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覺醒來,張聶耿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只耳朵都不見了。
張聶耿努力回想著前因后果,卻得不出個所以然。雙手捂住耳朵曾經(jīng)生存的地方,如今,那里一馬平川,啥也沒有了。
事情就發(fā)生在幾分鐘前。張聶耿剛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臥室里的奶油風云朵吸頂燈。這是妻子馬麗喜歡的類型。裝修時他極力爭辯,說奶油云朵燈小家子氣,像一個不成熟的男人。馬麗的聲音飛速沖進他的耳朵里,就你的智商,還成熟男人,早就跟不上時代了。這叫耳目一新。
此時,云朵燈猶如漂浮在幽暗里的一朵白色浪花。房間里安寧靜謐,就連晚上那些窸窸窣窣的嚙齒類動物此刻也沒了動靜。
張聶耿轉(zhuǎn)了一下頭,看見一縷陽光從厚重的窗簾后面迫不及待地擠進來,窺探著房間里的一切。張聶耿沒有看鬧鐘,他知道,它是個聽話又忠于職守的家伙。差一秒,它也不會開口。時間一到,它會立即扯開喉嚨喊他起床,絲毫不留情面。看情形,他是提前醒來了,那就多躺一會兒。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每一天,只要從躺著的姿勢變換成站立或坐著的姿勢,他的大腦和四肢就不會再停止下來了。這是個多么美妙的時刻,啥也不用想。每天他被時間牽著鼻子走,這一刻他能牽著時間走。他想象著牽著一頭牛悠然漫步的感覺,真是不錯。然而他很清楚,他不過是一只冬眠的蚯蚓,似乎已經(jīng)感知到了春天的氣息,只等春雷一聲炸響,便不得不從深土里鉆出來耕耘。
張聶耿翻了一下身,真就像蚯蚓一樣蜷縮起來。他想聽聽窗外梧桐樹上那兩只麻雀的叫聲。春天的時候,兩只麻雀飛來,在梧桐樹上搭窩,安下它們的家。它們每天忙碌著飛進飛出,捉蟲子喂養(yǎng)幾只張著嘴巴討要食物的小麻雀。而每天早上聽這兩只老麻雀的叫聲,似乎成了張聶耿的習慣。兩只老麻雀的叫聲能讓他得到一些心理平衡,能讓他浮躁的心安寧一些。
是的,誰的日子容易呀,就連麻雀都要早起捉蟲子喂小麻雀。張聶耿不羨慕小孩子。小孩子從在媽媽肚子里時就要接受胎教,出生后,被父母親不停地灌輸該怎么做,不該怎么做。從來沒有幾個人告訴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當然張聶耿知道,如果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需要自身資本足夠才行。張聶耿其實最羨慕的還是那幾只小麻雀,每天睜開眼,甚至不用睜眼,只要張開嘴大聲叫喚,食物就會送到嘴邊。不用拉開窗簾,如此真實的畫面就會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當然,張聶耿清楚,對于人這種高等動物來說,這一切都是多么不現(xiàn)實。
張聶耿嘆口氣,卻沒有捕捉到麻雀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的叫聲。搬家了?昨天還看到兩只老麻雀在喂食呢。張聶耿有些疑惑,連忙翻身下床,走到窗戶邊,唰的一下拉開窗簾。瞬間,陽光明目張膽地闖入,眼前的景物一時繚亂起來。張聶耿瞇了一下眼,定睛一看,兩只老麻雀正站在梧桐枝頭張著嘴。麻雀的語言太過熟悉,然而他什么也沒聽到。張聶耿有些詫異,是他聾了,還是麻雀啞了?似乎這兩種都不太可能。那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或許是他拉開窗簾的方式不對?張聶耿猶豫了一下,重新將窗簾拉上,房間瞬時跌進黑暗中。他停頓了片刻,雙手輕輕地拉開窗簾。陽光有些不耐煩地闖進來,成了不速之客。
仍舊是一片寂靜。
張聶耿覺得有些詭異,似乎哪里不對勁。哪里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腦子里還是一片懵懂。這時,臥室門被粗暴推開,馬麗一陣風似的進來了。
馬麗的上下嘴唇快速碰撞在一起,像兩片薄薄的刀片。馬麗說話語速快、節(jié)奏強,張聶耿早就領(lǐng)教了。只是她的嘴唇并沒有停止碰撞,卻聽不到一絲聲響。
你什么時候?qū)W會演啞劇的?看著老婆滑稽的樣子,張聶耿忍不住笑起來。
馬麗愣了一下。突然間,馬麗發(fā)現(xiàn)了什么,捂住張大的嘴巴,指著張聶耿的耳朵。張聶耿疑惑地伸手摸向耳朵,卻摸了一個寂寞。
耳朵不見了!
