構的郡縣制與分封制比較。
四是宰輔制不同類型之間的比較(君權與相權的關系之不同形態間的比較)。
五是國家公務人員任用的尚賢制與唯親制的比較。
六是科舉制與其他尚賢制的比較。
七是軍事制度不同類型之間的比較。
八是監察制度不同類型之間的比較。
九是王道與霸道的比較。
十是仁政與暴政的比較。
那么,在中國,為什么只有制度的比較研究而沒有比較政治制度學科呢?原因就在于中國不管是統一時期還是分裂時期,各個國家政權在政府形式上具有高度的同質性,人們難以觀察到不同政權的政體與政治的優劣之間的因果聯系及其差異。由此可見,正是因為觀察到的政治制度存在著差異性,才刺激和推動著人們去進行制度的比較以辨識其優劣,并進而做出制度選擇。國家間政府形式的雷同度太高,跨國的政治制度比較就不可能產生和發展起來。
希臘城邦時期結束后,地中海世界和歐洲先后建立的國家采行的政體漸趨同質化,政治制度的比較失去了跨國比較的動力和參照系。結果是亞里士多德開創的比較政治制度學科難續其貂,《政治學》遂成絕響。
(二)18世紀中期至19世紀末比較政治制度研究的復興
隨著法國啟蒙運動的興起,新興資產階級出于政體設計的需要,以孟德斯鳩(Montesquieu,1689—1755)著《論法的精神》為標志,比較政治制度以面向全球的新視野重啟學科發展。孟德斯鳩起初推崇共和制政體,但當他用四年的時間游歷了威尼斯、熱那亞和荷蘭等共和制國家以及實行君主立憲制的英國之后,經過跨國比較而改變了看法。在《論法的精神》這一長篇隨筆體著作中,他基本上繼承了《政治學》的政體分類,不同的是他將貴族政體和民主政體置于共和政體之下,即把它們看作共和政體的亞型。他認為共和國的一小部分人握有最高權力并享有超越普通人的特權的政體就是貴族政治,而共和國的全體人民握有最高權力并以全體人民的利益為依歸時就是民主政治。他界定出一個專制政體,認為最高統治者由一個人組成,既無法律又無規章,完全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和性情,隨心所欲地統治的政體,就是專制政體。孟德斯鳩在分析各種政體時,明顯地偏好英國君主政體。在他渴望或有些理想化的想象中,這種政體施政敏捷,政務由一個人指揮,政治機體的各個組成部分由一種榮譽來推動和聯結。這樣當每一個人奔向個人利益的時候,就是在事實上成就了公共利益。這是歷史上第一次致力于自由的政體,其自由是由植入政體內的權力分立和制衡制度來保障的。他將國家政權分為立法、行政、司法三個組成部分,用制衡機制將三者聯結起來,使三項權力中的任何一方,都起著抵制另外兩方中任何一方走向專制趨向的作用。他認為沒有制約的權力必然走向腐敗。孟德斯鳩認為,任何社會都有權為自己做出某種政治安排,但這種安排必須取決于國家的氣候、地理位置和歷史傳統等客觀因素。因此,世界上不存在適合各個國家的共同的理想政體。他指出,適合于英國的政體,未必適合于法國。他毫不掩飾地表示,他希望看到法國在對英國政體加以研究之后,移植其某項制度并加以改良。從總體上看,孟德斯鳩在實證研究和跨國比較的方法上所達到的高度,遜于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但他在比較中對政體和制度機制的分析,其精妙則是前無古人的。
在《論法的精神》(1748)面世一百多年之后,英國憲法評論家白芝浩(Walter Bagehot)于1866年出版了《英國憲法》一書。白芝浩被認為是19世紀最早采取政治制度的比較分析方法的學者之一,他將歷史主義和法律制度主義研究方法推向成熟的階段。在這部著作里,白哲特從抨擊那種認為英國政體是以分權為特征的平衡政體的論點入手,指出英國政體是把行政和立法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內閣實質上是下議院的一個委員會。他的分析思路是區分政體中的“實效”部分和“尊貴”部分,前者指的是下議院和內閣,后者指的是君主和上議院:前者的職能是治國理政,后者的職能是靠影響公眾思想以保持政體穩定。《英國政體》對比較政治制度學科的發展起了很大作用。
