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學者和作家雙重身份的房偉,對于現當代文學的史料了如指掌,既有作家豐富的想象力,又有學者深厚的學養,其新作《杭州魯迅先生》正是這兩重身份完美結合的產物。該書由房偉近年來創作的八篇作品組成,題材豐富,類型多樣,呈現出新穎多變的特色。這些作品大多介于紀實和虛構之間,將歷史真實和虛構想象融合在一起。
然而,這種歷史與虛構的相互融合并沒有使得虛構從屬于一種新的宏大敘事,反而凸顯了“歷史”與“小說”、宏大敘事與微觀個體之間的張力。有的作品則通過充滿隱喻的未來幻想,展現了科技高速發展與人類生存環境之間的矛盾沖突,流露出作者對現實焦慮和未來科技時代的預測。房偉在作家和學者身份之間自由穿梭,將史料、推理、穿越和幻想相互交織,拼貼歷史、當代和未來要素,以歷史想象和黑色幽默的方式,對荒誕虛無和命運無常的人生進行了全面探索,書寫出關于自我、命運和未來的另一重想象。
虛構介入歷史的敘事
在已有的創作歷程中,房偉已然構建起具有相當辨識度的“房氏敘事”,對“可讀性”的注重,契合了廣大讀者的審美期待。在《杭州魯迅先生》這部小說集中,房偉創造性地采用新的方式處理傳統歷史,一方面通過廣泛的文獻考證來支持虛構,確保其虛構不違背歷史真實;另一方面,也主動地選擇某一緣由,隨意點染,以此建構新的文學想象空間,并在歷史框架中展現現代生活世界的場景和細節。
其中《“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以1928年4月,魯迅在《語絲》雜志上發表的《在上海的魯迅啟事》為切入點。文章的大意是當時有人在杭州冒充魯迅行騙,隨后不久就被揭穿,這篇短文本屬于魯迅先生的游戲之作,但在房偉筆下,這位“假魯迅”成了故事的主角,讓“真魯迅”與“假魯迅”同處于一個歷史時空。房偉試圖在作品中通過對“假魯迅”的經歷和思想的探索,體味出“真魯迅”的精神思想,如借用魯迅將歷史時空中的真實人物與虛構人物融合在一起,以此來探索當今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困境。在《蘇門答臘的夏天》中,房偉又以真實的歷史事件,即1942年6月,郁達夫流亡印尼蘇門答臘被日本憲兵帶走秘密殺害為背景,通過描寫“我”和鈴木相似的孤寂人生,與郁君生平經歷相聯系,呈現出現代人生活的惶然與孤獨。房偉通過虛構手法與真實歷史事件相結合的方式,豐富了郁達夫的軼事傳奇,又通過虛構的人物和情節展示出現代人生活中的共鳴和困惑,從而引發讀者對于人的存在和社會現實的思考。房偉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基礎,巧妙地融入推理和幻想的元素,創造出一個獨特而富有想象力的敘事時空。
邱華棟在《非虛構文學這個框》中提出:“凡是不是虛構文學,那就都是非虛構文學。”然而,不管是非虛構文學,還是虛構文學,這些文學概念都是相對而言的,一部文學作品不可能呈現純粹的真實,也不可能進行無邏輯的虛構。房偉也曾在處理真實與虛構的關系時提出:“在表現這樣的題材的時候,現實主義具有最大力量。當然這種現實也是經過藝術加工的現實,不是一個純粹記錄。虛構主要表現在故事形式上,故事既要符合那個時代和人物的特點,又要符合人物的性格發展歷程,所以就需要選一個點將虛構和現實聯系起來。這部小說的最大力量可能還是來源于現實,故事只是賦予了它一個外殼。我不希望讀者僅讀到一個懸疑故事,而是想讓大家更關注故事后面的歷史和現實的思考。”
在《謀殺女作家》中,房偉以1996年上海虹口“8·25”特大入室殺人案為小說情節框架,通過兇手“我”的視角,揭示了當代打工者的卑微生存現狀,社會階層的差異、不公平的薪資對待、大城市生活的重壓,讓身處于時代環境中的他們無法喘息,于是在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現時徹底崩潰,致使“我”采用極端的方式報復社會。房偉的這種敘述方式,不僅是對特定兇殺案的記錄,更是為了凸顯現實生活中那些被壓迫的和無奈的個體,以及他們遭遇的心理和精神困境,傳遞出對社會問題的關切,引發讀者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和思考。
