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平衡的使命：美國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發展與反思

【摘 要】 大眾化、民主化的使命觀是美國社區學院建設的重要支柱。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面對日益增強的外在沖擊因素，以及學院內在發展的能動訴求，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應運而生。然而，這一異質性項目的引進給社區學院傳統使命帶來了巨大的挑戰，人們擔心此舉將引發社區學院身份模糊和使命漂移的風險。面對挑戰，美國各州政府通過立法明確定位、設置準入標準、構建銜接機制、建立監管制度等多重政策規制途徑，規范了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發展路徑，在維護傳統使命的同時注入了時代新內涵，構筑了傳統使命與學位項目相互融合、循環提升的發展趨勢。美國社區學院的經驗，為我國職業本科教育的制度設計和特色發展提供了有益參考。

【關鍵詞】 美國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職業本科教育

【中圖分類號】 G649 【文章編號】 1003-8418（2024）10-0034-10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4.10.005

【作者簡介】 程偉超（1993—），女，安徽宣城人，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博士生；邵澤斌（1970—），男，江蘇連云港人，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傳統上，美國社區學院是提供二年制副學士學位的高等教育機構，主要承擔推進美國高等教育大眾化、民主化進程的教育使命。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全球化趨勢的外在驅動和學院自身發展訴求的交互作用下，學士學位項目成為社區學院發展的新形態。然而，學士學位項目的涉足不僅打破了社區學院關于兩年制學院的基本假設，而且該項目所攜帶的學術化、精英化教育理念也與社區學院的傳統使命相去甚遠。此舉引發了社會各界的廣泛爭議，人們擔心這一異質性項目的引進會造成社區學院身份模糊和使命漂移的棘手問題。在此情形下，如何平衡社區學院傳統使命與現實需要之間的關系成為亟待解決的議題?；诖?，本文立足于美國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發展實踐，系統分析該項目的勃興之源、爭議所在及應對舉措，旨在厘清其歷程和合理內核。

一、使命的嵌入：社區學院獨具特色的辦學傳統

1947年，美國的總統高等教育委員會報告正式提出“社區學院”這一名稱之后，美國的社區學院就被賦予推進美國高等教育大眾化、民主化的職責使命，即以服務社區為基軸，踐行教育公平的承諾，為所有社區成員提供開放、平等的就學機會［1］。這一使命驅動著社區學院的發展，讓其明確了自身的發展定位，通過不斷完善課程職能和辦學機制，走出了一條極富特色的辦學之路，更成為典型的國家民主原則和大眾化教育機構的代表［2］。

美國社區學院最傳統、最經典的課程職能體系（the curriculum functions system）［3］是轉學教育和職業教育，這一課程體系旗幟鮮明地確立了社區學院以轉學性和職業性為屬性特征的教育身份標識。一方面，轉學教育是社區學院創辦之初的原始職能，已有100多年的歷史，其本質是通過開設以學分互認為前提的通識類基礎課程，幫助完成社區學院兩年制學習者轉入四年制大學繼續后兩年的深造，這一職能創造性地實現了學生從副學士到學士教育的流動。另一方面，職業教育萌發于20世紀60年代的職業化運動，是社區學院所特有的活動陣地和優勢領域［4］。職業教育的運行邏輯在于緊扣社區發展需要，培養具備實踐操作能力的一線技術人才。在培養方式上，職業教育以當地豐富的企業資源為依托，將課堂教育與工作流程和崗位實操緊密聯系起來，進而幫助學生掌握上崗急需的技術技能，完成訓練者可獲得相關職業資格證書和上崗許可證，最終實現與地方企業的無縫銜接。

美國社區學院所創設的“開放性”“經濟性”和“靈活性”辦學機制，在高等教育領域內表現出獨樹一幟的鮮明特征。首先，實行開放的入學機制。社區學院沒有沿襲傳統大學的教育制度，即通過建立高入學門檻，j/rB3+V2SlSzradqMQbyqg==收錄優質生源來維系高深的學術性、專業性教育追求［5］。相對地，它通過創新開放式入學、學歷教育與職業教育相結合的方式［6］，為社區所有人敞開了接受高等教育的大門，提供了獲得更高學歷的升學階梯和應對勞動力市場變化的生計訓練。其次，實行可負擔的學費標準。在美國四年制院校學費標準持續拔高和地理區位普遍中心化的背景下，社區學院憑借著低廉的學費和距離優勢從資金和地域上消除了教育機會均等化的障礙，吸引了大批低收入家庭子女和少數族裔人口，為他們開辟了為數不多的可負擔的高等教育機會［7］。最后，實行靈活的人才培養機制。在不同的歷史階段，社區學院總是緊跟國家、地方、社區等多方面的需要，靈活地調整自身發展定位和人才培養方向，最大限度滿足國家、社會以及不同社會群體對高等教育的要求。

