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姜六月跟著白發丈夫乘船順流而下,在梅雨季節開始前,來到了丈夫故鄉小鎮。那時,許多鎮民都撐著小木船在水上徘徊,尋找著傳說中的魚精。
小鎮名為仙鎮,處在群山之中,距離東海不遠,多雨又常悶熱。在初來者姜六月眼里,小鎮的天空總是摻了些許墨色,像一鍋兌了墨汁的餃子湯。小鎮臨江,最東邊的一排屋子緊挨江岸而建。青草長滿岸邊,黑蛐蛐和青螞蚱時不時從中跳出來。鎮上許多人家的屋子都有些發霉了,墻壁根部長滿苔蘚,青磚上像抹了一層綠色的泥子,還沒被風吹干,欲要滴下來。從窗戶里伸出的細竹竿上搭滿衣衫,大概是曬了很久還沒干,大家便把它們忘在了那里。河岸邊有一個用幾扇木板搭的簡易渡口,木樁深深插進水中的淤泥里。姜六月的烏篷船就停在了渡口邊。
船一路駛過,姜六月知道鎮民都在暗暗地瞧著他們,所以等到上了岸她已適應了這種氛圍,臉也不再紅了。鞋尖沾上了濕泥,她彎腰用手擦了擦。幾艘跟在他們后面的船也都停靠在岸邊,鎮民跳下船,一邊彎腰把繩子綁在木樁上,一邊用疑惑又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們,見她往這望,便又都低下頭。只有一個年紀大的鎮民朝姜六月笑著點點頭,姜六月也便朝他點頭示意了一下。
走進鎮里的石板街,皮鞋踏在濕漉漉的磚石上,響聲很清脆。聲音叫醒了坐在門口垂頭休息的老太太,老太太用搭在拐棍上的毛巾擦了擦耷拉下來的眼皮,腦袋跟著新來的兩個人轉。
你家在哪?姜六月問丈夫。哪叫我家,那是咱家,我從小在那兒生活,老了老了領回來個你,咱倆就是那房子的主人。說著,丈夫孟留全伸出手指,指向左側的巷子,往這邊拐,這第一家就是。
姜六月將房中的舊沙發扔出來的時候,看到自家門前圍了一圈人。進來看看呀,留全他在外面二十年,這房門都糟朽啦!姜六月的語氣像是晚飯后出門散步碰上了老鄰居一樣親切,圍觀之人一時接不上話。留全在外面賺大錢,咋想著回來啦?你是留全的媳婦?一個麻子臉的婦女站出來說。是,你們聽說過我?我該咋喊你們?姜六月問。該是我們喊你,留全他輩分大,我們這幾個小輩都得喊你嬸子,以前聽跟著留全打工的小年輕說過你。姜六月說,咱歲數差不多,叫啥嬸子!你們吃飯了嗎?先進來看看,等會兒我收拾好了留你們吃飯。她把黑木門用力完全推開,走下門前臺階把幾個小輩往家里請。別別別,你剛回來,還是和留全好好把屋里整理一下吧,我們就不進去添麻煩了,過些日子再來看。沒等姜六月回話,幾個婦女便拐出小巷子走了,順便帶走了最后一抹夕陽。
孟留全的老宅子不大,上下兩層,里外四間,后面有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槐樹。這里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孟留全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便早早地外出闖蕩,這些年來也只在前年長輩去世的時候,回來小住過一次。屋子收拾起來還挺麻煩,一切都需要重新置辦。屋外的墻皮掉在地上,變成了一堆土,連臥室的木架子床都發了霉。姜六月覺得那木架子床就像自己前幾十年的人生,被一任任男友占有,最終發了霉,需要她丈夫孟留全親自來清理。
等到天黑房間點上燈,兩人還是沒收拾出來住的地方,只能去鎮里的客棧暫住一宿。
仙鎮被江水穿過,江水帶來了肥魚和傳說,也帶來了數不盡的游客。游客主要是每年夏季來寫生的藝考生,仙鎮青石街道上常擺滿了畫架和背包,沿江地上的任意一處總是會有規規矩矩的七個印痕,三個屬于畫架,四個屬于椅子。很多居民開起了客棧,或者把屋子租給外人。姜六月和孟留全故意避開本地人開的客棧,進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遇到這一對不再年輕的夫妻,店主覺得自己值得放下茶碗同他們搭搭話,但沒等他吐出嘴里的茶葉末,孟留全便付好錢,拿了鑰匙,領著姜六月上樓去了。
木制的樓梯踩起來咯吱咯吱地響,帶彈簧的席夢思也咯吱咯吱地響。姜六月伸開四肢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像是躺在棉花堆里,翻來覆去總是不穩,便索性坐起來,脫下黏膩的衣裳去洗澡。
你家這兒水汽真大。姜六月隔著浴室的玻璃跟丈夫說。以后在家里安上淋浴設備,出汗了就洗,一天洗八次我都不管你。孟留全說。你不管我,外面的人可就說了。外面的人是誰啊?能說啥?說你帶回來個敗家娘們兒唄,你看今天街上的人都咋看咱倆?
