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拉哈河切斷了所有退路。河邊的蒼耳、苔麩、車前草和椰子樹,都變得惡毒起來。
卡薩布蘭卡小鎮背后是封鎖線,馬路上巡邏著穿土黃色迷彩、手里端著上了膛的AK-47的黑人士兵。所有企圖逃出隔離區的人,都是活靶子。
香山在院子里數著無花果樹上的烏鴉,不時朝河邊觀望。
埃塞俄比亞姑娘艾莉跑來告訴香山,Amigos,Nobien(西語:朋友,不好了)。
艾莉一邊說,一邊笑。
香山出了院子,看到平平在對著天空射箭。
平平嘴里叼著香煙,站在非洲旱季的太陽下,舉起用芒果樹枝做的弓。尼龍線做的弦繃得很緊,一支支箭射向天空。平平嘴里發出“噼噼”的聲音。
平平。香山喊道。
平平沒有回頭。
艾莉把平平射出去的箭撿了起來。
我要射掉太陽。平平瞇眼看著太陽,很認真地說。
艾莉把平平的箭扔在旁邊的狗尾草叢里,遠遠地看著他們。
艾莉十歲了,是營地雇來打掃衛生的。艾莉的腿有點瘸,跑起路來一顛一顛的。這孩子挺機靈,就是總喜歡用水筆在集裝箱上寫Madrid(馬德里),或者其他字母。弄得身上也臟兮兮的,看起來很邋遢。香山經常送些衣服和鞋子給她。
香山摘下平平嘴里的香煙。
哥,我要射掉太陽!平平還沒有收起他的弓箭。
門口來取水的黑人小孩扶著院子門看他們,露出很白的牙齒。營區的工人都躲在鐵皮集裝箱里,窗戶上露出很多雙眼睛。
自從平平表現異常,營地的人都說他抑郁了。香山負責照顧他。
平平的身上斜挎著一簍子箭。他取出一支,箭頭上用紅色尼龍線綁著紙條。
平平站直了身體,雙腿跨開,蹬起馬步,瞇著一只眼睛瞄著河岸。拉開弦,弓一點點彎曲,弓背上的樹皮一絲一絲地開了裂,發出“吱吱”的聲音。
寫的什么?香山上前伸手想拿下紙條看看。
我要射掉太陽。平平的身體讓了讓,沒讓香山碰到他的弓箭。
平平!香山提高了聲音。
香山的心情糟透了。最近營地狀況緊張,食物和藥品都很吃緊,給平平的藥都不夠一周了。平平是他帶到非洲來的,他必須把他帶回去,但不能是神志不清的平平,更不能是一具尸體。
可是他控制不了平平,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平平已經不聽香山的了。
一支箭擦過香山的頭,射向天空,向河里落去。河水流速很快,箭頭落入水里,被卷起,漂蕩,最終看不到一絲痕跡。
埃博拉病毒還沒有傳播到卡薩布蘭卡的時候,香山就覺得平平有問題了。
營地的經理開會說一定要封鎖消息,不許隨意討論埃博拉病毒,不許造謠和傳謠,更不能讓家人知道。
平平那時候就在營地的大樓里上躥下跳,說埃博拉病毒已經到了島上,卡薩布蘭卡已經死了很多人。
經理讓香山找平平談話。
我要回家。香山還沒開口,平平就說話了。
沒有辦法回家。香山坐在集裝箱做的宿舍里看著平平。
我可以自己花錢坐飛機。平平在宿舍里低頭忙著收拾包裹。
飛機已經停飛了。香山瞪著平平。
那我就坐汽車。平平背著包準備出門。
你瘋了!這是海島,我們是沒有辦法出去的。香山拽住平平行李箱的拖柄吼道。
不要你管!平平推搡著香山。
香山退了兩步,站穩了,然后突然沖上去,扭住平平的胳膊,往他背后一扳,腳蹬住平平的腿關節。
平平膝蓋一曲,單膝跪在地上。平平回頭,想咬香山。香山捏住平平上下頜的連接處。平平張著嘴,痛得直哼哼,眼淚都出來了。
平平回頭瞪著香山。
香山松手了。
平平扔下包裹,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他的哭聲引來不少黑人圍觀。
香山把平平拖回宿舍,鎖上門,跟經理匯報。
