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述之事皆是在室內監控攝像頭被蒙住以前錄制的內容。時間是8月31日下午3點零6分至3點45分。這是個禮拜天。地點是在我家的客廳。朋友指著回放畫面,問我:“你不出門時就這副德行?”我看著屏幕里四肢僵硬、蓬頭垢面的自己,果斷告訴他:“是的,就這副鳥樣。”我踩著拖鞋,兩只腳的腳后跟全部暴露在拖鞋外面。從臥室移動到客廳的過程中,鞋底絲毫未離開過地面,走路姿勢宛如著陸后不停扭動的海豹。
如果不是丟了東西,我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細致入微地觀察自己。鏡頭下的那個我陌生又可笑。戈爾巴喬夫到電影院觀看《再見列寧》,看見由他本人飾演的戈爾巴喬夫,或許也會有相同的感受。
監控攝像頭安裝于去年年初,安在入戶門的玄關柜上,從那個位置看,除了東北角的書柜區域,客廳全景一覽無余,幾乎沒有視野盲區。那時,朋友將他們家的狗產下的幼崽送給我,兩個月大的博美犬。監控的存在,就是為了在我外出工作時能夠隨時了解家中狀況。小家伙未經調教,舉止不羈,咬痕遍布家具表面,連地毯和插線板的外皮也沒能幸免。稍有動靜,它便應聲咿咿叫著,不絕如縷,又如呦呦鹿鳴。鄰居為此到物業投訴過無數次。我不舍得給它戴上嘴套,它實在太小了,無奈只好送人。監控隨之荒廢,成了擺設。
朋友問我,監控錄像中,我從書架上取下的是什么書。他注意到畫面右上角的時間跳動至3點零8分時,我兩手空空地進入了監控死角。半分鐘后,手里多出了一本書。
我說:“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一本烏托邦小說。”
朋友說:“我聽說車爾尼雪夫斯基研究過黑格爾哲學。”
我說:“是嗎?這我還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僅用了四個月時間就完成了這本書的創作,還是在獄中,便買來閱讀。那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網格本’,我已經讀到了三分之二。小說遠超我的期待。”
“你知道的,俄國作家里,我更青睞契訶夫,作品中鮮有說教,讀來也不費神,”他隨即說道,“畢竟從文之前,他是個大夫。大夫更知曉如何關心患者——對于讀者,也大同小異。”
他又向我推薦了烏利茨卡婭,推薦了她的《庫科茨基醫生的病案》和《雅科夫的梯子》。說從這位作家那里收獲的驚喜,用過多溢美之詞表示皆屬累贅——他發出了簡短有力的贊嘆:“居然還有這樣的俄羅斯文學!”
如果監控畫面能像電視機那樣,有聲音伴隨,那么這個時候就該聽到從廚房島臺的水壺里冒出的沸水聲。自然地,我拉開冰箱門的聲音,從冰箱里取出藥瓶時,藥丸在瓶中“叮叮當當”的撞擊聲,以及接下來開窗通風的聲音,通過監控屏幕是聽不到的。島臺上放置的瓦楞紙箱尚未拆封,上面印著“專用雕塑泥”這幾個紅字,以及品牌名。
我盯著從箱子里取出的油泥許久,思索將它們制作成何種塑像。我想到了北山石刻,在幽暗昏黃的孔雀明王洞內,九百余尊精巧的佛像林立于窟龕,百鳥朝鳳,共同瞻仰石窟中央巍峨莊嚴的主尊坐像。需以何種尺寸的油泥刮刀來描摹雕塑的身形眉眼,俱無定法。只有當油泥外層的透明塑料被徐徐揭下時,我才有了為繆斯女神塑像的沖動。她可以是九位繆斯當中司管音樂與抒情詩的歐忒爾珀,也可以是波林尼亞或塔莉亞,不一而足。乍現的靈感,創作者將其視作繆斯女神的降臨。