姜六月調小閥門,水聲變小了。孟留全說,鎮上人不都挺好的嗎?姜六月說,我看啊,多半是來看熱鬧的,圍著咱家連門都不愿意進。
姜六月裹著白色浴袍走了出來,略顯松弛的皮膚上還掛著不少水珠。你多心了六月,人家沒見過你,哪好意思往家里進?等咱家收拾好了,再請鎮上人來也不遲。孟留全把姜六月拉過來,伸手要抱她。哎呀,頭發還沒干。孟留全不管那么多,將手繞到她背后,要解開浴巾,兩人的腳步踩在木板上一陣雜亂。姜六月說,都到你家了,你還這樣。她把胳膊放在胸前,脖子不自覺地往后仰。孟留全說,這仙鎮那么多人,哪個不是爹生娘養的,六月,咱不像年輕的時候了,時間一下就過去了,再不珍惜就晚了。
姜六月躺在床上,望著沒打開的吊燈,把手輕輕從丈夫懷里抽出來,她的手碰到丈夫胸口的毛發,感覺丈夫似乎要醒來。外面下起了雨,雨滴不停地打在窗子上。她光著腳下了床,稍微掀開黃色窗簾的一角,見外面已有走街串巷賣豆腐腦的人。雖隔著玻璃,但她感覺到了空氣的清爽。她躺回床上,用手不停地摩挲著白被子,仔細回想自己和丈夫第一次睡在一起的情景。那同樣是個悶熱的夜晚,在千佛山腳下的一家旅店。她和丈夫在黑暗中摸索,呼出的氣體帶著一股餃子味,丈夫的是豬肉大蔥的,她的是芹菜羊肉的,那兩盤餃子花了他們二十塊錢。此事轉眼已過去了十年。
天全亮了,兩人從客棧出來,準備在鎮上買些家居用品和吃食。孟留全昨天就打好了招呼,今天一大早,幾個施工隊的人便進了他家里,繼續清理灰塵和修理舊家具。兩人穿過幾條街置辦家居用品,碰到認識的人就打個招呼,說聲回來了,不走了。姜六月的眼神總是落在丈夫后面,她想要仔細地看看小鎮的各處,看看丈夫從小生活的地方。
忙碌了一天,姜六月卻并不覺得有多累。家里的灰塵被清理干凈,臥室換上了他們新買的床。到了傍晚的時候,孟留全把本家人喊來吃飯。雖已從鎮上飯店訂好了飯菜,但姜六月還是進廚房連包了兩鍋餃子,從剁餡到搟餃子皮再到起火下鍋,她都沒讓任何人插手。
孟留全進廚房找開瓶器,說,這什么菜都有,還包餃子干什么?姜六月自進鎮子以來第一次真心笑了,說,我是包餃子出身的,只有這能拿出手;再說,在我們那兒團聚就得吃餃子,吃了餃子就是一家人。姜六月的手指靈巧地翻動著,餃子皮平著進褶著出。她想起曾經在餃子工廠的歲月,大拇指突然一陣發酸。
席間很熱鬧,孟留全吹噓自己搞過的工程、結識的人物,家里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姜六月在一旁拍打著桌上的蒼蠅,只笑笑不說話,她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面前的這一家人都在小心地試探她,從四叔略顯猶疑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來。
等餃子吃完,桌子上也沒什么菜了,姜六月用手肘戳了戳丈夫的腰,他才停止說話,把杯子里剩的酒一口喝完,想起正經事。昨天在客棧他跟她說,按照仙鎮的習俗,今晚要去鎮上最大的路口送送她死去的前任丈夫,以求他好走,也算是彼此之間畫了一條線。
