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時間就是金錢。談戀愛的時候沒發現這一點;愛情長跑十年,工作和結婚后,越來越感覺到沒時間了,更要命的是,也沒金錢。好一個慘絕人寰。這話我一個理工男想破頭都想不出來,是汪靜說的。她不僅是我的妻子,是哲學愛好者,是社會觀察家,還是我的寫作啟蒙導師。她說這話時,朝天翻著白眼,搖搖頭,一副憤世嫉俗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看來是還沒睡醒。我輕拍她的后腦勺,幫助她盡快從寒冷冬日早起的睡意蒙眬中抽離出來。她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個字:“滾。”
打開冰箱的冷凍室,只剩下兩個包子,點火,水蒸。瞄了一眼手機,7點34分。匆忙抹了一把臉,沖進廚房,揭開鍋蓋,拿起包子,提上車鑰匙,走人。經過我這些年的精確統計與計算分析,7點37分還沒出門,上班必遲到。我怎么能遲到呢?
包子原本是汪靜為女兒做的,順便好人做到底,幫我捎帶幾個。為防拿錯,芝麻餡的頂上有一個記號,是女兒用草莓醬點的,沒做記號的便是咸菜筍干肉絲餡的。出門太趕,我隨手拿起一個。50%的正確率,我剛好拿錯。
我向來不喜歡吃甜食,看著手里黑不溜秋的芝麻餡,我想起了我在試驗室接觸的黏稠的石油瀝青,把它往碎石、石屑、礦粉(統稱礦料)中一倒,高溫攪拌,幾分鐘后,熱浪升騰,出來一鍋黑色的混合料。想到這,我對著芝麻包感到一陣惡心,索性直接打開車窗,將包子扔了出去,正中垃圾桶。
估計這是最后一次吃汪靜做的包子了。萬事萬物但凡與最后一次有了關聯,多少會帶上一些感傷的色彩。可惜了,至少也應該吃點沒沾上芝麻的面皮啊。我后悔當時為什么不啃上兩口,也不至于現在肚子餓得咕咕叫。
以往,汪靜做早飯可以用“烹飪”二字來形容,我甚至覺得她的廚藝已經接近酒店大廚。女兒上幼兒園之后,她每天準時早起半個小時,想盡法子讓早餐變出花樣來。講究營養均衡的同時,還能色香味俱全。不同餡料的餛飩、水餃、包子,不同做法的米飯、年糕、面條,各式各樣的粥,把西蘭花、蝦仁、玉米、豬肉等食材打碎后在動物模具里蒸出來的蒸糕,以及自榨的胡蘿卜、橙子、蘋果、獼猴桃等果汁……我說了,這是以往,也就是回憶。人的回憶是奇妙的,很多時候會將往事過濾、篩選一遍,只留下美好的一面。比如我記得她的笑,笑起來彎彎的眉毛呈現出好看的弧度,眼睛里像是有一層明亮的晨露,兩邊各一顆虎牙露出來;卻記不清她哭的時候,眼淚不停掉落、嘴唇不停抖動的具體畫面。
開車到單位時,時間是7點58分,離打卡截止只差2分鐘,太驚險,我慶幸沒有錯過爭取本月全勤獎的機會。此時,汪靜打來電話:“幾點去民政局離婚?”
