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紀上半葉,芝加哥學派城市社會學理論與研究方法被系統性地引入中國,當時的中國學者在主動借鑒的同時,著力結合國情進行消化和轉化。改革開放后,西方城市社會學思想在中國經歷了第二輪大規模傳播。不同于20世紀初期個體努力的方式,這一時期理論的引入具有國家層面的思想開放及學術交流的政策推動。中國學者廣泛吸收了歐美多種流派的城市社會學理論,并注重將其與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實際情況結合,開展了大量本土化研究。該文通過回顧這兩段過程,發現:外來理論的借鑒是城市社會學在中國發展的必經階段,為學科提供了理論資源,但必須結合本土實際情況進行創造性轉化,方能真正實現理論工具的本土化。外來理論借鑒與本土創新并非對立統一,而是一個相輔相成、環環相扣的整體過程,只有平衡好二者關系,才能最終推動理論的有機轉換,促成本土化創新。
關鍵詞:城市社會學;理論傳播;本土化;自主理論創新;學科發展;城市化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4)08(b)-0061-07
Introduction of Foreign Theories and Localization Innovation Path in Chinese Urban Sociology
—Based on the Investigation of Two Western Theoretical Dissemination and Localization Practices in the 20th Century
LI Jiaxi1, WANG Haowu2
(1. The Experimental High School Attached to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32, China; 2. The Institute of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the urban sociology theories and research methodologies of the Chicago School were systematically introduced to China. Chinese scholars of that time actively borrowed these while striving to adapt and transform them in line with China's national conditions. After the reform and opening-up policies, Western urban sociology thought underwent a second round of extensive dissemination in China. Unlike the personal efforts of the early century, this period featured the introduction of theory supported by national-level ideological openness and policies for academic exchange. Chinese scholars extensively absorbed urban sociology theories from various European and American schools of thought and focused on integrating them with the practical circumstances of China's urbanization process, conducting a large number of localized studies. Reviewing these two phases reveals that borrowing foreign theory is a necessary stage in the development of urban sociology in China, providing theoretical resources for the discipline. However, to truly achieve the localization of theoretical tools, it is essential that they are creatively transformed in conjunction with local realities. The borrowing of foreign theory and local innovation are not contradictory but complement each other in a cohesive process. Only by striking a balance between the two can the organic transformation of theory be promoted, leading to local innovation.