張聶耿慌亂起來,大腦一下子成了空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一次伸手摸向臉頰兩側(cè),仍然空空如也。張聶耿不敢相信,整個人騰地跳起來,跳到鏡子前。鏡子中,原本耳朵所在的位置光滑細膩,絲毫感覺不到耳朵存在過的痕跡。這究竟怎么回事?昨天臨睡前還好好的。
是的,昨天晚上隔壁那對小夫妻又吵架了。爭論的焦點還是那么簡單,誰做飯誰洗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張聶耿搖著頭嘆息。他曾多次埋怨家里的隔音條件太差。當時裝修為了省錢,馬麗用了劣質(zhì)的隔音材料。張聶耿又一次提出反對意見時,馬麗一句話將他后面的話噎在喉嚨里,有本事你張聶耿給我弄個正科夫人當當。那時,馬麗一邊拖地,一邊又在喋喋不休地絮叨著。不知道怎么說你才好,副科當了十年,也該挪挪位置了。馬麗說,這次說什么也要努力爭取一回,要不,我都抬不起頭來。近段時間來,馬麗復(fù)讀機一樣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他恨不得立即拆卸了耳朵,以屏蔽馬麗粗暴的質(zhì)問。
這次是他進黃莊煤礦后,他所在的科室第四次正科人事變動。剛開始幾年,他還是普通職員,正科的位置想都不敢想,只是遠遠地羨慕著幾個候選人。他心里琢磨,什么時候能謀一個副科的位置。在馬麗不停地督促下,他努力進取,沒兩年還真坐上了副科的位置。他終于有機會偷偷地覬覦一下那個正科的座位。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坐在那張代表正科級別的辦公桌后的椅子上的感覺,飄飄然,陶醉得很。
接下來的兩次人事變動,張聶耿不是沒有爭取過。他請同事們吃飯,以求獲得更多的支持。他去礦領(lǐng)導那里走動,領(lǐng)導告訴他,不要著急,你是老同志,更應(yīng)該高風亮節(jié)一點。最后,都以不了了之告終。他不清楚是工作上做得不到位,還是自己運氣不佳。因為一次是空降一位正科,一次是一位不如自己的競爭對手上位。
他原本就不是個喜歡爭權(quán)奪利的人。大學時候,別的同學都在爭優(yōu)入黨,爭當班干部,他就一門心思地學習專業(yè)課,寫論文,答辯,每年他都能拿到國家獎學金,最次也是校級獎學金。如果進單位前稍微走走門路,進單位也不會只是一個普通科員。雖然后來在馬麗的攛掇下,他內(nèi)心燃起了熊熊烈火,然而時至今日,張聶耿也厭倦了,不想再費心費力去討好哪個。尤其是這次人事調(diào)整,有兩個勁敵:一位是副礦長的外甥趙林,一位是另一個副科長申虎。申虎可是一位八面玲瓏見風使舵的人物。張聶耿一點底氣都沒有。
不過張聶耿卻擋不住馬麗想當正科夫人的念頭。對于正科夫人,她有著近乎變態(tài)的執(zhí)念。馬麗在一家朋友開的品牌服裝店上班,上班時間相對來說比較寬松。見慣了有權(quán)有勢人的做派,馬麗對張聶耿的要求也水漲船高,時時督促他在官道上再前進一步。張聶耿幾次想跟馬麗坦白他的想法,但只要他的話語里稍微流露出那么一點點懈怠的苗頭,馬麗就會給那苗頭潑上一瓢冷水。
不,不是一瓢,是一大盆。
張聶耿最害怕馬麗發(fā)狠。馬麗會采取冷戰(zhàn)的方式,十天半個月不跟他說一句話。她就躺在他的身側(cè),裸露的肌膚雪白,散發(fā)著水蜜桃般迷人的味道。他只能默默地按捺下身體里蓬勃燃燒的火焰。這讓他無法忍受。兒子也跟馬麗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把他冷落起來。每次聽到馬麗發(fā)狠叨叨,張聶耿只敢在心里回懟幾句,煩不煩啊!煩不煩啊!天天反過來倒過去這么幾句。你以為我不想爭取啊,問題是爭取不上。心里懟著,表面上還得誠惶誠恐地點頭,表示贊成。
惹不起就躲,張聶耿打著哈哈,用棉球塞住耳朵。他想,要是沒有耳朵就好了。以后,棉球就成了他抵御外界干擾的最佳方式。
2
張聶耿怎么也沒想到,耳朵竟然消失不見了。雖然這個念頭時常在張聶耿腦子里盤旋,但當所有的聲音真的都消失不見,生活在無聲的世界里時,張聶耿一時還不習慣。
怎么辦?上班時間馬上就到了,張聶耿可不想讓自己頂著一個光溜溜沒有耳朵的腦袋出門,還不得讓人笑掉大牙。張聶耿急得團團轉(zhuǎn),他曾經(jīng)想過摘掉耳朵,但耳朵以這樣一種方式消失還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他的想法是能有一雙跟豬八戒一樣的大耳朵就好了,需要的時候伸展開來,不需要時耳朵就折疊起來,屏蔽掉一切聲音。