同一時期,托克維爾和約翰·密爾的研究把比較政治制度研究推向學科的高峰。托克維爾分別于 1835 年和 1840 年發表的《論美國的民主》,采取跨國實地考察特別是訪談的方法,使他在實證研究和跨國比較方法論方面達到了超越前人的新高度。托克維爾在1831—1832年赴美考察的直接目的是研究美國的刑事制度及其在自己的祖國法國的應用,但卻懷有全面考察美國的民主制度以便作為法國政治發展的參照系這一更為廣泛的目標。他說自己在進行訪談和個案調查的過程中,“在默默之中經常與法國對比”。托克維爾說:“盡管在書中我很少談到法國,但沒有哪一頁與法國無關,也就是說,法國時時都在我眼前”“如果沒有比較,大腦就無所適從。”[1]85托克維爾在跨國比較中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稱道的學術成果:第一,他發現廣泛采用民主政體已成為歷史的發展趨勢,這一發展是如此宏大和深遠,以致其他類型的政體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第二,美國的民主是與其特殊的國情、民情和歷史傳統相適應的。第三,他不認為美國民主是當今所有國家在現階段需要和行得通的政體。他說:“我決不認為,美國人發現的統治形式是民主可能提供的唯一形式。”[6]15-16第四,美國的民主有變質的潛在危險:一是可能出現“多數人暴政”。托克維爾認為,每個人認為自己在理性上與他人平等,但是面對自己的同類形成的多數意見,他感到無能為力,漸漸認為持反對立場是錯誤的。這就是對個人自決的剝奪。二是他發現在中央政府層次上的代議制民主會造成長期的政策不連貫,造成政治領導人的孱弱及其過度依賴龐大的官僚系統。
密爾對比較研究最大的貢獻是他在1843年出版的《邏輯體系》一書創立了歸納邏輯的“求因果五法”( 密爾認為,在一定程度上,社會科學所使用的比較方法與自然科學所使用的實驗方法是相同的)[1]86,為比較研究的異同分析和因果分析提出了清晰的邏輯思路,成為比較研究的基礎方法。他在1861年出版的《論代議制政府》,雖然不是“求因果五法”的直接應用,但也大體上遵循了比較方法的套路。這一著作的主要研究成果:第一,他指出對于民主化改革在學理上的爭論,必須考慮到制度的歷史變遷以及文化條件,不能認為它是一種經過理性證明了的、確保能清除一切不公正和腐敗現象的萬靈藥方,它必須適合于當地的條件。第二,他贊同托克維爾關于“多數人暴政”的論點,指出應將民眾的政治參與制度與高水平的政治領導結合起來,使民主的優越性與自由的重要性相協調。他認為行政管理應掌握在可以勝任的專家手里,而不應由那些平庸的業余愛好者掌管。民眾的政治參與和職業專家們的行動達成平衡,才能有利于人民的福利。第三,人民變成公民,參與制度應改變其衡量標準,以達成公眾的干預和明智的決策的和諧統一。為此,選舉制度須加以精心設計,使之既能表達出所有人的觀點,也能保證少數人的觀點不被淹沒。他建議建立一種比例代表制度以及受到較好教育的人享有一人多票的投票權制度。
白哲特、托克維爾和馬克思使用各不相同的實證研究方法,對跨國、跨區域的國家政治制度進行經驗的比較研究,從此比較政治制度開始發展成一門漸趨成熟的現代學科。白哲特和托克維爾分別使用法學方法與人類學—社會學方法研究政治制度,日后這些方法在自由主義的統領下不斷發展和豐富,成為比較政治制度學科行之有效的方法論體系。同時,馬克思和恩格斯于1846年寫成的《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1859年發表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對他們創立的唯物史觀做了經典表述,恩格斯指出這個原理“對于一切歷史科學(凡不是自然科學的科學都是歷史科學)都是一個具有革命意義的發現”[7]8。馬克思、恩格斯將唯物史觀用作比較政治制度統領的分析工具,同時借鑒其他有價值的研究方法,寫作和發表了《法蘭西階級斗爭》(馬克思,1850)、《德國的革命和反革命》(恩格斯,1852)、《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馬克思,1852)、《法蘭西內戰》(馬克思,1871)、《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恩格斯,1884)等論著,構建了比較政治制度的馬克思主義范式,啟動了比較政治制度學科新的研究路線的施行。
(三)在政治學成為獨立建制學科的初期階段比較政治制度學科的發展
19世紀末,政治學在學科建制上開始在美國成為一個獨立學科,比較政治制度(comparative political systems)或稱比較政府(comparative governments)從此成為高等院校政治學系或稱政府學系的一門基礎學科。在學術發展上,威爾遜沿襲白哲特的研究路線,于1895年出版了《議會政府:美國政治研究》,嗣后出版了一部有關比較政府的教科書《國家》,1908 年出版了《美國的立憲政府》一書。不管是在研究方法創新上還是在比較分析的力度上,威爾遜的論著都遠遜于白哲特,雖然其有相當大的學術影響。
