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過程中,師與生的關系、教與學的關系是貫穿始終的兩對關系。由這兩對關系構成的問題,就成為教學論和教學改革的永恒主題。關系,是指事物之間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狀態(tài)。既然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就不能忽視其中任何一方的角色地位。如果一方是“中心”,另一方必定處于“邊緣”,這種所謂的關系必然是失衡的甚至是畸形的。
[一、教師中心和學生中心的脈絡梳理]
教學中誰為“中心”的問題由來已久,我們先從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人性”之爭說起。
孟子(約公元前372年—公元前289年)持“性善論”,他認為人與生俱來就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又稱恭敬之心)、是非之心。這四種善端是后天仁、義、禮、智四種道德品質的萌芽。教育的作用是“揚善”,將先天固有的善端保存并擴而充之,或“求放心”,將后天由于外因的不良影響而喪失的善心給找回來。所以,教育的方式方法是“反求諸己”,向內下功夫,自省自覺,自求自得,用后世理學家的話說就是“不假外求,多向內心討生活”。這應該是中國最早的學生中心論或學生本體論。
荀子(約公元前313年—公元前238年)持“性惡論”,他認為人好聲色、好利惡害、好逸惡勞。如果順著這種性情發(fā)展,則有可能危害社會秩序,導致禮義、法度的混亂與崩潰。教育的作用首先得去除先天不好的東西,再從外部注入好的東西。因此,教育的方式方法就不只是引導那么簡單,必須有外在的強制、管束、懲戒。所以,他強調師道尊嚴:“言而不稱師謂之畔(叛),教而不稱師謂之倍(背)。倍畔之人,明君不內(納),朝士大夫遇諸涂(途)不與言。”這應該是中國最早的教師中心論或教師本體論。
從此,在中國教育發(fā)展史上,便出現(xiàn)了自內修養(yǎng)的“復性”說和自外形成的“成性”說兩大教育體系。
西方大抵也是如此。
教師中心論,以伊曼努爾·康德(德國哲學家,1724—1804年)、約翰·弗里德里希·赫爾巴特(德國哲學家、教育學家,1776—1841年)為代表。康德認為,人性無善無惡,既有向善的胚芽,也有被誘惑而向惡的野性。因此,教育不應順應人性,而應對自然本性加以約束和管教。赫爾巴特認為,兒童天生就有一種不馴服的烈性,這是他不守秩序的根源,是盲目沖動的種子,必須加以約束。“如果不堅強而溫和地抓住管理的韁繩,任何功課的教學都是不可能的。”“一時一刻也不要認為,放任兒童撒野,不予監(jiān)督,不予教養(yǎng),就能培養(yǎng)出偉大人物。”赫爾巴特管理學生的方法主要有懲罰的威脅、監(jiān)督、各式各樣的命令和禁止、包括體罰在內的懲罰,輔助方法是威信與愛。他重視課堂教學、教師主導作用、傳授系統(tǒng)的科學知識,這被稱為“三中心論”(課堂中心、教師中心、知識中心)。
學生中心論,以蘇格拉底(古希臘哲學家、教育家,公元前469年—公元前400年)、讓-雅克·盧梭(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1712—1778年)、約翰·杜威(美國哲學家、教育家,1859—1952年)為代表。蘇格拉底受父母職業(yè)(父為雕刻師、母為助產士)的影響,認為教師應該是像助產士一樣幫助孕婦把嬰兒生產出來,像雕刻師一樣將獅子從石塊中喚醒。盧梭認為,人性本善,教育應順應人性,按兒童身心發(fā)展順序(身體—道德—理性),給予兒童足夠的自由去發(fā)展其自然本性(自然教育);要把兒童當兒童,以兒童為中心,使兒童真正成為教育中的主人。