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王爾德的敘事藝術研究

【摘 要】奧斯卡·王爾德的文學創作具有唯美主義的特質，他敘事藝術的張力表現具有濃重的現代性特征，以顛覆性的姿態轉變了維多利亞時期傳統現實小說的敘述慣性，展示出恣肆的浪漫風格和奇崛想象。本文即從敘事學的角度出發，從空間敘事、意象創設與反諷技法三重向度探析其文學創作藝術魅力的內在成因。

【關鍵詞】奧斯卡·王爾德；空間敘事；意象創設；悖論；反諷

【中圖分類號】I56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3—007—03

奧斯卡·王爾德的文學創作以唯美主義為美學原則，展示出個人特質濃郁的藝術風格，他顯著的空間意識、鮮明的象征性表達方式與悖論性的反諷技法無不帶有“現代性”的印記，使其成為維多利亞時期引領文學思潮變革的先鋒。他敘事語言所呈現的悖論性既具有幽默調侃的藝術魅力，又充滿理性反諷的現實深意，以語言本體的形式魅力賦予文本兼容多重闡釋的可能。

一、唯美詩意的空間敘事

奧斯卡·王爾德在文藝上推崇唯美主義的藝術風格，他認為經過藝術點化的現實存在會獲得超于真實世界之上的美學魅力，于是在文學空間的建構中他往往規避從客觀的角度進行描寫，而是充滿象征性地傳遞出對現實空間的朦朧感覺。可以說，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追求也可以從其空間建構的感官特征中加以透視，他總是不吝于通過自己的主觀感受對空間實體進行藝術“過濾”，從而使其超脫現實中的存在形式而具有詩性的美感。

感官化的空間表現是其空間敘事的經典手法，王爾德無疑受到了象征主義和印象派的藝術影響，使他力圖蘸取朦朧的感官直覺，以此為材料表現現代城市空間的景觀與生活方式。《道林·格雷的畫像》中，王爾德寫實性地呈現了密集的倫敦城市空間群像，從豪奢的倫敦富人區“梅菲爾”到藝術氣息濃郁的“達德利”美術館，從倫敦東區貧弱者們聚居處到“柏林頓”大街上低矮交錯的陋巷，王爾德都有意識地采取了感官式的描寫手法為空間景觀蒙上了浪漫主義的面紗。如倫敦城市空間被聽覺化地呈現為“整座城市的聲音如低啞的手風琴，回蕩在燈火隱現的夜色中”[1]，整座城市厚重的歷史積蘊以聽覺感官的形式為接受者直觀的感知，空間所蘊藏的文化氛圍印象式地被接受者所理解。同時兼以視覺化的“透過銀杏葉的日光灑下的陽光投射到街面上”，和嗅覺化的“空氣中浮蕩著清新的花香”表現倫敦城市生活的愜意[2]，以感官化的空間景觀描繪其作為歐洲經濟文化中心之一的繁華。這種感官化與印象式的空間建構使小說中的敘事空間具有詩性的質地，從文學的層面表露了王爾德對唯美主義的創作實踐。

而在《亞瑟·薩維爾勛爵的罪行》中，王爾德則表現了倫敦城市空間的另重面相，在掙扎在命運中的亞瑟勛爵眼里，倫敦的城市空間儼然是由“無數條陰暗的道路制成的巨網”，使他如同迷惘的小蟲般左沖右突。在“骯臟的屋群所構成的夾縫”中越發逼仄的天空和“花白的煙塵”的籠罩下[3]，倫敦城市空間沉浸在亦夢亦幻、難辨真假的氛圍中，人物感性直覺所呈現的空間形式直觀地折射出個體內心的情感波瀾，使小說敘事空間的外顯形式和個體的內在心理交融一體，接受者對空間形式的感知即為對人物心理的理解。隨著倫敦城市空間陰森、昏暗的面相浮現在文本中，亞瑟勛爵在命運的操控下陷入痛苦泥淖的迷惘心靈也生動地呈現在接受者的面前。敘事空間由此也成為了個體主觀心理世界的外化形式，使敘事不僅具備地理坐標的背景意義，而發揮著形塑人物的敘事功能。