布賴斯在政治制度文獻的跨國調查和政體分類法方面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遺產,他在1888年出版的《美利堅共和國》和1921年出版的《現代民主國家》產生了廣泛的學術影響。前一著作從聯邦、州、地方政府三個層次上分析美國的政治結構,且詳細論述了各個層次上的政黨組織。這一研究被認為開辟了比較政治制度研究的新思路。后一著作對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的民主政體進行了比較分析,被認為是這一學科的扛鼎之作。布賴斯開創性地把當代世界各國的憲法劃分成剛性憲法和彈性憲法,這一分類在相當長的時期被比較法和比較政治學者廣泛接受。
總的來說,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的一個世紀里,比較政治制度關注的是各國的政體分類、政體的制度構成及其異同以及政體的優劣,亦即“政治制度是什么”。
(四)比較政治制度成為比較政治學的一個子學科
1952年由麥克里迪斯(Roy Macridis)擔任主辦人和主席在美國西北大學舉辦比較政治校際研討會,會上對歷史主義和法律制度主義的比較政治制度展開了猛烈抨擊。會后他和考克斯(Roy Cox)合寫了《比較政治學研究》一文,發表于《美國政治科學評論》第 47 卷(1953年9月),并于兩年后出版了《比較政府研究》一書(NewYork:Random House,1955),批評比較政治制度傳統范式的缺陷是狹隘性(即比較對象僅限于憲政民主國家)、靜態性(即只關注政體的制度結構而漠視政體的運行)和描述性(即研究只停留在告訴人們有關政治制度是什么,而不注重因果關系的探究)。從此,強烈的科學取向的行為主義研究方法大行其道,原來學界長期奉行的研究方法從此被稱作“舊制度主義”,傳統的比較政治制度研究幾近消失。
20世紀70年代美國的政治學研究開始進入后行為主義時代。隨著“把國家找回來”的聲聲呼喚,比較政治制度研究得到復興。它作為比較政治學的一個分支學科③同時,也相當普遍地將二者并列于一門學科的框架中,而稱之為“比較政府與政治”(Comparativ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如Rod Hague, Matin Harrop amp; Shun Breslin, Comparativ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 an Introduction, 3rd. London: Macmillan Press, 2000.,對傳統的研究方法和行為主義的研究方法進行了調和與混搭,仍保持著集中關注政體的辨識和界定以及政體的制度結構這一傳統特征,而且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現階段比較政治制度研究的主要研究成果有四種:
第一種成果:將歐、美自由民主政體做了進一步的分類,辨識出并界定了以下三個亞型:
第一,多元主義民主。美國政治學者羅伯特·達爾(Robert Dahl)和林德布洛姆(Charles E,Lindblom)1953 年在《政治、經濟和福利》一書中首次用“多元統治”(polyarchy)來指稱實行普選權的代議制民主。后來達爾把多元統治或多元主義民主界定為一個以政治商討、競爭性選舉、多元精英為特征的政體,認為它具有區別于其他政體的七項制度:一是廣泛的普選權;二是自由、公正的選舉;三是公民具有競選公職的權利;四是公民享有廣泛的表達意見的自由;五是存在著多渠道的、競爭性的信息來源和不受政府控制的說服;六是有組織自治團體,特別是反對黨的高度自由;七是政府對選民和選舉結果高度負責。七項制度組成一個公民的政治權利受到制度化保障的權利體系。達爾認為這是現代民主的唯一模式。多元主義的核心在于強調國家權力須廣泛和均勻地分布于各種集團那里,全體公民都分別屬于各種集團,各集團大致平等,都有競爭性的利益和進入政府的渠道,不能讓某個精英或集團獨占政府權力。美國政體被認為是多元主義民主。達爾研究的根本缺陷是他沒有做過深入、廣泛的跨國家、跨區域的經驗調查與比較研究,過高看待和推崇美國經驗,因此構建的政體模型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