我沒出聲。
“孬種。”她掛了電話。
這些年她只給我發微信,天大的事也用微信語音通話,把我拉黑了后,只能被迫用最初始的方式聯系我。上一次她給我打電話,估計得是三五年前了吧,或者七八年前也有可能。我倆結婚四年,女兒三歲。我仔細一算,上次她給我打電話大概是六年前。天哪,這竟然是汪靜這六年里打給我的第一個電話。我的關注點老是跑偏,明明事關離婚這樣的人生大事,我卻在盤算多久沒打過電話了;再往下想,估計得算算多久沒進行夫妻生活了吧。
我的工作需要非一般的認真與細致,容不得半點差池。檢測樣品的質量,常精確至萬分位;檢測的時間,是以0.01秒計。在工作中,我是“嚴謹”的代名詞,連續三年獲得公司“杰出先進員工”。為了培養我的全方位能力和綜合素質,領導提拔我,幫我換了崗,離開連續干了三年的外業組,換到了內業組,專攻瀝青檢測這一塊。起初汪靜笑話我,她說這不是提拔,這是哪里需要哪里搬,我是一塊磚。開始,我堅決反對她的觀點。其一,我認為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進了內業組之后,工作時間基本不碰手機,讓她有了“守寡”的落差感。她8點發給我的微信消息,我11點20分回,她13點發給我的消息,我16點50分回。其二,隔行如隔山,夏蟲不可語冰,她一個半路出家的汽車配件采購員,怎會懂我們持證上崗的公路水運工程試驗檢測師的工作,可笑得很。
直到正式接手瀝青及其混合料的檢測工作后,我發現汪靜說的可能是對的。這項工作被其他同事嫌棄,落入我手,哪是看中我的能力,分明是做久了容易折壽;并且經常得不出準確的試驗數據,勞心費神,卻徒勞無功。簡單點說,欺負老實人。
按照計劃,今天我需要完成一項瀝青含量試驗檢測任務。分配這項任務時,領導眼神堅定,特意交代很重要,極為關鍵的核心數據對于整個工程有著巨大的指導意義。對于我這個原本專職做橋梁、樁基及路基路面,突然轉換至瀝青、水泥及砂石礦料的新手來說,測定瀝青混合料中的瀝青含量情況,絕非易事。我提著厚厚的一沓試驗規程,開始研究。
汪靜和我在高二時早戀。那時,她留著時髦的厚重齊劉海,梳著高馬尾,帶著各種顏色和樣式的卡通發夾,愛嘟嘴比剪刀手。她在給我傳的字條上寫:我喜歡你,雖然不是特別有耐心,但我絕對沒有敷衍你喲。我們從非主流時代交往到各自大學畢業,過了試用期,進入不同公司,有了穩定工作,然后結婚,生子,修成正果。一切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推進著。昨晚,她突然告訴我:“我們離婚吧。”就和我們早戀時她常跟我說的“我們分手吧”那樣,語調輕快而又隨意,像是一句事不關己的玩笑。我繼續滑動手機。
她問我:“你能抱抱我嗎?”
我放下手機,皺眉,“唉”了一聲。
汪靜沒說話,悶頭翻箱倒柜,從保險箱里找出了結婚證,撕成兩半,再撕成碎片,甩在地板上。看她一氣呵成的動作,我甚至覺得她事先偷偷彩排了好幾遍。
“你干嗎呢?”我問。
“沒干嗎。離婚吧。”汪靜說。語氣風輕云淡。
我有點錯愕,但又覺得等著我倆的,有且只有這一個結局。與其死緩,不如斬立決。
回想起這些年來從地下戀情到修成正果的甜酸苦辣,像是一個冗長的夢。這個比喻俗氣老套,不知道已經被用了多少次。我們的生活像大多數人一樣,一成不變,死氣沉沉。那年我們身穿校服牽著手在溪邊林間飛奔時,滿心期待快些成年。那惱人的春風、飄揚的飛雪、滿地的落葉與涓涓的山澗,是我們愛情的第一批見證者。看到牽手的戀人,我止不住地羨慕,不知道何時我們才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牽著手,而不是走到人群里就分開行動,假裝陌路。那時的我們,擁有沒人能夠聽得懂的暗號,深夜常常抱著電話不舍得掛斷,還會偷偷為對方送上生日驚喜。高鐵站與機場載滿了我們離別的淚水與相見的喜悅,仿佛只有足夠飽滿的情緒,才配得上一路上的顛沛流離。我們牽手、擁抱、親吻,我們爭吵、抽泣、冷戰……愛就像是數不清的鐵釘,撒滿一地,一不留神,扎入皮肉。