水燒開了。杯子里面已經提早注入半杯沸水,監控畫面里的我從冰箱里取出冰鎮后的礦泉水,倒在杯子里,勾兌成適口的溫度。那時,我思緒渙散,完全沒注意到水早已從杯子里緩緩溢出,直至它順著櫥柜巖板臺面的邊沿流到我的腳上,我才戰栗著從劇本的構思中抽離出來。我原本打算創作一出貝克特風格的戲劇。吞下瓶子中的紅色藥丸,隨水服用,膠囊外殼在胃部逐漸溶解,舞臺的紅色幕布由此緩緩拉開。
吸引我向陽臺走去的,是空氣中彌散開來的隱隱約約的薔薇花香。三月末,我在陽臺的花盆里埋下花種,如今它們熱烈盛開,將鑄鐵圍欄盤繞成致密的、紅色瀑布般的花墻。時而有蜜蜂光顧,我從未料想過它們竟能飛這么高。我家住在十九層。除了城市中心樓齡已久的老宅,像我居住的這類新建商品房,幾乎都不是中規中矩的南北朝向,多有偏移。客廳陽臺的朝向是北偏西30度左右,西山日暮,便是客廳一日中最亮堂的時刻。我將搖椅挪到陽臺,躺在上面,馥郁的花香似乎有著靜心安神的效果,手中的小說閱讀到一百六十多頁時,我昏昏欲睡,不久便夢到了舞臺。
在主人公冗長的獨白前,大段的文字交代了舞臺的布景。在這幕戲中,場上人物全部置身在蓊郁的紅色叢林當中。在紅葉烏桕和朱蕉葉片相互交錯的樹蔭下,男主角從一簇皎白的聚光燈中醒來。如何將古希臘神話中的眾神如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圖案一樣在舞臺呈現,著實是道難題。對于眾神而言,男主角是他們這個世界的闖入者。我并未給眾神提供任何臺詞,并且舞臺藝術又很難像銀幕那樣將錯愕的神情放大,只能依靠角色的肢體和語言來表現。他恍然四顧,隨后慢慢從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向叢林深處探索。他的步伐極慢,如同隨時隨地就要墜入事先布置好的陷阱里。他最終止步在祭臺樣式的建筑物前。他聽見了風拂春水般蕩漾著的風鈴聲。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透過貓眼,看見門外站著一男一女。我之前沒見過他們。我在屋內吊著嗓子問他們是誰,并將門打開了一條縫隙。直至對方說是住在我家樓下的夫婦,我這才放心地將門完全敞開。從監控中也能夠看到,在我的邀請下,他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看著有些拘謹。男人手扶坐墊邊緣,女人則老老實實地將手放在大腿上,雙雙沉默不語,注視著我從倒水到將杯子遞給他們的全部動作。其間,他們也向陽臺的方向張望過,像是在確認什么似的,女人用手指指點點,最后不動聲色地朝她丈夫點頭。
女人說:“不必這么客氣。”我問他們:“你們是剛搬過來的吧,先前都沒見過。”邊說著,我邊打量起這兩人模樣——穿著樸素,并不時髦。男人的上衣是山寨的奢侈品牌,能看到品牌字母明顯拼寫錯誤,下半身則是條滌綸長褲,有四五處勾絲的痕跡。我猜測那條褲子是他的睡褲。女人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看著略顯肥大,與她的身材極不相稱。貼近領口的地方泛著黃漬,不像是油漬。她的頭發應該長時間沒有清洗過,用皮筋扎著,打眼一瞧還算利落,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到結成綹狀的發絲,并隱隱散發著陳腐的油脂味。我不由得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是和我生活在同棟樓的住戶。