Key words: Urban sociology; Theory dissemination; Localization; Independent theoretical innovation; Discipline development; Urbanization
社會學作為一門研究社會現象和規律的學科,其理論視角和分析框架往往植根于特定的社會歷史土壤。在現代社會學發源的歐美之外,很多國家和地區的社會學發展進程中都存在借鑒外來理論與堅持本土視角的張力,并最終走向本土化創新。其原因在于,社會學理論并非完全中性客觀的分析工具,其中蘊含了特定的價值觀、文化理念和社會想象。歐美社會學理論源于西方社會歷史,其內核反映了西方文化的基本特質,而非西方國家由于存在明顯的社會文化差異,歐美理論難免存在水土不服的問題。這就迫使本土學者在借鑒的基礎上,對理論進行重新闡釋,以適應本土社會文化的特殊語境。正是由于社會學具有深入社會實際、深度社會調查、更接近于社會本身、更接地氣的學科屬性,世界各國的社會學學科建設廣泛地呈現出本土化特征[1]。
中國城市社會學的孕育和成長歷程,正生動體現了這一特征。自民國以來,西方的城市社會學理論不斷地被中國學者引入和借鑒,如芝加哥學派的城市生態模型、馬克af3650d49a7db3794343c601ad1e61dffcef34ab11b6e21d2c2fe2517a1c717d思主義城市政治經濟學等都曾對中國的城市研究產生過影響。但這些理論在中國社會的土壤中遇到了復雜多變的社會現實,尤其是中國城市內部結構與西方城市存在著本質的差異,因而導b6bcbf21e9fee182af50a4bb19f5bb3fc9a7c17139e2569c9f9b9c6f2317ec1f致直接照搬西方理論在理論適應性和實際操作性上存在局限性。在這一背景下,中國城市社會學的本土化創新成為學術研究的重要命題。本土化理論的創新,不僅涉及對西方理論框架的重新審視和調整,更包括對中國城市化獨特路徑、社會結構、文化傳統和經濟發展模式的深入把握。
在20世紀上半葉,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與研究方法首次系統性地傳入中國,芝加哥學派的城市社會學成為中國學者重點借鑒和本土化的對象,在研究方法和學科建設層面對中國城市社會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奠定了這一學科在中國本土發展的基礎。改革開放后,隨著對外交流進一步擴大,中國城市社會學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在這一時期被再次大量引入中國。但這一次中國學者已不僅限于重溫芝加哥學派的經典理論,而是廣泛吸收了更多新興的西方城市社會學流派思想,為學科發展注入新的活力。與此同時,中國學者開展了大量實證研究,在城市化、城中村、城鄉融合等與中國城市發展過程實際密切相關的研究領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回溯中國現代城市社會學發展史,我們可以發現,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在20世紀上半葉和80年代兩個不同的歷史時期,先后被引入國內學術界。國內學界對這兩次知識傳播與本土化的過程均有關注與論述[2-3]。盡管兩次傳入間隔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但是展現出一脈相承的共同特征——都體現了中國學者對外來理論進行主動地消化吸收和本土化適應。本文嘗試將兩個時期并列考察,深入剖析中國城市社會學百年發展歷程中兩次吸收外來理論并實現本土化適應的過程,進而把握這一學科在中國的傳播、發展和創新規律,揭示外來理論借鑒與本土化創新之間的內在張力及平衡的智慧經驗。
1 中國城市社會學外來理論引入與本土化的兩次實踐
1.1 20世紀上半葉芝加哥學派城市社會學的在華傳播
論及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與研究方法作為“舶來品”被引入中國的過程,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便是美國芝加哥學派代表人物羅伯特·帕克(Robert E. Park)在燕京大學訪問授課的經歷。20世紀30年代前后,中國的社會學開始了自主的學科建設探索。在這一時期,國內高校的社會學系開始吸收更多的中國學者擔任教職,甚至原先由外國人創辦的社會學系也已全部改由中國學者接手擔任系主任[4]。燕京大學即是其中的代表之一。該校社會學系創立于1922年,首任系主任由美國人步濟時(John S. Burgess)擔任;1926年許仕廉成為系主任,李景漢、楊開道、吳文藻等學者陸續加入,此后該系一直由中國學者掌舵,開啟了學科中國化的探索之路。許仕廉、吳文藻這一代學者在執掌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的過程中提出了“本土社會學” “社會學中國化”的愿景[5-6],致力于尋求有效的理論構架,用之指導中國國情的研究,并培養能夠運用這一理論獨立研究中國國情的科學人才[7]。芝加哥學派城市社會學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彼時的中國學者積極地引入國內。