同時，王爾德也擅于運用多重空間的交疊豐富文本的層次，虛幻與真實、華麗與衰朽并行于文本中，帶給接受者“萬花筒”般的審美體驗。《少年王》中王爾德設置了歡樂宮、自然和夢境三重敘事空間，寓居在牧羊人家中的少年王在成年后被迎回歡樂宮內準備繼位，歡樂宮內難以數計的珍寶令少年王享受到了人間的極樂。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卻逐漸回憶起了自然空間的美好，透過華麗的宮窗他遙望著蜜色的月亮、歌喉婉轉的夜鶯和芬芳的茉莉花，對自然的向往開始逐漸在他的心中復蘇。人文空間同自然空間的并置傳遞出王爾德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華麗宮室與自然生態的美形成了有意味的互照，而少年王的情感立場則揭示了創作主體自身的主觀選擇。在人文空間與自然空間之外，王爾德還設置了虛幻的夢境空間作為現實空間的對應物，少年王在夢境空間中瞥見了民眾們為準備他的加冕禮而遭受的貧苦和勞役，醒轉后他決定以樸素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加冕，最終成為萬眾擁戴的賢王。時空的落差使夢境空間與現實空間形成以虛幻和現實為界限分立的雙重空間，同時又因夢境空間的經歷對現實空間的影響而使兩者具有內在的互通性。多重空間的交疊使文本的敘事層級得以實現增殖，在有限的敘事篇幅中衍生出復雜的藝術魅力。

二、寓意豐富的意象創設

意象是作為“特定地被賦予了象征內蘊的藝術形象”[4]，它以具象化的方式呈現創作主體的主觀情志，從而使具有象征性的意象物。王爾德的小說中散落著寓意豐富的意象物，從具體的物象到其表現的具有隱喻性的色彩，無不表征著作者的內在情志與復雜深邃的美學追求。紛繁的意象成為透視王爾德文學世界的一柄特殊的“鑰匙”，引領著接受者探幽其藝術世界的奧妙。

王爾德擅于在小說中設置具有統攝性的核心意象，使意象物成為形塑小說人物、詮釋文本主旨的獨特方式。在《莎樂美》中，“月亮”作為具有統攝性的意象貫穿于文本中，它以俯瞰性的姿態燭照著諸個人物，使迥異的月相成為展露個體內心世界鏡像，表征著他們對愛情的不同理解。在敘利亞青年的眼中，“月亮”是“一個蒙著朦朧黃紗的公主，雙足是雪亮的銀色。如同一對雪白的鴿子，被看到的樣子是在翩然起舞”。[5]青年對“月亮”的仰望象征著他對莎樂美不渝的愛情，“雪亮的銀色”“雪白的鴿子”隱喻著莎樂美無暇的圣潔，而青年仰望月亮的方式也表征著他的愛情是單向度的膜拜，是不求回報的情感投射；而在莎樂美眼中的“月亮”則“如同皎潔的銀幣，一朵微小的銀花”[6]，兼具著皎潔的顏色與堅硬的質地，然而本身亦具有超卓的美態。意象在主體心理的映照是其對自我的體認，“月亮”象征著莎樂美純潔美麗而又孤高堅強的品性；在希律王眼中的“月亮”則是從云層的遮蔽下緩緩浮露而出的“裸呈的身體”，這種對“月亮”意象的欲望化凝視折射出他內在心理世界的陰暗，同時也意象化地表述出希律王對莎樂美的占有欲望，從詩性的層面闡明了敘利亞青年和希律王對莎樂美情愫的不同本質。