書本、知識是促進兒童發(fā)展的手段,教師也只是兒童發(fā)展的幫助者和指導者。當兒童感到經驗不足時,教師才給以適當?shù)膸椭6磐岢隽酥摹皟和行闹髁x”教育原則。他認為,舊日學校的重心在兒童之外,在教師,在教科書以及其他你所高興的任何地方,唯獨不在兒童自己即時的本能和活動之中。“我們教育中將引起的改變是重心的轉移。這是一種變革,這是一種革命……這里,兒童變成了太陽,而教育的一切措施則圍繞著他們轉動;兒童是中心,教育的措施便圍繞他們而組織起來。”他提出與赫爾巴特“三中心論”幾乎是完全相反的“新三中心論”(兒童中心、活動中心、經驗中心),并自稱為現(xiàn)代教育,稱赫爾巴特那一套東西為傳統(tǒng)教育。
從此,人類教育史便開始有了傳統(tǒng)教育與現(xiàn)代教育、傳統(tǒng)教育派與現(xiàn)代教育派之分。
可見,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教學基本上是沿著“教師中心”“學生中心”兩個分支走下來的。概括地說,教師中心強調自外而內(灌輸)、管制約束、間接經驗,而學生中心更強調自內而外(啟發(fā))、喚醒鼓勵、直接經驗。
[二、教師、學生非得有一個是“中心”嗎?]
現(xiàn)實中,人們總喜歡找一個“中心”,要么是教師,要么是學生。
把教師視為教學的中心,在很多地方、很多時候十分盛行,東方、西方,古代、現(xiàn)代,都廣泛存在。在我國,雖然從2001年開始的基礎教育課程改革持續(xù)了20余年,并且一般認為自2022年版義務教育新課程方案頒布之后,我們實際上邁向了新一輪課程改革,但時至今日,“教”的本位意識和講授中心的課堂并沒有從根本上得到改變。教師站在講臺上,猶如陽光普灑大地、普照萬物。教師口干舌燥地講,學生昏昏欲睡地聽。教師按照劇本(教案)展開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個“分鏡頭”,學生“入戲”不深,缺乏主動參與,即便是回答教師的提問,也是教師問前半句,學生照著課本/課件/板書有口無心地答后半句,談不上多少“技術含量”。我們把教學場所稱為“教室”,一聽就知道“這是我教的地方”,帶有教師的幾分霸氣;各級教研室紛紛改稱“教師發(fā)展中心”,“學生發(fā)展”的痕跡不見了;師范大學一般都設有“教師教育學院”,鮮有“學生發(fā)展學院”。教師的教研活動基本上都是“研教”,有“研學”嗎?我們對學生、學情、學法有多少關注?總而言之,我們仍是站在“教”的角度和立場來看待并實施教學活動的。
把學生視為教學的中心,“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學生的學習能力確實是客觀存在的,并且是與生俱來的,每個學生天生就有一定的學習能力,確實如福建師范大學余文森教授所言“所有的能力都遵循并體現(xiàn)‘用則進不用則退’的規(guī)則。學生有學習能力,可是如果我們不讓他們去使用和發(fā)揮,再強的學習能力也會慢慢退化掉的。獨立是一種習慣,依賴也會成為習慣。依賴的習慣一旦形成,學習能力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到頭來也就會印證原來的錯誤假設:學生是不可能自己學會的”“相信學生學習能力并依靠學生學習能力,這幾乎是教育學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教育學所有成功的秘密都在于此”。但學生畢竟是成長而未成熟的人,一進到學校就把他放在“中心”的位置,恐怕有時候也會出狀況。比如,在這一理念的指導下,就出現(xiàn)了“把課堂還給學生”的做法。一些地方或學校硬性規(guī)定,一堂課中,教師講授的時間累計不能超過15分鐘。不顧學情一味地“還”,教學質量真的能夠得到保證嗎?