當然,他也只是想一想。有一天,他真有了一對大耳朵,肯定會被當成怪物一樣對待。張聶耿不由打了一個寒戰(zhàn)。
能怎么辦?找啊!馬麗嚷嚷著。張聶耿只看到馬麗的上下嘴唇張張合合。
早飯可以不吃,但絕對不能遲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絕對不能出現(xiàn)任何差池。馬麗嘴里快速地吐著蓮花,也不管張聶耿能不能聽見。她幾步奔向大床,拿起枕頭開始抖摟。張聶耿不敢怠慢,也趕緊奔過去,同馬麗一同尋找。兩只棉球滾落在兩邊,像一對意見不合的夫妻。夫妻倆將被子掀起來抖摟,也沒有發(fā)現(xiàn)耳朵。他們不甘心,認真撫平被子的每一個褶皺,試圖在里面找到耳朵。
結(jié)果依舊是失望。
馬麗急得團團轉(zhuǎn),眼睛到處搜尋。床下面。馬麗說。看馬麗的架勢,張聶耿明白,馬麗要搬動厚重的木板床。張聶耿漸漸冷靜下來,心里莫名蹦出一句話,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也許老天知曉他的心意,想讓他清清靜靜地過一段時間。也許只有幾天時間,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極好的。張聶耿心虛地瞟了一眼馬麗,假如讓馬麗聽到他腦子里蹦出的那句話,后果用天翻地覆來形容也不算過。張聶耿平靜了許多,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已經(jīng)七點半。來不及了,再不出發(fā),就要遲到了。張聶耿知道,他此刻只有用這個理由搪塞過去。馬麗有些氣急敗壞,瞥了一眼鬧鐘,無奈地掏出手機,發(fā)給張聶耿一條信息:你去上班,我留下來繼續(xù)找。張聶耿有點小竊喜。這次不是鬧鐘玩忽職守。他的嘴角無意識地勾起一抹淺笑。
來不及吃早餐了,張聶耿奪門而出。臨出門前,張聶耿扯下掛在墻上的遮陽帽戴在頭上,并往下拽拽,試圖遮住光禿禿的耳朵部位。他照了一下鏡子。不行,還是隱約能看到光禿禿的側(cè)臉。他又沖回臥室,快速翻出一件連帽衛(wèi)衣穿在身上,將帽子拉起,扣在頭上。模樣十分奇怪,卻是最好的遮掩辦法。
坐在公交車上,整個世界像按了靜音鍵,一片靜謐,好像這個世界只屬于他一個人。他能感覺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忐忑的心跳。他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即將發(fā)生的一切事情。
張聶耿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像一條條毛毛蟲在蠕動。他不敢摘下帽子。看著身邊那些人上下翻飛的嘴唇,他突然就有想笑的沖動。他慶幸自己聽不到那些聒噪的聲音。這一刻世界好像只屬于他一個人。
這樣的感覺,真好。
但張聶耿很快就覺得難受起來。整個車廂像一個蒸籠,悶熱,讓人喘不過氣來。也許是沒有了聽覺,嗅覺比平時靈敏了許多,他竟然聞到了周圍好些人不同的體味。
張聶耿想摘下帽子晾一晾,不過他考慮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他知道,一旦他摘下帽子,他那光溜溜沒有耳朵的腦袋,一時間肯定會成為人們眼光的聚焦點。抖音里正缺少這種令人感興趣的視頻,他不想成為動物園里的某一種讓人圍觀的動物。
正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張熟悉的面孔,張聶耿一下緊張起來。那張熟悉的臉綻開笑容盯著張聶耿,嘴唇張張合合說著什么。張聶耿知道躲是躲不過去了,只能硬著頭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張聶耿熟悉他打招呼的套路。上班呢,真巧,又遇到了。這鬼天氣,剛?cè)胂模瓦@么熱。他仔細觀察那人的口型,等那人的嘴巴合起來兩秒鐘,立刻回答說,是啊,這鬼天氣,這么熱。車上擁擠,那人禮貌性地嗯一聲不再言語。他悄悄呼出一口氣,身上的衛(wèi)衣因為緊張濕透了。
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五分鐘。一走進辦公室,就看見科員小李和小劉頭碰在一起竊竊私語,旁邊還有其他兩組人悄悄私語。張聶耿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他們在聊些什么。原來的正科升遷高就,單位里要提拔新正科,這是眼下沖上單位熱搜榜的消息。幾個候選人分別有自己支持的團隊。小李和小劉平時跟他走得近一些,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支持者。單位的氣氛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趙林仍舊云淡風輕,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申虎隔三岔五請同事吃飯唱歌,張聶耿居然也在被邀請的范圍之中。張聶耿苦笑,這不是沒把他張聶耿放在眼里嗎?