姜六月拿出預留的一只燒雞和兩個空杯子,跟上提著燒紙的家里人,沿著河岸走,走到白天最熱鬧的街上,用身子擋著風點燃了燒紙。四叔給兩只杯子倒上白酒,一杯潑灑在地上,一杯遞給她,說,喝了它,就算是重新開始。
姜六月雙手接過杯子,轉身朝膠東半島的方向,緊閉著眼將一杯白酒一口悶了。幾滴白酒順著杯沿滴在她的腳上,她感覺像是被滾水燙到了一樣,使勁跺了跺腳,矮跟皮鞋敲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在空曠的街巷回響。
咱們回去吧,咱們向前走吧。姜六月對孟留全說。
二
姜六月來到小鎮就像馬車拉來了一桶醇酒,在街巷轉了一圈,鎮上的人都聞到了味道。連綿的陰雨天里,她自己內部也發生了化學反應,而且仙鎮的事,一樁樁一件件,也都參與進這種反應中來了。
他們的老宅子里逐漸添了諸多物件,房間開始變得擁擠,日子安定了下來。姜六月對家里的擺設越看越順眼,尤其是那只掛鐘,掛鐘是她從集市上淘來的,槐木雕花總能讓她想起山東老家。丈夫孟留全卻在家待不住,下午總要出門轉轉,挨家挨戶地轉,把他漂泊四海的經歷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自己和哪位大老板喝過酒,在哪家大酒店泡過腳,給哪位大領導送過禮,全都講得明明白白的。他講的時候,總是坐不住,就愛在人家屋里轉,說這兒變了那兒沒變,說院子里的樹長粗了好幾圈。
于是,鎮上人都知道他是個能人了,便叫上他一起去河里尋魚精。
當天晚上,孟留全回家吃飯,當著妻子的面宣布,明天去河里抓魚精。姜六月放下筷子,說,仙鎮不大,出了你個人精還不夠,還出了個魚精?孟留全被她逗笑了,說,所以人家才喊我這個人精一起去捉魚精,那魚精就是在等著我呢。姜六月說,那魚精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記得咱剛來的那天就有不少人在江上撐船找魚精。孟留全落下筷子,說,每年梅雨季節,仙鎮的河里都會有魚精出沒,行跡捉摸不定,鎮上的人一起去逮才能把它圍住,要是能捉上來的話,就在不久之后的旅游旺季設全魚宴,大家聚在一起吃流水席,看電影,對游客來說也算是一景。
你吃過魚精嗎?姜六月問。孟留全說,年輕的時候吃過,那時候還沒有游客,大家看的都是黑白的幕布電影。那你就去跟著逮,咱現在回來了,鎮子里的事情都得參與,別掉了隊。姜六月給丈夫遞了一瓶啤酒,接著說,咱回來不就是圖個鄰里間熱鬧嗎。
第二天一早,霧氣還沒散去,孟留全便被鄰居二毛驢拍門叫醒,跟著十幾個鎮民下了水,沿著河道向上游去尋魚精。姜六月自己則留在新開的蒸餃鋪里看店。前不久,她和丈夫合計開了一家蒸餃店,就在自家的一樓,倒不是單純為了賺錢,他們也不缺錢——孟留全這些年在外包工程賺了不少錢,足夠他們安穩過日子了,只是覺得整天在家里閑著,日子過得沒意思,找點事干還能多來點人熱鬧熱鬧。
老宅子正好處在街巷拐角,姜六月在墻上插了一面紅色招幌,把兩個蒸鍋擺在門口,每個上面都有十幾層竹制蒸屜,又在一樓擺上幾張桌子,簡單的小店就這樣落成了。