那就鎖上吧!經理說。
鎖了一天,平平沒有了動靜。香山有些怕,一直守在門口,后來開了門。
平平躺在地上,沒有理睬香山。平平在看一沓照片,一邊看,一邊不時呵呵地笑。
外面一陣吵鬧。平平起身扶著鋼筋焊接的窗戶看熱鬧,兩個中國人扶著一個黑人孩子進了不遠處的醫務室。
你看,又要死人了,該死的埃博拉!平平又來勁了。
香山朝經理辦公室瞧了瞧,“哐”的一聲又把門鎖上了。
后來平平就喜歡在院子里轉悠。在經理樓下,嘴里叼著香煙,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他的屁股搖晃著,撒尿在地上寫字——有時候是“8”,有時候淋成“6”。
工地上的人都聽說平平的腦子被嚇壞了。
香山要拉平平回宿舍。平平掙脫了香山,他要到河邊去。
我的箭。他望著河岸自說自話。他不理睬香山。
艾莉也跟著一起去了。艾莉看著平平,大聲且很有節奏地喊著,Amigos,Amigos(朋友)!像是在唱歌。
卡拉哈河是卡薩布蘭卡最寬的河,也是小鎮的邊界線。河岸那邊是巴塔,也有可能叫寶塔,香山不清楚,也看不清對面。
到河邊要穿過一片灌木。
蒼耳的果實粘在香山純棉料子的短褲上,長滿尖刺的蒼耳在香山的腿上劃出了幾道口子,汗水把口子腌得很疼。
平平在前面走,艾莉已經跟不上了。
河邊都是石頭。水流很急,但是沒有波浪。平平看著河岸那邊,眼淚流下來了。
大河!平平大喊道。臉上擠滿了喜悅。
香山在不遠的地方觀察著平平的一舉一動。他沒辦法時時刻刻捆住他,但是可以看住他。香山不知道平平會不會跳到河里去。
香山瞄著平平,點了一支煙。藍色的煙霧很快就消失了,只有煙灰在風里飄散。
平平坐在一塊石頭上,朝河里丟著石子。一塊木板從上游漂來,引起了平平的注意。他突然站起來,朝河里跑去。
Amigos,Amigos(朋友)!艾莉拍著手大喊大叫。
平平!香山喊了一聲,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平平就回來了。平平又坐在那塊石頭上,朝河里射箭。他想射中那塊河水里漂浮的木板。
箭很快就射完了,平平把箭都射到河里。河水卷著箭上下起伏,向下游漂去。平平一直望著河里的箭,直到再也看不見。
平平發了會兒呆,又彎下腰,撿起石頭朝河里丟。
遠處又漂來一個東西,黑乎乎的,在水面沉沉浮浮。有些遠,香山也搞不清那是什么。
河水無聲地流淌著。河面像一塊幕布,一片灰色,香山仿佛看到了河面泛起點點的雪花。
2
諾耶。香山喃喃自語。
香山又想起了少女多西·諾耶。
諾耶是個聰明的女孩。她會做生意,她把卡薩布蘭卡鎮上的舊衣服收來清洗干凈再賣給工地上的工人。這生意還不錯,一天能掙一萬多西非法郎。可是舊衣服上有病毒。
那時候鄰國的埃博拉病毒已經鋪天蓋地了。
諾耶洗衣服都是到營地大院里來打水,經常和香山說笑。諾耶會幾句中國話。
諾耶是馬里姑娘。
十七歲的諾耶每次打水都是把水頂在頭頂。真是厲害。他心里暗暗想。
他不知道諾耶為什么喜歡他。他在國內已經有了老婆,他告訴過諾耶。諾耶說,有老婆很好。
他們經常在河邊約會。
他后來調走了。他走時沒有跟諾耶打招呼,他是悄悄走的。他預感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諾耶了。沒想到諾耶會來找他,一次又一次。諾耶就站在院子門口朝里面張望。諾耶摸著她的肚子。她懷孕了。
后來諾耶又來了幾次,都沒他的消息。
大家都以為諾耶還會來找他,但是后來再也沒見她來。平平告訴他,也許諾耶沒有懷孕,或許真的是虛驚一場。
也許吧!