張聶耿沒有動,小李和小劉都替他著急起來。耿哥,你也去請人吃飯唱歌。小李恨不得自己替他去張羅。算了,不爭了,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好。別呀,耿哥,論資歷論能力都該輪著你了。張聶耿搖搖頭,在明知道不敵的情況下去硬拼,那就是智商有問題了。
張聶耿趁著他們不注意,悄悄溜到自己辦公桌前。剛要落座,小李轉(zhuǎn)頭看見了他,跟他打招呼。有了公交車上打招呼的經(jīng)驗,再按照往常打招呼的習慣,張聶耿回了一句。小李又說了一句。張聶耿有些手足無措,唇語他可是不懂的。簡單的還能應(yīng)付一下,復(fù)雜一些,他不敢想下去。他感覺額頭和背上有汗液冒出來。他不知道小李說的什么,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尷尬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朝小李一舉,我去接水。說完一溜煙跑出辦公室。
磨蹭了半天,張聶耿才接上水返回辦公室。還好,同事們都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崗位開始工作。他呼出一口氣,躡手躡腳回到辦公桌前,向前拉了一下帽子。幸好辦公室里開著空調(diào),溫度剛剛好。他再次悄悄地偷窺科室里的所有人,還好,沒有人注意他。
張聶耿松了一口氣,開始工作。調(diào)整呼吸,精力慢慢集中起來,思路清晰,計算準確。張聶耿突然發(fā)現(xiàn),之前一個上午才能完成的報表,現(xiàn)在兩個小時就能完成,他自己都有一些驚訝。這不就是他以前一直追求的事情嗎?心無旁騖,做自己就是最好的。
當張聶耿把報表放在主任面前時,主任吃驚地望著他,好像在審視一個外星人。
3
意外出現(xiàn)在下班時。小李突然躡手躡腳走到張聶耿背后,一把拉下了他的連衣帽。張聶耿驚愕地回頭。小李含著笑意說著什么。隨著帽子的離去,張聶耿的頭部一下子清涼起來。小李這個喜歡開玩笑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一改?張聶耿慌了,你干嗎!邊說邊飛快地拉起帽子戴上。盡管他的動作十分敏捷,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端倪。
張聶耿只看到一張張詫異的臉和上下翻飛的嘴唇聚攏在他周圍。完了!他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小李指著張聶耿耳朵的地方跟他說著什么。
張聶耿聽不到他們嘴里發(fā)出的聲音,通過他們大睜的眼睛,以及臉上不可思議的表情,他也能猜到幾分。這事再也瞞不住了。他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奶貓,一步一步退到角落,就差鉆進桌子底下了。
一張張興奮詫異的臉,一片片翕動的嘴唇,讓張聶耿突然想到了吃人不吐骨頭這句話。他感覺全身發(fā)冷。遠處趙林倚靠在墻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揶揄的表情。申虎一副假惺惺關(guān)切的樣子。
張聶耿突然憤怒地大吼一聲,你們……太過分了!推開擋在他前面的人,大步離開。
張聶耿怒不可遏,打車一路往家里趕。路上他給馬麗發(fā)了一條微信,詢問耳朵的情況。馬麗回復(fù)說,在床下的角落里找到了,放在梳妝臺上。張聶耿心里的秋千終于停止了劇烈擺動。
回到家,他直奔梳妝臺。那對耳朵正靜靜地縮在上面,如同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耳朵上面沾滿灰塵,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張聶耿的心縮了一下,他小心翼翼洗干凈耳朵。用酒精給耳朵消毒時,張聶耿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竟然薄如蟬翼,說是兩片紙也不為過。怎么會這樣?他記得他的耳朵厚厚的,耳垂大大的,就像書本里描述的劉備的耳朵。小時候,媽媽逢人就夸他的耳朵是元寶耳朵,說這是福相,以后一定能官運亨通。因此媽媽給他取了張聶耿這個名字,希望他以后飛黃騰達,鵬程萬里。
