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關(guān)上門,郭淮看到門把手上掛著那個小獅子玩偶。他立刻認出那是杜杜的,以前她一直掛在背包上,掛了很多年。他沒碰它,先是去樓梯間查看了一圈,接著又回到門口。玩偶看不出新舊,他拿起它聞了聞,聞不出個所以然。他知道是唐杰。他打開微信,將唐杰從黑名單中釋放,看著對話框又猶豫,不知如何問起,問了也白問,想想還是算了,便將玩偶放進書包。
那次是第四次劇本會,郭淮覺得自己跟曉慧聊得蠻熟了。此前他是通過一個師哥介紹,接到這個愛情片編劇的活,這類題材他本不擅長,無奈總是缺錢,就接了。劇本會上除了文學(xué)策劃曉慧,還有女導(dǎo)演和男制片人。中間休息,郭淮跟曉慧跑出來抽煙,曉慧神秘地說制片人看上導(dǎo)演了,理由是制片人煙癮很大,但寧愿在會議室里陪著導(dǎo)演。郭淮對此有些遲鈍,曉慧又說,剛剛大家聊感情經(jīng)歷,他倆說的就挺迎合對方的。
抽完煙回去,郭淮瞥見制片人跟導(dǎo)演腦袋湊在一起,悄聲說著什么,導(dǎo)演捂嘴笑著。郭淮想,這是這個乏味項目中最接近愛情的一刻。過了一周,又開了兩次會,制片人說項目得先放一放。會后曉慧偷偷告訴郭淮,項目肯定要黃。幾天后,郭淮聽到消息,制片人拉著導(dǎo)演接盤了一個籌備齊全的古裝片,已火速入組開機。
跟很多莫名黃掉的影視項目一樣,郭淮覺得自己做了一場無聊的夢,起初熱情滿滿,接著冥思苦想,相互動情分享,如今泯然無蹤,最后毫無印象。郭淮略感遺憾的是跟曉慧沒了繼續(xù)聯(lián)系的理由,相忘于江湖??障聛淼娜兆?,郭淮主要是刷抖音,刷到那些罪案故事,就移入“素材”收藏夾,以備后用。刷多了頭暈,他就打掃衛(wèi)生,屋子弄得像是隨時可以退租般整潔。他突發(fā)奇想,計劃學(xué)學(xué)做飯,立刻在淘寶買了鍋鏟碗碟。等快遞到了,他卻連拆開的力氣都沒了,又把自己嵌入沙發(fā),刷短視頻,邊刷邊覺得隱隱不安。有朋友發(fā)來微信閑聊,郭淮說自己正在靈活解決靈活就業(yè)的焦慮,朋友回復(fù)了幾個大拇指。
過了一個月,曉慧發(fā)微信問郭淮要了一份簡歷,隨后又來個語音通話,說她跳槽到了陳導(dǎo)那里。郭淮想起曾跟曉慧聊起過陳導(dǎo),說自己很想和陳導(dǎo)合作一次,寫犯罪片、黑色片。通完話,郭淮呆坐了一會兒,起身將廚具拆包,又下單一盒雞蛋,等雞蛋來了,才發(fā)現(xiàn)忘了買油,做飯大業(yè)就此擱置。
曉慧辦事效率很高,兩天后就約了郭淮跟陳導(dǎo)見面。那天郭淮去早了,跟曉慧聊起自己廚藝入門買了雞蛋忘了油的事。曉慧說自己做飯不錯,改天教他。會上,陳導(dǎo)說看過郭淮之前寫的項目,蠻有印象的。他們就此聊了聊那些項目當(dāng)時的情況,熟悉彼此。聊入正題,陳導(dǎo)說自己有些素材、有些想法、有些念頭,但都不成形。大家沒頭沒腦地分享一些電影、故事、素材、感受,感覺可以無窮無盡地聊下去。后來陳導(dǎo)提到失蹤,郭淮就講起兩個事。一個是自己家吸毒的小叔,他是家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后來去新疆討生活,從此沒了蹤跡。家人打聽過,但始終沒有報警。郭淮記得他初中時第一次抽煙就被小叔抓到,小叔問他有沒有碰別的東西,他反應(yīng)半天,明白小叔是問毒品。另一個是郭淮玩樂隊的時候,約了個搖滾論壇上認識的網(wǎng)友來西安組樂隊,那人從湖南坐火車到了西安,打了一通噪音巨大的電話,隨后就沒了蹤跡,郭淮找過,但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問過對方的名字,一切都不清不楚的,就不了了之了。對方的電話號碼他存了很久,有次還夢到過,夢里他在座機上撥那串號碼,可5鍵怎么都摁不下去。郭淮忍了很久,真的都到嘴邊了,都磕到牙了,還是壓抑住沖動,沒提前妻杜杜失蹤的事。
結(jié)束的時候,曉慧給郭淮發(fā)了個微信,讓他等下再走,郭淮就在樓下抽煙。沒一會兒曉慧蹦跶著跑過來,說陳導(dǎo)挺滿意的,想拉著郭淮一起弄,可以先簽個策劃合同一起瞎聊。郭淮說陳導(dǎo)真地道,陪聊還給錢。郭淮給曉慧送了一盒巧克力,說是感謝她。他忍不住問她,你不會是為了我才跳槽到陳導(dǎo)這兒的吧?曉慧笑嘻嘻地說,還真是。郭淮說,那我壓力好大。曉慧說嗨,開玩笑的,是覺得之前那個公司太二了。