再后來卡薩布蘭卡也出現了埃博拉病毒。營地被征用了,變成了抵抗埃博拉病毒的陣地。作為公司的翻譯,香山被征調做了志愿者。
一起成為志愿者的還有平平。香山去找平平,平平剛開始不答應,但是后來不知道怎么又同意了。
能走的人早就走了。
他和平平雖然被稱為志愿者,但每天從事的工作就是埋葬尸體。一開始葬禮都是由死者家族辦理,但是卡薩布蘭卡的葬禮隆重得幾近奢華,參加葬禮的人不但多,還要和尸體接觸,很容易傳染病毒。現在的葬禮都是由志愿者完成。有些沒有家人的,也就只能找個遠離gnngx64imx/BKhswDPOO+d5zDcVWk5j981uaEWTekLU=人群的地方埋葬。
卡薩布蘭卡的雨季還沒有來臨,炎熱的日子里掩埋尸體是件痛苦的事。尸體很容易腐爛。
他在隔離區又看到了諾耶。她躺在白色的擔架上。他不相信會這樣,走近一看,居然真的是諾耶。她的肚子已經鼓得很明顯了。
她的肚子里是他的孩子。
醫務人員叫他把諾耶抬走埋了。他指著還有呼吸的諾耶解釋說,她還沒死。
那個醫務人員跟著另一個病人進了集裝箱改裝的病房,回頭招呼其他的志愿者把諾耶抬走。
他連忙叫來平平把諾耶抬走了。
諾耶沒有死,她還有一口氣,要是被別人抬走了,說不定還沒斷氣就會被埋葬。
病毒的范圍在擴大,病人越來越多。
感染者只能躺在帳篷里或集裝箱外面。
諾耶躺在外面。這是重癥患者,雖然還有些生命跡象,不過已經無法救活了。重癥病人們七竅流血,內臟腐壞,他們不停地咳嗽,幾乎要把腐壞的內臟組織吐出來。
諾耶看到了香山,厚厚的嘴唇翕動著,最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她臉上掠過一抹神秘。他不知道她想要表達什么。
諾耶已經快不行了。他還記得諾耶來工地打水的情景。
那時候,他放一曲《月亮之上》,諾耶扭動著健碩的身體跳起來,她堅挺的胸脯、翹起的臀部歡快地晃動著。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而現在,她沒有了一絲清純的氣息。她的肚子鼓著,里面的小生命艱難地呼吸著,也許早就死了。
他不知道。
起風了。是河風。風把卡拉哈河水推向岸邊,泛起一層一層的白浪。
他們要經過這片灌木叢然后走進熱帶雨林的深處。這里有熟悉的清爽河風。
他感覺不到風。他們抬著諾耶已經走得很遠。他們穿著防護服,整個人包得很嚴實。他身上一直大汗淋漓。
他實在走不動了,示意平平在河灘上歇會兒。這里很平坦,把擔架放在這里,對諾耶,對他們都好。平平很不情愿。
旱季的太陽很毒,但是他們和諾耶暫時可以喘口氣了。
他看了諾耶一眼,又看著卡拉哈河岸。他覺得諾耶一直在盯著他。
他拿起水壺,走向諾耶。他往諾耶臉上澆了些水,仿佛她是一朵即將枯死的花朵。她的唇已經干裂了。雖然路途上他和平平一直輪流給她澆水,沒想到還是會這樣,卡薩布蘭卡的太陽太厲害了。
還好,過了四點太陽會慢慢退去熱量。
晚風來了。
他只能遠遠地看著諾耶。她黑黑的臉龐有了褶皺,眼睛緊閉,她可能已經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
諾耶不再像一個少女,而像一個老人。她的胸腔干癟,消瘦,已經沒救了。
醫生說諾耶在被埋葬的路上就會斷氣。
諾耶還活著。
他們要繼續前行了。他步子邁得很沉重。
走快了,諾耶很快就會被埋掉;慢了,天一黑,熱帶雨林里的蟒蛇、野狗、野豬都會出來。
他的腳步有些亂。還沒有到熱帶雨林的邊緣,就飛來一群烏鴉,尖叫著,在他們頭頂盤旋。
他看了看他的諾耶。他以為她斷氣了。
