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瞎的媽叫高晉美。這名字在鄉下很少見。她們這一輩女人名字都比較土,多用花啊麗啊的,或者干脆沒名字,叫大妮二妮三妮等。
高晉美很為這個名字驕傲,每次因為什么事要簽名,都龍飛鳳舞,寫得賊大,跟我媽一樣。我媽叫青云,這名字在鄉下也少見。兩人能成為好閨密,多少是因為名字在一群鄉巴佬娘們兒里面鶴立雞群。
高晉美是縣城的,父母都是文化人。她說她嫁給王從軍,屬于下嫁,被媒人坑了。但據我所知,是因為高晉美個人問題,在縣城找不到對象。她長得不好看,上下都圓圓滾滾的,像個煤氣罐,且公鴨嗓,笑起來像是鏟鍋底。王從軍則不然,濃眉大眼,能說會道。
王小瞎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
前兩個都是正常的,到了王小瞎,出故障了。高晉美過完月子抱著她在院子里曬太陽,我媽來聊天,看著孩子,突然覺得很奇怪,這孩子的瞳仁像個針眼。高晉美也慌了,抱著孩子一會兒陽光下一會兒陰影下晃來晃去,還跑到房里用手電筒照,王小瞎的瞳仁沒有絲毫變化。
我媽叫來了隔壁打牌的王從軍,兩口子慌不迭地把王小瞎送到縣醫院檢查,是先天性失明。
王從軍想把她扔掉。
這在二十多年前的鄉村并不稀罕,河堤荒草地里,常見死嬰。本來超生就要罰巨款的,他們家前面已經有一兒一女了,犯不著再養個瞎子。
很多人來勸高晉美,包括她的好閨密我媽。
我跟著我媽去玩,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了,那是一輪又一輪的轟炸啊,這個人來了那個人來,甚至好幾個人一起來,軟硬兼施苦勸:就算交得起罰款、養得大孩子,那你兩口子死了她怎么辦?靠哥哥姐姐養嗎?
小小的房子里,像趕集,擠滿了人,你來我往,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高晉美的婆婆突然跪下了,剎那間屋里安靜了。
婆婆說:媳婦,你讓你媽給你磕幾個?
高晉美不言不語,雙手結成一個扣,死死抱著王小瞎。
王從軍急眼了,直接下手硬奪。高晉美依舊抱著王小瞎不放,王從軍一個耳光打過去,又一個耳光。我媽突然炮彈似的飛起一腳,把王從軍踹開了。
我媽說:你們要不養,給我養!
高晉美晝夜不離手,雖然沒人再來勸她了,她還是喃喃自語,兩眼迷離,像跟空氣中只有她能看到的人辯論。她不同意,打死不同意,她說瞎也好聾也好,這是一條命啊,這是我懷胎十月掉下來的一塊肉一條命啊。
王小瞎活下來了。
但高晉美可能受了刺激,變得恍恍惚惚的。
我去上學的路上,常見高晉美抱著王小瞎、領著王小瞎,在巷子里轉。王小瞎瞪著雙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睛,時不時發出鈴鐺般的笑聲。
王小瞎長大了。
這期間我跟我媽去過她家幾次,印象最深的是王小瞎總是獨自吃飯。她用一個跟她腦袋差不多大的鋁碗,把飯啊粥啊菜啊都攪和在一起,像拌豬食一樣,坐在院子屬于她的一個角落里,呼呼嚕嚕地低頭吃,吃完飯她再摸摸索索地去把碗洗干凈。從沒見過她上桌。
她看不見,上桌的話筷子都不知道往哪使,戳到人可怎么辦?
每當村里有婚喪嫁娶吃大席了,王小瞎也來湊熱鬧。這可能是她童年最快樂的時光。她抱著比她腦袋大的鋁碗,掌勺師傅給她甜的咸的辣的淡的都舀上一些。
瘦得豆芽菜似的王小瞎心滿意足地端著大碗去找個角落呼呼嚕嚕吃去了。
初中后我開始住校,不大回家。聽我媽說,王小瞎看不見,可耳朵極靈,能聽腳步聲辨人,還會按計算器。我覺得我媽瞎說,就算會按計算器,她也看不到計算結果,看不到結果光按有屁用?