郭淮回家順手在樓下小商店買了油,到家查了一下百度,立刻搞了個煎雞蛋,多少煳了一些,他拍照發(fā)給曉慧,說浪費了兩個蛋,一個掉地下了,一個蛋殼掉進去了,殼也沒洗。曉慧一直沒回復(fù)。到了晚上,曉慧回微信說,看著賣相還不錯啊,僅略煳。郭淮說,人生第一次,都有點兒過勁。曉慧說,加油。郭淮不知道回什么好。臨睡覺前,他又忍不住,給曉慧復(fù)制了一個抖音分享鏈接,是個搞笑視頻。曉慧立刻回復(fù)一串哈哈哈,快得讓郭淮感覺她壓根沒打開看。曉慧問他的抖音號叫什么,他說叫“貓冒毛”,沒一會兒,就有個叫“蛇蝎小媽”的關(guān)注了自己。他回關(guān),發(fā)私信說這名字可以啊,很黑色。“貓冒毛”跟“蛇蝎小媽”一來二去互發(fā)了很多搞笑視頻,直到凌晨兩點多。
郭淮忽然就想起了杜杜。他覺得,現(xiàn)在的朋友其實都是網(wǎng)友,大家見面越來越少,連一些廢話都要通過微信說。而杜杜,就是他最長久的網(wǎng)友。她是剛有微信搖一搖時被他搖出來的,一開始兩個人就聊得輕松自在,接著發(fā)現(xiàn)彼此住得很近,只隔一條小街,還經(jīng)常去同一家館子吃飯。但不知為何,兩人都沒有見面的訴求。他們一聊就聊了小十年,每隔一段時間就冒出頭來,問對方最近在干嗎,接著就總結(jié)式地分享各自的生活近況,就其中有意思的話題熱聊一陣,然后再各自沉寂。可能是因為不在現(xiàn)實中,生活沒交集,兩人什么話都可以說,感覺很親近。
起初杜杜在北京上學(xué),畢業(yè)那時候談了戀愛,去了上海,分手之后又在西安陪家人,最后落腳在威海,在那里買了房。她給郭淮看過照片,樓下就是海,停著快艇。郭淮一直在北京,中間也有段時間在西安,照顧生病的父親,兩人一對時間,有短暫交集,都后悔沒早點說,要不還能見個面。其實,也沒多大遺憾,以前在北京那么久,也沒說過要見。
四年前,郭淮接到杜杜的微信,說她又來北京了,這回不見說不過去了吧?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郭淮有點記不清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感覺了,好像兩個人說什么都抑制不住地笑,像是在哈哈鏡里看到自己的那種笑,特別熟悉,又有點變形。后來,見面次數(shù)多了,有次在杜杜家,兩個人都喝大了,睡到了一起,都覺得挺自然,沒有一絲尷尬,像是睡過很多次。這種關(guān)系維持了差不多半年,杜杜評價說,跟郭淮待在一起很舒服。郭淮也有同感。杜杜說,那他們就應(yīng)該結(jié)婚。郭淮也表示同意,但心里總覺得少了點什么。還好,這個話題像是一時的玩笑,誰都沒當(dāng)回事。直到有次一起去電影院看《加勒比海盜》,兩人買了個情侶套餐,飲料杯的蓋子被做成了一頂海盜帽??赐觌娪?,杜杜把杯子扔了,問郭淮喝完沒,郭淮說他覺得那杯子挺漂亮,想留著。杜杜說,那她也要留著。說完,就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翻起垃圾桶,想拿回自己的杯子。那一刻,郭淮有點心動,立刻把自己的杯子也扔了,拉走了杜杜。
二
跟陳導(dǎo)又開了兩次會,還是務(wù)虛,沒什么好的點子出現(xiàn),大家閑聊的時間越來越久,便相互問起一些私人話題。郭淮就說了自己跟杜杜離婚的事。兩人結(jié)婚后的一年多都挺好的,那時候他還挺自信,覺得婚姻沒有想象中那么難。后來杜杜換了個工作,第一天下班回家就興奮地說有個叫唐杰的同事好帥,像鐘漢良。郭淮知道杜杜很喜歡鐘漢良,說這些的時候她狀若少女。她開始跟這個同事頻繁產(chǎn)生交集,但都會一一說給郭淮聽,很明顯,那個叫唐杰的同事也看上了杜杜。陳導(dǎo)好奇郭淮的態(tài)度,郭淮說自己鼓勵她追愛,他一直覺得他們的感情少了點戀愛的激情,只因為舒服就在一起了,這算是一種補償吧。但事情很快變了味道,杜杜開始痛苦,小心翼翼,甚至哭過幾次。她表達過,有時是對郭淮的愧疚,有時是不相信自己居然會愛上別人。其中的過程郭淮記得比較模糊,只有個混沌的、黏糊糊的感受,他好像寬慰過杜杜,意思是不用那么糾結(jié),但漸漸地他好像悟出來了,杜杜的那些眼淚,其實是要促使郭淮幫她做個決定。杜杜在情感上已然背叛,但行為上要給自己留點余地。于是郭淮算是滿懷好意地提了離婚,向父母隱瞞了真實原因,只說是性格不合。領(lǐng)完離婚證那天,兩人舉證自拍,笑得燦爛,約定好是一輩子的朋友。
抽煙的時候,曉慧意猶未盡地問郭淮,那時是不是很難過?郭淮說還真不是,最大的感覺是很麻煩,搬家啊什么的,其他沒啥感覺,可能他這人就是冷漠一點。曉慧覺得郭淮可能壓根不愛杜杜,否則總會有情緒的。郭淮被問得有點煩,就反問說,不愛還結(jié)婚不是更麻煩嗎?曉慧聳聳肩,說也許啊,很多人沒那么愛就結(jié)婚了。郭淮調(diào)整了語氣,開玩笑說他這是大愛。曉慧盯著郭淮看了一會兒,也跟著笑了。