諾耶微睜著眼睛。
也許是烏鴉的叫聲把她吵醒了。
他們走進了雨林。不遠處就是埋葬尸體的墓園。烏鴉一直跟隨著他們,他渾身戰栗,烏鴉凄涼的聲音在潮濕的雨林里回蕩。
不遠的地方跟來一條野狗。它鬼鬼祟祟,時隱時現。
這條野狗跟蹤他們已經很久了。
到了墓園,他們放下擔架。他想諾耶應該斷氣了。他負責照看諾耶的尸體,平平坐在樹下發呆。他催促了幾次,平平才開始挖墳地。
平平好像發現了什么,用鍬挖土填在那些舊墳上。他起身想看個究竟。原來舊墳被什么動物扒了幾個大洞。
他又回到諾耶的身邊。她厚厚的嘴唇動了一下,她依然活著。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口渴了。除了給她臉上澆水,他沒有別的辦法。澆水其實也沒有什么作用,只是為了告訴她,他知道她還活著。
他沒有拋棄她。
天暗了下來,夕陽已經落到卡拉哈河岸那邊了,很快就要落到水下面了。
他和平平輪流挖墓。平平挖得很潦草,他不得不重新挖。他怕野狗來扒墳地,特意挖深些。他在墳坑里撒了白石灰消毒。諾耶的身體上也要撒白石灰的。
他剛伸手去抓石灰就猶豫了。還是等諾耶斷了氣,到了墳坑再撒吧。
他仔細打量著諾耶的身體。他看見諾耶的眼皮偶爾會動一下。他沉默著走到金合歡樹下,然后靠在樹上,靜靜地望著少女諾耶。
諾耶沒斷氣,他就只能等待。
蚊子多起來,他開始招架不住。身上還好,就是臉上。他不得不把面罩戴上。可是一旦戴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他開始替諾耶擔心。
他用鐵鍬砍了幾片香蕉葉回來蓋在諾耶的身上和臉上。
諾耶伸手,等待著他。
他遠遠地看著,雙手無力地垂著。
天徹底黑了。已經是傍晚六點多了,他想揭開香蕉葉子看看諾耶斷氣沒有。
樹林里響起了窸窣的聲音。他聽到野狗的叫聲,它們是在試探。平平顯然也聽到了,他站起身把鐵鍬緊緊握在手里。
很多野狗出現在他們周圍。
他們被包圍了。
3
Amigos(朋友)!艾莉急促地呼喊著。香山不知道艾莉是在喊他,還是在喊平平。
香山不再去想多西·諾耶,他抬頭看著平平。
平平的身體已經到了水里,水淹沒了他的腰。平平的身體阻擋了流水,水流在他的身邊打著旋渦。
平平!香山叫喊著,沖入河水里。他拉著平平的胳膊。平平很固執地擺脫著,往深水處掙。
我要射掉太陽!平平大聲喊道。
平平的眼睛始終盯著遠處漂來的木頭。那是一根朽壞的圓木,很粗,在河里像一條船。
艾莉,艾莉!香山回頭喊著。
艾莉起身走過來,看著平平。艾莉就知道笑。
她指著河水說,瓦塔,瓦塔!
艾莉沒有到河里。香山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有瓦塔!艾莉又指著卡拉哈河嚷道。
香山不知道河里的瓦塔是什么,他現在只想把平平從河里拉上來。
河水沖擊著香山的身體,他在水里搖搖晃晃,一只腳已經懸空了。他試圖夠著岸邊的石頭,石頭太大了,又圓。
艾莉把一根芒果樹枝伸過來。香山右手抱住平平的腰,左手抓住芒果樹枝,腳下有了著落。他蹬著水下的石子,朝岸邊移動。
我要射掉太陽!平平抓住香山的頭發,大聲嚷嚷。
快到岸邊了,香山推搡了一把平平。平平一個踉蹌,跌倒在岸邊的石頭上。
香山捂著腳,坐在石頭上。腳在流血。
平平瞪著香山,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依然看著遠去的木頭。
艾莉采了幾片樹葉,嚼碎了,敷在香山的腳腕上。
香山朝艾莉笑了笑,撫著她的臉蛋,說,謝謝!