就《“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而言,故事以20世紀20年代末杭州發生的“假魯迅”歷史事件為藍本。根據真實歷史記錄,這個“假魯迅”確實姓周,但周預才這個名字是作者虛構的,只有在被拆穿的那一刻才是屬于他的真實世界。根據《在上海的魯迅啟事》的記載,“杭州魯迅事件”的緣起是一封來自M女士的信,在小說中,這位M女士被虛構為一個叫李珍的女學生,然而,關于這個姓周的人為什么要冒充魯迅的心路歷程是歷史所欠缺的部分。可以說,如果只是圍繞著《在上海的魯迅啟事》來展開,作者虛構的空間非常有限,假若要真實地呈現一個小人物的心態和命運,就需要從這個事件出發,在接下來的歷史事件中找到一些空隙來描繪,從而實現歷史與虛構的統一。于是作者巧妙地設置了一個嵌套的結構,小說中存在著真假兩個魯迅,而把真假魯迅引入文本的學者也有著真假兩個,這樣的設定讓我們逐漸迷失在真假之間。顯然,假相比真相更具張力。
值得注意的是,房偉對于史料的摘取,與其他小說家不同,更多是出于自身對于文化的興趣。與此同時,房偉在選擇題材時往往有意避開重大的歷史事件,反而轉向那些幾乎被遺忘的細枝末節,從邊緣化的角度切入,以點寫面。譬如,《“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取材杭州“假魯迅”事件;《蘇門答臘的夏天》取材郁達夫的蘇門答臘島流亡經歷;《一九九七年“海妖”事件》取材王小波心臟病突發病逝經歷;《寒武紀來信》取材張資平的地質學教育背景及其長篇小說《沖積期的化石》;《謀殺女作家》則取材戴厚英被謀殺的“8·25”特大兇殺案。房偉通過這些被邊緣化的歷史事件,借助想象,以小見大,將其中蘊含的深層思想意蘊呈現給讀者,以獨特的視角展現了歷史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探討了人性、命運和社會的諸多問題。這種以虛構介入歷史的敘述方式成就了房偉小說的獨特魅力。
文本與現實的互文
當然,房偉并沒有一味沉浸在歷史的維度任意穿梭,選取的歷史史料多與現實相關聯,讓歷史與現實進行交流對話。其實將歷史與現實互文,在房偉此前的小說中早已或隱或現。如《中國野人》中,“野人”被抓為勞工及其被發現;《花火》中,師參謀長攜款潛逃并掉入獵人設下的陷坑,等等。但這些只是偏重于歷史曾經存在和發生的經驗性“事實”,而歷史與現實間的相互關系還未能得到充分的顯現。
在房偉的筆下,只有能夠照進現實的歷史才是有意義的,因為只有這樣的歷史才能具有“想象的快樂”,才能呈現“后視感”。房偉常常有意采取直接敘述的“介入”姿態,將自我融進歷史事件,與史料進行直接交流,使得現實與歷史在互文交流中共生,從而表現出超前的審美自覺性和先鋒探索意識。因此,房偉的歷史敘述呈現出一種寫作者與歷史人物相互印證的共時狀態,講述特定時代背景下,與名人軼事交織共生的小人物悲歡,他們的選擇與結局,只是歷史潮流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是時代演變的必然結果。沿著這些敘事脈絡,我們不難發現房偉寫作的最終目的是將反思的觸角延伸至當下的現實生活。
《“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中,將假冒魯迅周預才與大學老師章謙相互聯系,講述了歷史潮流中邊緣知識分子的尷尬處境。雖然他們生活在不同年代,但卻有著相似的人生境遇,在異同之間形成一種“互文”關系,兩者互為對照,共同揭示出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
這類知識分子的生存焦慮在《蘇門答臘的夏天》中得到特別彰顯。房偉以郁達夫的流亡經歷為背景,以鈴木和“我”的虛無人生為推力,離世孤立者的孑然與現實不安者的惶然相互交織,在同一時空下共振。三位男子都各自活在被懸置的生命中,肩負著責任又懷揣著夢想,又都不得不在命運的齒輪中走向虛無。三人在不同的時空中登高遠望,可最終仍舊拘泥于悲涼的人生。
《一九九七年“海妖”事件》是一篇充滿魔幻色彩的寓言式小說。作者大肆渲染王小波的瀕死時刻,描繪自電腦屏幕游弋而出的魑魅海妖如何與其發生糾纏。房偉以王小波這一個體來暗指一批知識分子生存的卑微,他們想出名,但是秉持著文人節操的他們在現實中又不愿妥協。整篇小說中到處是王小波式的戲謔與夸張,背后則是作者對不同時代處境中生命與人性的理解、同情和反思。
