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一刻的鬧鐘還未響,她便醒了,轉身把鬧鐘提前關掉,起床。
今日天氣晴朗,透過陽臺往外看,街道已忙碌起來。云層四周渲染著一圈圈灰白的霧氣,太陽躲在后頭,慢悠悠地探頭、張望,隨即散發(fā)出無數道金光。光跳進屋子,變換身影,時如圓點,時如方格,精靈似的,讓她挪不開眼。漸漸地,四下都積滿透明的刺眼的光。她閉眼,待不再感到刺眼之后,睜眼,擦去眼角發(fā)黃的分泌物,然后將窗簾拉過來,半掩。這光跟那天的陽光一樣溫和、輕柔,在大堂里奔跑,因而人人身上都罩著神秘的光圈。細想,有七個年頭了。
那天的一切,仍舊清晰地在她平淡的生活里有意無意地浮起。床頭柜上擺著他生前的照片,儒雅隨和。她拿起一張濕巾紙,仔細擦拭著他的照片。這是她每天的習慣。
吃完藥后,到廁所方便。馬桶圈冰冷的觸感爬遍全身,她的肚子痙攣了幾下,像有爬蟲在體內漫無目的地游走。她扶著扶手站起來,洗漱,看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更白了些,梳子經過的地方,都有歲月投降的痕跡。擰開女兒從國外寄來的護膚品,擠了一些往臉上抹了抹,脖子也不放過,上下打圈,滋養(yǎng)皮膚,讓新的一天迎來生機。
去衣柜選了一件墨綠色的衣服,上面繡著幾片嫩荷,不顯眼,不搶他人面子。她這輩子為人處世,向來如此。臨走前,看一眼墻上的電子掛鐘,是星期天,又轉身將相機鏡頭整理了一下。
每隔一周,她都會檢查那個藏在書柜間的相機,不是仔細觀察,壓根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生前,丈夫最愛護它,甚至勝過愛女兒。她將它放在那兒,試圖讓它融入她的生活。每隔一段日子,她就拿下它,取出儲存卡,放進電腦,把相片一張張存好。這也是他生前唯一的樂趣。
相機設定的是定時拍攝,三小時一次。她學著丈夫以往的樣子,在夜里翻看拍攝的照片。
她最愛觀察屋外的柳樹和天空的變化。她記得丈夫說過,日子需要一點格調、一點詩意。她望向屋外那些隨風飄舞的柳枝,長長地嘆了口氣。她感覺他的身影依稀還伏在書桌上,好像氣息還未消散,仍陪在她身邊。
走到樓下,一群小孩背著沉重的書包朝她迎面走來。每次她都會變魔法般掏出糖果或餅干,分給他們,然后簡單問候幾句,這讓她和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斷拉近。看見她的身影,即使隔得遠遠的,他們都會喊,江奶奶好,江奶奶再見。她的心都快化了,臉上帶笑,應答著。
黑貓優(yōu)雅地走過來,靠近她,用頭蹭她的腿,輕柔地叫喚著。她從包里拿出一根火腿腸,這是她為它隨身攜帶的食物。她將火腿腸一點點地掰碎后喂它,撫摸著它的頭。它極其享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示意感激。她曾動過收養(yǎng)它的念頭,但丈夫對貓毛過敏,只好作罷。他慈悲善良,每逢放假,總會和她一起去寺廟或寵物救助站當志愿者。那時,他戴著口罩,全副武裝,溫和細心地喂它們。
他走后,她幾次勸說自己,一人過日子,索性將它帶回家,與自己為伴。冷靜下來斟酌,大部分時候,自己都無暇顧及自己,許多瑣事不過腦子便忘了,還是讓它自由地生活吧。于是,這個念頭便逐漸消散了。黑貓叫喚著,同她很親昵的樣子,大概覺著她是它唯一的親人了吧。玩了一會兒,她起身,與小家伙告別。
到了麻將館,幾個姐妹都到了,只等她一人。她害羞得紅了臉,說著抱歉。姐妹們拉她坐下。許久未聚,有一年了吧,她思考著。不是忙,就是有事,好不容易挑了個大伙都閑暇的日子,出來聚聚。
牌桌上,閨密李玉打趣道,這些年,有值得托付的人了嗎?她搖頭,知道她們會提及這個話題,隨即說,自己一個人過,清閑,挺好。轉而將話題轉移到李玉身上,聽說你兒子也出國了,是和我家阿穗一個地方不?李玉接話,我兒子去的瑞典,阿穗在英國,兩個地方截然不同。話說回來,阿穗好幾次都讓我?guī)湍懔粢庵愀纱嗨炝伺畠旱男脑福錾蟼€合適的,就一起過吧,彼此相依度過下半生,這樣她在國外也好安心。好像有東西從五臟六腑劃過,一陣刺痛涌上來。