這還是我原來的耳朵嗎?張聶耿思考了半天,還是想不明白。他不清楚耳朵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它究竟遭遇了什么?張聶耿仔細端詳著耳朵,突然發(fā)現(xiàn)耳朵上有兩個淺淺的小坑。
小坑?張聶耿一下冒出一身冷汗,他想起了那只該死的嚙齒類動物。一個月前的一個早晨,張聶耿打開窗戶通風時,從窗戶里進了只老鼠。張聶耿下了老鼠藥,放了粘鼠板。這只老鼠仿佛成了精,就是不上套。他無可奈何,只好將家里的食物全都封閉起來,企圖餓死這只可惡的老鼠。這只老鼠神奇得很,不知道每天吃什么,居然一直在家里活到現(xiàn)在。每當夜深人靜時窸窸窣窣的聲音就會吵醒張聶耿,他恨不能立刻抓住這只老鼠,將它千刀萬剮。只可惜家里空間小,東西多,想抓住一只敏捷的老鼠談何容易?
張聶耿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那只老鼠兩只前爪捉住他的耳朵,張嘴咬下去的畫面。他一個激靈,又是一身的冷汗,心臟沒來由地痛了一下。
還好還好,只是留下了牙印。也許就在它將要咬下去的瞬間,他和馬麗尋找耳朵的動靜打斷了它的行動。他不敢想象,那只老鼠一旦將他的耳朵吞進肚里,他該怎么辦。可惡的嚙齒類動物!張聶耿咬牙切齒,決不允許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情。
把思緒拉回來,張聶耿才想起應(yīng)該把耳朵戴上。他卻突然猶豫起來。耳朵上的那兩個小坑讓他感到硌硬,就好像老鼠咀嚼過的東西,讓他再嚼嚼吞咽下去一樣。張聶耿犯難了。一旦重新戴上耳朵,他就要面對各種他不想面對的現(xiàn)實,聽到各種令人煩躁的聲音。更重要的是,他還要忍受那種硌硬的感覺。可是沒有耳朵,他將徹底變成一個聾子,就連最基本的溝通都很難。那種抓耳撓腮也不知道別人說什么的感覺……張聶耿來回摩挲著手中的兩只耳朵,最終還是戴上了。
那天下午,張聶耿剛踏進辦公室,就感覺到辦公室氣氛詭異。所有人的目光悄悄往他身上掃,似乎具備X光的功能,將他剝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洞穿。張聶耿知道,他得出面釋疑。他壯起膽子,昂著頭在每個人面前逛了一圈,側(cè)過臉讓耳朵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瞅瞅,我耳朵好好的,沒毛病,上午,你們都眼花了。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張聶耿平靜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聽著嘈雜的竊竊私語聲,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看我的笑話,哼,現(xiàn)在就啪啪扇你們的臉。
十分鐘后,小李出現(xiàn)在張聶耿面前。她趴在桌上,看著張聶耿的耳朵,弱弱地說,耿哥,你……確定沒問題?張聶耿笑著說,有什么問題?這不是好好的嗎?他又側(cè)過臉,讓小李看個清楚。小李看了半天,開心起來,耿哥,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張聶耿正想說什么,小李突然神秘地說,耿哥,你知道嗎?他們在打賭。打什么?張聶耿疑惑不解。打你們?nèi)齻€誰能勝出,每個人兩百塊錢,誰贏誰請客吃飯。啥?張聶耿有些蒙,這些人吃飽了撐的?那……概率是多少?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趙林45%,申虎35%,耿哥你20%。耿哥,你跟他們還是有一些差距的,你可得加油呀。小李有些擔憂地說。
張聶耿沉默了。他覺察到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已經(jīng)織就,不管他愿不愿意,已經(jīng)在他頭頂慢慢落下。他不想一頭撞進大網(wǎng),在瘋狂掙扎中漸漸奄奄一息。要么將網(wǎng)撕破,要么在網(wǎng)落到頭頂時逃出去。
他猶豫著,手掌松開又握緊,握緊又松開,不知不覺,手掌心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人活在紅塵俗世之中,有誰能跳出五行之外?