二、傳統的挑戰：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興起

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化浪潮作用下生產關系和勞動力關系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新形勢下日益增強的外在沖擊因素和組織內在尋求發展的主動作為形成合力推動了社區學院教育職能的變革，開啟了社區學院授予學士學位的新篇章。隨著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政策窗口的打開，越來越多的社區學院開始獨立建設和授予學士學位，這也引發了社會公眾和學術界的廣泛爭議，人們擔心這會削弱社區學院的辦學特征、破壞社區學院的傳統使命，從而引發學院自主變革過程中的身份認同障礙和使命立場動搖。

（一）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勃興之源

過去，社區學院受到州法律的限制，無法提供高于副學士學位的證書。自全球化以來，產業的轉型升級對高層次技能人才產生了巨大需求。于是，各州法律對社區學院的限制出現松動跡象。1989年，西弗吉尼亞成為美國第一個突破該條例立法允許社區學院授予學士學位的州［8］。此后，越來越多的州改變了他們的立法政策，允許社區學院通過授予學士學位來拓展其學術課程［9］。截至2022年底，全美已有25個州授權社區學院提供學士學位項目，而且更多的州正在考慮跟隨這一趨勢［10］。

1.外在動因：國家政策、經濟社會和學生消費者的驅動

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對人才的素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社區學院必須重新審視和定位人才培養方式，以滿足外部各方需要。首先，發展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是實現美國教育改革目標的必要選擇。美國政府為了應對全球人力資源競爭的挑戰，向社區學院提出培養更多具有全球競爭力的高素質技能人才發展目標，同時，出于社區學院較高的性價比優勢，其還被賦予提高國民學士學位水平的重要責任［11］，并在制度上輔以嚴格的考核指標和高強度的財政施壓。在此背景下，社區學院面臨著巨大的壓力，這主要是因為僅僅依靠偏重實踐操作性的傳統職業教育難以達成人才培養目標，完全倚重于轉學教育職能，在現實中實際效能不高難以達成升學指標，為破解該困局地方政府和學校高層將目光瞄向了更高層次的學士學位項目。其次，發展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是適應社會經濟發展變革的必然要求。隨著全球化的深入，產業轉型升級和經濟變革對于人才學歷水平的門檻一再提高，越來越多的入門級工作需要學士學位文憑，這也意味著社區學院所培養的人才與市場需求產生錯位，逼迫社區學院不得不拓展職能和更新使命。在勞動力市場緊缺的三大“超級領域”，即護理、教師教育和信息技術，不僅需要學士學位作為就職的最低知識素質保障，還需要具備相關專業技術能力以確保相關工作的質量和順利進行［12］。然而，四年制大學卻無法提供或不愿意涉足相關領域的教育服務［13］。在此背景下開展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成為填補高需求職業勞動力市場急缺問題的合理解決方案［14］。再次，發展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是滿足學生消費者教育訴求的必然舉措。全球化浪潮下，“學生消費者”對高等教育的期望值日漸提高，面對日益增長的學歷要求和不斷上漲的大學學費，學生作為支付對價的消費者一直在尋找四年制大學的“替代品”，以滿足提高學歷層次的需求，減輕學費的負擔和擺脫轉學帶來的瑣事糾纏。社區學院為了更好地滿足“學生顧客”的訴求，獲得更多“學生顧客”的青睞，必須進一步完善服務內容。