我從厚厚的一沓試驗規程中,找到了一本《公路工程瀝青及瀝青混合料試驗規程》,目錄指引第276頁是瀝青混合料中瀝青含量試驗(離心分離法)。我讀書時學過離心力,但“離心分離”倒是頭一回聽說。一搜索,網上說,離心分離法,是借助于離心力,將比重不同的物質進行分離的方法。由于離心機等設備可產生相當高的速度,使離心力遠大于重力,于是溶液中的懸浮物便易于沉淀析出。又由于比重不同的物質所受到的離心力不同,從而沉降速度不同,能使比重不同的物質達到分離。
我在試驗室盯著眼前兩個外星飛碟一般的鐵質儀器,業內稱之為“離心抽提儀”,由容器與分離器組成。分離器備有濾液出口,蓋子與容器之間由圓環形濾紙密封,濾液會通過濾紙排出,再從出口流出注入回收瓶。我用扳手擰開蓋子,中間的容器像一個鍋,用來盛放烘熱之后的瀝青混合料,然后泡上一種名叫“三氯乙烯”的化學試劑,或者也可以叫作“分離劑”。
說起來簡單,但到了實操環節,第一個步驟就卡殼了。那種感覺就好像后來我發現不應該從外業組換到內業組一樣,汪靜好幾次勸說我要主動去找領導反映,我打好了腹稿,到了領導辦公室門口,卻沒了敲門的勇氣。
我唯一一次勇氣爆棚做的事情,就是答應汪靜一起去領證。
四年前,她問我,能不能、敢不敢娶她。我說:“真男人不吃激將法這一套。”她問:“什么時候?”我說:“現在。”然后,我們各自回家拿來了戶口簿,沖進了民政局。拍照,敲鋼印,兩本喜慶的大紅色結婚證遞到了我倆手里。諸葛天天順利娶到了汪靜,我們成為了夫妻,正式的,合法的。
汪靜抱著我哭得梨花帶雨,足足抱了十幾分鐘,高考結束都沒這么激動。我說:“Sorry,哥們兒尿急憋不住了。”她才放開我,瞪大眼,齜牙咧嘴,勾起腿,做出一副盛怒之下行兇踢人的模樣。我拔腿就跑。
三氯乙烯為無色透明液體,管控嚴格,使用前需要走好幾道程序。我擰開鐵皮桶的蓋子,傳出一股難聞的異味。這玩意兒能夠將瀝青與集料分離,絕非善茬。打開網絡搜索,赫然寫著:被列入世衛組織公布的一級致癌物清單,有毒有害。我跑回辦公室戴了個口罩,給自己些許心理安慰。轉頭又想,以后整日與它為伴,高低得整個專業全臉型防毒面罩才行。
根據規范要求,為了使瀝青充分溶解,除了需要用玻璃棒攪拌,還需要將降至100℃以下的瀝青混合料稱重后,浸泡在三氯乙烯中30分鐘。趁著這個空當,我掏出了手機,一條消息也沒有。換作平時,汪靜起碼得發我一堆滑稽搞笑的表情包,如果我沒回復,還得詛咒我便秘,或者拉稀。
婚后,我倆越來越像,說話的方式、吃東西的口味,連上廁所的頻率都一致。她常蹲在廁所喚我,諸葛愛卿,速速前來扶哀家起身。
“該死的,我腿麻了。”她說。
“你活該!”我嘲笑她。
“你找死!”她惡狠狠地說。
“不求同生,但求共死。”我說。
“我倆是拜把兄弟嗎?”她問。
“你有……把兒嗎?”我問。
“你不愧是諸葛名門望族之后,言辭犀利,一針見血,無所畏懼。”她說。
“文化人說話都要用成語的嗎?我諸葛某人殺伐果決,要不要體驗一把?”我說。
汪靜怒氣沖沖地瞪著我,拖著發麻的雙腳,追不上我,咿咿呀呀地大喊大叫。我懂這種酸麻的感覺。想跑,腿卻不聽使喚,像軟綿綿的棉花,站起身走一走,很快就能恢復正常。但汪靜不愿意,她老是耍賴皮,張開雙臂,對著我說:“抱抱我。”
我取來圓環形濾紙,墊在分離器上,擰緊螺絲,在出口處放上了回收瓶,再三確認已經密封好。默念了三遍:“別出岔子,別出岔子,別出岔子!”才扳下儀器開啟按鈕。老舊的機器開始運轉,發出石料摩擦鐵板吱吱嘎嘎的聲音,難聽且刺耳。等上了速度,增至規定的每分鐘3000轉,飛碟高速運轉,內里必是翻江倒海。