謝謝!艾莉也笑了,她學著香山。她把人字拖扔在香山的腳邊,爬上了一棵芒果樹。
香山揉著撕裂的腳腕。一陣風吹來,香山聞到了芒果的香氣。
4
艾莉扔下幾個芒果,有黃的,也有青的。平平撿起芒果,低著頭,蹲在樹下,開始撕掉芒果皮。
艾莉在樹上,她看到了河岸,河岸那邊是她的家鄉。家鄉的那邊是一個叫作歐羅巴的地方。
哦,歐羅巴!艾莉想到歐羅巴,身體在樹上搖晃。
等瘟疫結束,她就要坐船去歐羅巴了。
Madrid(馬德里)。她記得這個名字,她每天都會念叨這個名字。她在地上和墻上,都寫了這個名字。
艾莉是卡薩布蘭卡貧民窟里的孩子。她和一批人將很快踏上去歐洲的旅程,馬德里、巴塞羅那、巴黎、塞維利亞,每個地方都讓人期待。艾莉去的是Madrid(馬德里)。據說,那里的福利院像皇宮一樣,像天堂一樣。
天堂,艾莉沒有見過,但是她知道,那里一定是自己最喜歡的樣子。
她的思維奔跑著,飛揚著,到了遙遠未來的一個上午。
她的臥室很寬敞,地板是金合歡木板拼接而成的,光滑平坦,透著原木的清香。Madrid(馬德里)早晨的陽光很清爽,把她的臥室照得亮堂堂的。光線透過玻璃窗戶落在她的寫字臺上。她低著頭給她的媽媽寫信。她已經好久沒有給媽媽寫信了。
可是寫了幾張都是潦草的,字母總是拼錯,信紙被涂改得不像樣子。她不時地望著窗外。窗外芒果樹上的松鼠快活地跳躍著,雙爪抱著果實,坐在樹枝上晃動著腦袋啃食。芒果樹的香氣一陣一陣地在風里彌散。
哈吉就要來了。
哈吉是個十七歲的男孩,與她同歲,也是從非洲出來的。他們一起坐船,穿過大西洋,來到Madrid(馬德里)。他們這批去歐羅巴福利院的有很多人都是從卡薩布蘭卡出發的。
到了Madrid(馬德里)就只剩下她和哈吉了。其他人到了什么地方,她不清楚。巴黎、慕尼黑,還是塞維利亞,她和哈吉都打聽了,沒有人愿意告訴他們。因為沒有人聽得懂他們說的話。才到歐羅巴,她和哈吉說的都是芳族的土語。
還好,在Madrid(馬德里)每個人都對她很友善,福利院還治療好了她的腿。她和哈吉每天都會在福利院前的草地上奔跑,或者坐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看著藍色天空深處的白云。白云下面的牧場上,一群群綿羊和馬在散漫地低頭吃草,或者搖頭晃腦地看著天邊。不時有騎士牽著公牛在遠處的河邊上行走。
Madrid(馬德里)的風都是香的。
那些白人看了她奔跑的速度,都朝她豎起大拇指。現在,她每天訓練,馬上就要參加Madrid(馬德里)地區的運動會了。她很期待,她要讓媽媽知道,她在Madrid(馬德里)生活得很愉快。她以前寫信告訴媽媽,Madrid(馬德里)沒有瘟疫,沒有戰爭,可是媽媽怎么也不相信。如果這次比賽得了獎章,她一定會寄給媽媽的。她的頭發已經剪短了,她不愿意像在卡薩布蘭卡那樣,留著長發,編成幾百根辮子。她不喜歡。最主要的是跑步太不方便了。她已經向媽媽說過了,也得到了媽媽的允許。奔跑的時候,她的短發在風里飄蕩,風從發絲里穿越,令人十分愉悅。
哈吉也說喜歡她的短發。
是的,她戀愛了。在家鄉卡薩布蘭卡,十二三歲就可以結婚了。但是她才剛剛戀愛。
她不希望像她家鄉的同伴那樣,很早就照顧孩子。她現在只想照顧哈吉。哈吉很帥氣,個子很高,跳舞的姿態酷極了。他們經常到Madrid(馬德里)的酒吧跳舞,非洲舞,Madrid(馬德里)人沒有見過的。她和哈吉每次跳舞都能聽到人們的尖叫。
有一個白人喜歡上她了。她看得出來。
她有些不安。哈吉可能已經知道了,會來找她的。她要跟哈吉解釋,在她艾莉的世界里,只有哈吉。
門鈴響了。
她慌慌張張地把寫給媽媽的信紙塞到了桌子里面。她捋了捋她的短頭發走向門口。