2.內在動因：學院突圍發展和進一步拓展市場的需要

在高等教育競爭機制的作用下，社區學院為了在高等教育市場站穩腳跟，必須主動探尋向上突圍和拓展市場的可行之策。第一，實施學士學位項目是社區學院擺脫發展桎梏、向上突圍發展的良好契機。社區學院一直以來都處于被四年制大學支配的狀態，這p2qTCGaCs/wOEQmtWn+/cK1YRzWn98q7OsDD+r0iHy0=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課程職能上的宰制。四年制大學不僅在社區學院轉學課程的安排、合作模式的細節上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還始終把控著就業市場最有聲望的工作的就職機會。二是學術發展上的壟斷。四年制大學一直占據著高等教育學術等級的高位并壟斷著大量的學術資源，而社區學院則長期被封鎖在學術等級的最底層，且缺乏擺脫這種低學術地位的有效契機［15］。那么，擁有獨立的學士學位授予權意味著社區學院有機會擺脫四年制大學的桎梏，獲得統籌開展本科課程教學的自主權和學術突圍的合法性空間。第二，實施學士學位項目是社區學院拓展教育市場、提升社會聲譽的有效途徑。實施學士學位項目意味著社區學院教學層次的上移和學生學歷等級上移，這對社區學院而言具有重要價值。教學層次的上移預示著社區學院在高等教育市場生源競爭力的提升，可以幫助社區學院拓展更多的生存空間；學生學歷等級的上移預示著社區學院學生技能水平和綜合素質的提高，以及在就業市場競爭優勢的增強，這可以幫助社區學院收獲更多的社會美譽。

（二）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核心爭議

社區學院在對全球化進程做出迅速反應、對自身生存發展保持敏感性的同時，也使得自身陷入諸多爭議之中，集中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身份危機：傳統的院校特征在新興項目面前逐漸式微

有學者認為社區學院教育職能的變革引發了組織身份認同的危機［16］［17］。具體而言，一個組織的身份，意指組織核心的、持久的和獨有的特征，是詮釋組織存在或異于其他組織的集體構念［18］?？梢哉f，這些特征賦予了組織“可識別”的身份，構成了外界對組織進行分類、予以評價的依據。而學士學位項目的引進可能會導致社區學院長期孕育發展的典型特征逐漸暗淡、式微甚至被取代，從而引發身份認同的危機。展開來看，新興項目對社區學院傳統特征的影響具體體現為：一是導致傳統職能屬性模糊的風險。社區學院所創設的與傳統大學定位迥異的轉學與職業教育職能歷經百年的發展獲得了極高的社會認可度，其所突出的轉學性、職業性是維系社區學院特有形象穩定性的重要支點，一旦改變或擴大原有教育職能，尤其是提供與傳統大學相同的學士學位課程，不僅會模糊組織的原有特征，也會受到外界理性質疑的沖擊。此外，由于傳統大學在高等教育系統中的“地位優勢”［19］，選擇這一帶有鮮明的“大學要素”的課程項目可能會降低學院對既有職能的關注度，從而造成傳統的“轉學與職業”職能讓位于更具社會聲望的“學士學位”項目。二是導致傳統辦學機制動搖的風險。隨著組織向更高層次學士學位項目的邁進，可能會改變社區學院原有的開放性、經濟性辦學特征，從而威脅到社區學院穩固的價值立場。一方面，自授學位的社區學院為了保障有限資源得到最佳配置，保證新項目的教學質量，有可能會提高錄取門檻，收緊學院的錄取政策，縮小教育對象的范圍；另一方面，學士學位項目認證的費用昂貴且耗時長，除了啟動的高成本外，該項目還需要配備與之匹配的圖書館和實驗室資源，引進更高學歷的任課教師，在此背景下學生的學費和稅收負擔可能會進一步增加［20］。三是導致教育層次鑒別不明的風險。盡管在立法中獨立授予學士學位項目的社區學院的機構身份暫未發生變化，但隨著其教育層次的上移，其身份既不同于其他無學士學位授予權的社區學院，也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四年制大學，這造成社區學院身份的尷尬不清。總的來說，這些職能屬性不強、辦學機制不穩、教育層次不明的狀況可能會致使社區學院陷入身份彌散、價值渙散、名分離散的危機之中。更應該注意的是，項目層面的變革還有可能會擴展為規?；慕M織變革，甚至是改變組織建立的初衷，產生新的身份認同。

2.使命漂移：偏離大眾化教育傳統轉向精英化教育體系

有學者擔憂學士學位項目會破壞社區學院的傳統使命引發使命漂移［21］［22］［23］。事實上，組織的身份認同和使命立場往往是相互勾連、彼此滲透的。一方面，身份認同的狀態即核心特征的可識別度和鮮明度，表征著一所學校在組織領域內使命立場的穩固程度；另一方面，使命立場通過決定學校發展的目的，塑造著組織核心特征進而影響身份的認同程度，二者間任意一方發生危機都會影響到學校的發展［24］。由此可見，當社區學院由于傳統特征逐漸式微而陷入身份認同危機時，也直接反映出社區學院傳統使命觀的搖擺和波動，而這可能會引發更深層的使命漂移危機，以致改變整個學校的辦學性質，衍生大學趨同化現象。

