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舒展”成為學校的一個關鍵詞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學生怕不怕老師”成了某些教師自我評價和某些管理者評判教師的標準之一。我不止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論：這個老師太愛笑、太溫柔，學生不怕，那怎么行？于是，安排班主任的時候，那些嚴肅、嚴厲的老師往往成為首選。久而久之，一種基于“害怕”的管理文化便在某些學校流行起來了。這些學校的學生，通常表現出膽怯、逃避、退縮、沉默、“乖巧”，而教師和學校管理者，則欣欣然于這樣“風平浪靜”的“和諧”局面。

然而，看起來波瀾不驚的學校畫面真的是辦學成功的標志嗎？我們不妨把三個問題拋給自己的內心，也許就可以看到表面現象背后的真相。

第一個問題：我們看到的是真實的學生，還是偽裝的學生？滿足于簡單粗暴的震懾、控制，以高壓政策尋求在學生中樹立威信，往往造成學生雖然并不認同教師的規矩，但為了自身“安全”，而選擇了“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即“雙面人”——老師一來“乖巧安靜”，老師一走“翻天覆地”。

第二個問題：我們是把學生當成了不斷發展的個體，還是實現自身價值的工具？我們追求“萬馬齊喑”的“良好”局面，是真正為了學生的成長，還是為了自己的需求和利益？許多學校評價最重要的指標，是教師所任教班級的成績，這讓學生“聽話”成為理所當然的追求。

第三個問題：我們是希望樹立令學生恐懼的權威，還是讓學生打心底里認同、喜歡老師？捫心自問，我們在教育的過程中，是否過于粗淺地考慮權威、震懾對學生的影響？是否過于急切或不假思索地尋求制度、管理的力量，把太多的“不許”強加到學生頭上？當我們不以自身為人、為學、為師的水準作為影響學生的最大力量而去提升自己的控制力時，剩下的就只能依靠“師道尊嚴”的教條來維護自己的“面子”了。

簡單粗暴的方式幾乎隨處可見，不光家庭教育中存在，作為教育專業機構的學校，本應該有更高的教育專業水準，但此類方式也屢見不鮮。比如學生犯錯了，老師動輒就是把學生叫到辦公室，一頓呵斥：“怎么又是你，你是不是不想念書了？”“你再這樣屢教不改，小心我收拾你！”“你給我站好，看我怎么處罰你！”“叫你父母來，不信制不住你！”……這樣的語言威脅隨處可見。更有體罰和變相體罰學生的現象，屢禁不止。

老師為什么要這么做？原因只有一個——期待學生畏懼老師，以便令行禁止。有些老師把自己打造成一個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的形象，他們渴望著一種速成式的“德育模式”，希望通過簡單的行為標準和嚴厲的懲罰措施，達到立竿見影的效果。直接的表現就是，他們善于在班級里制造緊張壓抑的氣氛，以至于一些學生“談師色變”，把上學當作一種煎熬。這樣充滿恐怖的氣氛，給學生心靈帶來嚴重摧殘，也影響著學生的處世方式。

跟老師們心平氣和聊起來時，大家似乎都懂得教育是喚醒、激勵、鼓舞，但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卻不知不覺就變了味道。當然，這也跟學校過于注重“管理”而缺少“教育”有關。比如很多學校都在采取量化評比的管理模式，班級衛生、紀律、跑操、住宿，甚至吃飯都在量化。這些細化的規定嚴格約束著學生的行為，卻缺少對制度背后所承載的教育希望的解讀。學生不明所以，只知道中規中矩，否則就會被“扣分”，遭到老師的批評與訓斥。這樣的情況下，一旦失去監管，學生就鬧得不亦樂乎。他們平時之所以看起來“乖巧”，只是在處罰大棒威逼下的“迫不得已”罷了。

讓學生深陷于恐懼中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學校把學習成績刻意描繪成未來身份的依據。家長也好，老師也好，幾乎統一口徑，用一種可怕的身份前景來恐嚇學生。兒童文學作家鄭淵潔說自己的兒子上小學時，某老師對他兒子班上的一個學生說：“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長大了吃屎都接不著熱的！”這樣極端惡毒的話在學校當中也許是偶然的、個別的，大多數老師都說不出如此粗俗野蠻的話，但依然有不那么惡毒卻表達類似意思的話，比如：“現在不好好學習，將來哭都找不到門！”“不好好學習，將來只能去掃大街！”這樣的話相信很多老師都說過。學校教育充斥著這樣的話語，傳遞出去的就是一種為身份而焦慮的情緒。這樣的情緒不僅在教師的日常言行中自發地流露，還體現在教育內容、教育過程和制度安排之中。在這樣的情緒干擾下，學生越來越迷茫，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因此，恐懼心理油然而生。