事實上,不是什么都可以“還”給學生的。教學中,我們要分清楚:什么是學生已經懂的,那么你檢測一下即可;什么是學生不懂,但自己看課本可以懂的,那么你概括與提示一下;什么是學生不懂,看課本也不懂。但通過合作學習可以弄懂的,那么你組織學生開展討論與交流;什么是必須教師講的,那么你得講授與闡釋;什么是教師講了也不懂的,必須通過實踐才能懂的,那么你得開展活動設計與示范。有兩篇相關文章值得一讀:《瑞典學院院士:“以學生為中心”的愿景很美好,但路卻不知不覺走偏了……》《“以學生為中心教育”是一種不友善哲學》。
實際上,在教學中,一方面,教離不開學,不能只注重教。杜威說得很形象:“教可以比喻為出售商品,如果沒有人來買,也就無所謂賣。假設沒有人買商品,但商家卻說賣了商品,我們會覺得商家很可笑。”另一方面,學也離不開教,以學代教是不現(xiàn)實的,甚至是有害的。有些內容教的效果確實比學生自己學的要好,還有很多學生自己學無法達到但只有教師教才能達到的效果。
[三、努力構建師與生、教與學“都在場”的課堂]
教師、學生非得確定一個為“中心”,是一種典型的“二元對立思維”。我們總喜歡把兩兩相對應的東西放在一個平面上,比如啟發(fā)式與灌輸式、應試教育與素質教育等,很容易得出一個非此即彼、有我無你的排他性結論。要么啟發(fā)式,要么灌輸式,似乎二者水火不容。曾經看到這么一個觀點,“我們要提倡啟發(fā)式教學,反對灌輸式教學,并以此作為實現(xiàn)由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轉軌的突破口”,著實令人咋舌。灌輸式“口碑”雖然不是太好,但能“廢止”嗎?早晨“打開水”的時候你不屑一灌,下午打完球從球場回來,口渴了,你拿起開水瓶,能“啟發(fā)”一點開水出來嗎?實際上這也是一種“鐘擺式思維”——老式的座鐘,有一個鐘擺,它非左即右,非右即左,容易走極端。
事實上,教師不是中心,學生也不是中心,師生雙方應該“以學為中心”展開教學活動,互為前提,互為基礎。我們要努力構建師與生、教與學“都在場”的課堂。忽視任何一方,看低任何一方,教學活動都是不完整的。一方面,教學乃有教之學(自學另當別論),教的重要性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可忽視的。問題的關鍵在于教要融入、轉化到學的過程之中,成為學生學的助力、支撐、導向。另一方面,學生學習活動應占據(jù)課堂的主要時空,沒有學只有靜聽,教的價值也就大打折扣,學科素養(yǎng)的形成無異于緣木求魚。2023年3月,我參觀江蘇省南通市如東縣某學校,一位教師說:“我們教得再好,作用也是有限的,因為最后走進考場的不是我們老師。”這位教師的話雖然說的是教與考的關系,但其實,教與學的關系也是如此。李玉貴老師的課上得很好,聽李老師課的人說,李老師的課“上著上著老師不見了”!這句話太有味道了,我們很多教師的課,上著上著學生不見了,黯然離場了。余文森教授強調:“學習中心課堂是新型教學的表現(xiàn)形式和邏輯起點,不能實現(xiàn)教與學關系根本改變的課堂,無論采用什么新鮮模式,不管它是如何吸引學生的注意力,或者一時取得多么顯著的效果,都不是教學改革的方向和正道。”
至于“都在場”的雙方誰更靠近“中心”一些,誰可能更“外圍”或“邊緣”一些,這得依學科、學段、課型等不同而定,無一定之規(guī)。比如,低年級的教學,教師可能講得多一些,更“中心”一些;到了高年級,學生有了一定知識基礎和思維能力,掌握了一定的學習方法,這個時候,教師往邊緣退一些,多放手一些,讓學生更靠近中心一些,而不是入學第一天就非得時髦地“讓兒童站在課堂的正中央”。脫離實際,機械地一會兒這個“中心”,一會兒那個“主體”,可能都是“玩概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