就使命本身而言，使命是一個組織存在的根基與發展的目標，是指引組織前進的方向［25］。社區學院自創建之初就確立了與四年制大學“不同類型不同層次”的辦學使命，即秉持教育公平的理念，堅持高等教育大眾化教育的取向，始終面向所有人提供開放的高等教育機會［26］。而學士學位項目由于長期被四年制大學所壟斷，自然地被視為社會精英身份，以及經歷純學術化訓練的象征。如此看來，隨著學士學位項目的引進，社區學院邁入了一個原本不屬于自己的領域［27］，并在某種程度上使社區學院與傳統大學的界限變得愈發模糊。這樣，當社區學院面臨著不確定性以及缺乏經驗的環境時，更加趨向于模仿同領域更加成功的組織來塑造自身［28］，從而引發組織間的趨同現象，例如，推出學術化的課程內容，提供與四年制大學重復的課程項目［29］。此外，在高等教育市場化的驅動下，社區學院很可能難以恪守自身大眾化的教育使命，為了擴大生存空間從課程的趨同演變成使命的趨同，將精英化、學術化的教育理念融入自身辦學實踐，從而誘發使命漂移的現象［30］。而這又將衍生系列相互關聯的負面后果：一方面，社區學院和傳統大學將就此展開在生源和就業市場方面的競爭，打破兩類機構維持已久的良性合作狀態；另一方面，社區學院為了在教育市場競爭中獲得更多份額，很有可能進行院校層面整體的更迭，這將給多樣化的美國高等教育體系帶來巨大的威脅?，F實中這種情況并不少見，美國阿肯色州、猶他州、路易斯安那州和西弗吉尼亞州的不少社區學院，都在提供學士學位項目后轉變了自身的辦學使命，升格成為四年制大學［31］。有批評者指出，社區學院為迎合社區不斷變化的需求而擴大職能范圍的同時，已經迷失了其建校以來自身特有的運作方向，放棄了本該承擔的建立民主社會基礎、服務大眾化需求的教育使命［32］，從而導致使命觀的偏移和價值的失衡。

三、關系的平衡：社區學院學士

學位項目的應對舉措

在社區學院根深蒂固的辦學傳統下，引入異質性的學士學位項目必然會存在諸多爭議和挑戰。深入爭議的焦點，可以發現如何平衡辦學傳統與新興項目之間的關系是當前人們最為關注的問題。而這主要取決于社區學院能否在傳統與革新的關系框架中找到自身發展的合理定位，并以此來規劃自我發展路徑。也唯有如此，社區學院才能避免發展中的游移和偏頗，形塑持續性發展的穩固根基。必須明確的是，社區學院發展定位的選擇首先必然建立在對其使命的客觀認識之上［33］。這一認識即認清自身在高等教育體系中所占據的“生態位”，及其所在位置應當承擔的特定社會功能和歷史責任。換句話說，如果社區學院因教育職能的變革而摒棄傳統使命，更多地轉向學術化、精英化的教育發展路徑，那么，社區學院將失去自身獨特的身份特征和使命立場，從而陷入同質化競爭的博弈之中［34］。這樣看來，社區學院辦學傳統與新興項目之間的關系平衡亦即社區學院使命的重新平衡。那么，破解問題和應對質疑的關鍵就轉換為：如何在兼顧外在社會需求和社區學院內在發展的同時，以恰切的方式引入學士學位項目，從而實現傳統使命的秉持與創新。

基于此，美國地方政府進行了有效的嘗試和探索，通過立法明確定位、設置準入標準、構建銜接機制和完善監管制度等系列配套政策措施，創設了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應用型定位，構筑了社區學院使命漂移的區隔機制，形塑了傳統使命與新興項目相互融合和循環提升的發展趨勢，以及社區學院與傳統大學相互補充、錯位發展的實踐圖景。

（一）立法保障：明確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應用型培養定位

由于美國實行各州分權的教育行政體制，州級政府擁有社區學院的直接管轄權。鑒于此，州一級立法層面的干預和引導，是規范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運行方向最有力的調節手段。其中明確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定位和類型是決定學校未來發展方向和辦學理念最重要的制度依據。