有一個概念，應該引起所有教育者的注意，叫“學校恐懼癥”。其特征主要表現為：害怕上學，甚至公然表示拒絕上學；在學校心神不寧，面色蒼白，全身出冷汗，心率加快，呼吸急促等。

孩子之所以會出現“學校恐懼癥”，和壓力大有直接的關系。家長、老師的高期待，社會就業時對學歷的高要求，許多家長為了孩子有更好前途而創造出“極好”的學習條件，教師不斷描繪的社會階層劃分帶來的可怕結果，都在無形中給了孩子很大的壓力。我見過一名剛剛高中畢業的學生，她談起她的高中生涯，仍然心有余悸。她不斷跟我描述，班主任老師如何“洗腦”，讓她覺得無論自己怎么做都算不上努力，自己學習不好如何對不起父母。加上她原本就有完美主義傾向，在這樣的心態下，她幾乎被壓垮，曾不止一次失去生活的勇氣，嘗試自殺。除此之外，大量的習題堆在學生面前，讓他們不能有充足的睡眠，身心疲憊，家長和老師傳達的信息就是無條件服從。長期的心理和身體勞累，也會使部分學生焦慮、煩躁、恐懼甚至仇恨學習。有的學生產生撕書、撕作業本的沖動，甚至做出極端的行為。

我一直主張，教育應該強調“舒展”這個詞。其內涵大致有二：一是指肢體充分展開，二是指心靈舒暢、無障礙。生命的成長都有其本性、規律，“舒展”既指身體狀態像大自然的花草樹木一樣，順應天性，自然地、自由地張開枝蔓，健康成長，又指內心安靜、舒適、愉悅、幸福。在教育中，“舒展”是理想的狀態，若達此，則師生身心自由、安全、愉悅，充滿身體和精神層面的雙重之美。要想達到舒展狀態，教育者以包容之態，秉承和而不同、因材施教的理念，打造一個適合師生成長的校園生態系統尤為重要。這就猶如一個植物園，陽光、雨露充足，和風徐徐，萬物千姿百態，自由生長，自然之美盡在其中。在這樣的系統中，教育遵循孩子身心發展的規律，尊重孩子自主成長的愿望，遵守立德樹人的教育要求，培養人、發展人，讓每一個孩子健康地、自主地、幸福地成長，成為更好的自己。

“舒展”是身心安全的前提，一切與之違背的教育行為都應該摒棄。對一所學校而言，讓學生“笑著來”（把到學校當作一件快樂的事）、“哭著走”（把從學校畢業離開當作最遺憾、最不舍的事），是首先應該追求的目標。我曾經不止一次跟老師講，評判大家工作成功與否可能有若干種標準，但在我心里，有一個最重要的標準，那就是放假時間長了的時候，你的學生們是否期待著趕緊回到學校來，趕緊見到老師和同學。回到課堂，這種“舒展”則表現為一名教師敢于真正解放學生的頭腦，允許學生獨立、自由表達、真誠合作、盡情展示學習成果。學生不是“學習機器”，他們是有生活、有情趣、有熱情的人，不會因“統一答案”而遭受批評、冷淡或同伴的嘲笑，課堂自始至終散發著自由、安全、健康、溫暖的氣息。

當然，欲有“舒展”的學生，必須先有“舒展”的老師。學校應該建立“教師發展為首”而非“教師獎懲為首”的管理制度。比如，我在學校一直提倡“欣賞+建議”的評課思維和“描述+點評”的評課方式，杜絕“雞蛋里挑骨頭”“全盤否定式”的參與教研的工作模式。有人說“缺點不說不行”，但你這樣的做法是不是會阻礙教師的成長？一個人的成長是個復雜的過程，首先關乎的是心理狀態。教研活動的目的是最大程度地激發大家參與研究的熱情，建立有效工作的信心。如果每次評課，講課的人接收到的都是劈頭蓋臉的一盆盆“冷水”，他參與的積極性又在哪里？沒有了積極性，何談進步和提升？因此，我主張推行以發現優點為導向的教研文化，目的就是讓所有教師“免于恐懼”，并且在這樣的工作過程中收獲相互信賴、支持，收獲身心的舒展與平和。

基于恐懼的教育策略、工作制度必須摒棄。師生身心舒展，遠離恐懼，才應該是教育最美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