沒過一會兒,瀝青溶液通過出口排出,注入回收瓶之中。以一種物質去清洗另一種物質通常會有收效,比如,衣服會干凈清香,門窗會潔凈明亮,而我面前流出的溶液卻是一加一大于二的臟臭。
汪靜老是嫌棄我身上帶有一種工業廢氣的臭味。她說:“結了婚的男人是臭的,早上醒來的口氣臭,不分時間場合放出來的屁臭,事不稱心鬧起性子時的脾氣臭,到了夏天更是一身汗臭。”她精練地概括為三個字:臭男人。
我想她說的這種臭味是不是就和我此刻聞到的溶液中散發出來的氣味類似,口罩也阻擋不住它的濃烈。
起初,我們的愛也很濃烈。前提是,沒有懷孕。當時,一有時間,我們就全國各地跑,有了長假,便出國。那時候的我們是無拘束的,是自由灑脫的。我們將早戀時期所有無法傾瀉的愛意統統宣泄出來。
待離心機完全停止轉動,就得準備重復第二次流程。從蓋子上的小孔中倒入三氯乙烯,等待5分鐘。這時候,得重新檢查一番——經過飛速運轉之后,抽提儀有沒有出現螺絲松垮、接口脫落,或是密封不嚴等情況。我對著規范步驟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出現紕漏疏忽,再度開啟儀器。
我之所以選擇做工程試驗檢測這一行,繞不開汪靜。高考后,她選擇了人力資源管理專業,她說文縐縐的專業適合女生,將來可以找個輕松點的文職,寫寫文案,整整資料。但我得挑個理工類的專業,畢業后工作更好找一些。我倆對著志愿報名手冊研究,最終確定,我的大學專業為道路橋梁工程技術。汪靜給出的理由是,名號這么長一串,說明這一專業分得極為詳細。她說:“你的專業小,將來對口的崗位大。小伙子,聽靜姐的話,保你榮華富貴,前途無限。”
畢業后我便進入了本地一家完全對口的工程試驗檢測單位工作,又在汪老師的再三激勵下,考取了國家交通部蓋章認證的職業資格證書,從此有了鐵飯碗,一眼將自己未來三四十年的工作望到了頭。汪靜說這是好事,總比她三五年就換個公司省心多了。“你沒有體會過離職的苦,不僅僅是收拾家當卷鋪蓋走人時內心的憤懣與不甘,更要為接下來何去何從而擔憂煩惱。而你,屁股都不必挪。你看,多省心,知足吧,你這樣就行啦。”她說。“是是是,多虧了有您在,汪教授。”我說。
她左手得意地搭著我的肩,右手攥成拳往我的胸口輕捶兩下,示意:咱倆是好兄弟,虧不了你的。然后發出一陣狂笑。
我倒是想挪挪屁股來著。與我同年進單位的同事中,還沒順利考取證書,也沒專業職稱傍身的那位,因為背后有個坐在局里的爹,順利升任了副總;有兩位同事調崗至科研室,專業研究文字,不再與一線試驗檢測人員為伍;還有一位,考上事業單位,今年離職了;只剩我,天天埋頭苦干,處處碰一鼻子灰。
想到比我資歷淺、工作年限短、證書不足的后來者,紛紛跑到了我的前面,我的心里有些郁悶。我常常覺得汪靜話里有話,真想把嘴里嗑出來的瓜子殼唾在她臉上。
聊起工作,我倆等同于互相對牛彈琴。只不過,一直以來我都是“彈琴”的那位;如今,身份轉換,我即將成為“牛”。原因是汪靜升了職,她樂觀估計,不出一個月便加薪。升職加薪,多數情況下是連為一體的。
當然,汪靜不僅在工作崗位上升職,隨著在公司內部話語權的增大,她在家里也升了職。要不人家說家庭是個小社會呢,一點不錯。她的得意洋洋體現在能花錢買到的不再動手,能躺著絕不站著,能賴到我身上的皆與她毫無關系,能翻白眼的絕不露笑臉。她掌握到了助力自己通往職場領導層的核心精髓——高冷。俗稱,裝逼。面對處在下行區間的我,汪靜可謂是手到擒來。在我身上深深應驗了古老的俗語:龍居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吧嗒”一聲,不知哪來的聲響,我猜測來自儀器內部,也許是哪個零件掉了,或是壞了。我的思緒有些混亂,我隱隱感覺這是我本次試驗能否成功的里程碑。但從外觀面看,沒有任何問題。試驗規程上說,重復幾次,至流出的抽提液顏色為清澈的淡黃色為止。我猜測大概就是三氯乙烯把瀝青混合料中的瀝青差不多洗凈了,所以液體從黑色變成淡黃色了吧。照這么看,我完美結束了離心工作,等儀器停止轉動后,可以進入下一步驟了。隨著抽提次數增多,試驗進行得越來越快。在強大的離心力的助力下,瀝青混合料分解成了溶液與礦料兩部分。黏稠的石油瀝青真是神奇的物質。