“月亮”意象的多變不僅揭示了莎樂美形象的多變本質，同時成為了折射望“月”者的鏡像，纖毫畢現地展露出他們隱秘的心靈世界，將人物之間的關系象征化地表現出來。同時“月亮”意象所衍生出的各種變體具有獨特的表征性，藉由意象客體的轉化和組合隱喻人物主體的命運走向。當莎樂美對約翰的愛意逐漸變得狂熱時，皎潔的“月亮”突然變得“赤紅如血”，詭譎的月相之變隱喻著清冷端莊的莎樂美在愛情的驅使下變得狂放而熱烈，她以“七重紗舞”換取了希律王的許諾，并以毀滅的方式實現了對愛人的所愿得償。在莎樂美在非理性的情感驅使下許下的愿望實現后，希律王迫于恐懼不得不下令處死莎樂美，而此時的“月亮”亦被稠密的“烏云”所籠罩而變得黯淡無光。“烏云”表征著莎樂美以死亡為結局的悲劇命運，使意象的組合成為人物命運的寓言。象征性的敘事手法使《莎樂美》的藝術表達具有含蓄的詩性，貫穿于文本的意象物成為人物本體的象征符號，以具有審美性的意象的復現編織了小說的美學語境。

同時，王爾德也經常在不同的文本中重復使用同個意象物，使不同的敘事語境拓展具體意象物的表意空間，同時也使不同文本因意象物的復現產生內在的關聯。“花園”便是王爾德文學創作中不斷重復的經典意象，他總是不斷地賦予“花園”意象以美的特質，以其表征個體對“美”之本質的終極追求。在《自私的巨人》中，被巨人所看守的“花園”象征著人的心靈，當他以自私的欲望將其加以封閉意圖獨自占有時，春天拒絕降臨他的“花園”，將園中的繁華美景變得凋敝不堪。而當巨人為孩子們敞開“花園”的門扉，愿意將自己的秘密領地與他們分享時，春意又重回“花園”之中，“花園”的榮衰變化象征著巨人的心PvPyX6QTk2hPhvUoxx4GWUaaPpu9eJiWu56aeyJM/tE=靈由自私變得無私，傳遞出對美好人性的追求；而《夜鶯與玫瑰》中，“花園”的意象則表征著愛與美的理想園地，失落的年輕人哀嘆自己的“花園”中沒有紅玫瑰，實則是在感嘆愛情的光輝遲遲不肯降臨。此時，“花園”已經成為王爾德小說中一個重要的經典意象，整體性地象征著創作主體對于理想世界的追求，是王爾德唯美主義理想的具象化表現。寓意豐富的意象使王爾德的文學創作具有多義性，接受者在對意象物的象征意義的拆解中逐漸實現了對人物及文本主旨的深層理解。

三、幽默調侃的悖論反諷

在唯美主義的道德追求之外，奧斯卡·王爾德也崇仰形式主義者對言語形式本體的追求，他小說中的敘述語言并不著意展示個體的主觀情感世界，而是以涵有矛盾性的悖論言語實現幽默的敘述效果，兼及諷刺性意味的呈現。這種具有悖論性的敘述語言在語義層上聽來荒謬，然而其實際意義卻指向現實社會，具有批判性的嚴肅作用。同時，這種語言表義與隱義的矛盾與倒置也產生了延宕、阻滯的藝術效果，形成陌生化的審美感受。