但有一次我看到了王小瞎的神奇。
那年我放暑假,在村頭看我爸收蒜,王從軍也是合伙人。
自從養了這個瞎閨女后,本來就懶散的王從軍更不愛干活了,每到農忙時節,他都要跟著我爸做生意,在形象上也學我爸,穿擦得锃亮的黑皮鞋、熨得筆挺的黑西褲和白襯衫,把襯衫下擺整齊地扎到褲腰里。
那時候王小瞎也就七八歲吧,也在村頭收購處玩。她一直沒上學,縣城里有聾啞學校,但沒收瞎子的。能明顯看出來王從軍的嫌棄,他根本不讓她挨近,每當王小瞎離他在一米內時,他都像條兇狗似的齜牙:滾!
王小瞎孤獨地坐在磅秤旁邊的草墊子上,手里拿著幾顆蒜頭,在扔著玩,像扔溜溜球一樣,拋出,接住,再拋出。我看著奇怪,她怎么能準確無誤接住的呢?聽風聲嗎?
有賣蒜的鄉親拉著車過來,我爸幫著過秤,過好了就報斤兩,王從軍在旁按著計算器算價錢。我爸每報一次斤兩,王小瞎就邊扔蒜頭邊嘟嘟囔囔念一個數字。我好奇,問她:你念啥?
王小瞎說:價錢!
你能算出來價錢?
能!
我更好奇了。
我爸又報了個斤兩,王小瞎頭也不抬,飛快地說了個數字。我跑到記賬的王從軍那里看,分毫不差。
這個事轟動了全村。
王小瞎腦子里似乎藏著個計算器,你只要說出幾個數字,無論加減乘,她張口就來。除不行,她似乎沒設除法這個程序。
最高興的是她媽高晉美。
這些年來,高晉美不知從哪里學到套理論,給自己洗了腦,逢人便說王小瞎之所以瞎,是因為腦子里有一根筋長錯了,等到了三歲這根筋長開了,她就能看見了。結果三歲了,王小瞎依然看不見,高晉美又改口說是六歲,眼看六歲也過了,現在突然爆發出了這個天賦,這說明快開眼了嘛。
王小瞎依然看不見。
這個事掀起的風刮了一陣子,很快就過去了,也屬自然,會算數嘛,瞎子心里亮,算不得啥天賦。在鄉人眼里,除了升官發財,就屬跳神算卦是天賦了。
但王小瞎只會算數,不會算卦。當別人問她吉兇禍福,讓她算家里幾口人、媳婦生男生女時,王小瞎不知道。
大家很失望。
王小瞎繼續孤獨著。
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上學,沒再關注她,只是偶爾回家聽我媽說幾嘴:王小瞎跟平時老欺負她的哥哥王高飛打了一大架,把一米八多的王高飛活活給揍服了,沒想到她瘦巴巴瞎著個眼兇起來能這么兇;王小瞎自己跑到學校里想上學識字,被老師親自送回來好幾次,后來實在沒辦法,讓她在教室后面坐著聽。等等。
一個在鄉村的女瞎子,能作出什么風浪?
但在十六歲那年,王小瞎還是干了件令人匪夷所思的大事。
這事得怪高晉美。
她去縣城走娘家,一個親戚給她說了一嘴,親戚鄰居有個兒子,出生時缺氧,造成臉上的五官有點歪,用醫學上的話說,就是腦癱,但病癥輕微,生活基本能自理,三十多了沒有對象。
親戚想把王小瞎介紹給他。
高晉美打聽了下,上頭了。
男方比王小瞎大十幾歲,但四肢俱全,又不傻。男方家庭條件也不錯,父母都有正式工作,吃皇糧的,就這么一個兒子,不存在以后子女爭財產。
這不是王小瞎的天降之福嗎?
但高晉美萬萬沒想到的是,從小到大一直對她言聽計從的王小瞎竟然不同意。
沖突是在飯桌上爆發的,我媽當時在場。據我媽轉述,那天高晉美特地做了桌好菜,還把她邀請過去,商量下怎么操辦要多少彩禮之類的。王小瞎破天荒上了飯桌,她手里抱著的還是大鋁碗,把頭搖得如撥浪鼓。
高晉美問:你能找啥樣的?
王小瞎說:我喜歡的。
高晉美問:你能喜歡誰?誰能喜歡你?
王小瞎不吭聲了。
高晉美又問:你想讓你爹媽一直養你?!