女人猶猶豫豫地開了口。她問我:“最近您在夜里沒聽到嬰兒的哭聲吧?”我說:“偶爾能聽到些,但不影響休息,不打緊,畢竟這棟樓隔音差。”她說:“那是我們家的寶寶,四個月大,白天哭晚上哭,怎么哄都不管用。您看我跟孩子他爸的黑眼圈,這段時間我倆從未睡安穩過。”正說著,男人自己起身往陽臺那邊走去。我問:“你們就是為此事來的嗎?”女人終于說明了來意,說是我在陽臺上種的花已經蔓延到了他們家,兩人都對花粉過敏,并擔心寶寶也會受影響,想同我協商將薔薇從花盆里鏟掉。我說:“這我做不了主。”她丈夫這時說話了:“您不是自己住嗎?難不成還要跟其他人商量完再作決定嗎?”我說:“你還知道我獨居呢?”對方啞然。我接著說:“這件事我還真就沒法定奪,這要問問花神芙羅拉。”
岑寂的舞臺上,男主角在念完臺詞后踽踽獨行,最終消失在叢林深處。燈光沒有為觀眾提供任何有關他蹤跡的指引,只在舞臺的中央留下慘白的光圈。鼓風器運作起來,林風颯颯,間或有樹葉飄落至觀眾席上。觀眾將它們捏在手中,是薔薇的葉子,邊緣排列著柔軟的鋸齒。上身赤裸的、皮膚涂抹灰色油彩的男演員從幕布后跑出,追趕著口中銜花的女子。這女子便是花神芙羅拉了。我夢見自己坐在三角畫架前,那rHSo4MfJZ/2X1baKqPhISA==時我仍在佛羅倫薩,品讀過長詩《吉奧斯特納》后,有了為花神繪像的沖動,便日夜不休地繪制出一幅簡稿。我在那幅畫的右下角落款:波提切利,又在1943年將其燒毀。等夢境消散,西風神還在追著芙羅拉,下面的觀眾數著他們繞場的圈數,一圈又一圈,頭暈目眩。須臾,演員們停在了舞臺中央。觀眾這才注意到,紅色叢林的布景已經在他們未曾留意的時刻從舞臺撤走,取而代之的是滿地薔薇。在舞臺上方綠色頂光的照射下,那些花的顏色看起來和黑色沒有區別,像扮演西風神的男演員身上涂的黑黢黢的油彩。
我的薔薇依然攀緣而生。我說它們是技藝嫻熟的竊賊,絲毫不過分。它們竭力隱匿于我所在的世界,不斷模仿所見之人的行為舉止,亦步亦趨,宛如發揮著擬態能力的章魚。它們來自無人問津的幽邃叢林,或者剛從花神芙羅拉的口中逃脫,探出恣意生長的枝蔓,鉆入我視野的盲區。每根刺都是一只夙興夜寐的眼睛,監視著他人陌生又新奇的生活。
它們爬進了鄰居家的陽臺。陽臺破敗不堪,四壁瓷磚的縫隙中滿是塵土,兩側囤積的雜物雖然都用紙箱包裝著,卻東倒西歪,表面留著被雨淋過但尚未晾透的痕跡,看起來軟塌塌的。圍欄床里的嬰兒嬌細地哭啼,短促哭聲如哨音,提醒著正在沙發上打盹兒的母親,該喂奶了。沒多久,孩子的哭聲止住,女人卻絮叨起來,說幾年前在愛爾蘭都柏林的半便士橋上,四只松鴉停憩橋頭,首尾各兩只,也可能僅有兩只。在她走到橋中央時,方才在橋頭看到的松鴉恰好飛至大橋盡頭的石墩上。她駐留許久,直至立菲河幽藍色的河面倒映出斑駁的燈光。她想著詹姆斯·喬伊斯是否也曾在某天的這個時刻在橋面走過。在艾比劇院,她觀看了話劇《美好的日子》,又在都柏林郵政總局為自己寄去了一張印著風笛、哨笛與豎琴的黑白明信片。在明信片的另一面,她只寫了地址,未附任何祝福的話語。回國后,這張明信片最終沒有被她收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公司解除勞動關系的函件。
紅色膠囊所包裹的藥物顆粒已經完全被胃液溶解,并在機體內緩緩奏效。男演員從舞臺上消失,又在下一幕中,站在簡陋的林中木屋的門前。他在門前躑躅許久,默不作聲,手指時而插進他那七八厘米長的黑棕色的頭發里,將頭發向后腦勺捋。將近三分鐘的時間里,這名演員都處在零臺詞的狀態。關于這段表演,劇本里也僅給他提供了八個字作為參考:在木屋前猶豫徘徊。