開店時有不少鄰里來慶賀,那天放鞭炮留下的紅色碎紙她還一直沒舍得掃,夾在青石板縫里像給石板鑲了一道道紅邊。她大概每天要蒸二三十屜餃子,平常零零散散來買蒸餃的人不算少,周邊鄰里過來免不了對她問東問西,上看下看。她估計不少人都是抱著好奇心來的,并不只是為了買餃子。她對周圍人的目光很敏感,但也沒說什么,只當是和鎮上人打交道了。不到半個月,她基本上就把這一片兒的人都認識了,熟面孔越來越多,來來往往地打個招呼也能叫得上名字。街對角客棧來寫生的學生小李,基本上每天早上都會來,買了蒸餃就在攤上吃,以便觀察過往的行人。
今天天氣不好,細柔的雨霧在孟留全出門后灑了下來,門外行人寥寥。姜六月將一把大傘插進蒸屜旁的石墩里,便回屋收拾餡料去了。在搟面桌上一忙活起來,她便又回想起以前的日子。十幾年前,她在千佛山餃子工廠的流水線上包餃子,干了三年之后去飯店工作時才碰見了孟留全。之前的那一任丈夫本要和她離婚,可怎想到還沒等到辦離婚證,他就被撞死在餃子廠門口。她第一次和孟留全睡覺時,就和他開玩笑說,你要是背信棄義,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孟留全聽了故意裝作害怕的樣子,直往她懷里鉆。
她用臼子搗鮮蒜,沒想到用力過猛,蒜汁濺到了眼里,辣得她急忙找紙擦眼淚。等她擦完才發現,手里拿的是一片薄到透明的餃子皮,禁不住捂著肚子一陣笑。
姜是老的辣,蒜卻是新的才辣。她丟下餃子皮,記起在餃子工廠上班的日子。當時的餃子工廠流水線上,一端全是白花花的餃子皮,另一端是包好的餃子,姜六月坐在中間,面前有一大盆肉餡,比現在她面前的盆大多了。她坐在那里,總覺得自己面前擺了一整頭豬。這樣想來,不知那些年她自己將多少頭豬包進了餃子里面。
她把搗好的蒜蓉倒進大瓷碗里,倒上陳醋和醬油,撒上切碎的小蔥,拌勻后便放進冷鮮柜,使其保持鮮爽。收拾好,她走到門口看了看,雨已經停了,過路人將手中的紅傘收了起來當作拐杖,傘頭敲在地上咯噔咯噔地響。她將蒸屜掀開瞧了瞧里面的蒸餃,不禁想起昨天就是在這門口,鎮上好多人都看見了蒸餃鋪發生的麻煩事。
可能是她不了解仙鎮的氣候,將餃子弄餿了;也可能是鎮上人故意給她來個下馬威——反正在來者口里,鋪子賣出的蒸餃吃了讓人拉肚子。
那人她還不認識。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中年婦女,身穿一襲紅睡衣,腳上趿拉著水晶涼鞋,看樣子是鎮上人。婦女將車子停在門口,姜六月見來人便招呼,來幾籠餃子?婦女沒緊著回答,而是在攤前來回踱了兩圈。來幾籠餃子?豬肉、牛肉、鮮蝦和雞蛋的都有,你看看。婦女拍了拍籠屜,說,你這籠屜我看該換換,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姜六月拿塑料袋的手愣在半空,說,這籠屜剛買沒幾天,一籠蒸九個正合適呀。