第二,組合主義(corporatism)Corporatism一詞中文有多種對譯,如組合主義、統合主義、法團主義、團合主義、階級合作主義等,至今不能定于一是。機制。組合主義興起于20世紀初的西歐,宗旨是提供一種替代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理論和因發動世界大戰而名聲落敗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政治體制的政治方案。所謂組合主義,指的是主張政府與受它保護的利益集團,主要是產業雇主商會和代表勞工的工會之間,建立起由政府主導的通過談判和協商達成共識協議這樣一種理論。這種理論后來成為歐洲一系列的國家政治機制。利吉法特(Lijphart)和克瑞帕茲(Crepaz)對 18 國的組合主義和共識民主做了一項比較研究,發表的論文把組合主義機制分為最強(7國,即奧地利、丹麥、瑞士、德國、芬蘭、比利時和愛爾蘭)、頗強(3 國,即挪威、瑞典、荷蘭)、普通(2國,即法國和意大利)、最弱(3 國,即加拿大、英國和美國)四類③[8]。歸入最強和頗強的 10 國,當屬組合主義國家。組合主義機制能否算作政體,西方比較政治學界有不同的認識[9]90-93。
第三,共識民主政體。這是美國比較政治學者利吉法特(Arend Lijphart)在20世紀末辨識出來并加以界定的一種政體。英國的威斯敏斯特民主模式所代表的多數民主政體,一直在自由民主政體的譜系中占有無可置疑的重要地位。然而,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致力于比較政治研究的利吉法特,于1968年提出了與多數民主相對應的“協和民主”(consociational democracy)概念,探討了在荷蘭、比利時、奧地利和瑞士等社會、語言、文化、族群和宗教高度分裂的國家里,超越多數民主模式,通過廣泛的權力分享以達成彼此對立的各個集團之間的妥協和共識,使民主制度穩定運行,這樣的政治機制即是“協和民主”。在這個基礎上,他繼續進行比較政治制度研究,在1984年出版了《民主政體:21個國家的多數模式政府與共識模式政府》一書,認為“共識民主”較之“協和民主”更適宜作為“多數民主”的對應物和替代方案。從此,他不再使用“協和民主”概念,而是在共識民主和多數民主的制度構成上進行求異比較,最終在 1999年出版的《民主的模式:36 個國家的政府形式和政府績效》一書中,從兩個維度(即行政機關—政黨維度和聯邦制—單一制維度)對 10個方面的政治制度進行了逐項對比,形成了兩套不同的制度組合,見表1。
利吉法特指出,共識民主與多數民主具有本質區別:前者的本質在于它僅僅把多數原則視為民主最低限度的要求,其核心是讓盡可能多的人參與到政府中來,“努力使多數的規模最大化”。它是一種以包容、交易和妥協為總體特征的民主。而多數民主的本質在于“政府由多數人控制并符合多數人的愿望”,是一種“排他性的、競爭性的、對抗性的”民主。
在完成共識民主與多數民主在制度安排上的比較之后,利吉法特接著探討了兩種民主模式的績效問題。比較的結果是:共識民主在婦女代表權、政治平等、選民投票率、公民滿意度、選民對政府的親近度、公眾對政府的支持度、政府的廉潔度、社會福利水平、環保力度、刑事司法的嚴峻程度、對外援助水平等各項指標上都優于實行多數民主的國家[10]。
第二種成果:把蘇聯的政治體制界定為“極權主義政體”。蘇聯的政治體制原本被比較政治制度學者,如日本的佐藤功,界定為民主政體的一個特殊類型。但是,冷戰啟動后,西方比較政治制度學者受本國主流意識形態的驅使,開始對蘇聯政治體制做負面的描述和界定。1956年美國學者卡爾·弗里德里希(Carl Friedrich)和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出版了《極權主義專政和獨裁政府》一書,把蘇聯政治體制界定為“極權主義政體”,認為這一政體有六個基本特征:其一,由涵蓋社會生活各方面的官方學說構成一個單一的意識形態,它為國民設計了一個最終的人類美好狀態;其二,通常由一個人領導的唯一群眾黨,由人口的一小部分組成,為官方意識形態服務;其三,權力的高度集中、非制度化的權力傳承以及掌權者無需對選民負責;其四,黨和政府對幾乎所有大眾傳播的有效途徑,進行技術上的、幾近徹底的獨裁控制;其五,對于暴力器械的有效運用,并給予幾近徹底的控制;其六,中央政府對國民經濟和幾乎所有的動員型社會組織進行控制與指導。林茲后來從三個維度上對極權主義政體做了進一步的界定,對此我們在下文再詳加介紹。極權主義政體是專制政體還是民主政體,在研究比較政治制度的學者中存在爭論。