在1932年,燕京大學社會學系邀請了芝加哥學派城市社會學的核心人物羅伯特·帕克來華訪問。此次訪問并非走馬觀花的游歷,而是一次認真的講學[8]。在華期間,帕克在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正式授課。從1932年9月至12月末,共開設了兩門課程,分別是 “集合行為”和“社會研究方法”。在授課期間,帕克延續了其重視實地調查的學術特點,他親自帶領學生一同前往天橋等市井街區進行實地調查作為其研究方法教學的一環。盡管時間不長,但他的課程給彼時的學生們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其中就包括費孝通、林耀華、楊慶堃等一批在此后極具影響力的社會學家與人類學家。作為芝加哥學派城市社會學的靈魂人物,帕克訪華掀起了中國學者對該學派理論與方法的研究熱情。就在他離開中國不久后,燕京大學的師生就將帕克的文章、講義及部分其學術思想的介紹文章集結成冊,于1933年出版了《派克社會學論文集》,向國內介紹其學說,喚起國內對社會學的興趣。同時,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為主的一批年輕中國學者受芝加哥學派影響,對彼時的中國城市與城市問題開展了實證研究,如鄭兆良《上海市貧民窟之研究》等。然而結合帕克在燕京大學所開設的課程來看,人文區位學并非其主講內容。這意味著人文區位學等理論是燕京大學師生在帕克來華講學的激勵下主動引介到中國的,而這樣的主動引介是出于這批學人的學術自覺[9]。
帕克訪華在中國的社會學發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數十年后還為人津津樂道。費孝通在晚年所著《師承·補課·治學》一書中,專門就此事及帕克本人的學術經歷進行了詳盡的回顧。除了這一標志性的學術事件之外,彼時的一批中國學者也在這段時間開始對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的系統性引進。這些學者通常是在海外留學歸來之后,帶著對西方科學社會學的深刻理解和實際研究經驗,試圖在中國建立完整的城市社會學研究框架,其中有代表性的包括吳景超與趙承信。
吳景超早年留學美國,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曾師從帕克等芝加哥學派代表學者,因此其學術思想受到該學派的直接影響。吳景超于1928年獲得博士學位并回國在金陵大學任教,開設了有關城市社會學的課程。1929年,他出版了《都市社會學》一書,成為當時國內大學教授城市社會學的主要教材之一,是中國首部有關城市社會學的著作[10]。同吳景超一樣,趙承信同樣具有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留學背景。他于1933年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后任職于燕京大學,其撰寫的《派克與人文區位學》一文被收錄于《派克社會學論文集》之中,在國內首次系統地介紹了人文區位學理論。除了理論的介紹外,他同樣關注研究方法的普及與推廣,陸續發表了《社會調查與社區研究》《社區研究與社會學之建設》等文章,全面、細致地整理了社會調查與社區研究的緣起、演進與優劣,強調社區研究對于社會學建設的重要意義[11]。
伴隨著芝加哥學派的傳播,中國學者也通過主動吸收與消化開始了學科本土化的實踐,在西方理論與研究方法的基礎上結合中國國情與需要進行創新。其中一個方向是研究對象的轉換,即將芝加哥學派的理論與方法用于研究中國的鄉村社會。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城市化率處于較低的水平,城市人口在全國人口中占比僅約6.4%,且農村社會與城市社會存在著極為緊密的聯系。這一社會現實與城市化進程高歌猛進、移民浪潮洶涌而入的美國情況截然不同,而后者正是孕育了芝加哥學派城市社會學理論的現實土壤。在此背景下,20世紀上半葉的一批中國學者將舶來的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與研究方法應用于中國鄉村社會研究之中。吳文藻吸收了帕克的人文區位學的研究方法,接受其建議以“鄉村社區”作為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方向,進一步明確了“社區研究”的主張,為日后中國社會學“燕京學派”的形成奠定了基礎。楊慶堃也在同一時期提出:“我們研究都市,就不能不擴大到研究農村……于是將來能否仍有所謂的都市社會學和農村社會學的分野,已成了問題。”[12]他撰寫的《鄒平市集之研究》運用了人文區位學理論作為分析工具,考察中國農村社會經濟結構及其變化[13]。