像是下了最后的決心,他站起來,面向同事,大聲說,各位同僚,現(xiàn)在我正式宣布退出這次競選。
辦公室一片嘩然。標新立異,還是嘩眾取寵?質(zhì)疑的聲音撞擊著張聶耿的耳膜。兩只耳朵不合時宜地發(fā)出嗡嗡的鳴叫。
張聶耿有些眩暈。怎么會這樣?做與不做同樣都被質(zhì)疑。耿哥,你瘋了?!小李急切地說。
不,我沒瘋,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想了一下,張聶耿抬手摘下了兩只耳朵,攤在手掌心,讓每個人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放進口袋。非禮勿聽,祇亂心曲。為了證明我的決心,我摘下耳朵,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眾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張聶耿兩側(cè)耳朵的位置又變得光滑如鏡。
張聶耿呼出一口氣,頓時覺得一身輕松。他覺得自己猶如廣袤的天空下的一棵樹,獨自享受著撲面的微風,向天空恣意伸展著每一片綠色的枝葉。
外面的世界怎么樣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了。
只有小李捂著嘴巴,驚詫地指著他耳朵的位置。張聶耿微笑著,牽起小李的手,放在耳朵的位置。小李顫抖著手輕輕摸了摸,怯怯地說,好光滑,比我臉上的皮膚都要光滑。突然想起什么,小李拿出手機發(fā)了一條信息。耿哥,你說什么?你真放棄候選人的資格了?不能呀,在這個科室里,只有你最有資格當選正科呀。小李著急上火,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張聶耿猶豫了一下,回復(fù),你們不用勸我,我心意已決。從張聶耿的語氣和表情里,小李看到了他的堅決,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多大工夫,整個單位都知道了張聶耿可以隨意摘下、戴上耳朵的離奇事情。不出所料,他成了動物園里的某種動物。其他科室的同事以各種理由跑到他們科室,參觀求證事情的真實性。甚至有人當面詢問張聶耿事情的來龍去脈,撫摸張聶耿耳朵的位置。張聶耿哭笑不得。
張聶耿最終決定不戴帽子。得到某種心儀之物時,總是要失去些什么。既然這個秘密遲早要暴露在空氣中,他光溜溜沒有耳朵的腦袋遲早也要公之于眾,那就不如讓暴風雨早點來吧。不出所料,一路走來,他的第六感告訴他,一直有人在他身后指指點點,甚至有人舉著手機直接對著他拍視頻。后來他每次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都會發(fā)生類似的事情。張聶耿盡管已經(jīng)做足了迎接一切狂風暴雨的準備,還是免不了心跳加速,忐忑不安。他在心里給自己打氣,沒什么的,他不過是沒戴耳朵而已,他不是怪物。世界上有許多因為意外失去耳朵的人,相對于這些人,他是幸運的,至少沒有留下那么難看的疤痕。
張聶耿笑了。這是個非常安靜的下午,人們對他的好奇,變成了肆意妄為的揣測。
不過他不在乎了。
4
下班回到家里,馬麗還沒回來。張聶耿在屋子里驢拉磨一樣,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圈。以往的這個時候,可以看看電視,刷刷視頻,然而現(xiàn)在,電視里一幕幕啞劇像泡沫一樣,在空氣里停留一秒就破碎了。抖音快手也再不能讓他的感官受到刺激。他一下覺得心里失重般沒了分量,亂了方寸。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漸漸冷靜下來。他想起了早晨發(fā)生的事情。那時候,時間靜止了,房間就是全世界,任由他的靈魂到處馳騁。他一下子興奮起來,應(yīng)該做點什么才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走進書房,在落滿灰塵的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書名是《選煤實用技術(shù)》。他還記得當初買這本書時急切的樣子。只不過當時翻了幾頁,就把它放在書架上了,擱置了幾年,再未打開過。張聶耿懊惱地罵了自己一聲,坐在書桌前翻開了第一頁。
深入讀下去,他被書中的文字所吸引,長時間未曾使用的專業(yè)細胞一點點活躍起來。沒有外來聲音的干擾,他看得十分入迷。不知道什么時候,光線越來越暗,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張聶耿這才驚覺已經(jīng)過了晚ba491bf65b6465b3846b430289b668867dcdabfade12b8ee359b401e5560ddf9飯時間。不知不覺中,他居然把這本書看了一半。夾好書簽,站起來伸個懶腰,揉揉酸脹的眼睛,這才走出書房。
正在收拾碗筷的馬麗嚇了一跳。
我以為你又加班呢。馬麗疑惑地望他一眼,重新把菜端上餐桌。
張聶耿指指耳朵,坐下來吃飯。他心里琢磨著那本書,好久以前醞釀的那篇論文,終于找到了方向。
馬麗這才注意到,張聶耿耳朵的位置仍然是光禿禿的。她坐在張聶耿對面,拿起手機發(fā)微信給他。
耳朵不是找到了,干嗎不戴上?
