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長空 一朝風月

［摘要］蘇軾在繼承中國傳統(tǒng)水月意象的同時，進一步拓展水月意象的意蘊和內涵，融會貫通，營造出一種豁達、豪放的意境和意韻。宋代文人的思想和文風在經(jīng)歷了唐朝的浪漫與開放之后，變得更加理性，也更加成熟。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交融，影響了文人士大夫的思想，促使他們游走于不同的思想體系之間，在文學上形成了一種與眾不同的風貌。蘇軾將三家的思想成功地融合在一起，達到了兼容并蓄、海納百川的境界。

［關鍵詞］蘇軾詞；水月意象；儒釋道

［作者簡介］樊瓔萱（1996），女，江蘇省蘇州高新區(qū)實驗初級中學，二級教師，從事初中語文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一、蘇軾詞中的水月意象與儒家思想

受不同思想的影響，引申出文學作品中水、月之象的不同含義。儒家思想以孔子為創(chuàng)始人。儒家文化自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始終保持著正統(tǒng)性，至今已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它形成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貫穿思想、行為、風俗、生活方式、情感表達，并深深融入個人行為規(guī)范的獨特的中國文明文化心理結構，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奠定了文化基礎。

儒家思想重視人際關系的調和，推崇君子之品格，以和為貴，水意象的演變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響。在先秦孔子的思想中，水被賦予了“行云流水，日日夜夜”的象征意義，代表著時間的流逝，代表著永恒不變。孔子的理想世界，再思水盡：“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愿能返璞歸真，找到適合自己的自然之道；《荀子·宥坐》曰：“夫水……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其萬折也必東，似志。”儒家行云流水的意象，在這段文字中體現(xiàn)的是一種亙古不變的真理自覺，是一種前赴后繼的人生追求與義無反顧。而永恒流動、濤濤向前的水對積極入世的儒學讀書人意味著亙古不變的精神追求。

蘇軾詞中的水意象同樣也象征著永恒的真理。“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中，蘇軾用河水西流預示著認識的變化，一切都有可能發(fā)生，蘇軾用河水西流表達自己的人生理解。古代之所以會出現(xiàn)江水東流的現(xiàn)象，除了地理因素外，還和傳說中的大禹治水有關。相傳“豐水東注，維禹之功”，于是，江水向東流的意象也被賦予了強烈的神話色彩，傳說中的“豐水東注，維禹之功”這一形象同時也顯示出打破“盛世不再來，難于再早一日”的樂觀主義精神。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通過對月夜江景的描繪，借對歷史和人物的追憶，以表達作者對人生的曠達之心。

正如靜止的石頭在狂飆之后，與激蕩的浪花相映成趣，構成一種深沉的定格之美。亂石驚濤的意象組合，上文寫景，構成了一種意象向上的力量。在下文懷古的時候，遙想當年風流倜儻的一代名士周瑜也會隨著歲月的沖刷而黯然神傷。遙想歲月雖蹉跎，古人豪氣猶存。雖不能談笑風生，殺敵如周瑜，但也是一種風流。儒家認為，大江大河，流水當時，月色澄澈，歲月如梭，方得萬古豪氣。

月與水是永恒存在的，而在永恒面前，人類的渺小與脆弱無處遁形。空懷凌云志、徒有報國之心的蘇軾屢遭仕途坎坷，面對滔滔江水感嘆人生須臾，長江無窮，而蘇軾卻將個體的生命與獲得置于人類共同的命運之中，于是轉悲為樂。在《赤壁賦》中，勸慰朋友，這是對自我人生的總結與升華，顯而易見，儒家思想深刻地影響著蘇軾的詞作。《水調歌頭》中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在儒家思想中常體現(xiàn)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追求，也表現(xiàn)了詩人渴望團圓的情感，引申為對他人的關懷。推己及人，痛惜千百離散之人，與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關心世人、關心民間疾苦的志向有相似的內涵。

二、蘇軾詞中的水月意象與道家思想

對于蘇軾來說，選擇入世是遵循孔孟之道，出世是遵循老莊之學，看來這是他人生最理想的一條路。在道家思想中，超越榮辱繁華，視萬物如己的內在含義，使他心曠神怡，逍遙自在，徜徉于塵世紛擾之中。在道家水的意象中，強調水的極度柔軟和堅毅剛強，把它看作是道家思想的標志；同時，以平靜的水來比喻內心的寧靜致遠，綿延不絕。水與天地渾然一體，正如道家思想中常常強調宇宙的廣袤和個體的渺小。水的意象也表現(xiàn)出宇宙中生命的矛盾，渺小與廣袤共存，最后消逝于萬物之中，融為一體。宏大與渺小的反差，在這種相對條件下，也在道家思想里流露出一種樂觀豁達的情懷。

蘇轍于《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記敘：“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可見蘇軾對于老莊亦是心領神會。 晚年蘇軾推崇陶淵明的詩句，但在郁郁不得志的情況下，“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傳遞了他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所以沒有選擇靖節(jié)先生的隱居避世。“汝生非汝有也”，“何時忘卻營營”，亦為《莊子庚桑楚》之化用。謂人之形體，乃是天賜之物，非己私有，故不必多加思慮，終日勞苦奔波，忙碌不輟。在老莊思想的熏陶下，使蘇軾雖身處逆境，卻在劫后余生中悠然自得，揮灑自如。蘇軾也把痛苦當作虛無縹緲的夢境，“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超脫于世俗，也有莊子“鼓琴而歌”的情感流露。莊子逍遙游的思想“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使蘇軾在面對困境的時候，能夠處之泰然，瀟灑自如，獨攬乾坤。

