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灝流轉話清真

【摘 要】周邦彥的詞在情思內蘊、藝術表現、章法結構、聲韻等方面均取得了顯著的藝術成就，奠定了其在詞史上的重要地位，并為歷代論者所關注。其中，多有論者以“渾”來評述清真詞，這些評述不盡相同，都是就清真詞的某個方面、某個特點而言。“渾”反復出現在清真詞的批評視野中，一方面說明“渾”是清真詞藝術特色與風格特征的集中體現；另一方面，過往的討論具有單一性、片面性，沒有將“渾”的風格內涵完整呈現出來。基于此，通過回歸“渾”本身的字義，并由此出發探索清真詞渾灝流轉的風格蘊涵，能夠幫助我們從整體上把握清真詞自成一家的審美特質。

【關鍵詞】周邦彥；詞；風格；渾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3—028—03

“渾”作為清真詞自成一家的風格體現，歷代論者多有論及。陳振孫曰：“（清真詞）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①這里的“渾”指化用唐詩，無刻鑿之痕，如自己出。張炎曰：“美成詞，只當看他渾成處，于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②“渾成”在情思內蘊上表現為有氣魄，在修辭技巧上表現為運典如化。戈載曰：“清真之詞，其意澹遠，其氣渾厚，其音節又復清妍和雅，最為詞家之正宗。”③“氣”是一個哲學概念，曹丕《典論·論文》開始以“氣”論文：“文以氣為主。”④袁行霈將“氣”定義為：“作家、藝術家在進行文藝創作時的思想境界、人格力量、性情才調，以及創作的激情、沖動、勇氣等心理準備。”⑤說明“氣”偏向于文學作品的思想情感層面，以及與作品相聯系的作者之性情人格。渾厚之“氣”，即指清真詞深厚的情思內蘊。從以上有關清真詞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渾”是清真詞有別于其他詞人的藝術特質之所在，具有涉及情思內蘊、修辭技巧、章法結構等多方面的內涵。那么，我們到底應怎樣來理解清真詞渾灝流轉的風格？

這需要回歸“渾”字本身。通過《說文解字》《方言》等典籍對該字的釋義，可知“渾”至少有四個意思：一是在數量上，“渾”是多條水流匯合的聲音。二是在關系上，“渾”之多流彼此間是融和為一體的。《列子·天瑞》云：“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⑥“渾”之多流，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離，若混沌然。三是在色調上，“渾”呈現為“濁”。《老子》云：“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⑦給人一種不明的視覺印象。四是在氣勢上，“渾”具有一種深厚之力、磅礴之氣。班固《幽通賦》：“渾元運物，流不處兮。”⑧渾氣之至，比于天地，無盡無涯，蘊涵著一種強大的力量。水流的多、融、濁、大構成了“渾”字的核心內涵。

將“渾”的字義與清真詞的風格內涵相聯系，即可得出三層意思：首先，“渾”之多流而融，意味著清真詞中具有豐富的審美因子，且不同的審美因子之間是相互融合的，構成了一個圓融的整體。其次，“渾”之色濁，一方面意味著清真詞的整體色調是黯沉的、幽暗的；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其情感表達方式是婉轉的、曲折的。最后，“渾”之勢大，意味著清真詞脫去了花間小調的輕艷而積淀起深厚的情思意蘊，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以上三者，構成了清真詞渾灝流轉的風格蘊涵。

一、“渾”之多流而融

清真詞風之渾首先表現在詞中審美因子的豐富。讀周邦彥的慢詞長調，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到，詞中囊括的內容多了，描寫的層次豐富了，表現手法多樣了，就像一條條河流，融匯為一個完整立體的藝術存在，毫無割裂痕跡。

在時間維度上，清真詞是過去、現在、未來相交織，實與虛并存。如《瑞龍吟》，詞記重回舊地尋找舊人之事。首片時間為現在，描寫主人公眼前章臺路上的春光。第二片由現在回到過去，眼前之景觸動了詞人對所愛之人的回憶。第三片從回憶中走出，再次回到現在，點出此次尋訪之旅。全詞在時間維度上具有多重性、動態性、跳躍性和往復性——從現在到過去，再從過去到現在，繼而現在與過去渾淪不分，最終結于現在眼前之景，跳移跨越，回環往復，一唱三嘆，盡而不盡。

