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錯成語“鋌而走險”之“鋌”字考

一、問題的由來

“鋌而走險”在《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中的詞義是“指因無路可走而采取冒險行動”，其中“鋌”義為“快走的樣子”。“鋌而走險”是一個常用的易錯成語，人們常把“鋌”字誤寫為“挺”，整個成語被曲解成“挺直腰板去冒險”①。不僅普通讀者會寫錯，很多公開發表的報刊和網站也常常用錯，“鋌而走險”的錯例俯拾皆是。河南信陽高級中學張斌老師對知名網站和知名報刊中錯寫為“挺而走險”的用例進行過考察，發現“‘挺而走險’何其多”，并認為也許是“大肚子踩鋼絲——鋌（挺）而走險”這樣的歇后語的緣故，才會使“鋌而走險”錯寫成“挺而走險”。②這種說法不夠有理有據，還需通過工具書和古籍進一步考證。

《漢語大字典》對“鋌”的解釋是：tǐng《集韻》他頂切，上迥透。耕部。

①快跑貌。《左傳·文公十七年》：“鋌而走險，急何能擇！”杜預注：“鋌，疾走貌。”按：《後漢書·皇甫規傳》注、《太平御覽》卷九百零六引《左傳》皆作“鋌而走險”唐李華《弔古戰場文》：“鳥飛不下，獸鋌亡羣。”清顧炎武 《答徐甥公肅書》：“於是強者鹿鋌，弱者雉經。”

②空；盡。《方言》卷三：“鋌，盡也。物空盡者曰鋌。”《廣雅·釋詁一》：“鋌，盡也。”王念孫疏證：“《文選·思玄賦》注引《字林》云：‘逞，盡也。’逞與鋌聲近義同。”

《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更為簡單：[《集韻》他頂切，上迥，透。]疾走貌。清顧炎武《答徐甥公肅書》：“于是強者鹿鋌，弱者雉經。”參見“鋌而走險”。

有研究（1987）也認為“鋌而走險”的“鋌”可作“挺”，“鋌”寫作“挺”是個不該糾正的別字。其文獻依據如下：《后漢書·皇甫規傳》“‘鹿死不擇音’，謹冒昧略上”李賢注引《左傳》正是作“挺”：“鹿死不擇音，鋌而走險，急何能擇也。”另外，他們還提出“鋌”“挺”相通的音義依據。《說文解字·金部》所收的“鋌”沒有“疾”義，《說文通訓定聲·鼎部》將它列在“假借”義下：又為逞，為徎，《左文十七傳》：‘鋌而走險’注：‘疾走貌’。朱駿聲“鋌”訓“逞”，“逞”有“疾”義。“鋌”又可訓“盡”，“盡”也有“逞”義、“疾”義。“鋌”訓“逞”“盡”，都有“疾”義。在這個意義上，同“挺”義相通。《說文解字·手部》：“挺，拔也”，“拔”有“迅疾”義。因而“鋌”與“挺”在“疾”這個義項上是相通的，“鋌”寫作“挺”，不僅有文獻根據，還有音義依據。這一點，《春秋左傳詁》早已指出：“鋌而走險，《說文》鋌，銅鐵樸也。挺，拔也。案此似當從手廷。”因而“鋌”寫作“挺”，不能說是寫別字，也無需特加糾正。他們還認為“鋌”只有“疾速”義，“走”義是由與“走”連用產生的語義。③

但是，張、華二人證明“鋌”與“挺”在“疾”義項上相通的方法存在一定問題。首先，朱駿聲是清代的文字學家，《說文通訓定聲》所收的假借字是對歷代的古籍用例的匯纂，《左傳》是先秦的經典著作，而杜預的注是研究《左傳》必讀的注疏，那么“鋌”的“疾”義很可能來源于杜預對《左傳》中“鋌而走險”的注解“疾走貌”，而不是相反。“鋌”在“疾”義上與“逞”“徎”有假借關系，很可能因為三者都有表示迅疾義的文獻用例。其次，二人的證明過程證明實際上是一種系聯同義詞的過程。這些詞中有些是多義詞，可能在不同的義項上與不同的詞是同義關系，而這些詞兩兩之間可能并不是同義詞。這種錯誤在《爾雅》一類的辭書中也很常見，如《爾雅·釋詁》：“臺（yí）、朕、賚、畀、卜、陽，予也”，其中的“臺、朕、陽”是第一人稱代詞，而“賚、畀、卜”表示“給予”，它們之間并不是同義關系。