回家路上,郭淮心里很空,有點后悔提到杜杜,當(dāng)然他還是忍住沒說杜杜后來失蹤的事,怕給人一種奇怪的印象。離婚后半年間,杜杜經(jīng)常發(fā)來微信,但郭淮都敷衍應(yīng)對,后來漸漸沒了消息。突然有天杜杜發(fā)微信說要見一面,郭淮琢磨了很久,說是在忙,有事微信說。杜杜說跟唐杰分手了。郭淮心中閃過一絲快感,問怎么回事。杜杜說,唐杰就是個戀愛腦,瘋子,接著吐槽了一堆,又提出見面細說。郭淮還是說最近太忙,杜杜沒再回復(fù),這事就那么過去了。過了兩三周,有天夜里郭淮開完會回家,見門口站了個瘦高的男人,他第一反應(yīng)是“鐘漢良”,但這個“鐘漢良”給人感覺很不舒服,眼仁很大很黑,看人直勾勾的。男人自我介紹,說他是唐杰,問郭淮應(yīng)該知道他吧?郭淮點點頭,對方說,就是想找他聊聊。郭淮很不自在,問聊什么。男人想了想,說杜杜總說郭淮特別好,讓他一直很生氣,但他現(xiàn)在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郭淮幾乎要發(fā)笑,又產(chǎn)生了好奇,到底哪里一樣了?他沒有請他進門,說屋子很亂。唐杰倒不介意,邀請去他車上聊。
郭淮做過一些采訪,如果你想讓一個人談自己,比起問問題,更需要閉嘴的耐心。唐杰顯然是個很好的采訪對象,他自己打開話匣子,東拉西扯。郭淮對他說的東西記憶模糊,只有一團奇怪感受。起初唐杰抱怨,說自己創(chuàng)業(yè)不順,接著說杜杜離開他跟這個有關(guān),然后又談起很羨慕郭淮。他一直覺得自己陪伴杜杜的時間太少,而郭淮跟杜杜相識了很多年。后來他賊兮兮地問郭淮,杜杜是不是抱怨過他,覺得他挺瘋狂的?郭淮搖搖頭,說就提過一點兒,可能對愛的表達不一樣吧。唐杰陷入沉思,喃喃地說,表達不一樣,這個說法挺好的。唐杰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陷入愛情的時候,視野變得狹窄,內(nèi)臟仿佛被掏空,有一種強烈的空虛感。郭淮問空虛感是什么感覺?唐杰說,就是想要把對方狠狠勒進自己身體的感覺,他抑制不住地想知道對方在干嗎,在做什么,在說什么……后來他提到一部電影,講一對男女偷情,被女人的丈夫發(fā)現(xiàn),他們辯解說,他們是真愛,乞求女人的丈夫放他們一馬。丈夫聽到真愛二字笑了,說是給他們一個懲罰,用鐵鏈將男女拴在一起,如果他們能撐過一年就放他們自由。那對男女聽了,特別自信,覺得一定能撐過一年……郭淮看過這個電影的解說,最后是個悲劇,好像是男女二人反目,都想殺死對方后逃脫。唐杰說,他覺得那對男女太弱了,他可以做到,別說一年了。郭淮想起杜杜吐槽唐杰的那些話,事無巨細地匯報、詢問,無時無刻不想黏在一起,巨大的不安感,跟蹤杜杜,驗證杜杜說的話,找外賣員盯梢,過度的愛情表達……那些只言片語如今匯集在旁邊這個男人身上,無比具象。
郭淮不耐煩地問唐杰,找自己到底要說什么?唐杰似乎意識到自己廢話太多,說了聲抱歉,接著問了郭淮一個很奇怪的問題,為什么要用第三人稱?郭淮沒反應(yīng)過來,唐杰補充說,他是指郭淮的微博。郭淮突然血液上涌,說自己的微博都是轉(zhuǎn)發(fā)的。唐杰不依不饒,提示說他指的是那個小號。郭淮解釋說那些都是故事筆記,唐杰冷笑一聲,說撒謊就沒意思了,那些就是郭淮自己,他自己的憤怒、悲傷、痛苦,但為什么要用第三人稱?郭淮堅持說那是故事筆記。唐杰不再追問,說他覺得郭淮跟自己沒兩樣。
郭淮要走的時候,唐杰說自己分手后沒再打擾過杜杜,他努力過了,他知道杜杜是真想擺脫自己,她說要切掉一根小拇指,求他放過,他自然不忍心。不過他后來還是偷偷跟蹤過她。郭淮有點憤怒,惡狠狠地盯著唐杰,威脅說如果他敢做什么,他不會放過他。唐杰泰然自若,說自己不會做什么的,又挑釁地說,他還趁杜杜上班時,偷偷潛入過她家里……郭淮忍不住揪住唐杰的衣領(lǐng),唐杰笑嘻嘻地從兜里掏出一枚鑰匙,說自己就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但他不會再這么做了,他心里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他的視野變大了。他托郭淮將鑰匙還給杜杜。
不知為何,郭淮沒有將唐杰來找自己的事告訴杜杜。他回家之后滿心煩躁,忍不住出門直接去了以前的家,他敲門,無人應(yīng)答,杜杜不在。他也沒有想著要微信上說一下。他裝模作樣地在樓下抽了兩根煙,本來都要走了,又鬼使神差地用鑰匙開門進去了。