嗨,我的天使!是那個Madrid(馬德里)人。他每次都喜歡這樣稱呼她。也許那個男人知道她喜歡這樣的稱呼。
我有男朋友了。她很直接。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愛你!Madrid(馬德里)人站在晨光里,臉龐很青澀,也很堅毅。
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拒絕他。她并不討厭他。這是真的。她也不生氣。
哈吉很快就要來了。她不想讓他看到別的男人也在她這里。
你到外面等我吧!她只好這樣說。
Madrid(馬德里)男孩退了出去,朝遠處的馬路走去。然后站著不動,偶爾朝她的房子張望,焦急地看著手表。
她出了門,赤著腳爬上了屋前的芒果樹。她看到Madrid(馬德里)男孩跑回來,不停地叫她。
哈吉穿著牛仔服騎著摩托車來了,越來越近。她的心跳得厲害。
5
下來吧,我們要回去了。香山喊著艾莉。
艾莉抱著芒果樹,還沉浸在幻想之中。艾莉低頭看見兩個男人在看她。不是Madrid(馬德里)男孩,也不是哈吉。是兩個中國人。
平平仰著頭看了看艾莉,嘴角還掛著一絲黃色的芒果瓤。平平又坐到了河邊,托著下巴,看著卡拉哈河,河對岸灰蒙蒙的,像一條線,把天地縫補在了一起。香山默默地看著平平。
平平,走了。香山輕輕地喊道。
平平沒有動,仍舊是定定地望著卡拉哈河。
沒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Amigos,nobien(朋友,不好了)!香山聽到艾莉尖銳的叫喊聲。香山抬頭,看到平平正脫下褲子對著艾莉撒尿。艾莉尖叫著,目光卻沒有躲避。平平臉上擠著笑,咧著嘴。艾莉盯著平平的褲襠,伸出小拇指嚷嚷,Amigos(朋友)!
平平臉上不自然了,他提起褲子,背著艾莉,朝河岸走。到了水邊,他低下頭,身子晃動著,不知道在搞什么。
香山笑著別過頭,樹蔭已經移動到西邊了,他的腳上都是熱辣的陽光,像潑了一腳熱水。
營地又出事了。一個黑人男孩被送到了隔離的重癥室檢查。艾莉也去湊熱鬧。
回來時,艾莉的心里很難過。那個人可能感染了埃博拉病毒。
艾莉想,過不了多久,她就會離開這里的。
死啦,都要死啦!平平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沒有人理睬這個瘋子。
6
下午,艾莉來告訴香山,平平不見了。整個下午他們都沒見到平平。
香山告訴了經理。經理氣得把安全帽都摔到樓下了。
香山和艾莉在圍墻外面找了一圈都沒有看見平平的影子。也沒有聽到槍聲,他不可能跑多遠。
經理臨時召開會議,給大家下命令,一定要把平平找到。
香山突然想起來什么,他朝卡拉哈河跑去。
阿米果,阿米果!艾莉喊著香山,也跟著去了。她喜歡跟著香山到處跑,雖然她走路不是很方便。
7
平平果然在河邊。
他彎著腰,撅著屁股,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平平的身體慢慢地移動著,到了河水里之后,激起一陣水花。他抱著一根木頭,身體隨著木頭起起伏伏。他離河岸不算太遠,香山能夠看見他。
平平右手抱著木頭,浮在河面上,左手不停地揩著頭上的水滴。他正一點一點地離開河岸,朝下游漂去。
水流很急,平平和木頭一起朝下游滑去,一點一點往河中心漂。
平平,你快回來!香山急了,他沒想到平平會瘋成這個樣子。
香山脫下衣服,鉆入冰冷的河水里。
Amigos(朋友),瓦塔,瓦塔!艾莉焦急地呼喚著,像是在警告香山。
香山的身體在河里很輕盈地被沖向遠處。他使勁地刨著水,可是怎么也追不上平平。
平平朝香山揮舞著左手,大聲喊道,死了,都要死了!