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這上面不干凈,要不,就是你的肉不太干凈,吃了拉肚子,昨天我買了一籠回去吃,拉了一下午肚子。她心中一驚,感覺渾身發麻。這怎么可能,我這兒每天都要賣出去幾十籠餃子,也沒聽說誰吃了拉肚子,這餃子我和留全也都吃呀,你看是不是吃了別的東西?那婦女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嘴角也直接拉下來了。你啥意思,你剛來這鎮上,估計是不懂我們這兒的天氣,把餃子放久了,給弄餿了。姜六月說,那你說咋辦?咱誰也證明不了誰說的是真的,餃子都入了肚了,咋辦?她雖然知道自己在當地人眼里是個外來人,可也不愿不明不白地受氣,這叫什么道理?于是她丟掉打包袋,架起了胳膊。
這時,路過的人看出這氣氛不對勁兒了,便放緩步子豎起耳朵想聽個究竟。咋辦,根本不用證明,我是消費者,我說了吃了拉肚子,那就是拉肚子,我也不要你錢,你給我們消費者道個歉就得了,好辦吧?婦女見有路人過來,聲音卻小了起來,還想往店里進。姜六月見此眉毛直往一塊兒擰。她也曾維權過,按說維權的人總喜歡把事鬧大,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在維權才好,可這人怎么見了人還躲?她察覺到其中的蹊蹺,便拽著那婦女的胳膊往外拉。你不維權嗎?就別進屋里了,咱在這把話說清楚就行了。不行,不行,咱進屋說。婦女的腿使了勁,蹬在門框上。出去!有事就出去說,沒事就走。她挺直腰板。婦女回頭瞧了瞧,只見門外來買餃子的人越聚越多,便說,蒸餃吃了就是肚子疼。隨后推開人群就走了。
她把這事告訴孟留全,孟留全聽了她描述的那婦女的樣貌,氣得直拍大腿,說,那女的怕就是渡口邊賣油餅的張家女人,你幸好沒著了她的道,估計她就是嫌咱搶了她的生意。
雖然這事沒鬧大,但她今天卻有些后悔,后悔昨天沒讓那婦女把話說清楚。雨雖停了,但仍少有人來買蒸餃,怕是許多人都聽到了婦女說的最后一句話,心里起了芥蒂。她見少有人來,索性自己拿了一籠蒸餃進店里吃,剛剛弄好的蘸料也全被她拿了出來,想著今天看樣子是用不上這蘸料了。
門外傳來男人們相互告別的聲音,隨后門被推開,孟留全回來了。他在門口脫下長筒膠鞋,甩了甩鞋筒里的水,轉身招呼一個小女孩進來。姜六月一見小女孩,便說,留全,這是哪家的孩子?快進來吧,我這餃子還沒吃完。
自開了店以后,家里來了不少人,唯有在孩子面前她說話不拘束。孟留全說,這是老馬家的孫女,叫瀟瀟,她爹還跟我在外面干過活呢,那日子早了,你不知道,她爹死得早,是個可憐孩子。小女孩瀟瀟坐在門邊的長凳上,對著姜六月笑了笑,手里玩著風車,屋里沒風,她便用手不停地撥動葉片。姜六月說,那別走了,今天就留下來吃飯吧。老馬沒在家吧?孟留全說,沒在,我在渡口邊遇著他,他要去縣里取貨,不知今天什么時候回來。孟留全從門外端來三籠蒸餃,說,六月你把冰箱里的燒雞熱上。姜六月說,今天咋樣,跟著鎮上人找到那魚精了嗎?