屋里變化不大,只有一個書柜挪動了位置,其余跟他離開時沒兩樣。郭淮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房間沒拉窗簾,屋里金燦燦的,郭淮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夢中,失去了重量。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看到以前養(yǎng)的那一大盆天堂鳥,茂盛了一些,但葉邊有些枯黃,杜杜以前就時常忘記澆水。郭淮起身接水,給天堂鳥澆上,接著就發(fā)現(xiàn)無事可做,他又掃視了一眼房間,電視柜上的浮灰很厚,被陽光烘得毛茸茸的,他琢磨著總不能還擦個桌子吧,一種對自己此行目的的懷疑暗自生出,令他不適。他給杜杜發(fā)了微信,說把鑰匙放在門框上沿了。
回家后,郭淮查看微信,杜杜沒有回復(fù),他琢磨著要不要再補充說明一下,但心里有隱隱的怒氣,怒自己故意說得模糊,好像有所期待似的,再補充又會暴露這種心態(tài),從而顯得更無趣,他決定不再去想。
萬萬沒想到,第二天早晨,警察上門了。警察問了郭淮很多關(guān)于杜杜的事情,包括離婚的緣由,但沒說明為什么。郭淮耐著性子如實回答,尤其是鑰匙和去杜杜家的事,他得解釋為什么不明說,是怕再提到唐杰刺激杜杜,畢竟她很反感那個人。問完了,警察才說上門理由,杜杜失聯(lián)兩天了,家人報警了,郭淮有些震驚。臨走時,警察突然問郭淮是不是有過一個微博,能不能看看。郭淮說早就注銷了,警察問什么時候注銷的,郭淮說昨天。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又坐回了沙發(fā)。那一刻,郭淮自己都覺得自己有嫌疑。警察問微博內(nèi)容,郭淮說是一些故事筆記,接著又謹慎地補充道,有一些自己的體驗和經(jīng)歷。警察追問得更具體,郭淮解釋,那不是為某一個項目寫的筆記,是日常的一些自己覺得可以記錄的……類似刷抖音,看到覺得有趣的,就放在收藏夾里,以備后用,但其實后面幾乎用不著,它們只有那一瞬時的價值。警察仍不滿足,問郭淮是不是寫過關(guān)于杜杜的什么事,比如表達過對離婚的憤怒?郭淮知道他們跟唐杰聊過,他說他只是夸大了一些情緒。他突然卡住了,考慮要不要對警察做一些文學(xué)解釋,說明那些必要的夸大,有時只是文字鋪排,顯得很濃烈,其實自己并沒有什么感覺。他的羞恥感越發(fā)強烈,他想到一個也許能說明自己心態(tài)的比喻,他說就像說唱歌手為了押韻。警察沉默了一會兒,問郭淮,為什么要用第三人稱寫?郭淮突然有些急了,語氣急促地說自己也不知道,寫劇本寫習(xí)慣了吧。警察不再糾結(jié)微博,又問了一些杜杜可能的去處,郭淮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來,他只能提醒警察,杜杜剛分手的男友唐杰很有問題。警察笑了,說那個唐杰也這么說郭淮的。郭淮感覺比起唐杰,好像警察更懷疑自己對杜杜做了什么。
警察走后,郭淮四處聯(lián)系朋友尋找杜杜的下落,每個被聯(lián)系到的朋友都說,唐杰也打過電話。沒幾天,杜杜的母親和舅舅來了,場面悲傷,令郭淮十分難過,他把跟警察講過的話又講了一遍,但沒提離婚的理由,雖然他感覺對方已然知情了。臨走時,杜杜的母親用力抱住郭淮,郭淮突然悟到這是在給他的良心加碼,他們和警察一樣,更懷疑自己,雖然自己不遺余力地夸張講述了唐杰的種種異常。
他給唐杰發(fā)過消息,問他是不是對杜杜做了什么。對方反問郭淮,你是不是對杜杜做了什么?接著唐杰發(fā)來一大串憤怒的質(zhì)問、絕望的乞求、沒來由的威脅……這些信息持續(xù)了很久,他反復(fù)提到郭淮那些用第三人稱寫下的微博,郭淮意識到跟這個人完全無法交流,便把他拉黑了。他有點懷疑唐杰來找自己給鑰匙的時間點太巧合了,似乎是在知道杜杜失蹤的情況下,故意來找他,把他牽扯進去,分攤嫌疑。有一陣子,他跟朋友沒日沒夜地分析這件事,漸漸像在編造故事一樣,探索著各種可能性。他從一些朋友那里聽到只言片語,說是唐杰一直通過各種手段尋找杜杜的下落,并堅持懷疑郭淮與此有關(guān)。這一切成了難解的死結(jié),郭淮想起小叔和吉他手,這種持續(xù)的懸而未決,誘惑著人們用想象力去填充,他跟唐杰互為填充物。一年之后,各種尋找的誘惑在郭淮這里逐漸失去魅力,警察那里也沒有任何線索。郭淮問過一個在項目里認識的公安大哥,大哥說這事放在滿是攝像頭的今天還挺離奇。