王小瞎還是不吭聲。
高晉美越來越憤怒了:當初你爹要扔你,是我拿命攔住了!你爹媽死了,你哥哥姐姐要扔你,誰能攔得住?
王小瞎依舊不吭聲。
高晉美不死心,威脅恐嚇不成,就一哭二鬧三上吊。
事后多年我分析了下,這不能怪高晉美強勢,她內心深處一直不甘,她是縣城下嫁過來的,她是不可能再重返縣城了,但讓子女能,這是她的一大夙愿。
王小瞎的哥哥姐姐也借此生事,一起罵王小瞎不懂事。
她姐王高麗初中畢業就不讀了,在縣城棉紡廠上班,每天穿得花枝招展,抹得香氣撲鼻,還拉了個雙眼皮,都不讓村里人介紹對象,一心要嫁到縣城去。她哥王高飛成績好,考上青島大學了。他們是不大可能跟爹媽一樣,在土里刨食了。
可就算躲過做農民,也躲不過王小瞎,這是他們的親妹妹,以后爹媽不在了,于情于法他們都必須照顧。
他們對這個妹妹也談不上什么感情,這么說吧,我從沒見過他們跟她說過話,也沒見誰領她出來玩過。好像王小瞎是他們的恥辱一樣。
奇怪的是王從軍,也唯獨王從軍,他不看好這門親事。
王從軍說:我不缺胳膊不缺腿,不瞎不聾不啞巴,一表人才的,這么多年你還不是看不起我?她過去了,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
王從軍還說:我是待她不好,可我是她親爹,再不好能不好到哪里?!總能給她口飯吃吧!外人就不一樣了!
高晉美咬牙切齒:我就是綁也要把她綁過去!
一天夜里,王小瞎跑了!
一起跑了的,還有河堤放羊的周羅鍋。
周羅鍋是我出了五服的親戚,按輩分算我應該叫他叔的。跟我差不多大年齡,是個羅鍋,脊椎至少呈六十度彎曲,走路頭朝著地面,像是要撿錢。他寡言少語不大理人,也沒人理他,有許多蠻橫的,還變著花樣欺負他。比如趁他不注意,從后面奔過來,兩手按住他肩膀,像跨欄一樣從他腦袋上跨過去。他爹媽都不在了,他的地被親戚搶干凈了,很快房子也被占掉。他獨自住河邊一個舊板房里,養了二十多只羊。
這事掀起的風潮要遠比當年王小瞎會心算加減乘大。
整個村子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連一向不愛八卦的我奶奶也興致勃勃加入進來了。大家陷入一種輿論狂歡中,紛紛聊他倆啥時候搭上線的,啥時候商量好跑路的、怎么跑路的。可聊來聊去,也聊不出個所以然。
靠譜的信息是三天前周羅鍋便宜賣掉了他所有的羊,買了輛二手的三輪摩托,就是電視上鬼子開的那種,有段時間這種車在我們那里很時髦。
肯定是在當天夜里,周羅鍋駕著他的三輪摩托,車斗里坐著王小瞎,從村后的那條大路出發,風馳電掣地奔向他們商量好的遠方。
但也就這樣了,很快大家把這事忘了。一個女瞎子,一個男羅鍋,在鄉村里就是一棵樹、一根草,他們也像是樹和草一樣默默活著,平時沒人會去關注,偶爾關注了,也很快就會忘掉。
我倒是想起來件有關他倆的事。
我們村前面有個大坑,坑邊有條小路,路最多也就半米寬,彎彎曲曲的,有次我從那經過,看到前面有個人在快步走,是王小瞎。
我看背影就能認出她來,王小瞎走路跟正常人不一樣,她每一步都邁得很結實,像是在地上釘釘子。平時她走路很慢,但這次很快,雖然快,姿態沒有變,像是在飛快釘釘子。
剛下過場大雨,路邊濕滑,坑里面積滿了水。
我看得心驚膽戰,只要一步沒釘牢,王小瞎就會掉到坑里去。這個坑淹死過好幾個人了。我也不敢叫,怕嚇到她。
正左右為難時,突然從旁邊田里躥出來一個人,一把拽住了她,嘶吼著:找死啊!那人正是我叔周羅鍋。
我看過很多偶像劇,還有言情小說,我想他倆的感情可能是從這兒開始的吧,但我沒對外說。
他們的行為很浪漫,但就這個樣子的兩個人怎么都和浪漫搭不上邊啊。
王從軍一怒之下燒了河堤上周羅鍋住的板房,被派出所拘留了十天。高晉美跳了幾次河,最終也沒死成,日子總得過下去。偶爾提起的時侯,高晉美說:這輩子我對得起她!