三、蘇軾詞中的水月意象與佛教思想

水月意象與佛教譬喻密切相關。佛教經(jīng)典《百喻經(jīng)》往往以物喻理，而六朝時的水月意象則成了最典型的佛經(jīng)喻物，同時在傳統(tǒng)詩詞中，水月意象也是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意象，具有重要歷史意義，它們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特點，是古代詩歌中發(fā)展規(guī)律的反映。月，在佛教中常有人生短暫、虛無縹緲之意。而佛家常以水月為般若十喻之一，以示人生虛妄，一切皆由虛無之念而生。《維摩詰經(jīng)》云：“如智者見水中月，如鏡中見其面像，如熱時焰，如呼聲響，如空中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隨著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人思想的發(fā)展，水中月的意象逐漸從宗教中超脫出來，表現(xiàn)了人們面對人生的短暫產(chǎn)生的不滿情緒，進而追求永恒的精神，“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月意象也突破了傷感的基調， 進而更加豁達，哀而不傷。 而水意象在佛教典籍中由于其奔流不息，一去不回的特點，常常比喻人世的無常，生死無常；因其隨物賦形，物我合一，在佛經(jīng)中，也常被視為智慧的符號。

《五燈會元》中曾有詩云：“古人見此月，今人見此月。此月鎮(zhèn)長存，古今人還別。若人心似月，碧潭光皎潔。決斷是心源，此說更無語。”這里用月亮來象征虛無縹緲、天長地久的生命。月亮的不斷變化也象征著人世間的波瀾起伏，從蘇軾的角度來看，月亮既是志向與胸襟的寄托，也是人生無常幻化的象征。蘇轍在《亡兄瞻端明墓志銘》中描寫蘇軾研讀釋家典籍，“悟物之真”，在作詞的過程中，他不斷吟詠人生如夢境，亦是與撈月猿猴有類似的心境，撈月猿猴悉墮于井中，救月而溺死，明知世事無常，執(zhí)意相救卻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除此之外，蘇軾常常在作品中用維摩居士自比，并以天女比朝云。“白發(fā)蒼顏，正為維摩之境”，這是《殢人嬌·贈朝云》中寫道的。《三部樂·情景》中，“美人如月……何事散花卻病，維摩無疾。卻低眉、慘然不答。”花開又何妨，病來又何妨。卻低眉低吟，慘然答非所問。蘇軾用“散花天女”來形容朝云，在稱贊朝云“忠貞不二”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對朝云的崇敬和對朝云才智的敬仰。

蘇軾一生飽經(jīng)風霜，使他集三家之大成，胸襟開闊，自得其樂。他在困境中可以獨善其身，無論在哪個位置，當?shù)匕傩盏纳疃际撬P注的。在《定風波》中，我們不僅感受到儒者君子的高風亮節(jié)、自由自在，更感受到清風明月、風清氣爽的美，同時也體味到道家萬物與我同根，禪宗無憂之境，道家無憂無難之境。水既有挑逗之困，又有清氣之象。

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幾篇與赤壁有關的詩文，都可以說體現(xiàn)了蘇軾一生文學的最高成就。作品充分展現(xiàn)了蘇軾對儒釋道精華的提煉與去偽存真，“大丈夫當以天下為己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積極入世的儒家精神，水月的清澈和明亮正如其人生理想。這種士大夫精神蘊含著“坐忘”的道家品格，超脫塵世、追求內心的寧靜和超脫。借水月的流動和變化來象征人生的無常和變化，表達了自己順應自然、回歸本真、明心見性、追求內心覺悟。“人生如寄”的佛家思想，以水月的無常和變化來象征人生的無常和生死，表達了自己對于放下執(zhí)著、超脫生死的追求。以上種種使得其詞風表現(xiàn)出曠達、樂觀、沉著的特點。

綜上所述，蘇軾詞中的水月意象與儒釋道三家思想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蘇軾通過水月意象來表達自己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關注、對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對于超脫塵世和順應自然的向往以及對于明心見性和超脫生死的追求，這些思想相互交織、相互融合，共同構成了蘇軾詞中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深刻的思想意義。

荷爾德林曾說過：“思想最深刻者，熱愛生機盎然。”此話用于評價蘇軾，實不為過。蘇軾是我國文學史上一位全才，同時也是一位士林領袖，在經(jīng)歷了宦海的浮沉、人世的起伏，他仍然能保留一顆赤子之心，仍然以積極而又爛漫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使得千百年后，他的擁躉仍不計其數(shù)。蘇軾的每篇作品都有其獨特的生命力和審美內涵，而其作品生命力來源于作品中意象的特征和選用，水與月的意象，在蘇軾詞中大放異彩。蘇詞中的水月意象，一方面用以抒情，思念故園親友；一方面描寫景物，烘托氣氛；一方面表達自己的人生理想和高尚追求。水月意象與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自然融合，使得其作品既能入世濟民，又能超然物外，恍若飛仙。文如其人，蘇軾也如水一般澄澈清白，如月一般高潔，水月既是他自證品行的作品意象，也是他上下求索的理想境界。透過水月意象，我們也得以看清蘇軾其人其文。

［參 考 文 獻］

［1］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

［3］（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4］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唐圭璋編纂.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

［6］林語堂.蘇東坡傳［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7］（加）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8］莫礪鋒.漫話東坡［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

［9］翟晴.儒釋道三家思想對蘇軾創(chuàng)作的影響［D］.山東大學，2010.

［10］高云鵬.蘇軾詩詞中四大意象研究［D］.中國人民大學，2006.

［11］賈峰.“水月之喻”與“物不遷論”——談蘇軾《赤壁賦》的禪佛思想［J］.語文建設，20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