第三種成果:把佛朗哥執政時期(1939—1975)的西班牙政治體制界定為“權威(威權)主義政體”。1970年,美國比較政治制度學者林茲(J.Linz)發表了《權威主義政權:群眾政治的西班牙案例》[11]一文,把佛朗哥政權的政體界定為威權主義。論文把威權主義政體定義為不看重政治是否多元、無須選舉、沒有主導意識形態的政治體制。在這一政體中,一般是一位領袖掌權,有時也可能由數人聯合執政:其權力限制不清晰,常出現統治者不受法律約束、任意而為的情況。威權主義政府拒絕人民大眾參與政治決策,以及拒絕他們有效監督政府的運行。林茲與他人合著的《民主的轉型與鞏固的困境:南歐、南美和后共產主義的歐洲》于 1996 年出版,書中認定葡萄牙、希臘、巴西等國民主轉型前的政體都是威權主義。加上其他學者推波助瀾,權威主義的外延無限擴展,同時內涵越來越模糊和隨意,漸成一個大口袋,幾乎就是“非自由民主政體”的同義語。哈格(Rod Hague)、哈饒普(Martin Harrop)和布賴斯林(Shaun Breslin)合著的《比較政府與政治》一書,認定權威主義政體的形式包括君主專制、個人獨裁、一黨獨大、教主統治、軍事統治等[12]28-29。這樣,日本、新加坡、印度、南非等都成了權威主義國家。
林茲試圖從政治權力、意識形態和公眾動員這三個維度構建他自己的政體類型學(typology),并試圖依此來對極權主義政體和權威主義政體進行比較。在他 2000年出版的《極權主義和權威主義政體》一書中,從上述三個維度闡述了兩個政體的區別:其一,政治權力的維度上,極權主義政體的權力中心是一元的,權威主義政體的權力中心是有限多元的。其二,意識形態的維度上,在極權主義政體中存在的是一種排他的、自主的、加以精心闡釋的意識形態;而權威主義政體具有的是理念導向而不是真正的意識形態。其三,公眾動員的維度上,對于極權主義政體來說,公眾動員和政治參與是通過單一政黨及其處于壟斷地位的從屬組織實現的;而在權威主義政體中,缺乏大規模的和密集型政治動員,統治者對此也有意淡化。
第四種成果:對總統制和議會制孰優孰劣進行辯論。以美國為典范的總統制在拉丁美洲是絕大多數國家實行的政體,“第三波民主化”中轉型國家有 30 個采用這種政體;以英國為典范的議會制成為歐洲大陸絕大多數國家和前英屬殖民地國家民主轉型中采用的政體,共有16個。國家總統制和議會制孰優孰劣,從19 世紀到當代一直是比較政治學者聚訟不已的傳統議題。例如,白芝浩在《英國憲法》中就認為,“在一個主要的方面,英國的制度遠勝于美國”[13]42。
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漸息、轉型國家紛現“民主崩潰”之際,林茲于 1990 年發表了《總統制的危害》等三篇文章[14][15][16],系統地論證了總統制與議會制相比較更不利于民主的穩定。該文啟動了多國比較政治制度學者參與其中的關于總統制和議會制孰優孰劣的學術辯論。著文論證議會制優于總統制的學者在林茲之外還有:美國學者雷格斯(Fred Riggs)、斯泰潘(Alfred Stepan)、瓦倫祖埃拉(Arture Valenzuela)、柴巴布(José Antonio Cheibub)、諾里斯(Pippa Norris)、格林(John Gerring)等。他們列出的理由,歸納起來有五種:其一,議會制政體在代表性、合法性方面優于總統制政體。其二,前者比后者具有更大的彈性、更強的適應力。其三,前者出現民主崩潰的概率低于后者。據柴巴布計算,在1946—2002年中,議會制國家平均58年才出現一次民主崩潰,而總統制國家平均每 24年就出現一次。他甚至認為,全球范圍里長期穩定的總統制國家只有美國[17]1-2。其四,前者在政體穩定、治理績效上均優于后者。總統制國家更容易引發軍事政變、政治暗殺和動亂[18]132-156。其五,向心主義民主模式優于分權主義民主模式。而議會制政體具備向心主義模式的主要特征,總統制政體具備分權主義模式的主要特征。
著文論證總統制政體優于議會制政體的學者有:美國學者佩雷拉(Carlos Perei-ra)、滿沃潤(Scott Mainwaring)、霍洛維茨(Donald Horowitz)、舒加特(S.Shugart)等。他們的論據是:其一,總統任期固定,政府可保持穩定運行,而議會制則常有政府頻繁更替的情況出現。其二,總統作為行政首長直接由人民選出,國會議員也由人民投票產生,因此更能體現主權在民的理念。其三,三權分立制衡,能夠更好地限制權力濫用,更好地實現有限政府的理想[14]。其四,當總統制與兩黨制結合時,行政權和立法權更容易協調,政府效能更高。如美國就是通過這一制度配置而成為民主政體的有效性和穩定性的典范的[19]。其五,總統制體現了更好的問責制、更好的可辨識度,以及總統通常會成為更好的仲裁人。其六,有學者基于對 20 世紀民主崩潰國家案例的統計分析,得出了與柴巴布相反的、總統制政體比議會制政體更穩定的結論。據他們統計,20世紀發生了民主政體崩潰者,總統制國家有12次,而議會制國家竟高達 21次[20]。