在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定位上，考慮到全球化過程中社會人才市場對人力資源素質要求的不斷提高，新建項目的定位既要滿足社會經濟發展需求，與當地勞動力市場需求保持一致，又要保留社區學院自身的核心屬性，維護社區學院獨特的類型特征。為此，美國各州提出了一種創新性戰略規劃，即將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視為培養市場急缺勞動力和服務學生多元化教育需求的解決方案，在兼顧市場發展和學生就業需求的基礎上，策略性地優化社區學院原有的職業教育特征，并賦予社區學院服務不斷變化的社會經濟發展，以及擴大學士學位項目獲取機會的新內涵。在這種理念的指導下，各州以立法的形式要求，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應以滿足區域經濟發展需求和培養社會急缺勞動力為導向，突出應用型人才培養特點。此舉不僅明確了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有別于傳統大學的發展定位，還為社區學院制定學士學位項目的人才培養規格提供了可操作依據。在項目的類型上，各州主要采用了兩種分類方式：一種是從名稱上將不同院校所授予的學位類型區隔開來，將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重新設計為“應用型”性質。例如，懷俄明州和華盛頓州的法案始終以“應用學士學位”來界定社區學院學士學位的類型，包括應用科學學士以及應用技術學士，將其他更傳統的學術學位留給了州立大學。另一種是根據市場需求和勞動力崗位的空缺情況，以立法的形式規定了社區學院可以涉足的學科領域。例如，密歇根州將社區學院學士學位所提供的學科范圍限定在能源生產、海事技術、混凝土技術和烹飪藝術專業［35］。各州將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學位性質和學科領域鎖定在特定類型和職業范疇的做法，強化了四年制大學與社區學院之間學士學位項目的差異，構建了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應用合法性”地位，夯實了社區學院獨有的特征屬性，也進一步深化了社區學院的辦學使命和身份特征。

（二）準入審查：建立嚴格的學士學位項目申請程序和審批標準

建立嚴格的準入資格審查程序及標準，是推動社區學院應用型學士學位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基礎。嚴格的審批程序和標準不僅可以從源頭上保證所選社區學院的含金量，還可以規避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與傳統大學項目重復的風險［36］。

一般而言，美國各州對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授權，比傳統的社區學院副學士學位或四年制大學的學士學位更加嚴格。從整體上看，擬申請機構不僅需要通過民主化的審批流程，即擬設專業需要征得州立法者、本地區公立大學和私立大學、雇主、學院所在社區的同意；學院自身還需要達到較高的資格認證門檻，滿足啟動學士學位項目所需的諸多條件。以佛羅里達州為例，想要獲得該州學士學位項目的授權并非易事，不僅審批層級較多，相應的審批周期也較長。從該州的審批程序來看，首先，申請院校需要提前向佛羅里達學院系統機構遞交一份學士學位項目實施計劃書，闡述項目的實施背景及實施方案；其次，該計劃書需要獲得佛羅里達學院系統機構內州立大學和私立大學的同意，他們有權對計劃書內容提出反對意見或替代方案，申請院校在聽取相關意見且進行內容完善后，再將提案提交至州教育委員會；隨后，州教育委員會會對申請提案2CJnoJFfH3Ch9wGEdawuIB1CBsM0pAFPUoBUpgMODVs=展開詳細審核，在各個部門教育專員審批通過后，最后還需獲得該州南方學院與學校協會的專業認證，完成認證后申請院校方能啟動學士學位項目［37］。

其中，各州圍繞當地急缺崗位和應用型人才培養定位，構建了與其相匹配的專業申請審查標準。盡管各州在審查標準的制定上各有側重，但主要集中于考查以下四方面內容：一是勞動力市場需求評估。申請院校需要證明他們擬設定的專業可以滿足當地急缺的勞動力需求；二是學生需求評估。申請院校要證明有足夠的學生對擬設項目感興趣且有需求。三是確定服務范圍內的四年制大學是否提供社區學院所申請的學士學位項目。社區學院新建學士學位項目不能與一定通勤距離內其他公立大學所提供的項目重復，還需要補充說明該項目與該州其他類似項目相比的獨特之處。四是機構能力評估。申請院校需要提供能夠支持學士學位項目啟動和運行的財務計劃［38］。此外，在創建專業審查標準的同時，還建立了申請院校資質認證標準。一般而言，認證是對申請院校的最后一次全面審查，旨在通過對院校自身實力和資源準備的評估，確認學校是否具備運行學士學位項目的能力，認證的內容主要聚焦于學院的師資、圖書館設備等基礎設施設備，以及學院財務運行情況等。除了學院整體性的認證之外，一些特殊的專業還需要另外通過相關領域專業機構的認證才能啟動教學，例如師范類專業需要獲得美國國家教師教育認證委員會批準［39］。