到了一定時刻,絕望逐漸大于希望。郭淮覺得好像是時候擺脫了,他有幾次打開電腦,記下只言片語,可總在一種混雜感受里失去動力。又過了一年,杜杜失蹤兩年后,郭淮覺得自己徹底擺脫了這件事,偶爾想起時甚至?xí)蟹N生理性的不舒服,他就打開抖音,迷失在短視頻里消磨時間。直到門把手上出現(xiàn)那個小獅子玩偶,郭淮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幾乎要忘記唐杰這個人了。郭淮又開始思考,唐杰是如何跟疑惑共處的呢?他始終懷疑唐杰跟杜杜的失蹤有關(guān),但難以證明,如果唐杰是無關(guān)的人,他會超脫此事嗎?看來沒有,也許他一直在執(zhí)拗地探明真相,將自己的生活逐漸毀掉。他的情感那么極端,肯定難以消化,他身上缺少漠然,缺少保護。又或許他也安然接受了,只是生活之中有些許攪動,讓他突然情緒化,所以惡作劇般試圖將自己的疑惑、痛苦傳遞給郭淮。畢竟,有人一起受苦總比獨自受苦好得多。
三
陳導(dǎo)一直沒有找到什么方向,倒是曉慧受到郭淮離婚經(jīng)歷的啟發(fā),想出了一個點子。她覺得可以寫一個刑警的故事,他調(diào)查一件殺人案,但死者身份成謎,可他懷疑那就是自己的老婆。會上,郭淮像是吃了蒼蠅一樣,后悔分享離婚過往,但很快他就忘記了不快,投入對故事的思考中。他們東拉西扯的,漸漸拼湊起一個故事的模樣。
刑警人到中年,跟妻子的關(guān)系早就淡漠了。妻子是護士,兩人都很忙碌,也沒個孩子來維系,大家都不面對問題,后來是妻子先忍不住了,跑到單位來找刑警,跟刑警約好第二天一起去護城河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刑警心里挺不樂意的,妻子挑的是他們戀愛時常去約會的地方。見刑警猶豫,妻子干脆攤牌了,說想要聊聊離婚的事,她愛上別人了。刑警答應(yīng)了約會,他說不清心里的感覺,算是心如止水?第二天,本該赴約的刑警被各種事情耽誤了,平日管都不想管的小事,在這天卻有意拖延著他,他最后完全忘記了要赴約。一直忙碌到晚上,隊里接到報警電話,說護城河公園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女尸被丟棄在公園林間一處排水洞深處。
尸體情況很糟糕,現(xiàn)場的法醫(yī)說沒辦法確定身份,容貌和指紋都被毀掉了。刑警心里慌慌的,死者的年紀(jì)、體態(tài)都能跟妻子對上,但他認不出妻子的衣服,想不起妻子肩膀上有沒有痣,不記得妻子后腰有沒有胎記,但他不由自主地將尸體身上種種可見特征跟妻子聯(lián)想在一起。剛開始他還沒那么認定,只是一種微弱的聯(lián)想,他還能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F(xiàn)場勘查結(jié)束后,他開始給妻子打電話,發(fā)現(xiàn)聯(lián)系不到,又找了妻子兩個同事問,都說她沒上班。他這才徹底慌了。他沒把自己的懷疑上報,怕自己不能跟進這個案子。他一面查案,一面隱瞞,硬著頭皮主持案情會,跟同事們煙霧繚繞著集思廣益,試圖推理出死者的身份,而他心里早有答案。
故事推到這里就卡住了,但預(yù)示了一個基本的樣貌,陳導(dǎo)說他喜歡刑警身上的焦灼感。接下來故事就迷失了方向,大家在會上沉默著,一個關(guān)鍵問題是死者到底是不是妻子,這決定了后面故事的走向。沉默就是慎重,決定了就要一條路走到黑,否則就得在黑巷子里鬼打墻,夜路最怕猶猶豫豫,使勁往前走,總能看到燈光。郭淮問了個問題,為什么刑警希望妻子死掉?曉慧有點突兀地說,會不會就是刑警殺的???他其實心里波濤洶涌,刑警赴約了,激情犯罪。郭淮跟陳導(dǎo)都一愣,不置可否。他們又沉默著,站在巷子口猶豫徘徊,對著黝黑虛無的巷子深處不安地張望。
會議在沉默中結(jié)束,郭淮拒絕了陳導(dǎo)一起吃飯的邀請,說是有事。他回了家,給自己煎了個雞蛋,接著就無所事事,腦子里有一層分了出來,在想刑警的事,另一層又在想那個獅子玩偶和唐杰的事。他刷了會兒抖音,突然想到了什么,打開電腦記錄了幾筆,又很快失去了興趣。
連續(xù)四天沒有通知開會,大概陳導(dǎo)也沒有什么想法。到了周六那天,曉慧說要來送合同,進門時大包小包提了很多菜,郭淮記得她說過要教他做飯。曉慧做了個土豆牛腩,邊做邊講解,架勢很足,結(jié)果土豆和牛腩都很硬,吃完兩人胃都頂?shù)没?。他們躺在瑜伽墊上消食,曉慧給郭淮揉了揉肚子,郭淮也要給曉慧揉,曉慧拒絕了。接著他們聊天,曉慧問郭淮是不是有點不高興?郭淮會意,說沒有,本來分享出來就是看對故事有沒有用的。曉慧說那就好,本來是可以快遞合同的,但她怕郭淮有情緒,就自己來送。郭淮有點意猶未盡地說,其實他經(jīng)常有種感覺,就是有雙眼睛在看著自己,比如以前跟杜杜吵架,他總會吵到一半就笑出聲,因為他意識到那雙眼睛在審視,在發(fā)問,值得嗎?那仿佛是一雙在看電影的眼睛,一邊代入一邊審判,有時候他會跟那雙眼睛對著干,有意違背那雙眼睛的期待,不給它看它想看的。曉慧問怎么知道它想看什么?郭淮想了想說,色情和暴力唄。