這一走就是好些年,等王小瞎再回來時,我在上海參加工作都幾年了,一年才回一次家,大多是春節。
我就是在大年初一那天再次碰到王小瞎的。確切地說,是碰到王小瞎消失多年后第一次回來。
我們那除夕要守夜,熬到十二點,開始放鞭炮、下餃子,再去各處拜年,等回來天往往還沒亮,會再睡個回籠覺。
我正睡得香呢,外面砰砰砸門,是我媽:大牙,王小瞎回來啦。
誰是王小瞎?
我想了好大會兒,終于想起來了。她不是跟周羅鍋私奔了嗎?這都多少年了?
我媽說:八年啦。你去看看,我的天!
高晉美破破爛爛的院子里除了放鞭炮后的硫磺味、一大堆人外,還停了輛熠熠生輝的黑色雷克薩斯,和周圍環境很不協調。
王小瞎是不一樣了。
她穿著件長及膝部的黑色羽絨服,頭發燙成大波浪,膚色白皙,優雅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和周圍人熱情寒暄著。八年過去了,王小瞎還是只要聽到你說話,馬上能叫出你名字。
我羅鍋叔西裝革履,他的背還是六十度駝著,但他的臉抬起來了,不再像是要撿錢,他昂起來的臉上洋溢著自信,不停地給前來的鄉親們讓煙。
鄉親們接過煙,看看牌子,都不約而同夾在耳朵后邊了。
王高麗躲在一邊,怯生生地不時瞄一眼這個八年未見的妹妹,雖然知道她看不見,但每當王小瞎轉過臉朝她這邊時,她還是飛快躲開了。
這幾年王高麗過得不好,她是嫁到了縣城,但男人好賭、家暴,沒過兩年就離婚了。她又瘋狂地投入到賣黑茶里。這玩意兒就是傳銷,幾年折騰下來親戚朋友都坑了幾輪,人得罪光了也沒掙到啥錢,只能回村里混著。王高飛大學畢業后留在青島了,還找了個本地姑娘,當倒插門,在丈人那兒地位很低,倆孩子都跟女方姓,春節都不回家的,像是給別人養了個兒子。
高晉美的日子也不好過。王從軍懶雖懶,腦子好使,但自從跟我爸做生意后,活生生把一個還算殷實oGeQgNgDtU8Gl2mILHhsr8fpj9AzjK0sRKWwj2Ckp+s=的家庭做成了赤貧。魯迅先生說過一句話: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那是魯迅先生,王從軍并沒有這覺悟,他像是被我爸洗腦了,堅信自己有生意天賦,只是時不我與。
王小瞎是賺了錢。
當年她和我羅鍋叔一起去了廣州,剛開始并不好過,兩人在大街上要過飯,住過收容所,撿過廢品,但后來她學了盲人按摩,漸漸做出名聲來了。
再后來就是出來自己開店,幾年下來,生意越來越好。
好到什么程度,他們并不說。
越不說鄉親們越好奇。在眾人窮追不舍下,我羅鍋叔才謙虛地稍稍透露了下:其實賺不了多少,除去開銷,一年下來也就剩個百十萬吧。
王從軍家剎那安靜了。
這種安靜讓我想起遙遠的一個下午,王從軍的娘突然跪倒磕頭求高晉美扔掉孩子的時刻。
這種安靜持續了好幾天,本來這幾天都該快快樂樂喝酒打牌狂歡的,但大家都開心不起來,連鞭炮聲都奢侈了。
這種安靜隱藏了很多暗戳戳的咬牙切齒,搞得一家人不像一家人。女的咬牙切齒罵男的:你比不上一個放羊的羅鍋!男的咬牙切齒罵女的:你比得上瞎子了?!
我媽和我爸兩天內至少打了三架。
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王小瞎這次來除了探親外,還捐了五萬塊錢給村里修路。
就是村前大坑邊的小路,這些年這條路一直沒怎么變,還是半米多寬,還是彎彎曲曲,還是一下雨就濕滑難走,還是經常有人不小心掉坑里。
村長大民比較淺薄,拍著大腿到處說:我干了快三十年村長了,王高珍同志是咱們村第一個捐款修路的村民!
