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濃濃的霧氣把山尖兒包裹了,山就變得神秘起來。
從佛慧山的腳下穿過一條傾斜的石板鋪就的小路,到達半山腰,有一家茶社。茶社在這里已有十余年,每年雨季,我都會來這里坐一坐,喝一杯茶,聽雨,賞景。然而,這次雨急了些,趕在我到達茶社之前,它一路小跑,追著把我淋了個透濕——但這絲毫不影響我欣賞雨中美景的心情。
濟南,多山也多水,是一座特別有靈性的城市。尤其是在這雨霧蒙蒙的日子里,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水都失了它原本或翠綠或幽黛的顏色,是清一色的灰黑,宛如一幅水墨畫橫在眼前——這會兒才恍然發現,原來中國的水墨畫是寫實的。細密的水珠順著額上的發絲滑落下來,懶散的我不想揮手把這水珠擦去,任它滑過臉頰,跌落于頸間,然后細細密密地啃咬著肌膚,留下一道濕答答的水印和微微的涼意。
若說這濟南的美,一定是在雨中的。你去大明湖乘船游湖,雨點蹦蹦跳跳地躍進湖里,濺起的水花能把人的心攪亂。舉目遠望,偌大的大明湖,原本平靜的湖面這會兒被雨點砸得坑坑洼洼。如果這雨也有生命,每一個水坑里是否都裝著一個愛恨情仇的故事?來大明湖是一定要賞荷的?!按竺骱系南挠旰伞痹撌怯卸嗝溃拍軐⑦@湖、荷、雨三美集于一身?煙雨朦朧,樓臺亭榭與碧波輕舟相映成趣,雨霧籠罩在湖面上,像那披了輕紗的美嬌娘,溫柔而嬌羞。
一座古老的閣樓遙遙地立在湖岸上,雖氣宇軒昂,巍峨不凡,但依然掩飾不了它的孤獨與落寞。這樓近兩年火得一塌糊涂,數以千萬計的游客前來打卡,與之合影。但每每當我站在屋頂遙遙地望它,卻總能聽到那一聲沉沉的嘆息,仿佛在訴說著“蕓蕓眾生,卻無一人懂我”的孤寂。每每及此,我總是忍不住脫口而出:“縱使被忘記被荒廢了這幾百年,縱使被重新修葺被世人瞻仰,你,可歡喜?”超然樓沉默良久,我似乎聽到了它滿足而踏實的呼吸。
黑虎泉于我而言,似乎與別的泉不太一樣。剛畢業那會兒,初入社會,工作不順,先生便每天下班后接了我到黑虎泉畔小坐。夏天的傍晚,泉畔有許多人納涼,也有居民提了水桶到各個泉眼里打水回家煮茶煮飯。垂柳搖擺,微風和煦,許多納涼的人們將赤著的腳沁在泉水里。那時的我從不曾想過,二十年后,那嘩嘩流淌的泉眼旁會有石頭砌的一堵低矮的墻,泉水便從石頭的縫隙里汩汩流出來,實現它的二次噴涌。那時的我還年輕,長長的馬尾辮一度甩到腰間,坐在先生的“小電驢”的后座上,總覺得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女子。后來,我也學那大爺大媽的樣子,赤腳搖著蒲扇在那里扇啊扇,一直等到肚子咕咕叫了,才著急忙慌地往回趕。先生就騎著他的“小電驢”馱著我直奔菜市場。
那些年,菜價很便宜,夜晚收攤的蔬菜更加便宜。剛畢業的我們精打細算,花十幾塊錢就可以做一葷一素一湯,兩個人吃得滿足而幸福。
在今天,物質生活越來越豐富,但緊張忙碌的日子里,卻再難尋年少時候的心滿意足。泉還是那一眼泉,人也還是那個人,再來泉畔,卻再也找尋不到那份滿足和愉悅。
孩兒們調皮地用水槍打鬧嬉戲著,有小弟弟更是直接把腦袋埋進泉里,喝一大口涼涼的泉水。我忽然就看見了年輕時候自己的模樣。只是如今已為人母,肩上的擔子也愈發重了,再不能無拘無束、毫無淑女形象地把嘴湊到那一眼泉水上。仰首是黑虎泉的兩位守泉使者“黑虎”和“金虎”,幾十年來,它們一直在做著猛虎下山狀,只是終其一生都要保持這樣的姿勢,不知會不會很辛苦?
“你們,可曾記得昔日里那個長頭發的姑娘,躺在你們的腳上晃蕩著雙腳,也晃蕩著她年輕快樂的歲月?你們可還認得出,當年的小姑娘已長成如今滄桑的模樣……”
雙虎不語。想來,我這一介俗人,又怎能入得了這靈獸的眼?
這一日的傍晚,我特意換了一身旗袍和高跟鞋,想要到曲水亭街走一走。我始終倔強地認為,濟南最美的地方就是曲水亭街。不僅因為這里有小橋流水,有垂楊依依,更因為這里有著濃濃的煙火氣。
一張藤桌,兩張藤椅,兩位老人家正在那里喝著茶,悠閑地嘮著家常;旁邊三五步遠的地上,鋪著一個竹制的棋盤,另有兩位老人家正在棋盤兩端聚精會神地思考棋路,旁邊觀戰的年輕人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打擾了下棋的人;河對岸的石階上,年輕的小媳婦正在清洗嬰兒的尿布,那一臉的幸福,訴說著無言的滿足……
歷經世事變遷,曲水亭街依然保留了《老殘游記》中“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風貌,不知道是誰的功勞。每當我走在這條街上的時候,都心懷著感激,感激有人在那個“發熱”的年代依然傾盡全力保留了這條文人墨客最為看重的街。在古代,“貢院”是士子科舉考試的場所,“濟南貢院”已不復存在,但那一帶很多街道和建筑與“貢院”密切相關,貢院墻根街、榜棚街、狀元府……這些名字都能令人依稀找到古代“高考”的影子。
夜幕低垂,燈光閃爍,我聽到有人在喚我回家吃晚飯。于是,我揮一揮手,和濟南的山、濟南的水、濟南的街道以及那些沉睡著的古代士子們道一聲:“晚安!”
迎著最自由安逸的風,喝著最甘甜清涼的泉水,感受著濟南最溫馨愜意的一天,請放慢你的腳步,到深街古巷里走一走。
不急也不躁,一切都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