此次演出并非他的首演。先前的幾次,關于這段話的詮釋,男演員都賦予了不同的呈現方式。起初,他的肢體動作看起來明顯生疏,甚至在踱步時出現手腳順拐的情況,好在他很快就調整回來了。舉手投足間,就像是不速的靈魂寄居到了陌生的軀體里一樣。
這回他好多了。他的意念終于跟他的肉身得以匹配。他的動作先行于他的想法——那些動作都是毫不違和的、渾然天成的、自然而然的。可木屋的門還是沒有被打開。觀眾已經等待得不耐煩了。他再度去叩屋門,這次沒有起初那般小心翼翼,可能由兩指變為三指或四指。觀眾們看不清遠處舞臺上他這無實物的表演。門不存在,自然也就沒有產生相應的聲響。倘若那道門存在的話,聲音一定更加響亮、急促。
他聽到了那扇門的后面逐漸響亮的小提琴聲。我也聽見了鄰居家嬰兒的哭聲。沒有任何防備,琴弦斷了,在和諧的空氣里割出一條裂痕,鮮紅的漿液從傷口淌出,無法凝固,直至干涸,如同藝術家們日益消耗的靈感。就在這個時候,有個聲音飄蕩不定地在我耳邊跳躍,近乎樂器演奏的聲音。它用音符拼寫成的語言告訴我,捷徑是吞服下繆斯女神恩賜的藥丸。
嬰兒的哭聲不止。這是一種該如何用語言來形容的噪音?就好像你在美夢中跋涉,有位頭戴鴨舌帽的男子憑空出現,攔住你的去路。那人詭計得逞般地從背后掏出寫有場次和鏡次的場記板。“啪”的一聲,隨著這人熟練地喊了句“咔”,你夢醒了。這段時間,我就持續處在這樣的狀態中。在我為舞臺劇構思情景與臺詞時,那惱人的聲音猝不及防地撕裂我雙耳的鼓膜,在耳道中肆意穿梭,不分時間和場合。舞臺上,木屋的門后,小提琴的琴弦斷了,尖銳的斷裂聲跟嬰兒驟然發出的尖銳的哭聲如出一轍。
我決定下樓親自跟新搬來的鄰居談談。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為我開的門,這人并非樓下住戶中的男主人,畢竟我見過男主人的模樣,我有印象,他下顎突出,顴骨分明,眼皮耷拉,皮膚黢黑。可我現在看到的這人,臉白皙且肥嘟嘟的,眉眼雖跟那人有幾分相像,但絕不是同一個人。男人看到門外站著的人是我,略顯錯愕,求證般地靜默地打量起來。幾秒鐘過去,他緩緩地開了口,問我:“怎么是您?”
我沒想到他會用敬語。就相貌而言,我該是比他年輕的。被邀請到他們家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后,我就尋找起嬰兒哭聲的源頭。我敢確定這里就是滋養那些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音的溫床。然而,整個房子異常安靜,我只聽得見男人腳踩拖鞋在地磚上“啪嗒啪嗒”行走的聲音、水沸騰的聲音、電水壺開關彈起的聲音、打開茶葉包裝袋時“刺啦刺啦”的聲音、熱水緩緩注入杯中的聲音,并沒有聽到嬰兒的哭叫。
等他端著杯子坐下后,我問他:“他們呢?”他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問:“他們?誰們?”我說:“就是住在這里的那對年輕夫妻,他們出門了嗎?你……你是他們的親戚?”他再度使用敬語回答我,說:“您記錯了吧?一直以來就只有我自己住在這兒。”
怎么會呢?我的記憶怎么會出錯呢。就在不久前,我樓下的鄰居,那對剛搬過來不久的夫妻來到我家里,詢問我能否將陽臺種植的薔薇鏟掉,他們聲稱自己對花粉過敏。我拒絕了他們的請求。我說:“這要征詢花神芙羅拉的同意。”兩人面面相覷。女人問:“什么花神芙羅拉?”我指著沙發后墻上的那幅桑德羅·波提切利所作的《春》的印刷品,說:“花神,芙羅拉!”