張聶耿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要說實話,瞞是瞞不住的。
我,我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沒了耳朵,看來也不是壞事。
沒耳朵多不方便呀,別人怎么跟你溝通?就算罵你,你都不知道!再說,在這關(guān)鍵時刻,沒有耳朵,怎么能聽到來自周圍的重要信息,這不耽誤事嘛。
張聶耿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索性把自己內(nèi)心真實想法說了出來,我想過我想過的生活。
馬麗勃然大怒,叉著腰指著張聶耿開罵,上下嘴唇快速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濺。遺憾的是,張聶耿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激動竟然忘了他失聰這個事情。
此時的張聶耿有些慶幸,沒了耳朵,他就無法接收來自馬麗滔滔不絕的指責謾罵。看著馬麗一個人表演獨角戲,他覺得這種感覺太美妙了。
馬麗按捺住火氣,拿起手機發(fā)信息。
張聶耿,你什么態(tài)度?你若是升了職,咱的房貸就可以早幾年還清,生活水平就能提高一個檔次。最主要的是,咱在人面前也能長長臉。聽話,把耳朵戴上。
馬麗不依不饒。
張聶耿沒轍,回復(fù)說,咱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嗎?非得爭這個破職位。
人活一輩子,不就為了這張臉,為了提高生活品質(zhì)嗎?說你傻,你還有理了。
馬麗跳起來嚷嚷,也不管張聶耿能不能聽見。張聶耿知道,馬麗又失控了。
其實,他能理解馬麗的心情,但理解不等同于茍同。他搖搖頭,走進書房。等他從書房出來,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馬麗已經(jīng)收拾東西回了娘家。張聶耿無語,原本想跟馬麗商量抓老鼠的事情只能放一放了。
張聶耿這次也想通了,過去的日子,活得太累了。即便謀得了這一個職位,還有下一個職位,下下個職位。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欲望會逐漸把人帶進深淵,他不想這樣活著。馬麗那邊,讓她冷靜冷靜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房貸車貸,總能還得清。兒子以后的路由兒子自己走。自己有多大能耐使多大的勁兒,何苦呢!