懷孕后,汪靜變得傲氣、易怒且焦慮,我無法說服她去看看心理醫生,更不敢告訴她,可能這是產前抑郁的表現。生活像是從硬幣的正面翻轉到了反面,從前愛吃的草莓成了厭惡的爛水果,從前愛聽的陳奕迅成了噪音污染,從前愛看的戀愛肥皂劇成了“腦殘瑪麗蘇”。她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滾遠點。如果我照做,她會哭,說我不負責任;如果我不照做,她也會哭,說我怎么可以這么對孕婦。
我開始嘗試去抱著她,雙手環住她的脖頸,將她的頭按在我的胸口上,讓她靜靜地聽我清晰的心跳聲。汪靜有時笑意盈盈地望向我,像是凝望一件精雕細琢出來的藝術品,讓我猜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女孩。我想要個小棉襖。”我不假思索地說。
“我倒感覺是個男孩。”她說。
“不論男女,都是我們最愛的寶寶。”我做出了接近滿分的完美總結。
接下來,我們又討論該給寶寶準備什么見面禮,買什么顏色的衣服;幻想他(她)開口說話時會先叫爸爸,還是媽媽;甚至說到了未來買哪里的學區房,讀哪個小學和初中;想著等娃再生了娃,我們就該過上舒適的退休生活了。
“不不不,現在男的退休年紀推遲了,我還得上班養家呢。”我開玩笑說。
“才賺那幾個破錢,養得了誰?”汪靜有時會流露出一臉的嫌棄與煩躁,突然蹦出一句。我只好閉嘴。
下一步是將完成抽提的容器連同剩余的集料與濾紙一起放入烘箱烘干,以備稱重用。然后開啟離心機,將回收瓶中的礦粉沉淀,以免誤算瀝青用量。當然,還要考慮濾紙的增重部分。這兩個步驟很細,在整個試驗中極容易被遺忘,卻對結果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因此,我在操作過程中謹小慎微。細心是我的強項,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工作中。我戴著口罩,試圖得出最為準確的數據和結果,以證明自己能榮膺三年“杰出優秀員工”,非浪得虛名。
到了孕后期,汪靜的肚子越來越大,站起身都費勁,卻還在領導關心下屬一般操心我手機“叮咚”的提示音是來自誰的消息。我的腦袋像充滿氣的氣球,再打兩下氣,即將爆炸。汪靜喜怒無常,情緒高亢,成了我下班回家后隨時需要面對的定時炸彈。這顆炸彈的威力不固定,有時是小米加步槍,有時是原子彈氫彈。當然,所產生的結果也無法預測。有時,小米加步槍也能命中要害,而在原子彈氫彈之下也有機會僥幸逃脫。
她開始關心我有沒有出軌,在我每天下班按時回家的情況下,她懷疑我上班時間有沒有溜出去。我整天的行程需要向她匯報,我的手機時時有可能被突擊檢查。這算是我平淡且無聊的日子里為數不多的刺激點了,因為我永遠無法預測她會說出什么話。比如,是不是清理過聊天記錄了?是不是去包廂唱K了?是不是偷偷藏了私房錢了?我還需要注意回答時的語氣與表情。太嚴肅了,是掩飾心虛的假正經;太輕松了,是嬉皮笑臉說假話;介于兩者之間,是說謊不眨眼,吹牛不打草稿,是不敢直面質疑,不尊重妻子,不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很多問題,沒有答案;即便有,所有選項都是錯的。