孟留全說,魚精哪是那么好找的,今天我們沿著河往上走了十幾里,河兩岸長滿了水草和蘆葦,往上越走越窄,不少地方水道都被擋住了,開不了大船,所以走得慢了點。沿途捕到的小魚倒不少,大多是些草魚、鯉魚和鱸魚,回來的時候人家給我,我沒要。姜六月說,你咋不拿幾條回來,咱清蒸吃,包個魚肉餡的餃子也好。瀟瀟插話說,魚肉還能包餃子?姜六月用竹筷夾了一個蒸餃放進瀟瀟的嘴里,說,當然啦,餃子能包的東西太多了,平常日子里咱吃的東西,都能包進去。那能包巧克力嗎?瀟瀟問。姜六月笑道,巧克力還是算了吧,包進去是糟蹋了它。
姜六月看瀟瀟吃著餃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不禁想起自己生不了孩子的事來。她就是因這事才轉嫁數人,最后才在飯店碰見了帶工人來吃飯的孟留全。當時,孟留全起身接菜,將姜六月端著的盤子撞翻,兩人互相道了歉。此后,孟留全常來,兩人便認識了。孟留全有一個兒子,如今已在北京工作了,所以他也不在意姜六月的這一毛病。要說他也是個能人,一個大字不識,卻在外混得風生水起,沒給別人打過一天工,活得恣肆瀟灑,留著一個小辮很有辨識度。不過回到仙鎮之后,孟留全便把頭發剪成了寸頭,把以前的風光收斂了起來,也把以前受過的苦掩埋了起來。
孟留全把燒雞端了上來。瀟瀟吃燒雞,你爺爺飯點回不來,就在孟爺爺家吃吧。姜六月把筷子插進雞肉里,用力將雞腿撕下來,雞皮上的汁液濺了瀟瀟一臉,孟留全趕忙拿紙去擦。姜六月說,那啥時候再去找尋那魚精?我倒想親眼看看。孟留全說,我們說好了,過兩天再沿著下游尋找,要趕在旅游旺季前找到魚精,下次開鎮上新買的幾艘機船去,男人們都要去。
三
之后幾天接連下雨,河水漲了不少,沿岸的人家將青石板擋在墻根下面,不少浮萍被船只沖開的水浪蕩到岸邊,像一層厚厚的綠毯。
不少寫生的學生已經跟著老師乘船來到仙鎮,住進了客棧。姜六月將招牌往外移了移,很多學生被招攬進了蒸餃鋪,但來吃蒸餃的本地人依舊不是很多。她的心情就像這天氣一樣,懊惱得很。要說手藝,她覺得自己在仙鎮絕對是數一數二的,但對于招攬顧客、籠絡人心,卻不知從何下手。
孟留全下水之前從家里帶走一大袋蒸餃。此行鎮上去了大概二三十個精壯漢子,不少人都去岸邊為他們送行。姜六月覺得自己在家無聊,便把瀟瀟叫來家里玩,給她用紅絲帶編了一個大蝴蝶結,掛在一根竹竿上讓她拿著玩。瀟瀟將竹竿頭放在地上,推著往前走。青石板縫隙太大了,幾步一磕絆,磕絆多了,瀟瀟便學會遇到縫隙便把竹竿抬起來。她見自己編的蝴蝶結被放在地上摩擦,不僅不生氣,反倒笑了起來。
她心想,自己初來乍到,遇著麻煩就像這竹竿遇到石板間的縫隙,完全沒必要硬往上懟,把竹竿抬起來就是了,不然臟了蝴蝶結折斷了竹竿,落個吃力不討好的下場。所以她決定做些必要的行動,來打消鎮民對她的疑慮。她將飯桌挨個移到路口,把蒸籠也轉移到路口,用刷子蘸墨水在一塊牌子上寫下標語,高高地掛在墻上——她要請鎮民和游客免費吃一天蒸餃。
剛開始,過路的人沒注意到,于是她吆喝出了聲,她要讓仙鎮的人都聽見她的聲音,讓仙鎮人都看見她的誠意。她在外從沒向誰服過軟,但既然抱著融入仙鎮的決心,別跟自己和大家過不去才算是明智的決定。