此時期另一個結合國情的本土化轉向是研究視野的宏觀化,以吳景超的另一部著作《第四種國家的出路》為代表。此書出版前,他已陸續發表了《發展都市以救濟農村》《建設問題與東西文化》等一系列文章,對國家發展、民族命運等宏大的命題進行探索。在1937年出版的專著中,吳景超結合世界不同國家的經濟社會結構,針對中國的現實提出了“充分利用國內資源、改良生產技術、實行公平分配、節制人口數量”的改良方向[14],并具有前瞻性地提出了以工業化、城市化實現國家發展道路。這種結合社會學的眼光,從城市角度出發對中國經濟社會進行較為全面、系統的審視,建立了一種基于現實國情探索國家出路的社會學取向[15]。以吳景超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從關注具體現象、具體問題的城市研究轉向對國家發展道路的宏觀探索,說明中國知識分子渴望國家富強、民族振興的家國情懷亦是彼時社會學中國化的重要因素。
1.2 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城市社會學“補課”
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在中國的第二輪傳播發生于改革開放后。受20世紀50年代院系調整影響,社會學作為一門學科在中國一度被取消,城市社會學的發展也因此中斷。1979年3月,鄧小平同志在黨的理論工作務虛會上指出:“政治學、法學、社會學以及世界政治的研究,我們過去多年忽視了,現在也需要趕快補課。”[16]與此同時,現代中國的城鎮化進程也在改革開放以后得以真正開啟,傳統的單一城市模式及對城市的理解路徑已不能適應新的發展需求[17]。隨著對外開放的逐步發展,引入西方先進社會科學理論成為中國學術界的一項迫切任務。面對日益增長的城市化需求和復雜多變的都市問題,中國學者開始積極引入和借鑒較為成熟的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以更精準地分析和解答這一時期中國城市發展中所遇到的諸多挑戰。
改革開放初期的城市社會學“補課”開始于大量譯介西方經典理論的工作。就在社會學“補課”的呼吁提出不久,《國外社會科學》雜志于1979年第3期刊載了由邁克爾·哈洛(Michael Harlow)所著、黃育馥翻譯的《新的城市社會學》一文,簡略介紹了芝加哥學派、新韋伯主義及新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社會學發展情況[18]。在此之后,陸續有類似論文在國內發表,其中大多數是對國外學者所著綜述類文章的翻譯;也有少數中國學者基于掌握的材料,撰寫了針對國外城市社會學理論的介紹或評述[19-25]。與此同時,一些在西方較為成熟的城市社會學著作被翻譯成中文。例如,芝加哥學派核心學者帕克等人編著的《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學派城市研究論文集》中文版于1987年在中國出版。作為芝加哥學派思想的集大成制作,此書中文版的發行被認為是中國城市社會學與國際接軌的重要里程碑[26]。
在這場“補課”的過程中,中外學者之間的直接交流同樣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這一時期,不僅有文章、著作被譯介,也有外國學者受邀來華講學訪問,以及國際學術研討會、工作坊、講座等多樣的跨國學術交流形式。值得一提的是,在社會學學科恢復之初邀請了一批美國社會學家來華講學,國內社會學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美國社會學重視實證研究的風格影響,使這一時期成長起來的中國學者更加關注現實社會問題并提出解決方案[27]。這種關注本土現實問題的研究取向則進一步推動了學科的本土化發展與創新。
進入20世紀90年代,國內學者開始廣泛關注歐洲的城市社會學流派,包括空間生產、新城市社會學等一系列城市研究思想被引入國內學界,并產生了重大影響。除了引進彼時較為前沿的城市研究思想流派和理論,也對西方經典社會學家在城市領域的思想作了整理和闡釋,如對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等人有關城市類型、城市文化、城市人精神等方面的論述進行梳理。這種理論的“補課”一直持續到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的城市社會學的理論儲備基本與世界學術前沿一致。至此,中國的城市社會學在較短的時間內完成了“補課”的時代任務。此后中國學者撰寫的專門介紹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的學術文章比例逐漸降低,取而代之的是運用西方理論對國內城市現象、城市問題的具體研究,或與西方理論的學術對話。