沒有耳朵帶來諸多不便,為張聶耿的生活和工作增添了許多煩惱。吃飯、乘車、購物、上班,哪一樣都遇到過尷尬的事情。有幾次在大街上,熟人在背后遠遠地喊他,他頭也不回,讓人家以為他在擺譜。他不得不在朋友圈發(fā)表道歉聲明,闡述自己的情況,以求以后再遇到類似的情況時朋友們多包涵。最尷尬的莫過于同事跟他溝通工作上的事,急得他抓耳撓腮。他一急同事更急。他知道同事不止在背地里罵他,當著他的面也罵他——說話跟罵人的表情他還是能分辨出來的。這個時候,他格外覺出沒有耳朵的不方便。有那么幾次他想要重新戴上耳朵,卻又猶豫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體會到另一種不一樣的人生,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當他關(guān)上書房門,坐在書桌前,在溫暖的燈光下捧起書的時候,他完全沉浸在自己靜謐的世界里。他以耳朵聽不見為由,推掉了所有的應(yīng)酬。每天兩點一線,上班認真工作,下班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讀書寫論文。這樣的日子,簡單質(zhì)樸。他喜歡這樣的日子。他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每天早早到辦公室?guī)屯潞皖I(lǐng)導打水、泡茶、打掃衛(wèi)生,以求得大家對他的容忍。
張聶耿發(fā)現(xiàn),那只老鼠專挑他書架下面的書咬。他恨得牙根癢癢,卻無可奈何。
千小心,萬小心,張聶耿還是搞出了烏龍事件。那天,上級領(lǐng)導蒞臨礦區(qū),開展煤礦安全聯(lián)合檢查。那天晚上,分管安全生產(chǎn)的張聶耿加班,重新做了一套更加詳盡的報表,休息時,已是凌晨一點。早上一覺醒來,已是七點二十,他匆匆出門上班。到了單位,才想起一件事。他現(xiàn)在是失聰狀態(tài),無法接受來自外圍的任何原發(fā)性聲音;開會的時候他無法做到跟領(lǐng)導無障礙溝通。他開始恐慌,汗珠不停地冒出。
對他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終于,他決定向上級領(lǐng)導坦誠交代。當上級領(lǐng)導聽到他說丟了耳朵時,眼睛里不光有驚詫,有疑惑,還有更復(fù)雜的東西。那個時候,張聶耿腦子里嗡的一聲,第一反應(yīng)是,砸了。領(lǐng)導倒是沒說什么,考慮了一下,加了張聶耿的微信,以便跟他溝通。整個上午,張聶耿惶惶不可終日,提心吊膽。還好,整個會議沒有出什么差錯。
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張聶耿覺得,這次競選已經(jīng)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這一次,他徹底放棄了競爭科長職位的想法。
5
這天,張聶耿收到一封郵件,郵件內(nèi)容大致是他投的論文被某省核心期刊刊發(fā)。張聶耿激動起來,忍不住在朋友圈炫耀了一把。朋友圈下面的小紅心的數(shù)量,以驚人的速度增長。張聶耿沒想到的是,上級領(lǐng)導也給他點了一個小紅心。
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張聶耿被領(lǐng)導叫去談話了。從領(lǐng)導辦公室出來,張聶耿還有些蒙。他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領(lǐng)導說,經(jīng)過考察,他工作認真,積極進取,上級正在考慮提拔他為正科長。但是考慮到他失聰,擔心他不能很好地開展工作。領(lǐng)導又說,聽說你的耳朵可以隨意摘取,可不可以重新戴上耳朵?當然,要尊重你的選擇。張聶耿茫然。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在此之前,張聶耿聽小李八卦,說趙林作風有問題。不知是誰多嘴,讓趙林的老婆知道了趙林的事,趙林的老婆就跟蹤趙林,在酒店抓了個現(xiàn)行。趙林老婆將小三打得落花流水。趙林也沒能幸免,臉上脖子上留下多道紅色的抓痕,戴著墨鏡也無法遮掩。小李打字發(fā)微信時,都忍不住偷偷地笑。后來,單位又有申虎給某某領(lǐng)導行賄的傳言。說得有枝有葉,好像親眼看見一般。小李最后興致勃勃地發(fā)微信問他,猜猜誰是最后的贏家?張聶耿告訴小李,這些事不必告訴他。無論花落誰家,他只送上祝賀即可。看著領(lǐng)導發(fā)在微信里的信息,張聶耿怎么也沒想到事情猶如脫軌的火車偏離了既定的方向,一路呼嘯而去。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猶豫了好久,他還是發(fā)微信告訴了馬麗這個消息。
聽到消息后,馬麗第一時間回了家,她的反應(yīng)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她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張聶耿一回來,她滿臉眼淚鼻涕地抱著他,繼而反省自己過去的種種不是。
在一頓豐盛的燭光晚餐之后,她狠狠地心疼了張聶耿一回。張聶耿赤裸著身體靠在床頭,一只手環(huán)抱著臉頰潮紅的馬麗,一只手夾著一支煙愜意地吐著煙圈。馬麗托著煙灰缸接著即將掉落的煙灰,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煙灰缸,拿起手機給張聶耿發(fā)了一條微信。老張,當了科長就是領(lǐng)導了,領(lǐng)導可不能沒有耳朵,要兼聽則明,不然這領(lǐng)導可當不好。張聶耿看看馬麗,翕動嘴唇想說什么。
他最終還是聽了馬麗的話,戴上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