這場學術辯論,從已有的研究成果來看,議會制政體似更被看好,被視為更具優越性的政府形式。然而,這不是定論,也永無定論,論戰仍會持續下去。有學者指出,政體與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情境的匹配性,才是判斷總統制和議會制孰優孰劣的關鍵考量。然而,這樣的見解要被西方比較政治制度學者普遍接受,似無可能。
四、對比較政治制度學科現狀的簡單評估
以法學方法研究跨國的比較政治制度學科在行為主義浪潮的沖擊下風吹云散,幾近于無。進入后行為主義階段后,先后借助人類學—社會學的方法、經濟學的方法、歷史學的方法以及博弈論研究比較政治制度,形成了新制度主義的三大學派。比較政治制度學科逐漸復興,重回政治科學主流,代表性研究成果的影響力甚至覆蓋了整個政治學科。但是,它始終不能復現昔日輝煌,只能是比較政治學的一個分支或亞學科,再也不會出現使自己等同于比較政治學的可能性了。
從行為主義革命起,西方比較政治學就開始大力倡導比較政治研究科學化;近四十年后,美國比較政治學界又發起“第二次科學革命”[21]。經過一代又一代比較政治學者的不懈追求,今天包括比較政治制度的比較政治學的科學化成就達到了何種高度呢?筆者認為在研究程序和操作工具的熟練應用上,這個學科的科學化水平的確大有提高,越來越接近經濟學乃至自然科學;但在研究成果的科學化含量上,不僅沒有取得顯著進展,甚至現時最有學術影響的一批研究成果與20世紀六七十年代最有學術影響的一批成果做對比,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論著的科學性含量上顯著地、無可置疑地是今不如昔,甚至可以說不可同日而語。科學的第一個品格就是理論假設與實踐經驗相一致,而且這種一致必須在相同的條件下反復、重復進行的檢驗都能夠得到證實。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系列比較政治學名著中構建的很多理論,都能達到或部分地具有這一品格。但現時能達到這一水準的理論在新潮的研究成果中則是鳳毛麟角。當然在微觀研究中能達到這一水準者很多,但其學術影響力僅限于小眾范圍。對人民大眾來說,這樣的研究成果一是看不懂,二是與自己的社會政治生活不相關。同時在宏觀和中觀的研究成果中,在那些事關比較政治制度研究者的根本利益的研究成果中,不僅看不到科學性,而且公然淪為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蠻霸辯護士、吹鼓手和開路先鋒。而對全球南方百折不撓地探索現代化模式與民主模式的多樣性的豐富實踐和蘊含著珍貴學術價值的理論構建,他們則態度冷漠、熟視無睹、置若罔聞。甚至將威權主義概念無邊際地泛化,給全球南方各具特色的新型民主政體打上威權主義的印記,隨心所欲地大張撻伐。更有甚者,有些比較政治制度和比較政治學學者呼風喚雨,竭力推動西方國家不擇手段地對他們選擇的全球南方國家搞“顏色革命”。一些名家大腕,參與推行“顏色革命”的狂熱性遠勝于其對學科科學化的努力。以亨廷頓為例,他在“第三次民主化浪潮”中的急就章《第三波》(1991),遣詞造句極為鮮活、生動和富有煽動性,堪稱政治動員、政治宣傳的范本。然而,說到對比較政治制度、比較政治學的科學化努力,較之《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1968),則是全線大倒退。二者在學科科學化水準方面根本不在同一水平線上。悲夫!世人之聰明如亨廷頓者,亦有彼時大力向著學科科學化的方向努力,此時則放下身段為少數人策動的“民主化”浪潮奔走呼號之怪誕行為邪?
比較政治制度學科在20世紀初輸入中國,一直延續到今天。即使在取消政治學的獨立建制地位以后的近30年里,它仍然頑強地生存在外國語大學、政法大學、師范大學的政教系以及外交學院等高校系統的課程設置和社科研究中。一代代比較政治制度學人出版了大批研究成果,其中最有分量的代表性論著和教科書有五種:一是北京大學教授王世杰(1891—1981)、錢端升(1900—1990)著《比較憲法》(等同于《比較政治制度》),初版1927年,再版于1928年,增訂后于1936年出第三版,1948年第四版;1997年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將該教科書選入“二十世紀中華法學文叢”重新出版。