人可以承受巨大的挫折與困苦,但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雞零狗碎面前,常常站不穩。雖然一些瑣事看起來只是小風小雨,威力卻勝過17級超強臺風。我有時覺得自己像是躺在地上,身上蓋了一層又一層的樹葉,樹葉單薄、透明,輕若鴻毛,但聚在一起壓上來,像是搖身一變,成了沉重的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我越來越多地選擇留在單位加班,哪怕完全沒事干。換作以往,過了晚上九點半,我還沒有到家,汪靜肯定會主動關心我,問我忙不忙,累不累,餓不餓,什么時候才能回家。有那么一段時間,汪靜在我心目中與溫柔賢妻畫上約等于號。我常向她訴說工作上遇到的麻煩和心中的苦悶。她會專注地傾聽,不厭其煩地開導我。
女兒出生后,汪靜計劃辭掉工作,成為全職媽媽。我不敢發表意見和建議。她對我說:“我甘愿為了孩子放棄大好前途,你如果再欺負我們娘兒倆,老天爺都不會放過你。”沒了收入來源,汪靜對錢愈發敏感,除了會問我,有沒有加工資,還需要定時讓我報銷自己與女兒的支出。用她的話說:“已經用得很省了。我沒賺錢,怎么敢向你一直要錢,但女兒的花銷我是沒辦法省的,你知道現在小孩子的東西有多貴。”
我點頭。
她繼續說:“你沒帶娃,沒陪睡,當然不知道我大半夜起來喂奶有多累,不知道我抱娃抱得有多手酸腰痛,不知道哄睡多難。所有的奶粉、尿不濕、紙巾和衣服,我都是貨比三家精挑細選出來的。算了,不說了,說多了你也不懂。”
我點頭。
她還說:“本來我即將升任采購部主管,不用再風里來雨里去地跑銷售,坐在空調房里敲敲鍵盤、算算數就可以,清閑得很。眼看穩扎穩打,厚積薄發,未來一片光明。我打辭職報告那天,總經理都來挽留,可我還是選擇了以家為重,以孩子為重。你懂我的付出嗎?長點心吧你,再不漲工資,喝西北風吧。”
我點頭。
估計汪靜也沒有想過,婚姻不只有潔白的婚紗,動聽的旋律,舞臺之上的浪漫美好,許下的白頭到老、恩愛一生的愿望;下了臺,還有柴米油鹽、雞零狗碎。她獨自一人帶女兒去游樂園和兒童醫院,為她挑選漂亮的公主裙和生日禮物,陪她玩玩具、看動畫,推著嬰兒車軋馬路……當婚姻歸于平靜時,一切似乎正與她預想中的模樣漸行漸遠。有一天,我加班回來推開門,見汪靜正坐在沙發上,輕按指甲鉗修理指甲。她抬頭,漫不經心地說:“如果沒有你,我們娘兒倆的生活也不會差哦。”
我怔在原地。
汪靜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心如止水般,像是在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比如今天下雨了,比如下樓逛逛吧。我衣褲上黏著瀝青加熱軟化后拉成的黑灰色絲條,手臂上留著不慎觸碰180度高溫攪拌鍋的燙傷印記。此刻的我灰頭土臉,對于她的話,不知如何應答。我沖澡,又幫女兒沖澡,洗了她的衣襪。我有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怕一張笨嘴說錯了話,適得其反。在沒有傾訴對象時,我開始嘗試寫作,即便寫出的只是流水賬。很奇怪,我的語文成績向來一般,作文更是軟肋,可寫作這回事好像就在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守株待兔般等著我,我和它一見如故。那我便不再遮遮掩掩,大膽地全盤托出我真實的所思所想。我沒讀過幾本名著,文筆不好,不過我寫作不是為了公開發表,而是讓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我沒有用敲鍵盤的方式,而是手寫。我把我和汪靜的故事記述得雜亂無章、亂作一團,又有什么關系呢?