他們二人悻悻而歸。我守在門邊,目送他們從樓梯上走下去。行至拐角處,逼仄的樓道里,亮光從那扇蒙塵的窗子透出,照亮了女人半張萎靡的臉。她抬頭看了看我。當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交會時,她毫不躲閃,面無表情,像諦視一個不屬于她那個世界的怪胎。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們還會上樓來找我協商薔薇的事,可能是三天后,可能是一星期后,也可能是一個月之后,或者,是在某個被嬰兒哭聲驚醒的尋常午夜……這都不好說。同時我在想,先前我養狗的事可能是被他們舉報的。
那么現在坐在我身旁的這個男人是誰呢?他已經告訴我,他不是樓下夫婦的親戚,又信誓旦旦地稱自己一直都住在樓下。我的記憶是不會出錯的,這就說明,這個男人向我撒了謊。他可能是個入室盜竊的小偷。那他實在是太不走運了,本以為屋主不在家,卻剛好被我撞到。可是行竊者在沒有確認門外之人身份的前提下,會輕易給人開門嗎?萬一門外恰巧是外出歸來的屋主呢?何況,此時他穿著的家居服看著很合身,這身衣服必然不是我印象里這所屋子的男主人的,那人的體型更瘦削些。我記憶中的那對夫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處于待業的狀態。男人每回通過電話跟招聘方溝通時,都會去陽臺。這個時候,往往我就躺在陽臺的搖椅上,聽著樓下的男人向電話那頭的人介紹自己的詳細情況。那段自我介紹的話每日都會被他重復兩三遍,時而會被對方打斷,就像舞臺劇中的男演員正念著臺詞,被下面的觀眾齊聲轟下去似的。偶爾,他也會被要求用英文做簡單的自我介紹,我雖聽不大懂,但能聽得出他略顯吃力。相較而言,他妻子的英語水平更勝一籌。在她試圖教孩子說話時,往往夾帶著對應的英文,以至于總有那么幾個瞬間,我認為他的妻子比他更適合回歸職場生活。
我向他表明了自己的來意,在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下鼻子后,一邊盡力壓制住埋怨的情緒,一邊告訴他:“這些天我被舞臺劇劇本的創作搞得焦頭爛額。你看我的頭發……”我手指穿插進稀疏的發絲當中,稍稍用力,就拽下無數根摻雜著銀絲的頭發。我攤開手掌給他看,接著說:“我才多大啊,脫發就這么嚴重。我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往往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我才能夠從繆斯女神那里卑微地祈求到一些珍貴的靈感,可這些微不足道的靈感被嬰兒的哭聲攪得稀巴爛!我直接跟你說吧,我懷疑嬰兒哭聲就是從你家傳來的。先前有對夫妻自稱住在這里,他們有個四個月大的男嬰——惱人的噪音應該就是那嬰兒發出的。”
“年輕夫妻?男嬰?怎么可能……我已經跟您說了,只有我自己住在這兒,您如果不信,我可以帶您到各個房間找找看。我想您會不會是記錯了呢?您說的噪音沒準兒是從我家隔壁發出的。”他解釋道。
“隔壁?那里不是一直閑置嗎?”
“住著人呢。其間,好像換過一次業主。先前的房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剛住沒多久就把房子賣掉了。不過,現在住在里面的也并非您所說的什么年輕夫妻,我見過,是名中學老師,獨居,年紀不小,估計快退休了。前前后后加起來,兩任房主共住了二十來年,怎么可能閑置呢。”