在空間維度上，一方面，清真詞對景物的勾勒細致貼切、角度多變，并融入詞人強烈的感情色彩；另一方面，詞人在抒發相思離別之情時往往設想對方的處境心態，情感之流激蕩于不同抒情主體之間，此方與彼方的空間轉換，使得情感的表達婉轉纏綿、委曲有致。且看《憶舊游》上闕。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螀夜泣，亂雨瀟瀟。鳳釵半脫云鬢，窗影燭光搖。

詞寫詞人對女子的相思愛戀。開篇即以“記”字領起對女子的回憶，視點在彼方。女子秋夜深閨獨自憂愁、默默哭泣。至于她為何如此傷心，作者沒有交代，而是馬上將視點轉換到現在時空下的此方。“墜葉”打斷了詞人的思緒，使其回到眼前。寒螀夜泣、亂雨瀟瀟”之景，渲染出幽邃凄涼的意境。接著筆鋒一轉，由此及彼，想象對方處境。“鳳釵半脫云鬢，窗影燭光搖”，勾勒出女子閨中孤寂慵散之態。“漸”字由虛而實，轉出眼前之景，視點再次回到此方。隨著此方與彼方視點的反復轉換，景物的擇取與刻畫也呈現出動態多變的面貌，并組成不同的意象群，來表現作者不同的情感。

在情感維度上，清真詞雖仍以男女相思離別之情為主，但同時融入了身世漂泊之感、物是人非之感、美人遲暮之感，或對時局變遷的感受等。如《西平樂》，詞中“川迥未覺春賒”為惜春之意；“事與孤鴻盡去”為歲月流逝、世事變遷之感；“身與塘蒲共晚”為韶華不再、美人遲暮之感；“征途迢遞，佇立塵沙”為羈旅漂泊、身世零落之感；“倦客思家”四字，則寫盡周邦彥客游漂泊的一生。全詞流淌著豐富而復雜的情緒感受，具有強烈的來自作家個體生命體驗的主觀情感色彩。

在時間、空間和情感各個維度上，清真詞都包蘊著豐富的層次、多變的角度，構成了內容書寫上的立體豐滿，從而奠定了清真詞風之渾的基本特質——數量上的“多”與境界上的“融”。

二、“渾”之色濁

“渾”表現為“濁”，有一種看不透、望不穿的感覺。在表層，“濁”指清真詞色調的幽暗，這種色調由景與情共同皴染而成。清真詞中的景物多為暮春晚秋、夕夜冷雨，情感則多為感傷的、凄切的，此情與此景相交融，造成一種黯淡的色調和幽邃的意境氛圍。如《齊天樂》，上片重在寫景，色調幽暗，充滿凄寒之感。時值晚秋，綠蕪凋盡，一片蕭瑟。暮雨微寒，鳴蛩勸織，視覺上是幽暗的，觸覺上是寒冷的，與蟋蟀緊促的鳴聲一起，交織成一片幽凄悲涼的意境氛圍。接著視線轉到室內。室內的云窗靜掩、露螢照書，與室外的晚秋暮雨、蛩鳴搗衣相為映照，整體色調是幽暗的。在刻畫景物的同時，也傳達出詞人一種失落的、沉重的情緒和孤獨的、悲凄的情感。通過下片我們可以得知，這種情感是由“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所觸發的。時周邦彥年六十，故地重游，人事滄桑，歲月流逝，對過去的回首與對未來的迷茫，生出無限凄涼。景與情的暗色調、冷色調，造成詞境上的“濁”。

在深層，“濁”指清真詞情感表達方式的含蓄婉約。周邦彥在詞中對情感的抒寫，不是直抒胸臆式的，而是寄寓于景物，潛藏于敘事，曲折回環，難以一眼看盡、一言道盡。且看《夜飛鵲》上闕。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墮余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詞寫送別，而全以勾勒之筆為之，將一點離別之意在景物的層層鋪繪中暈染開來。首句點明送別之時地，接著描繪具體景物：月輝遠墮，燭淚流盡，涼露沾衣。“墮”寫月光，也表現出詞人心情的沉重；燭淚寫燭，也暗示詞人傷心落淚；露之涼寫身體的觸覺，也表現出詞人凄涼感傷的心境。“相將散離會”由景而人，引出離別之事，并隨即收住敘事之筆，承上繼續繪寫景物。津渡更鼓響起，參旗九星過樹杪，正離別之時。巧妙的是，別離之悲，不從人落筆，而托意花驄，側面烘托離情別意。不單是人有情，動物亦為送別所感而自生情，故而行道遲遲，若有所失。人、景、物圍繞送別構成了一個有情的世界，情感表達委婉蘊藉，意味深曲。