在寂靜的深夜里,四下無人,我翻開筆記本,肆意的感覺時常讓我手里的筆停不下來。我悶在書房里,放下手機,沒有電腦,享受難得的清靜和獨處的時光。寫著寫著,我常常文思泉涌。生活給了我許多靈感,以至于我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是生活這枚硬幣的正面,哪一面是它的反面。
我和汪靜的故事經過修改、打磨與潤色之后,越來越像一篇小說。只是,其中的情節虛構得很少,大都是真實的事件。在小說里,我像是填補漏洞一般,最終將我與汪靜過日子中出現的摩擦統統化解。但我明白,小說畢竟是可虛構的,我完全可以根據個人需求調整故事走向;但在現實中,沒得商量,汪靜依舊說一不二。比如,喊我去民政局,如果我不答應,她必會出現在我公司門口,拿個大喇叭喊我名字。這事她做得出來。只是,如果我去一趟民政局,哪怕是一個小時,也得報備。這一報備,我這個月的全勤獎是不是就沒了呢?如果能挑午休時間去就好了,我這么想。
今天的試驗工作到此為止。收拾完之后,我回到了辦公室。經過軟件公式的精確計算,得出結論,實測瀝青用量為4.9%。設計圖紙要求為5.0%,根據規范,留有±0.3%的浮動范圍,也就是在4.7%—5.3%之間均為合格值。
完美。我對自己的工作表現感到滿意。三氯乙烯真強大,在它的作用下,瀝青混合料中的瀝青與礦料兩部分實現完美分離。這對我來說,簡直比運載火箭發射升空后,與衛星實現完美分離更令人激動。我真是為自己爭了一口氣——從外業組調到內業組,如果再出問題,怕是要被開除。我想起領導經常對我說的話:“珍惜手里的這份工作,現在大環境不好,錢難賺,僧多粥少。好好干,你的表現我看在眼里。”
此刻,我對作家這個職業有了更為深入的思考,尤其是對小說家——他們不斷在現實與虛構的世界中穿梭,筆下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人物,寫久了,還能分得清究竟哪一頭才是自己所處的真實世界嗎?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多慮了,我一個毫無基礎,連初出茅廬都算不上的平庸之輩,竟然妄想去揣測有著深刻思想的作家們的心理,這不貽笑大方嗎?真正分不清現實與虛構的人,恐怕是我吧。
汪靜的電話又來了。她說:“時間我替你做主了,下午兩點半,民政局門口見!”
諸葛天天會不會因為下午外出被扣錢而心情郁悶呢?兢兢業業地工作了幾乎一整個月,不論家里多么一團糟,汪靜多抽不開身,女兒多不配合,都不會影響諸葛天天按時出門上班。但是,結果還是因為要去一趟民政局而前功盡棄。
諸葛天天說:“你就不能選午休時間去嗎?”
汪靜掛斷了電話。
我忽地想起來,這不是在寫小說,這他娘的是過日子,是操蛋的生活。我著急忙慌地起身,提上水杯,正要喝水,卻發現地上躺著一本寫滿字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我歪七扭八的抽象字體。這不是我書房里的那個本子嗎?我不解它為何出現在這里。風從窗口吹進來,翻動著筆記本。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自己寫的十年前剛和汪靜在一起時的情景。我買了一束鮮紅的玫瑰,忐忑又焦急地等著她出現。她見了我,笑我土包子,笑得合不攏嘴。她說這是她第一次收到花,真開心,感覺很特別。
我拍了拍腦袋,我得去一趟花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