說著說著,話題又回到她身上,她只好尷尬地笑笑。李玉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放到她面前,說這個老頭的年齡、生活習慣與她都很匹配。她瞥了兩眼,沒收下。趁著清理桌上垃圾時,將名片扔在垃圾桶里。另一人接話,他和你多般配,單身,無子,不抽煙不喝酒,沒大毛病,要不你加他微信,看哪天約出來聊聊?合適就進一步,不合適就算了,也沒多大損失。她還是搖頭,頭搖得像撥浪鼓,還是算了,暫時沒那個打算,再說吧。
窗外的太陽由黃轉為淺紅。坐在紅木沙發(fā)上的秀珍抬頭問她,難道你真打算一輩子孤獨終老?他走了那么多年,你也應當放過自己了。沉默了會兒,她點頭,說會考慮她們善意的建議。她的臉色同墻角的灰一樣黯淡。很快,她們意識到自己的話掀起了她對痛苦往事的回憶,急忙說,都是為了你好。她說,我懂,接著打出手里的二筒。李玉拿過那張牌,放在牌中間,牌一蓋,胡了。
秀珍的孫子坐在嬰兒椅上,咿咿呀呀地張著嘴,臉蛋紅通通的似水蜜桃。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外孫女。外孫女從小隨她爸媽移民到國外,她見她的次數不超過一只手。此刻,她有些想念她,便隨便找了個借口,去陽臺給外孫女打視頻電話。
那邊一片漆黑,外孫女走在街上,說著一嘴流利的英語,聽得她暈頭轉向。她連連點頭示意好好好。外孫女的唇釘、鼻釘在路燈下泛著銀光。鏡頭旁,一個金發(fā)老外探著頭,跟她打招呼。她微笑著回應。想必這就是女兒常常同她提起的外孫女的未婚夫。她想象著外孫女的婚禮,甜蜜盛大,她坐在臺下,一臉欣喜。盡管她與外孫女之間的對話極其空洞,但此刻,她已經很滿足了。
回到桌面上,她開始觀察她們。她們雖然都燙了一頭蓬松亮麗的卷發(fā),涂著顏色鮮艷的口紅,但臉上的疲憊掩飾不了,肚子上的幾層“游泳圈”也愈發(fā)明顯。而這些年,她將自己保養(yǎng)得很好,未曾虧待過自己。原先她們像荷花,而她像荷葉,在一旁襯托她們的美,隨著時光流逝,她們漸漸枯萎,唯她仍蓬勃生長。最后,她竟成了最吸睛的那一位。
天漸漸暗下來,娃娃哭了起來,想是困了。姐妹們相繼離開,去看病,去接孫子,回家做飯,理由不一。她同她們一一擁抱,說下次再見。看著她們離開的身影,她竟從中察覺到一絲不堪。她清楚,她們從前不是這樣的。收拾完東西,推開玻璃門,清新的空氣鉆進鼻腔,腦袋變得清醒,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名片上的人像在她眼前晃動。她返回包間,趁著無人清理,蹲下身子,在一堆瓜子殼里翻找到那張名片。拿出來,擦干凈,放進包里。
回到小區(qū),黑貓聞見她的氣味,急忙跑過來撒嬌,蹭她的腿。她和黑貓玩了一會兒后,回到家中,躺在沙發(fā)上,看名片上的頭像和名片背后的簡介。走進客廳,摸著丈夫的照片,似在詢問丈夫的意見。隱約間,她瞧見他微微點頭,好像在示意她,去吧,往前走一步迎接新生活吧。剎那間,淚光閃爍。她打開手機,輸入名片上的微信聯系方式。他的頭像是《紅鬃烈馬》劇照,昵稱是“心有山海”。糾結了一番,最后她還是發(fā)送了好友申請。那邊很快通過了。她翻看他的朋友圈,了解到他喜歡練字、看展、喝茶,過著典型的小資老頭的日子。
他發(fā)來兩個表情包,問好,接著發(fā)來一串自我介紹。和閨密介紹的出入不大。他比她大兩歲,做過畫家,賣過皮包,開過公司,如今退休養(yǎng)老。她簡單編輯了幾句話回應他,排遣寂寞。他一直有禮貌地回復她,搭她的腔,他的每句話都合她的意,漸漸剝開了她的心。
他們聊到深夜,她一看時間,快到凌晨兩點了。他說他有失眠癥。她回他,她也有。其實她的睡眠很規(guī)律,每晚十點便入夢。看著在黑夜中發(fā)著亮光的手機界面和在旁邊撲棱翅膀的幾只蚊蟲,她對他撒了個小謊。最后,她發(fā)送了一個表情包——綠色睡蓮上飄動著兩個字:晚安。
睡前,在朦朧的月色下,她看到斑駁的銀光在柳樹的枝條間穿梭。她重新打量名片上的他,感覺自己真的對他產生了興趣。