從表面景與情色調的“濁”，到內里情意表達的婉轉隱曲，構成了清真詞風特有的“濁”。

三、“渾”之勢大

“渾”內在具有一種噴涌之勢，這是就清真詞的氣格而言的。不同于花間詞的輕靡，清真詞的情感抒寫，融入了作家個體的生命體驗，賦予詞以一種強大的情感力量，這種力量化為“氣”，貫穿于詞中，若肉體有骨架，不失于散漫浮靡，這是清真詞“渾”的核心，也是其“厚”之所在。如金陵懷古詞《西河》，首句開門見山，點明詞旨。接著對眼前景物展開描繪：山圍故國，清江環繞，兩山相對，為靜態之景；怒濤拍打孤城，風檣在天際飄蕩，為動態之景。動靜結合，呈現出一幅吞吐山河、氣貫古今的雄偉畫面。“寂寞”二字與前之“南朝勝事誰記”相呼應，給眼前勝景抹上了一層寂寞黯淡的色彩。第二片承上而來，繼續著筆于景。斷崖倒樹，取景奇崛；莫愁艇子，取事入妙，將景與歷史人事相關聯。下面“空遺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寫斷崖之樹，還在那里，形狀未變，變的是歷史人事，南朝勝事不再；且沒有多少人銘記這段歷史，它快要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這是最大的“空”。蒼郁之色與沉壘之霧進一步將這種“空”抹上了一層濃濃的悲壯迷惘之色。“賞心東望淮水”，眼望而心思，詞人陷入深深的思考中，從而引出第三片。第三片整體化用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詩意，表達興亡之感。詞中“斜陽里”三字作為一個重要意象，具有豐富的蘊涵，它代表南朝歷史已成為永遠的過去，同時也暗含著今世沒落之義。周邦彥生活在北宋末期，其時內外交患。面對國家的困局和危難，士大夫不僅沒有同心協力，共御外敵，反而黨爭不斷，彼此傾軋。南朝燕安亡國的教訓，絲毫沒有警醒今人，這是篇首“南朝勝事誰記”的真正蘊意。全詞氣韻沉雄，蒼涼悲壯，蘊涵著作者對國家前途和人生命運的深沉思考，具有渾厚沉雄的氣勢。

“渾”內在的噴涌之勢，源于詞中來自作家主體思想情感的力量。周邦彥善于通過景物的描繪及典事的運用，來對主體的心靈世界加以表現，從而化無形為有形，化刻板為靈動。各種藝術要素圍繞情思的表現有機組合，形成一個包蘊真摯情感、深刻思想，以及豐富審美形式的藝術杰構。

四、結語

從“渾”字所包含的水流之多、融、濁、大四個基本意思，到清真詞渾灝流轉的風格，可以看出清真詞風之渾的豐富蘊涵。從“寫什么”來看，清真詞雖仍以愛情為主，但整體上拓展了詞體書寫的題材范圍。即使是寫愛情，也有了質的變化，不僅抒寫真摯的愛情，且往往融入作者的身世之感，形成詞的多重意蘊，提升了詞的格調。從“怎么寫”來看，清真詞由情感的抒發轉變為情感的表現，善于運用多樣的藝術手法特別是以景寫情和化用古意來表情達意，使得情感的表達含蓄委婉、余味無窮。在內容和形式兩方面，清真詞不僅形成了其風格之“渾”，且奠定了其格調之“雅”。故論清真詞者，往往渾雅相聯。渾與雅，是清真詞別于其他詞人而自成一家的集中體現。

注釋：

①（宋）陳振孫，撰.直齋書錄解題[M].徐小蠻，顧美華，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②（宋）張炎.詞源[M].北京：中華書局，1991.

③（宋）周邦彥，著.清真集箋注[M].羅忼烈，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④（魏）曹丕，撰.曹丕集校注[M].魏宏燦，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

⑤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⑥（先秦）列御寇，撰.列子[M].張湛，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

⑦（先秦）老子，撰.老子道德經注校釋[M].（魏）王弼，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⑧（梁）蕭統，編.文選[M].（唐）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作者簡介：賈海增（1994—），女，漢族，山西大同人，碩士研究生，山西通用航空職業技術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及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