王爾德擅于使用幽默的口吻對現實中的嚴肅問題進行悖論性的表述，從而在言辭表象與語義事實之間形成矛盾效果，從而達到諷刺性的敘述目的。這種兼具幽默與機智的巧妙語言表達形式避免了道德勸喻的嚴肅或批判性色彩，使接受者在對趣味的品嘗中領會其中的諷刺性意味。王爾德以調侃的方式道出了男性與女性婚姻觀的迥異之處：“每個男人都想要成為女人的初戀，這是由于他們的虛榮心作祟；而女人則更具一種微妙的本能，我們更情愿做男人最后羅曼史的情人。”[7]倒置性的愛情觀念反映出男女的思維差異，揭示了雙方對婚姻所秉持的迥異看法，諷刺而幽默地表述了維多利亞時期婚姻倫理秩序的建構原則。而在《道林·格雷的畫像》中，王爾德借人物之口道出：“只有兩種人具有吸引力，一種是無所不知的人，一種是一無所知的人。”[8]前后語義之間的落差形成了矛盾的張力，諷刺了當時上流社會中自認無所不知的“萬事通”與出身煊赫卻實則愚蠢無知的“紳士”們，使悖論性言語的妙用達到了“一石二鳥”的諷刺效果，同時因語言的幽默感化解了諷刺手法慣有的尖銳性，將其轉化為一種無害的調侃。悖論所制造的反差性使王爾德的文學創作具有鮮明的個體特質，使諷味交雜著趣味帶給接受者豐富的審美體驗，在了然的笑容中自然地體察到諷刺的指向。

同時，悖論性的反諷語言也具有形塑人物的重要作用，創作主體雖對人物的背景與形貌作精細的敷陳與紹介，卻能夠通過語言機鋒的生動演繹而使其栩栩如生。在《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中，當達林頓勛爵玩世不恭、充滿謔嘲的處事態度遭到溫德米爾夫人的詰難時，他瀟灑而不失機智地回應：“因為在我看來生活的意義實在太過重要，絕不能夠以嚴肅的語氣進行討論。”主體對生活本身的認知和對待生活的態度形成了有意義的悖論，這種游戲人間的生活態度具有鮮明的精英主義特征，他們既自恃自己的聰慧而蔑視他者的智力，同時又不愿意真正地抵抗現實的殘酷，于是只能以故作瀟灑的姿態作為自己的生存方式。言語的悖論勾畫出王爾德對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上層社會的諷刺，使以達林頓勛爵為表征的貴族階層的冠冕堂皇、無所事事僅以只言片語便躍然紙上。而《忠實的朋友》中，磨坊主的兒子憐憫小漢斯卑苦的處境，想要設法邀請他來家中享用食物和游戲時，遭到了父親嚴厲的訓斥，認為這樣的邀請可能會“導致他的嫉妒”，而這種丑陋的情緒會“毀滅他純潔的天性”。[9]從話語的表層意義上看磨坊主是為小漢斯保有純潔的心靈而用心，但本質上他那虛偽冷酷的心靈卻浮現在話語的深處，因言語表義與敘述目的之間的悖論關系而極具諷刺性的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奧斯卡·王爾德悖論性的反諷語言形成了美學的張力結構，一方面以矛盾性的語義揭示了世界的深層規律與真相，以只言片語引發接受者的反思；另一方面又因為言辭本身的游戲性而使話語深層的意義被消解，成為內里空乏的形式游戲。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王爾德以悖論性的反諷提升了文本的形式趣味，使接受者在對敘述語言的反復咀嚼中自覺領會其中的深意。

四、結語

奧斯卡·王爾德的唯美主義創作為維多利亞時期的傳統敘事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的空間敘事和意象創設在當時具有先鋒性的開拓價值，推動了唯美主義思潮和現代主義創作的發展。同時，他在小說中對于反諷藝術的革新是值得矚目的，這種充滿悖論邏輯的諷刺運用極大地提升了文本的可讀性，至今仍然具有廣泛的影響力。

參考文獻：

[1][2][8]（英）奧斯卡·王爾德，著.道林·格雷的畫像[M].黃源深，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3][7][9]（英）奧斯卡·王爾德，著.王爾德全集[M].榮如德，等，譯.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

[4]張介明，著.唯美敘事[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

[5][6]（英）奧斯卡·王爾德，著.莎樂美[M].李筱媛，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

作者簡介：王奴平（1980—），女，漢族，山西呂梁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學科教學（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