《寒武紀來信》同樣以一種嵌套的方式呈現,講述了一個被學生超越了的大學教授,偶然發現了一批來自民國上海的信件。這些信件是某位二流作家和一位女性的通信記錄,閱讀這些信件就像是在窺探歷史的秘密一樣。“時代讓我們非黑即白,可我只想站在巨浪之外的灘涂,求一點最后的安穩。誰料想,巨浪之后,還有更大的浪來臨,進而席卷灘涂,我不過粉身碎骨罷了……人生很漫長,也很短暫,忍一忍,痛苦總會過去的。”在人生得意時忘形,在失落時抑郁沉痛,我們每個人都在時代的洪流中不停翻滾,都不過是動蕩時代中的庸人罷了,如同任人擺布的螻蟻一般,這些對當今現實的映射是如此深刻透徹。
“可讀性”是房偉創作的重要審美參照。小說集中的八篇作品,情節跌宕起伏,內容精彩紛呈,然而,作者的目的并非僅僅是講述有趣的故事,更多的是希望以此為載體提供更為多元廣闊的視角。小說中不僅展示了歷史與現實之間的相互關系,還凸顯出文本與未來之間的互文對照。細讀小說后不難發現其中所蘊含的核心主題,例如生存、夢想、現實和死亡,都與時代構成了巧妙的互文關系。而這種創作方式的形成,離不開作家的豐富想象和嫻熟表達。、
在《外賣員與小說家》《側寫師遺情錄》《惜琉璃》等作品中,夢想、底層、死亡、迷惘、逃亡、命運、貸款、下崗、外賣員、算法、虛擬社群、仿生機器人、網文作家和穿越小說等,這些詞匯散落在小說的每個角落,并帶有濃厚的時代氛圍,它們與經濟文化轉型的當下社會生活密切相關。房偉并沒有過多闡釋這些詞匯或賦予它們超越現實的內涵,而是把它們放置在時代語境中自然呈現,將歷史、現實和未來融合在一起,這種創作方式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感和生動性,讀者也可以通過與小說中的詞匯和語境產生共鳴,進一步思考和探討人類未來的發展前景。
此外,作為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學者,房偉在小說中多次有意識地致敬那些文學名家,并將他們的作品與自己的創作相呼應,形成不同時空下的互文。例如在《“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中,小說多次致敬魯迅先生的作品。“我”在上海以魯迅先生的影子自居,引用了魯迅先生的散文詩《影的告別》;魯迅先生去世后,梅先生扮成《祝福》中的魯四爺,姜小姐扮成了祥林嫂,“我”手里拿著小說集《彷徨》用旁白方式介紹劇情;小說結尾引用了《墳·娜拉走后怎樣》的經典語句等。而后在《一九九七年“海妖”事件》中寫道:“人過四十不值得,那之后的生活,就是被慢慢錘擊至死。”致敬王小波說的:“那一年我21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此外,在《謀殺女作家》中,“我”大呼道:“人啊,人!為什么這么冷酷?難道人就因為一張試卷被分為三六九等?”爾后在《側寫師遺情錄》中,又借仿生人之口,說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表達對于張愛玲的敬意等等。
通過上述方式,房偉不僅表達了一個現代文學專業從業者對名家的敬意,更利用這種文學互文方式,增強了文本的深度和韻味,在與傳統文學的對話中,促進了文學創作的多樣性發展,豐富了文本的審美內涵,彰顯了學者小說的情趣和風味。
死亡與疾病的隱喻
死亡是人生的宿命,是文學的母題之一。文學不斷探尋此岸生命意義的同時,也試圖打量通向彼岸的死亡。對死亡問題的揭示必然會暴露出人自身和其所處的世界的多重復雜矛盾和困境。死亡不僅關聯個體生命,而且關乎國族興衰。古今中外的“死亡”文學敘事常常燭照出時代、社會、生命、人性等諸多方面的隱微,寄寓著作家對于此在的思考和未來的期待。
房偉筆下的“死亡”敘事大致可以分為物質死亡與精神死亡兩大層面。物質死亡,即生命的毀滅,饑餓、貧窮、災難、疾病,這些社會現實帶給人們生命的終結,如鈴木的長男、作家王小波、小說家宇文無量等的病逝,女作家的被謀殺,網絡寫手的自殺,等等。精神死亡,與身體死亡相對而在,常體現為精神方面的危機,這類精神困境使人陷入迷惘之中,如小說中的章謙、吳泰州、宇文無量等,他們所經歷的、所面對的、所困惑的,都與當下知識分子處境緊密相關,他們不愿在精神上妥協,于是陷入孤獨絕望的處境,揭示出大的時代環境下,知識分子進退兩難的卑微而窘迫的人生境況。