（三）運行支持：推動傳統辦學體系與新設學位項目的內部銜接

社區學院與學士學位項目內部的高效銜接是保證學士學位項目運行暢通的重要因素。為了促進學士學位項目與社區學院既有辦學體系的有機整合，同時敦促社區學院保留民主化、大眾化的教育承諾延續辦學傳統，各州對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進行了“適應性”政策規制。

首先，各州以立法的方式要求社區學院保留原有的教育職能和辦學機制，以實現傳統和革新的共生發展。例如，佛羅里達州在其法案中明確指出，社區學院應保持傳統的轉學教育和職業教育職能，提供副學士學位零門檻政策，不得因授予一個或多個學士學位課程而停止提供副學士學位課程［40］。各州鼓勵社區學院建立學士學位課程與既有課程的有效銜接，以促進傳統和革新的相互契合。一方面，社區學院擁有較為完善的職業教育體系和豐富的地方企業資源，應用型學位項目又以培養應用型專門人才為主，二者在發展的過程中存在諸多交匯處，可以充分利用此前搭建的良好基礎，加強學生的實踐教學和實踐活動；另一方面，社區學院原本的轉學職能注重通識類課程的教學，而應用型學士學位的人才培養目標不僅強調專業技能的學習，還關注學生的批評思維、寫作能力等基礎性知識的習得。由此，轉學課程資源為學士學位項目低階課程的建設提供了良好的支撐。值得關注的是，社區學院原有的轉學功能同樣適用于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社區學院學士學位課程加入各州的課程編號系統后，便可進行學分的轉移和互認，進而實現學生在不同機構間的流動。其次，各州以立法的方式限制社區學院學士學位課程的收費標準，以維護社區學院的可負擔性傳統。例如，華盛頓州允許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采用與副學士學位項目不同的學費標準，但要求社區學院高階課程的學雜費必須低于區域內傳統大學的學雜費［41］。佐治亞州則更嚴格地要求社區學院低階和高階課程的收費標準必須始終保持一致。在入學政策上，社區學院學位項目并未采用傳統的開放式入學政策，原因在于受學士學位項目專業設置的限制，一些市場急需的崗位，如護理、教師、商業等技術學科需要具備良好的專業基礎知識和扎實的實踐基礎。由此，大多課程都被設置為“2+2”的模式，即學生在申請學士學位之前通常需要完成相應的副學士學位［42］。相關數據顯示，社區學院仍然保持著較高的錄取率，2017-2018年加州立法分析辦公室報告提出，約2/3的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申請者會被錄取，且其中大多數學生最終入學?？梢园l現，社區學院傳統職能的維持和新興職能的變革之間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在官方政策體系的精準引導下，二者的結合不僅強化了應用型專門人才的供給能力、更好地服務地方經濟的發展目標，而且為更多群體提供了便捷、可負擔的學士學位獲取機會，這在某種程度上既是傳統使命的回歸，又是歷史承諾得以增強的體現。

州政府的財政資助機制是支持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長效運行的另一個重要因素，為社區學院與新設項目的內在銜接提供了強有力的物質支撐。學士學位項目的啟動使社區學院面臨來自師資、實驗室、實訓基地等建設方面的額外投入，政府的資金保障可以減輕項目籌建初期的財政壓力，避免學士學位項目和傳統教育職能之間的資源分配沖突［43］，以及降低社區學院通過增加學費和稅費的方式將成本轉移到學生身上的可能性。以得克薩斯州為例，該州為每所新設學士學位項目的社區學院提供了120萬美元的特別資金，用于學士學位項目的啟動［44］。此外，各州還為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建立了額外的獎學金和助學金激勵制度，以保障經濟弱勢群體的受教育機會。

（四）項目監管：重視學士學位項目運行的質量監控及效果評估

有效的監管手段是保證學士學位項目長效運轉的有力工具。為了確保學士學位項目運行符合既定的政策目標，達到應用型高層次專門人才的培養標準，更好地實現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價值，各州要求社區學院定期向州立法審計委員會提交與學士學位課程相關的統計數據［45］，用于地方教育評估中心對其服務進行外部監控和評估。當地高等教育系統會定期發布相關評估報告，并敦促社區學院持續改善項目質量。一般而言，出于應用型學士學位項目滿足地方勞動力需求和增加學士學位獲取機會的目標設定，對畢業生就業情況和學生人口結構的考察通常是各州評估的重點。