王小瞎大名叫王高珍。
我爸怯生生地暗示我:大牙要不你也捐點兒吧?我給外面吹你是混大上海的,一個月能掙五六萬呢。
我媽罵他:你長得跟五六萬似的!
我捐了三千塊錢給村委會。
這在短時間內掀起了股熱潮,其他在外面混的人也紛紛捐錢、捐物,除了指明用來修路的外,還有要安路燈、建鄉村圖書室、給村里的鰥寡孤獨殘疾人送溫暖的等等。村長大民在村喇叭里每天十個小時循環播放《父老鄉親》。市里電視臺都來采訪了,做了個專題節目,片名叫: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
過了段日子,王高珍和周東偉(我羅鍋叔大名叫周東偉)開車回廣州了。走的那天,村里大開宴席,請他們吃飯。
我作為在上海混捐了三千塊錢的,也有幸被安排在主桌。
王高珍被安排在主位。
等大家坐齊,上菜了,大民殷勤地舉起酒杯:高珍、東偉,我是看著你倆長大的,這杯酒我先代表鄉親們敬你們!
大民吱一聲把酒干了。
大家紛紛拍手叫好。
王高珍和周東偉也喝了。
大家叫好聲更響亮了。然后大民熱情讓著:吃菜吃菜!
也就在這時候,王高珍突然從隨身帶的包里掏出來一個東西,是個金閃閃的大碗。
我腦子轟地響了下。
其他人也愣住了,隨即回過神來:她看不見啊,吃什么菜?這怎么疏忽了?
周東偉嫻熟地把幾樣菜往那個金閃閃的大碗里分別夾了些。和過去一樣,王高珍低頭吃了。和過去不一樣,不再用鋁碗了,也不再發出呼呼嚕嚕的聲音。
接下來大家恢復正常了,觥籌交錯。我被那一下轟得頭漲,看著眼前的王高珍,我腦子里老閃現出曾經的王小瞎的那個比她腦袋都大的鋁碗。
我后悔來了。
王高珍和周東偉回廣州了,同時帶去的,還有鄉親們的殷切期盼。
對,期盼。
王高珍的盲人按摩店還要擴大,要辦連鎖店,鄉親們紛紛要入股。
剛開始王高珍和周東偉堅決不同意,開店是有風險的,誰能保證會一直賺錢呢。
但鄉親們堅決認為能一直賺錢。
最后實在拗不過,周東偉擬了份詳細的合同,親兄弟明算賬,寫好了需要雙方明了的各項風險、如何分紅等條款,彼此簽字畫押,才把這事應承下來了。
我爸心癢也要入股,被我媽攔住了。我媽說:你們以前怎么欺負人家的?現在見人家發達了,要跟人家賺錢?要不要臉?!
我爸想了想,消停了。
他們帶走了父老鄉親一百多萬的加盟入股費。
半年后,大坑旁的那條小路變成了柏油道,小汽車都可以暢通無阻;村里的圖書室弄好了,除了看書看報的外,還常有人在里面打麻將,其樂融融;街上的太陽能路燈也安好了,一到晚上燈火通明,鄉親們在燈下載歌載舞。
然后緊接著的消息是王高珍把鄉親們一百萬的入股費賠光了。
有人懷疑是詐騙,報警了。這一瞎子一羅鍋以前在村里受了很多氣,回來報仇了。
但公安局查來查去,結論是正常商業行為,簽了正式合同的,沒發現哪兒違法。報仇更是無稽之談,報仇還會捐錢修路?
鄉親們現在能找的只有王高麗。高晉美和王從軍兩口子搬到廣州去了,基本不再回來,就算回來,找他們也沒用。王高飛在青島倒插門。
王高麗給人說:我妹野心太大,非要擴店,去貴好幾倍的地段,店擴了好幾倍,人多了好幾倍,這錢嘩嘩地就沒了。廣州啊,幾百萬就跟咱這幾萬一樣!
王高麗接著又補充,像個歷經商場沉浮的女大佬:做生意嘛,有賠有賺,都是正常!你們白紙黑字合同簽好了,風險都寫明了,一切就得按合同辦!像我的黑茶生意,不用投那么多錢,五百塊就能加盟成經銷商,歡迎大家加入,就算砸手里賣不出去,自己喝都劃算,滋陰壯陽……
人都看著她,像聽不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