果然,不少人被她的吆喝聲吸引了。在安靜的仙鎮,此處是第一個傳出吆喝聲的。聲音像是帶著鉤子,只要是上了鉤,就脫不了了,蒸餃就肯定要吃進嘴了。
姜六月對停下電動車的林家婦人說,大姐,別光看,帶走一籠蒸餃吧,免費的,嘗嘗我改進的手藝怎么樣,好吃再來,不好吃我賠你。又對過路的學生說,小伙子們,別去別地找吃的了,就在我這兒吃吧,免費的,好吃回去跟同學們都說說。不一會兒,路邊的桌子就坐滿了人。盡管有些人還是看了看沒吃,但絕大部分人都不好意思拒絕她的熱情。一早上過去,這些蒸餃都送完了,姜六月又蒸了二十籠,也都送完了。
瀟瀟留在了姜六月家吃午飯,姜六月索性把瀟瀟的爺爺老馬也從家里拉了過來,說,自己一個人就別開爐灶了,你孫女在這吃,你也就別走了。老馬想拉著瀟瀟走,瀟瀟不走,說,想吃姜奶奶做的飯,姜奶奶做的飯比爺爺做得好吃。老馬羞愧地笑了,說,還是小孩子話說得明白,六月妹子你畢竟是專業做飯的,小孩子不喜歡吃才怪。平常爭著吵著要去飯店,得,這下不用了。于是,老馬從家里端來一盆毛豆,拿了一瓶果酒,給桌子上添了菜。
雨在傍晚又落了下來,蓄積了一天的悶熱被沖散,可鎮上人的心卻慌了。出去捕魚的丈夫們還沒回來,婦女們就坐不住了。許多人從街角走過,雜亂的腳步聲讓姜六月心里也開始擔憂起來,于是她撐著傘把瀟瀟送回家里,跟著婦女們向渡口走去。
仙鎮的地勢北高南低,渡口正好在北面,所以雨一下起來,窄窄的巷子就變成了水渠,清水越流越急,石板被沖得像極了一塊塊瑪瑙,晶瑩剔透。不過,此時的姜六月顧不得欣賞腳下的瑪瑙了,她嫌窄巷子里撐傘不方便,索性將傘收了。沿途許多學生從客棧里探出頭來詢問發生了什么。她抬頭朝上喊,河里發大水啦,在屋里待好吧,水要是淹過來,就拿木板頂門。話還沒說完,雨落進她的眼里,她不得不低下頭趕緊往前走。
一群人到了渡口邊,姜六月又重新撐起傘。只見大雨打在江面上,江水由平日的青色變成了白色,往上下游望去,雨幕里許久也沒有出現期望中的人影。你家的跟你說他們啥時候回來沒?他們往哪里走了?人們相互探詢。姜六月的腦子一團糟,就是想不起來孟留全走時說沒說什么時候回來。雨越下越大,周圍人的說話聲已經聽不到了,姜六月的耳朵被雨聲灌滿。
一艘機船開到渡口,有人揚起手揮著,說要去下游找人。一只大網被扔到了船艙里,幾個婦女跳上了船,姜六月也脫掉陷在泥里的鞋,跟著跳了上去,船艙鐵板上的鐵銹扎得她的腳生疼,她不得不調整姿勢坐了下來。
發動機轟鳴,攪起的水浪直往船里涌,姜六月跟著幾個婦女用水瓢往外舀水。兩岸的群山快速地往后退著,原本直直落下的雨珠因船的加速,變成了迎面撲來的彈珠,打在臉上感覺像被別人扇了一巴掌。船駛過水塔,完全出了鎮子,沒了兩岸的燈光,天色開始暗下來,開船的人打開船頭的大型探照燈。姜六月事后回想,她那天確實看到了在船頭流動的空氣,空氣中混雜著無數的螢火蟲,還有不斷跳出水面的魚。