一方面，對畢業生就業情況的評估，主要涉及畢業生就業市場匹配度和畢業生就業工作形勢兩部分內容。在畢業生就業市場匹配度方面，主要通過對畢業生代表、行業代表、企業雇主、區域經濟發展機構工作人員等進行周期性的意見收集、調查和訪談，來監測當前專業設置與人力資源市場的對接精度、對地方急需崗位的補充力度，以及對勞動力市場需求的滿足程度，并借此提高社區學院對專業發展前景的研判能力，以此為依據促進學科專業調整，努力與市場需求保持同步。在畢業生就業工作形勢方面，主要通過對畢業生職業發展和收入水平的數據搜集和評估，考查學生是否能通過應用型學士學位項目獲得一份滿意的工作和收入，衡量社區學院應用型學士學位的教育質量，這也成為評估中心進行問責和財政資助的重要依據之一。

另一方面，對學生人口結構的評估，主要涉及少數族裔、低收入群體、高齡學習者等非傳統學生入學率、學業完成率、就業率的動態數據分析和評判［46］。此舉旨在通過教育公平的視角，審視應用型學士學位項目在助推高等教育權利平等和機會公平方面的有效性。借由相關實證數據，分析應用型學士學位對美國非傳統學生群體入學機會公平性、學士學位完成率，以及在勞動力市場的向上流動性的影響，從而對應用型學士學位項目的教育民主化效果進行客觀評價，以便提出更加合理的政策框架和政策設計，促使社會不同群體均享有更高層次的受教育機會。

四、反思與啟示：對于我國職業本科

教育的經驗鏡鑒

在全球化人才競爭浪潮下，社區學院亦難以置身事外［47］，引進學士學位項目已是必然趨勢。從美國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發展軌跡可以看出，早期人們對于社區學院授予學士學位存在一定爭議，但隨著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建設工作的不斷推進，以及社區學院專屬的應用型學士學位體系構建的日趨完善，該項目在滿足市場和個人發展需求等方面的成效也得到驗證，因此，社區學院授予學士學位的現象逐漸被予以肯定。一方面，這些爭議經驗提醒我們：創造和尋求有別于其他院校的辦學特色，并以此為基點發展和壯大優勢非常重要。這既是高校自身獨有身份標識的體現，又是其獲得身份認同的前提。與此同時，面對教學層次的上升，需要注意平衡辦學傳統和項目革新之間的關系，警惕人才培養層面的學術化、精英化趨同而引發使命漂移的風險。另一方面，美國各州政府回應爭議的實踐經驗表明：政府主導下的制度建設是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得以快速發展的重要保障。美國各州政府以系列立法為依托，以強有力的政策工具為手段，在規范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發展路徑的同時強化了社區學院獨特的類型特征；在捍衛_{lnzCsH9Bk3nbwJgNc63p9g==}社區學院傳統使命的同時注入了時代發展的新內涵，最終實現了社區學院傳統使命的復歸與深化。

當前我國職業本科院校正經歷著同美國社區學院相似的轉型和變革，職業院校獨立舉辦職業本科教育逐漸成為我國職業教育發展的新趨勢，但我國職業本科建設剛剛起步，相關實踐工作仍處于探索階段。因此，可以借鑒美國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發展經驗，助力我國職業本科教育的高效發展。結合上述分析，我國職業本科教育的發展尤須關注以下兩類議題。