值得注意的是,與20世紀30年代相比,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學術界在借鑒西方理論構建本土學科的過程中,已具備了較強的跨學科視野。一方面,從西方城市社會學的發展來看,已經跳出了早期由單一學科、單一學派主宰的局面。在不斷發展過程中,西方城市社會學不斷融入了不同學科的理論視角與研究方法。例如,美國學者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城市研究思想就將城市社會學、地理學、歷史學等多個學科的知識進行了整合,為城市社會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另一方面,就中國城市研究的發展軌跡而言,隨著20世紀50年代院系調整,城市研究作為一個綜合領域已經分散到了社會學以外的多個學科之中并各自取得了一定的積累,如城市經濟學、城市地理學、城市歷史學等學科的研究,都為城市社會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和方法論啟示。中國學者在研究城市化進程的社會問題時,就充分借鑒了城鄉規劃、經濟學、人類學等多學科的知識。通過對城市化進程的人口流動、土地利用、經濟發展、社會結構等方面進行綜合分析,多學科知識在城市社會學研究中的深度融合,有效地克服了單純依賴傳統社會學理論分析的局限。這種跨學科的研究模式不僅為理論的創新提供了有力證據,也為城市社會學研究提供了一條通往豐富多元學術成果的探索路徑。
改革開放不僅給中國的經濟體系和社會結構帶來深刻的變革,在此背景下西方理論再次傳入也為中國城市社會學的本土化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與20世紀上半葉相比,這一時期的理論引入表現出明顯的差異。20世紀30年代前后對西方城市社會學引入的重點在于芝加哥學派學術思想的介紹,其中歸國學者個體的努力不可忽視,比如,通過譯介書籍和講授課程等方式。改革開放后,對西方城市社會學的吸收與借鑒則更多體現為國家層面思想的開放,以及整體對外學術交流政策的影響。具體而言,這一時期對西方城市社會學思想的引入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引入內容的豐富性。改革開放后,中國學術界不僅關注西方城市社會學的基本理論,還結合中國的城市發展需求,關注多樣的、具體的研究領域。例如,城市化、城市規劃、城市治理等方面的研究成果被大量引入,使得中國城市社會學的研究視野得到拓展,在基礎理論與應用研究方面齊頭并進。其次,引入方式的多元化。與20世紀30年代相比,改革開放后中國學術界引入西方城市社會學的手段更加多樣。與文章專著譯介同時開展的各種學術交流活動推動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在中國得到更廣泛的傳播和應用,并且直接促成了富有成效的理論對話。最后,西方理論引入與本土研究的結合。改革開放后,中國學術界在引入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的同時,注重將其與中國的實際情況相結合,開展本土化研究。特別是在城市化研究領域,學者們既關注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對城市化的解釋,又分析中國城市化的特點和規律,從而推動了中國城市社會學的本土化持續深入。
2 外來理論引入與本土化創新的關系與轉化路徑
城市社會學于20世紀20 —30年代被引入中國,是社會科學領域中最初被系統引入中國的學科;改革開放以來,城市社會學又成為中國社會學恢復過程中最早發展起來的分支學科之一。20世紀中國城市社會學研究,在兼顧引進西方理論的同時,一直著重探求適合國內實際情況的本土化創新路徑。自20世紀初期西方城市社會學理論傳入中國后,學者們通過不斷深入本土城市化進程和社會轉型實踐,進一步發展和完善這些理論。在兩次主要本土化發展過程中,既有對外來理論的吸收,也有對本土實際的深度適應和創新。這兩次過程體現出中國城市社會學理論的本土化不同于簡單的移植或模仿,而是通過跨文化溝通、理論借鑒與本土實際相結合的方式,賦予外來理論以新的生命力與實用價值。回顧這兩段不同時期的學術發展過程,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外來理論引入與本土化創新的關系,并從中發現由前者到后者的轉化路徑。
在20世紀中國城市社會學理論的發展過程中,引入并吸納西方理論的同時,中國學者始終堅持在本土實踐中進行創新和發展。理論從外部引入并不意味著完全的實用性,而需要對中國特定社會文化和實際城市發展過程進行理解,完成曲折的本土化轉化過程。一切將西方社會學概念、理論、研究方法或策略應用于中國的研究都必須考慮與中國社會的契合性[28]。對于城市社會學而言,這種轉化不是簡單的翻譯或摹仿,而是一個深度整合與本質重構的過程。引入的西方理論往往包含著一系列研究城市問題的先進方法,這些理論在當時呈現出針對性和領先性。然而,具體應用到中國城市時,卻常常遭遇到文化沖突、理念不合和實踐隔閡等問題,理論本土化的緊迫性及其彌補性作用愈發凸顯。正因如此,二者之間的關系顯得尤為微妙且富有張力。