清代學者也認為“鋌而走險”的“鋌”與“挺”通用。李富孫《春秋三傳異文釋》：“鋌而走險，《後漢·皇甫規傳》注、《御覽·九百六》鋌竝引作挺。案：杜注云鋌疾走貌，挺鋌聲同，《說文》‘鋌，銅鐵樸也’亦爲借字。李氏冶曰：鋌挺古字通用，挺挺，勁捷也，勁捷卽疾走之貌。”沈欽韓《春秋左氏傳補注》：“鋌，讀如挺，重囚之挺。《漢書·劉屈氂傳》：挺身逃師。古曰：挺，引也。”就上述材料來看，雖然用同義詞系聯的方法證明“鋌”與“挺”二字通用關系并不完全可信，但是二者聲同形近，文獻中有“鋌”寫作“挺”的用例，人們在使用中也常常寫錯，說明在用字的過程中“鋌”“挺”存在實際的通用關系，但是證據也不夠充分。

四、“鋌”訓作“盡”說

《“鋌而走險”考辨》中認為“鋌而走險”之“鋌”當訓為“盡”，即“山窮水盡”之“盡”，與成語“走投無路”意思略同；其中“而”是連詞，相當于“則”，并非狀態形容詞后綴。

有學者通過說明“鋌”的形旁和聲旁都不表示速度快，來論證杜預“鋌，疾走貌”的解釋是錯誤的。之后，他又通過“鋌”的形義關系和詞義引申來說明“鋌而走險”的“鋌”當訓作“盡”：“鋌”的本義是銅鐵礦石，與“磺（礦）”同義，這種原材料經過冶煉，則可熔鑄成銅坯鐵坯，故引申為銅鐵質的坯料。《一切經音義》卷二十九：“金鋌，許叔重注《淮南子》云：‘鋌者，金銀銅等未成器，鑄作片，名曰鋌。’”古人初始制作箭矢，以磨石為箭頭，以竹木為箭干，后銅鐵冶煉成功，則以銅鐵為箭頭。箭頭呈菱形或三角形，箭頭尾部插人箭干的那部分圓錐體（似榫頭）也叫“鋌”。《周禮·考工記·冶氏》：“為殺矢，刃長寸，圍寸，鋌十之。”鄭玄注引鄭司農（鄭眾）曰：“鋌，箭足入稾中者也。”孫詒讓正義：“稾即矢干。箭足若金，惟見其刃，其莖入干中不見者謂之鋌也。”鋌全部插人箭干中隱而不現，故再引申為盡、空。

本文認為該論證有一定道理，“鋌”應當是一種武器，大概是用來射殺敵人和野獸的金屬箭頭之類，但認為“鋌而走險”的“鋌”引申為“盡”有些牽強，似乎是照著“鋌而走險”的詞義“指因無路可走而采取冒險行動”在生搬硬套。

五、結語

注釋：

①小作家選刊（小學版）編輯部.“挺”和“鋌”[J].小作家選刊（小學版），2011（11）.

②張斌.“挺而走險”何其多[J].語文月刊，2011（11）.

③張履祥，華蓓蓓.“鋌而走險”的“鋌”可作“挺”[J].辭書研究，1987（6）.

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五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9.

[3]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8.

[4]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5]廣東、廣西、湖南、河南辭源修訂組，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編.辭源（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6]（東晉）郭璞，注.爾雅注疏[M].（宋）邢昺，疏.李學勤，主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7]鐘如雄.“鋌而走險”考辨[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