船繼續向群山深處行進,在一道河灣處,她們的船頭像是撞到了什么東西,頓了頓降下了速度。前面有個旋渦!不知誰喊了一句。幾個婦女擠到船頭看,姜六月把探照燈往下按了按,看到一條大黑魚在船頭游動,攪起來的水異常清澈,導致整個魚身都完整地顯露在了她們面前。黑魚不時向船頭沖撞,本就顛簸的船這下變得更加不穩。船長想驅動機船躲避,可河道狹窄,左右挪不開,黑魚在水里時浮時隱,一時難以分清總共有幾條。
這兒漏水啦,快拿來抹布堵上!站在船尾的人喊。小船長時間停靠在水邊,木制的船壁糟朽得不成樣子,敵不過黑魚的撞擊,河水悄無聲息地從破洞涌進來。姜六月雖然心里急著找丈夫,但見此情形,也沒有細想,轉身將腳下的網撐開,學著丈夫教她的樣子,轉身手臂一揮,網在水面上平鋪開來。黑魚慌了,前奔后逃,綠色的漁網很快纏到了它身上,眾人見勢便合力要將魚拉上來。那天來鬧事的油餅店的婦女也跟在后面,低著頭只管拽網。漸漸地,大家都調整好了姿勢,腳下借住了力,漁網越繃越緊。姜六月喊起了號子,就像她在仙鎮喊出的第一聲吆喝一樣,不知喊進了多少人的心里,眾人聽了也就隨著她的號子用力。黑魚直想掙脫羅網,攪起的浪花濺進眾人嘴里、眼里,兩方勢力在號子聲和雨聲中僵持了許久。
等到婦女們準備載著魚,繼續向遠處行進時,丈夫們的船出現在了她們的視野中。兩撥人成功會合,有驚無險。孟留全白色的頭發軟趴趴地貼在頭皮上,他一眼便看見坐在船艙里的姜六月,沒有喊她的名字,反倒喊出了一句,魚精!
姜六月這時才察覺到,自己的手還緊緊地攥著漁網,關節被勒得紅腫發脹,每一次脹痛都直擊她的內心。等進了鎮子,只見學生和鎮民們都在岸邊守著,手電的光照向四面八方,他們一出現,所有的光都聚到了這兩艘船上。
魚精上岸嘍!孟留全站起身來,一聲長歌。
四
進入六月的第一天,仙鎮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全魚宴,流水席從街頭擺到巷尾,姜六月家門口也擺了兩張涂了紅漆的桌子。
孟留全告訴她,既然來了仙鎮,那就憑手藝給仙鎮的宴席添上一道菜,用魚肉包頓餃子。于是,她提前一天便忙活了起來,刮鱗刨魚,剁餡發面,但又覺得這事自己一人干實在沒意思,便索性在巷口列上一排窄桌子,把原材料都擺放好,路過的游客和鎮民誰愿意包誰就坐下來,包好了放進保鮮箱里,到了晚上再一起下鍋煮。
全魚宴辦得很熱鬧,大家圍著紅綢巾點燃了篝火,竹椅子被坐得吱吱亂響,引來了不少游客拍照。那只被抓上來的大黑魚足足有三米長,被放在一個特制的鍋里和長壽面一起燉煮,等煮得差不多了,面條被扯出來,姜六月才發現那是一根完整的面條,中間一點都沒有斷。大家排成一列小心翼翼地扯著它走過一道道巷子,最后來到渡口邊,將其扔到了河里。
餃子出鍋以后,鎮民開始起哄,大家知道孟留全和姜六月只領了證,沒有拜堂,便攛掇兩人同吃一個餃子。
姜六月一聽這話頓時羞紅了臉,孟留全倒毫不害臊,接過鎮民遞過的餃子,咬住半個,示意姜六月也用嘴咬住。
她實在不好意思,轉身將一個餃子塞進了跑過來的瀟瀟嘴里。可沒想到,孟留全上來就抱住了她的腰。
姜六月也只好在六月的仙鎮,用嘴接過了丈夫的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