《謀殺女作家》借一個胸懷抱負、不愿向命運低頭的年輕人,回望了一段在市場經濟浪潮的沖擊下,由于物質文明的高速發展而被迫精神死亡的歷史與人生。房偉無疑對螻蟻一般的“我”傾注了復雜的情感,以文學家戴厚英被謀殺的“8·25”特大兇殺案為小說創作背景,從兇手“我”的視角展開敘述。由于不甘于平庸,“我”畢業后離開家鄉來到上海打工,其間經歷了諸多不順,當“我”拼盡全力,費盡心思地做出努力后,仍舊難以逃脫被驅趕的下場,于是導致了一場慘案的發生。原本對生活抱有期待的“我”,在現實中被生存的苦難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由初來乍到時的年輕氣盛,變得和老舍筆下的祥子一般,逐漸淪落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在作者筆下,“我”就是現代人中的一個,對于這個人物的刻畫,顯示出作者對于城市底層社會中粗俗丑惡現象的了解,以及對于下層人民內心痛苦的細致體察,深刻概括出底層社會中,人們常常不敢正視現實、自欺欺人的幻想,個人奮斗道路破滅后的茍且殘存,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漠,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性的某些弱點。
《“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中,房偉借魯迅之死與章謙自殺,將都市繁華的景象與人們的精神失落結合在一起,講述了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與自省。“在上海這座熱鬧的現代化都市中,他獨自蟄居在我樓上,像安靜的蝸牛,不問世事,整日研究學問”,孤獨、空虛成為現代人最為典型的精神特征。房偉對于知識分子生命意義的深度探尋,有著對于死亡的嚴肅思考,而對于生命意義的領悟,也由知識分子延伸至整個人類,充滿悲情的審美觀照。
疾病的出現對于人類生命是一大考驗,而對于疾病的體驗使人們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與病痛的折磨,對自我有了一個更加清晰的認識。房偉的疾病書寫,既反映了當今人類真實的生存狀態,也具有社會隱喻功能,彰顯出作家濃厚的人文主義關懷。魯迅曾說自己小說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這里的“療救”,顯然不只是指身體疾病的“療救”,更指精神層面的“靈魂療救”。這種“疾病的隱喻”及其療救形成了20世紀以來中國新文學的啟蒙傳統。顯然,房偉的疾病書寫是對啟蒙傳統的賡續。在《外賣員與小說家》中,年僅四十歲的宇文無量,一方面由于飲食與作息不健康,血糖血脂很高,另一方面又融不進中國文壇這個圈子,創作出的作品都只發表在一些不太出名的雜志,還未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最終在工作與創作的重擔下,病逝在自己的辦公室中。宇文無量不是現代生活中的個例,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逼迫下,充滿焦慮的人們在身體與精神的疾患中負重前行。房偉正是通過疾病書寫引起了“療救的注意”,從而敞現了內心深處的人道主義悲憫情懷。
在房偉的諸多文本中,小說人物總是在最后時刻不約而同地走向自殺、病死、迷茫和毀滅,對于他們人生最后時刻的想象與省思,可以看到房偉由歷史的找尋轉向了對于生命的思索,真實與幻想融合,過去與未來連通,這種死亡與疾病的隱喻書寫使其小說彌漫著一種濃郁的悲情色彩。
歷史承載著豐富的人文內涵和深邃的思想意蘊,當我們回顧歷史時,站在現在的高度審視過去,能夠以更為客觀的眼光觀照歷史的發展軌跡,洞察歷史事件的深層本質。
小說集《杭州魯迅先生》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基礎,巧妙地融入推理和幻想的元素,構筑了一個個獨特奇詭又不乏生活邏輯的敘事圖景,不僅展現了房偉作為學者和作家的雙重文化身份,也為當下創作開辟了新的思路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