接著他們說起了刑警,郭淮說自己能理解,只是對于電影來說,那心思太幽微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動作化。曉慧說陳導(dǎo)也有這樣的擔(dān)心,但他好像被這個故事迷住了,可能也跟他自己的婚姻有關(guān)。郭淮覺得刑警不一定非要殺妻,但他寧愿妻子死掉也不敢面對情感的復(fù)雜,很多自殺的人都是因為處理不了內(nèi)心的復(fù)雜。人是一個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只能承載小于自身系統(tǒng)的事,一旦遇到的事太過復(fù)雜,與其活在過載之中,不如用死亡脫離??赡苄叹褪沁@樣的感受,處理妻子愛上別人,處理離婚,都遠遠大于他的系統(tǒng),他的系統(tǒng)倒可以很自如地處理一起殺人案。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有一絲靈感,便跟曉慧說,或許死者就是妻子,兇手是妻子那個還沒出現(xiàn)的情人。
到了下次劇本會,就著郭淮提出的點子,大家又往前推進了一步,妻子被情人殺死的可能性進入刑警的腦海,他必須找到那個情人,可妻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他竟無從下手。起初他懷疑是妻子所供職的醫(yī)院中某位醫(yī)生,對方在刑警詢問時眼神閃躲,最終卻只是個誤會,對方的神經(jīng)緊張,不過是為了隱瞞一起小小的醫(yī)療事故。在怎么能找到妻子情人這個問題上,曉慧提出了一個建議,其實妻子根本沒有情人,甚至她提出離婚、說出軌的事,都只是故意為之,她需要試探出一個可以讓她的婚姻繼續(xù)下去的理由,需要重新驗證刑警的愛情還在。郭淮問,這有可能嗎?曉慧說,女人是會這樣想吧?陳導(dǎo)覺得是有可能的。郭淮有點跑神,和杜杜離婚時他也想過這種可能性,杜杜起初提到唐杰,是否也是一種試探呢?可他始終覺得這種想法有點自作多情。
他們圍繞著這個想法打轉(zhuǎn),但故事總不能一場空吧,總得有個兇手。他們冥思苦想,腦子里不斷過電影,跳躍在各種可以想起的影片中,他們在虛構(gòu)中尋找虛構(gòu),這不是個好方法,但大家都忍不住如此。郭淮說,如果按黑色片的慣常,應(yīng)該有另一個女人出現(xiàn),就在刑警探尋妻子情人下落無果時,一個與案情有關(guān)的目擊者主動出現(xiàn)了,這個女人刑警見過,或許是在以前的案件中出現(xiàn)的。女人察覺或是意外得知了刑警的秘密,眼前這個男人執(zhí)拗地相信死者是他的妻子。女人利用這一點,大有作為,比如她認識真兇,甚至和真兇是愛人關(guān)系。她在刑警身上看到了能為愛人脫罪的可能性,但要達到這個目的,她必須用愛情籠絡(luò)住刑警……陳導(dǎo)沉吟了許久,很干脆地說,就往這個方向去吧。
散會后,他們一起吃飯,喝了點酒,郭淮酒量一般,很快就有些暈,但他感覺還能控制自己。這時微信響了,他看了一眼,是唐杰。他問郭淮,想不想知道杜杜在哪兒?郭淮有些失控,打碎了一個酒瓶。他起身上廁所,一直盯著唐杰的信息,他問唐杰在哪兒,唐杰說在郭淮家樓下,郭淮說他還有一會兒才能走,唐杰說沒問題。郭淮猛然涌出一陣惡心,吐了一大堆,嗓子久久咳不干凈,辣辣的。
回到飯桌,陳導(dǎo)問郭淮還好吧?郭淮說,他就恨前妻一件事。眾人都沉默了,這不是一個說這個話題的場合。郭淮說:“那時候,她不要貓,就這件事,他特別恨她。他努力不讓自己把貓當(dāng)作孩子,可他忍不住就這么想,她真是太絕情了,只因為那個人不喜歡寵物,他覺得那能是好人嗎?”郭淮邊咳嗽邊說,斷斷續(xù)續(xù)地。大家都沒聽懂,覺得郭淮喝多了,于是沒有人接話,也沒有人細問,開始分頭聊別的。曉慧坐在郭淮身邊,問他還好嗎?郭淮說還行,曉慧問,你剛才在說什么?為什么是第三人稱?郭淮“啊”了一聲,仿佛沒聽清。曉慧悄悄握住郭淮的手,一直到飯局結(jié)束。
臨別時,郭淮拉住陳導(dǎo),說他想了想,如果刑警上了那個女人的當(dāng),接受了那女人安排好的愛情,他愛上了別人,就真的要面對悲傷了。刑警不再探尋真相,因為他需要維持一種懸而未決的折磨,才能平衡背叛的負疚。接著,女人會用一個問題試探他。郭淮語氣凝重,仿佛在說一段神秘箴言。陳導(dǎo)問,什么問題?郭淮說,那女人問,想不想知道兇手是誰?