當眼前這人給我提供的信息與我之前所了解到的很難匹配時,我便繼續陷入對其身份的質疑。他的確穿著合身的居家服,這沒錯,但也有可能這身衣服是他穿過來的——他穿著家居服行竊,鄰居們很難發覺。久居于城市之中,尤其居住在動輒千百戶業主的高檔小區,大家都被臉盲癥拘囿,彼此誰都不認識誰,若非必要,也都沒有去認識對方的意愿。這是一種不難治愈的城市病,但久病纏身,人們已經習慣了當下的生活方式,并很難察覺到其對生活造成的實際影響,遂置之不理。我更相信上回造訪的那對夫妻才是這所房子真正的主人。雖未證實,但我固執己見,相信自己的直覺——在我看來,他們比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著更有生活氣息。而他,就像我創作的舞臺劇中的男主角念出的詩句一般,縹緲又虛幻。眼下我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找些話題,跟他在這里耗著,直至等到那對夫妻回來。
開放式廚房斜對面的墻壁上懸掛著三把小提琴,其中有兩把呈濃艷的棕色,另外一把則是由琥珀色漸變為深黃色,頗具克雷莫納風格,那里正是所有提琴愛好者心往神馳的逐夢圣地。他說他畢業于愛爾蘭皇家音樂學院弦樂系。韋斯特蘭街終日被音符匯集的洋流灌溉,他的學校,那座格魯吉亞風格的城堡,如同隨時可以與陸地連接的孤島,富饒且不孤單。那條街上游弋著無數隨著海浪起伏的靈魂。密云之下,卑微又暗淡的陽光里,勃拉姆斯與門德爾松聆聽著自己的作品被反反復復地演繹。他們從那堆復雜的章節中捕捉到一兩個錯誤的音符,隨后驚覺,睜開眼,從街道向頭頂半敞著窗戶的城堡望去——有個年輕人在窗前悠悠地拉著頸處微微褪色的提琴。他面前的玻璃上只映著他和手中提琴的影子,影子上蒙著板結的灰塵。三把提琴朝著十一點的方向斜掛著,側板的地方同樣也蒙著灰塵。它們應該很長時間都未被從墻上取下并拉響過,如同掛在音樂教室的音樂家畫像。那人向我演奏了勃拉姆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有扇門被緩緩打開——舞臺上的男主角終于窺探到了林中木屋的內部,那里面什么都沒有,沒有小提琴,也沒有提琴演奏者,只有一臺索尼牌錄音機放在屋子正中央的地板上。他走到錄音機跟前,蹲了下去,按下按鈕,從里面跳出了一盤封皮早已被刮花的磁帶,上邊印著:世界古典小提琴名曲精選。
遺憾的是,協奏曲沒有被演繹完整。中途,他的手機響了,他到陽臺接了一通電話。他跟那人的談話十分簡短。我算了算,興許連兩分鐘都不到。我打心底里希望他們可以聊得更久些,我便有更多機會等到名副其實的房主回來。能夠演奏小提琴并不能說明什么,無法證明他是這間房屋的主人,二者不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只能說明這人還算是個稍有些音樂素養的竊賊。他撂下手機,拿起方才擱在茶幾上的琴,繼續演奏。
舞臺上,木屋里的錄音機也被人重新按下了播放鍵。觀眾期待著劇情的走向,演員期待著觀眾的反應。他閉目深情演奏,時而側頭用眼睛的余光瞄向我。他的眼神讓我感到不安。所有處在犯罪過程中的人都會有類似這樣的眼神嗎?如同蛛絲一樣,靠著自身的黏性將獵物的上下眼皮扯開,讓你目睹自己被捕食的整個過程。我不知道接下來他會做出何種我意料之外的行為。現在的他尚且還在拉動琴弦。活到現在,我連管弦音樂會都沒聽過幾場,我哪里會鑒賞這種陽春白雪的玩意兒!上回聽小提琴演奏還是在商場的咖啡廳里,我聽不出演奏的水平如何,但我能辨別出那次喝的咖啡選用的豆子不太好。店員介紹說用的是洪都拉斯的雪莉豆,我卻喝出了滿嘴的焦煳味,并且那濃厚的味道掩蓋不住豆子在烘焙前受潮發霉的氣味。現在,我只聽得出他的琴聲有些粗澀,演奏至很多音樂小節的末尾處,他反復揉弦,直到琴弓被拉到盡頭,他才舍得松開在琴弦上百轉千回的手指。
門鈴終于響了。我終于跟這人耗到了真正的房主回來之時。我意欲起身,卻突然想到,假如門外之人是那對夫婦的話,他們明知家中無人,就該直接用鑰匙去開鎖,而不是按門鈴。那門外會是誰呢?是眼前這人的同伙嗎?想到這里,我重新靠回沙發靠背。人單勢孤,我還不能輕舉妄動。我得等那人進屋之后,再找個借口脫身。他應該還沒有察覺到我已經看穿了他的真實身份。門外是個女人。她沒有脫鞋進屋,而是不安地站在門外。男人跟她說:“沒什么大問題,在我這兒聽了會兒曲子,聊了聊天。把他領走吧。”女人將門開得更大了些。我看清了她的全貌,是個跟這個男人年紀相仿的女人。她看了看我,隨后向男人勉強擠出一絲逢迎般的笑意,說:“真是給您添麻煩了。”男人把我從沙發上攙起,試圖交接到門口的女人那里。我不由自主地接連咆哮出無數個“干嗎”。他們要綁架我!那女人一定是他的同伙!一定是的!有些更荒誕的想法剎那間泉涌般出現:這個房子里,某個角落,可能藏著那么一臺錄音機,里面的磁帶刻錄著嬰兒的哭聲。它反復播放,等到鄰居找上門來時,這伙人再守株待兔綁架他們。