（一）政府主導：進一步完善職業本科教育的配套制度

職業本科教育的順利推進首先依賴于國家政策層面的指導和支持。從當前職業本科教育的實際情況出發，結合美國社區學院學士學位項目的成熟經驗，我國職業本科教育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制度完善。一是建設立法保障，明確類型特征?？紤]到職業本科教育兼具職業教育之“類型”和本科教育之“層次”的雙重屬性特征，為了避免各高校人才培養模式的趨同，亟須在法律層面明確其類型特征，凸顯職業本科教育在人才培養上的層次性和類型性。此外，為了防止職業本科與普通本科專業設置大規模雷同，需要加強對職業本科專業設置的宏觀調控，對職業本科的專業布點進行區域限制。二是嚴格準入標準，打造示范樣板。按照“全面衡量、擇優遴選、保證質量”的原則，出臺包括辦學硬件、師資配備、辦學理念、辦學成果等在內的門檻指標?；趯ι暾堅盒８鞣劫Y質的綜合考量和嚴格審查，選拔一批辦學質量高、教學設施強、具有優勢特色和發展潛能的高職院校率先發展職業技術大學，打造一批在國內具有帶頭和示范作用的職業技術大學。三是構建銜接制度，打通升學通道?？v向上打通職業教育學生的“中職-高職-職業本科”升學通道，突出職教體系的內部升學特色，橫向上完善與普通本科的學分互換和轉學考試，為學生提供多樣化發展選擇［48］。四是設定監管機制，保障運行質量。設置新建本科職校的定期年檢和周期性審核制度：一方面，通過開展定期的教育質量檢測和綜合評估，塑造職業本科人才培養的質量標準和質量觀；另一方面，借由數據收集優勢對職業本科的專業布局、學生結構、畢業生職業發展進行周期性監測，同時向本科職校反饋人力資源市場的統計數據，更好地實現本科職校與人力資源市場的有機對接，應對行業變化可能引發的辦學風險。

（二）院校發展：明確使命擔當，培植優勢以及特色

以美國社區學院為鑒，職業本科院校的發展首先必須建立在對自身使命的客觀認識和人才培養的合理定位上，培植特色和壯大優勢是本科職校發展的關鍵。目前，關于職業本科的使命和定位的認識仍然存在許多模糊和爭議之處。首先，可以從時代發展需求追溯職業本科的使命歸屬。職業本科教育存在的價值主要源于時代之需，在高質量發展的時代背景下，職業本科的建設旨在滿足：國家層面完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的戰略安排、社會經濟和產業結構調整對技術人才的高階需求，以及大眾對高層次職業教育的追求。那么，職業本科應當肩負起以下責任使命：加快建設高質量職業教育體系，為社會經濟發展提供高階技能人才，以及滿足大眾對于高質量職業教育的期盼。其次，可以從層次類型要求追溯職業本科的人才培養定位。職業本科教育中的“本科層次”要求院校在人才培養方面關注知識和技能結構的深度和廣度；職業本科教育中的“職業類型”要求院校始終堅持職業導向，突出培養學生實際操作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如上文所述，職業本科要主動承擔起服務國家戰略需要、社會經濟發展以及滿足人民群眾教育需求的職責使命，在這一使命指引下，職業本科必須堅持職業教育辦學定位，積極對接技術發展趨勢和市場需求，著力培養高層次技術技能人才。值得注意的是，職業本科發展的另一個關鍵環節是培植優勢及特色，這既是增強教育競爭力的關鍵，又是職業本科獲得廣泛身份認同的前提。職業本科應聚焦于使命責任和培養定位，思考如何培植特色，壯大優勢領域，增強職業適應性，進而更好地服務于社會經濟發展和提高國家競爭力。

總之，當前我國職業本科教育正處于開好局、起好步的關鍵時期，政府應當加強頂層制度設計、規范職業本科教育發展路徑，本科職校要恪守自身教育使命、探索職業本科特色發展之路，合力推進高質量職業本科教育體系的建成，促成職業本科教育在高質量發展道路上行穩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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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ion of Rebalance： The Development of Bachelor's Degree

Programs in Community College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Reflection

Cheng Weichao， Shao Zebin

Abstract： The mission of popularization and democratization is an important pillar for community college construc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 the advent of globalization， facing increasing external shocks and dynamic demands of internal development of colleges， community college bachelor's degree programs have emerged. However， introducing this heterogeneous project poses a huge challenge to the traditional mission of community colleges， and there are concerns that this will lead to the risk of blurred identity and mission drift of community colleges. Faced with these challenges， the governments of various states in the United States have standardized the development path of community college bachelor's degree programs through multiple policy regulatory channels such as clear positioning， setting admission standards， constructing linkage mechanisms， and establishing regulatory systems. While maintaining traditional missions， they have injected new connotations of the times and constructed a development trend of mutual integration and circular improvement between traditional missions and degree programs. The experience of community colleges in the United States provides useful references for the institutional design and characteristic development of vocational undergraduate education in China.

Key words： American community colleges; bachelor's degree program; vocational undergraduate education

（責任編輯 鄭昕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