曉慧陪著郭淮等到網(wǎng)約車,問要不要送他回去,郭淮說沒事的,他還約了人。曉慧讓他到家了發(fā)個微信報平安,郭淮鉆進車里,咕咕噥噥應(yīng)承著,說真沒事。曉慧若有所思地望著郭淮的車遠去。
陳導(dǎo)跟一眾人寒暄完畢,走過來拍了拍曉慧肩膀,問沒事吧?曉慧脫口回答說還不知道。陳導(dǎo)有點納悶,問曉慧要不要去看看。曉慧頗顯鄭重地點點頭,搞得陳導(dǎo)也莫名嚴肅起來。他們站在街頭沉默了片刻,曉慧突然自白,跟陳導(dǎo)說她認識杜杜,拉郭淮做劇本是故意的,她懷疑郭淮。陳導(dǎo)興奮起來,幾乎手舞足蹈地說,這就是電影啊!
半小時后,郭淮在小區(qū)門口下車,他晃悠了一圈,看到了唐杰的車。唐杰也看到了他,隔著車窗朝郭淮招手。郭淮坐上副駕駛,他醉意上涌,急切地問,杜杜呢?唐杰笑著打量了他一圈,問他喝了多少。郭淮沒回答,突然朝唐杰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唐杰獰笑著揉了揉臉,又整頓了一下情緒,說,想激怒我?這沒用。我猜,你肯定還在錄著音是吧?那也沒用。說著,唐杰掏出一瓶水遞給郭淮,說,想知道,就喝下去。喝了,我就告訴你。你放心,不是毒藥,就是那種所謂的“聽話水”。敢喝嗎?
四
起初,我以為自己還在醉酒,來的道路模模糊糊,有些光影閃過,耳中殘留著一些音樂,是那種不顧人死活的快樂的廣告旋律,我睜眼了嗎?睜開和閉上好像沒什么區(qū)別,我聞到一些潮濕的氣味,有一股線性的臭,時有時無,除非能循著它的路徑,貼合起伏著去聞,像捕食動物那樣,終將抵達源頭。我漸漸感受到身體還在,剛從酥酥麻麻中逐漸恢復(fù)的感覺,一種處在過程里的肉體。我眼前的黑暗淡了一些,布滿了藍色光點,不知為何我的左手麻木,像提著一件異物,想甩脫,又甩不掉。我試圖邁步,思想比動作慢了半拍,驚訝自己居然真的能動。
到底是什么廣告啊?旋律音量忽大忽小,令人困惑。聽著那快樂的曲調(diào),卻有種奇異的悲傷感在我胸中蔓延上來,它讓我突然想大哭一場。終于,我無比真切地看到了刑警。他也正義無反顧地邁入排水洞窟,我對自身處境的疑惑瞬時轉(zhuǎn)移到他身上,他是為何而來?我想不明白,只覺得意識活躍得像正被丟來丟去的沙包。我努力拉回自己,看到眼前的黑更稀薄了些,像低像素的電影中的黑,很湊合的黑。我這才意識到,我跟刑警一樣,身處洞穴之中,怪不得有一股臭味。
我努力回憶我的來歷,可意識被分了兩層,一層是我,一層是刑警。我想起飯局,想起下車后,我在小區(qū)門口坐上唐杰的車,他問我想不想知道杜杜在哪兒。與此同時,刑警與心懷鬼胎的女人春宵一夜,此刻也正坐在女人的車上。女人忍不住想試探他的愛是否真切,問刑警想不想知道兇手是誰。我們都給予肯定答復(fù),但唐杰和女人都沒有直接說出答案。他們應(yīng)該都很享受,享受著我們的迫切、焦急,想看我們情緒崩潰,以此拿到我們令人羞恥的供詞,就像他們曾為某個人、某段感情所崩潰那樣。他們想要找出更多同類,以此證明他們所愛的和所恨的,都有著無比崇高的價值。
廣告歌旋律越來越大,我邁步向前,一腳踩空,耳邊開始轟鳴,是城市的噪音。我心里一陣煩躁,想逃脫,可我正騎在一輛共享單車上,身旁無數(shù)摩托車、自行車在更加混亂堵塞的汽車中穿過,每個人都著急忙慌的。我好像被定住了,不敢動,扭身看到杜杜在我旁邊。她一臉興奮地說:“沖不沖啊,跟他們一起沖??!”她笑著,腳一蹬,鉆入混亂的車流中。我急忙跟上,東繞西繞地跟著她,怕丟失她的蹤跡,她書包上的小獅子雀躍著。我有些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興奮,那么快樂。但那快樂逐漸感染了我。我聽到她說:“這里沒有交通規(guī)則??!”她停下的地方旁邊是蜜雪冰城,那個廣告旋律終于破案了。接著,我的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面,杜杜玩卡丁車,上車前興奮地大叫,要跟朋友一決高下,可真跑起來,又那么慢悠悠。我在場邊又想笑,又替她緊張。我握著她的手,問她開心嗎?她避開朋友,湊到我耳邊,癢癢地說:“嚇?biāo)览?!”我甚至看到一些我不該有記憶的畫面,她趴在床上在算著什么,她自語道:“每天再晚睡一個小時,這樣八天時間就能省出八個小時,像是偷了一天。”