男人無奈地松開我的胳膊,沒再碰我。我便又想到了波提切利的《春》,想到了口銜一朵小花的克羅里斯被西風神俘獲,幻化為花神芙羅拉。我萬不能被他倆俘獲。罷了,怕是等不到那對夫妻回來了,眼下我已然是甕中之鱉。我跟他們說自己得離開了,隨即顫巍巍地起身。我感到小腿上的肌肉無法為我提供太多的支撐力,不知是久坐的緣故,還是駭然之感使然,抑或其他什么原因。還沒來得及站穩,我就又踉蹌地坐回到了沙發上。
“我看了家里的監控,老爺子今天應該是吃過藥的,不知道怎么又犯糊涂了。那個誰啊,我不換鞋了,我直接進來了!”門口那女人挎著包走進來說。
“我媽最后那幾年也這樣,”男人說,“反反復復地念叨一些胡話,煞有介事地說她置身于愛爾蘭的某座橋上。她叫不出那橋的名字,但稱那座橋能分隔日夜。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留學的那幾年,她對我過于思念,才會在晚年出現此種臆想。還好這次他沒亂跑,不然可難找了。”
女人回應了句“誰說不是呢”,坐到我身邊,從包里掏出藥瓶,倒出兩粒紅色藥丸,試圖往我嘴里塞。這兩粒藥丸與我來這里之前在家里服下的藥丸可不是同種功效。我服用的是繆斯賜予我的,是能夠為我提供創作靈感的靈丹妙藥。她手里的是什么鬼東西,無非是想用它來迷暈我,害我性命!
我朋友還在家中等著我呢。這個時候,我如果大聲喊出他的名字,他興許能聽見。他此刻還在盯著監控畫面嗎?還是說,在我向他推薦了那本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后,他已經自覺地從書架上找到了那本小說并開始閱讀了呢?他能找到那本書所在的位置嗎?在書架第三層從右數第五本。
哦不,應該是第六本了。上個星期我在那層又添置了一本新書。我朝樓上喊了幾聲,沒人回應,也沒從樓上傳出開門的聲音。那伙計該是睡著了。那本書談不上有趣,將近六百頁的鴻篇巨制,我讀它的時候也時常犯困。在我看來,它的催眠效果完全能夠與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平分秋色。
那女人應該能看出我眼神中的不屑。我打翻了她的手,藥丸滾落進家具下方的縫隙里。她又從瓶子里倒出兩粒,硬塞給我。這回我倒是吃了,但沒吞咽。等她從男人手里接過水杯,讓我用水吞服時,我把口中含著的藥丸徑直吐到了她滿是粉底的臉上。藥丸褪了顏色,在她臉上烙下跟她口紅顏色相似的紅色印記,像兩處扭曲變形的紅色靶心。
“爸,別鬧了,我是跟單位請假趕回來的。咱聽話把藥吃了。”她說。
我依舊覺得她是個騙子,跟那個鳩占鵲巢的男人一樣。她更無恥,無恥到可以隨意認人作父。可當我看著她蹲下身子,背對著我,跟那男人伸手去夠被我弄到地上的藥丸時,我又覺得她不像是演的。先前我創作的那些劇目反響平平,主要歸咎于演員,我的劇本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我同這女騙子相見恨晚,我該邀請她參演我的舞臺劇的。
男演員最終是如何謝幕的呢?他抱著作為舞臺道具的收音機被觀眾轟下臺去,瞬間消失的燈光給了他身為演員最后的體面。
他們放我回去了。女人意識到了我的顧慮,沒有跟著我,倚墻守在樓下那戶人家的門口,靜默地目送我上樓。兩層,每層十三級臺階,我卻從白日一直走到暮色四合。
我理解了男人母親去世前常說的胡話——她站在能分隔日夜的橋上。我站在兩層樓之間的樓道拐角處,扶著欄桿紆徐喘氣。我的頭頂有扇聚光燈一樣的小窗,窗子半開著,隨著我喘息的節奏,清風徐來。遺憾的是,我再也無法從這晚的風中捕捉到絲毫的薔薇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