二是北京外交學院教授楊柏華、明軒(即孫承谷)著《資本主義國家政治制度》,成稿于20世紀60年代前半期,曾作為教科書內部試用,世界知識出版社1984年正式出版,錢端升作“序”。三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李道揆(畢業于西南聯大歷史系,然后入讀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研究生院,改攻政治學。1950年回國,1983-1984年在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和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試講本書初稿,1999年書稿正式出版)著《美國政府和美國政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四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楊祖功、顧俊禮等著《西方政治制度比較》(世界知識出版社,1992年版)。五是復旦大學教授曹沛霖、陳明明、唐亞林主編《比較政治制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改革開放以后,始于行為主義革命的西方比較政治學理論與方法如洪流一般輸入中國,重要的學術著作差不多都有了中文譯本。中國的比較政治學面臨兩大轉型:第一,舊制度主義的比較政治制度學科轉型為新的方法論體系統領的比較政治學;第二,西式比較政治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轉型為中國特色的比較政治學。從現時的情況看,這兩大轉型都已有所成就,然而也都正在繼續跋涉的路上。什么時候能完成轉型,尚難做出準確預測。讓我們翹首以盼吧!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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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于光大]
Comparative Political Institution: Discipline
Definition and Development History
NING Sao
Abstract:Comparative politics has a long development process in the west, which is divided into two stages: first, comparative political institution is identified with comparative politics, and second, comparative political institution has changed into comparative politics, which makes the former a sub-discipline of the latter. In China, however, two transitions happen synchronously, i.e. comparative political institution has been changing into comparative politics while the western-style comparative politics has been converted to a comparative politics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 transitions have achieved initial successes but it is still progressing with difficulty.
Key words:comparative political institution comparative politics discipline syste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system transform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