我的心情隨著這些畫面起伏,和我向深處沖過去的身體一樣,高高低低。有那么一刻,我覺得有東西在追著我,我聽到陳導(dǎo)的聲音:“刑警追著兇手,悲傷追著刑警?!蔽姨胍庾R的另一層,正看著刑警和我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洞穴深處走。女人曾說,真相就在深處。職責(zé)所在,刑警必須一探虛實,可他走得心虛,藏于深處的并非事不關(guān)己的真相,那可是妻子的殞命之謎啊,可他毫無動力,并因此愧疚。刑警試圖喚起內(nèi)心的恨意以支撐自己,他想到那些被法醫(yī)拼起來的肉塊,尸檢床上重回人形的妻子,橫跨在人與物邊緣的妻子,他低頭看著她,毫無感覺。唉,他本就沒有可轉(zhuǎn)換成恨意的愛。刑警在那一刻醒悟,他更恨那個欺騙她的女人,非要借職責(zé)與秘密脅迫他,去接近那個對他已不再重要的真相……
我想起來了,故事里妻子失蹤、被分尸這一幕來自我曾寫下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微博,第三人稱使愛恨脫離于我,使我不再感到羞恥與困擾,輕松得像是看完一場血漿噴涌或淚流滿面的電影,只需關(guān)閉播放器,就能無關(guān)痛癢地生活下去??纱丝蹋以鴶[脫的,正被刑警努力撿起。曾經(jīng)的愛恨化作一股洶涌的悲傷,從刑警又回到了我。我被它追到了。它是一種從久遠之時、遺忘之處,風(fēng)塵仆仆趕來的悲傷,我和刑警被它籠罩,同步合一。
我們走著,越深越?jīng)?,陰風(fēng)流竄,臭味愈濃,我們的左手依舊麻木。我們心里劃過一絲緊張,急忙摸向腰間,掏出配槍,握住那冷硬的鐵,觸感熟悉又奇異,喚起了一種骨子里的興奮。從警多年,我們開過槍嗎?我們有種模模糊糊的期待,覺得這次必須來上一槍,狠狠地?;蛟S是因為緊張,我們的身體內(nèi)部酸酸癢癢,一片虛空,妄想妻子還在,就該把她狠狠拉入懷中,嵌入我們虛空的身體……那會不會是殺人動機?那個兇手為了一探究竟,用刀刺入妻子肉體,好奇她的內(nèi)部是否與他一樣虛空。
嗓子很癢,我們剛想咳嗽,就已聽到咳嗽聲。就在正前方,洞的盡頭,我們舉起槍,將左手的食指按在扳機上。我們瞄準(zhǔn)黑暗,屏氣凝神,如臨大敵。我們想,去他的吧!我們扣動扳機,砰……隨著巨響,眼前大亮,是白熾燈管,我看到路過的白衣護士和曉慧,沒人注意到我,她倆正彎腰收拾剛剛摔碎的吊瓶。我無法出聲,這時有醫(yī)生圍了過來,擋住了刺眼燈管,替換成了手電光柱。光柱在我眼球上晃悠,我感到痛,想閉眼又閉不上。我聽到曉慧跟醫(yī)生說不知道他喝的是什么,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就倒在小區(qū)路邊,叫不醒了。
光柱終于離開眼球,我的視線反而模糊起來,心里卻異常平靜,如賢者時間,腦內(nèi)一片清明。我應(yīng)該是清醒了,能感受到身體的存在,唯有左手依舊麻木……倏忽間,意識又拽著我重回黑暗洞穴,仍是開槍后的剎那。我正左手舉槍,呆站在黑暗中,槍聲余音未消。我邁步向前,想要查看是否擊中了什么。一動起來,黑暗就變得濃稠,纏著我、拽著我,有著巨大的牽扯力。那是一種實感的黑暗,又或許只是真相揭幕前的膽怯?
我感到面前有輕微又慎重的腳步聲,有人也正朝我靠近著。我頂住了黑暗,它有所退縮,頗具儀式感地為我拉開幕布,朝視野兩旁退去。那人從退散的黑幕中漸漸浮出,分辨率提高,越來越清晰。我終于看清了,是郭淮。
黑暗中,我們面面相覷。
象貝貝,原名雷聲,1986年生,西安人,現(xiàn)居北京。職業(yè)編劇、策劃。電影編劇作品有《綠夜》《誤殺》,策劃作品《漢南夏日》《負負得正》《發(fā)現(xiàn)之旅》等。本文為作者期刊發(fā)表的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