河岸聚集了很多人,有中國人,也有黑人。
幾個黑人沖進水里,中國人也跟著跳進了水中。
狗日的平平,老子要開除你!經理在岸邊氣得來回走動。
香山和其他幾個人把平平和木頭拖到了岸邊。這是一根枯死的椰子樹干,上面粘著許多張著翅膀的白蟻,有些已經爬到了平平的胳膊上。
平平扒著木頭不松手。香山一腳踩在他的手上,平平抱著手在地上蜷縮著發抖。
好久,平平才緩過來。他躺在石頭上,仰望著天上,眼睛里沒有光。
死了,都要死了!他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
平平在中國醫療隊檢查了幾天,沒有人能看好他的病。之后在黑人士兵的護送下,回來了。如果是埃博拉病毒,他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平平的事國內也知道了。經理跟大使館聯系,決定送平平回國。
平平再次接受全面檢查,還好,沒有攜帶病毒。
8
平平要走了。
香山坐在宿舍里陪他。
平平頭朝著窗外,看著遠處的河岸。
對不起,本來想讓你來掙錢,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香山像是在對平平說話,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平平關上了宿舍的鐵門,房間里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平平點了支煙,煙霧在空中翻卷,形成一個結實的煙圈,朝香山撲來。香山躲了躲,手不停地擊打著煙圈。
煙圈被打散了,在香山的頭頂化成一縷一縷的煙霧。
我裝傻子像不像?平平得意地笑著。
香山沒有說話。
來一支?平平遞給香山一支煙。
香山接過煙,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后夾在了耳朵上。
我們要像個男人。香山看著集裝箱底部改成的房間地面。
我不是怕死,我是受不了我家的女人!平平抬起頭,瞪著香山,語氣沖得很。
為了那樣一個女人,不值得!香山笑了笑,從耳朵上取下煙,掏出打火機。
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平平站起身吼道。他朝香山沖過來,一拳打在香山的鼻子上。香山捂著鼻子蹲下來,血從手指縫里淌出,滴落在地上。
艾莉聽到平平的叫喊,從窗外偷看。她被嚇到了。
Nobien,Nobien(不好了)!艾莉一邊往經理室跑,一邊大聲喊叫。
9
經理從保險柜里拿出一沓美元遞給香山說,你負責送平平上飛機。香山接過錢,點點頭,把美元塞進口袋。經理朝屋外看了看,又給了他些FCFA(西非法郎),壓低聲音說,你知道怎么做。香山笑了笑,說,我懂。
經理瞟了瞟平平,然后看著香山臉上的血跡,說,你們到底搞什么?
平平看了一眼香山,頭低了低,抬腳偷偷往外退。
他又發病了。香山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
10
香山的世界安靜了。但是他很不習慣,他總是一個人跑到卡拉哈河邊,看著對岸,他無法想象那里是什么樣子,那里是不是有平平快樂的樣子。
艾莉滿臉喜悅。她指著河岸說,那里就是Madrid(馬德里),她馬上就要去那里了。
香山盯著艾莉咖啡色的圓臉蛋,忍不住想起一個少女。
多西·諾耶!香山望著河岸喊道。
什么?艾莉仰頭盯著香山。
Madrid(馬德里)。香山笑著,看了看艾莉。
艾莉也笑了。
Madrid,Madrid(馬德里)!艾莉指著河岸,歡呼著。
遠處傳來了一聲槍響,幾只烏鴉從芒果樹上驚起,朝河岸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