2.1 學習與借鑒外來理論是中國城市社會學發展的必經階段
城市社會學在20世紀初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在西方國家快速城市化的背景下首先取得發展,形成了以芝加哥學派為代表的一系列理論體系。作為學科建設上的后來者與追趕著,當時的中國學者吸收借鑒西方的成熟理論和研究方法,建立起了中國城市社會學的基礎框架。正如前文所述,芝加哥學派在觀點視角、研究方法等方面對早期中國城市社會學產生了深遠影響,為其奠定了重要的理論和方法論基礎。改革開放后,中國學者再次大量引入西方新興的城市社會學流派思想,豐富了理論視野,為學科發展注入新的活力。這些外來理論為中國學者提供了多維度的分析工具,有助于更全面深入地把握城市現象的本質。
2.2 外來理論需要結合中國國情進行本土化轉化
盡管借鑒外來理論是必要的,但直接生搬硬套西方理論顯然是不可取的。任何理論都有其特定的時空背景,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中國學者必須結合中國城市發展的特殊情況,對外來理論進行批判性吸收和本土化轉化,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理論體系。比如,早期中國學者在借鑒芝加哥學派時,就將其代表性的社區研究方法用于研究中國農村社會,構成了“燕京學派”的基礎。改革開放后,中國學者進一步吸收西方新理論的同時,也高度重視研究中國城市發展的獨特性,如對城鄉融合、城市網格化、城中村等中國城市化過程中的典型現象展開研究。這種轉化過程要求研究者不僅掌握西方的理論邏輯與分析工具,更要對國情有深刻理解,能夠準確把握中國城市化的特殊性,從而進行理論的重構和本土化創新。
2.3 本土化的理論創新是學科發展的必由之路
外來理論的本土化轉化并非單純的理論遷移,而是一個涉及理論內涵、研究范式、研究方法等多方面的深刻變革過程。中國城市社會學者在這一過程中結合中國實際進行了理論的本土化重構。這種重構不僅體現在理論的概念和范疇上,也體現在理論的應用場景和分析邏輯上。例如,西方的城市社會學理論強調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在城市研究中的重要性,而中國的城市社會學者在借鑒這一理論時,會結合中國的文化傳統和社會現實,強調社區和關系網絡在城市化進程中的作用,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城市社區研究框架[29]。同時也應注意到,本土化的理論創新也為中國城市社會學者在研究實踐中不斷探索新的研究議題和方法提出了要求。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不斷推進,城市社會出現了許多新的現象和問題,如城市貧困、城市老齡化、城市移民等,這些都需要中國城市社會學者基于外來理論,結合中國實際情況,進行深入研究和理論創新。
對于大多數學科來說,學習與借鑒國外先進學術思想是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因此必然要涉及本土化的問題,對于城市社會學這樣一門典型的“東學西漸”式學科更是如此[30]。外來理論為本土化提供了理論資源和思路,是本土化的源頭活水。完全囿于自身的狹隘視野是難以實現理論創新的;但單純的外來理論移植是遠遠不夠的,必須結合本土實際情況而進行創造性轉化、重新闡釋和建構,才能真正實現理論工具的“本土化”。本土創新是理論本土化的關鍵所在。外來理論借鑒和本土創新并非對立統一,而是一個相輔相成、環環相扣的整體過程。二者相互依存、互為條件,缺一不可,只有平衡好二者的關系,才能最終實現理論的有機轉換,進而促成真正意義上的本土化創新。
3 結束語
中國城市社會學發展歷程中兩次對西方理論的引入及本土化經驗表明,學者們在主動引入西方理論時,總是根據中國的社會環境與發展實際,不斷地進行理論創新和本土化實踐。尤其在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城市社會學的理論與實踐便更加緊密結合,學者們從中國的日常社會現實出發,推動理論的本土化發展,形成了一系列具有中國特色的實證研究成果。盡管兩次過程間隔了半個世紀,但貫穿了一種具有延續性的主動吸收與消化外來理論的學術傳統,進而展現出了引入外來理論與本土實踐相結合的共同探索路徑。由此,未來中國城市社會學將在繼續廣泛吸收國際先進學術理論與研究方法的同時,更加注重理論的自主創新,以更好地服務于中國社會的長遠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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