此后的一些天,兩人仍保持著網友的關系,這讓她想到年輕時和丈夫通信的日子。丈夫去很遠的地方出差,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寫一封信寄給她,內容有工作的愁苦、生活的瑣碎,字里行間都充溢著對她的思念。她上下滑動屏幕,翻看聊天記錄,知道他對自己很有興趣。她知道他的模樣,而他不知道她的模樣。她想他以名片的方式相親,想必是為了早些找到老伴,擺脫寂寞。要是這期間,有另一人比她先一步見到他,認識他,那他們之間的聊天還有意義嗎?于是,她主動提出周末在人民公園見面。他回了一句,正有此意。
那天,她穿了紅色上衣和綠色裙子。她很久沒穿這樣顏色鮮艷的衣服了,覺得有些招搖。
坐在車上,打開車窗,風吹拂著她的頭發(fā)。地圖軟件顯示距離人民公園越來越近,她的心竟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公園很熱鬧,天上飛著各類氣球、風箏,一番閑適的景象。他說他會坐在花壇邊等她。她在人群里尋找了一番,看見一個蹲坐在花壇上的身影,走過去問,是你嗎?他站起來,打量她,點頭,是我。她清晰地看見他眼里流淌著新鮮與好奇。他掏出一朵玫瑰,剪去多余的枝葉,插在她的頭發(fā)上,說,鮮花配美人。她笑了,笑聲飛入長空。
交談許久,從過去聊到現在,她驚嘆于他去過那么多地方,旅游,創(chuàng)業(yè),定居。他有一顆向上的心,有膽量,有擔當,她欣賞這幾點。她許久沒說過這么多話了,自從丈夫離開后,她變得沉默寡言。
臨到飯點,他提出去吃湯鍋,養(yǎng)生。她思考了一會兒,提出邀請,去她家里吃。她不知道這個建議是怎樣脫口而出的。他先是拒絕,說才認識便去你家,不合規(guī)矩,也不合時宜。她說,沒事,我家離這不遠,去菜市場買菜自己做,新鮮,吃著也放心。他眼看拒絕不了,應下了,對她說買菜的錢他付,別和他搶。她觀察他的模樣,雖談不上多么俊朗帥氣,但流露出一種風趣。她別過頭,淺淺地笑了。
去菜市場買了排骨、里脊肉、番茄、白菜。他提著菜,在前面講他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她跟在他身后,像少女一樣露出歡顏。頭上的那朵玫瑰花隨著她輕快的腳步晃動著,忽而落下。她彎腰去撿,忽然感到一陣疼痛,很快疼痛抵達全身的每一處筋骨。她癱軟下來,坐在地上。攤販驚呼,他趕忙回頭,放下手里的菜跑向她。她用盡力氣回話,沒大礙。緩了一陣,他攙扶她起身。她說,骨質疏松,老毛病了,不影響生活。他對她溫和地笑笑。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旁人還真以為兩人是親密無間的情侶。
風里蘊藏著一股股甜蜜的氣息。走在小區(qū)里,放學回家的孩子們看見她,叫著江奶奶,江奶奶。她開心地答著。孩子們問他是誰。她說,這是李爺爺。黑貓擠過人群,抓她的褲子,抓出幾道爪痕,圍著他聞他的氣味,隨即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怪叫,轉身離開。
她拿出一把小餅干,分給孩子們,囑咐他們快回家。他感嘆她的好人緣。她說,就當給生活添點樂趣。
回到家,她和他一起在廚房忙碌,她擇菜,他做菜。香氣從廚房冒出來,給冷清的屋子添了幾分生氣,家里許久沒這樣熱鬧了。他做了排骨湯、小炒肉、番茄炒蛋,還有蒜蓉白菜。他一直為她添菜,她直說夠了,夠了。他詢問起她的孩子,她照實回答,他們在國外,幾年才見一面。她反問他的孩子呢。他臉上閃過冷意,說他這輩子無子,日子也就這么滑過去了。后來,他提到他離過兩次婚。一次是女方犯錯,他忍無可忍與她分離;另一次,兩人雖過得安穩(wěn),但女方卻覺得婚姻里少了些甜蜜,于是離開了他。此后,他尤其注重生活中的幽默,說話時不時打個趣兒。說完,他打量著她,看到她無所謂的神色,身子放松下來。
倏地,一件往事在腦海中閃過。年輕時,她曾跟蹤過丈夫。
他的謊言總是能輕易地被她看穿。那天,他說他去給女兒買學習用品,可女兒向來不用他倆操心,他也不會主動操心。她起了疑心,跟著他到了一個酒店。一個女人從旁邊的商店走出來,快速地跟著他的腳步,接著靠近了他,挽起了他的手。兩人親密無間的樣子,看起來很恩愛。陽光浩浩蕩蕩地撲過來,風一縷縷地推著她前進,她強壓著憤怒上了樓。萬一只是誤會呢?兩人腳步的踢踏聲在樓道亂竄,猶如兩個孩童在嬉戲打鬧。她的心思被擾亂,拳頭緊攥,喘著粗氣,跟在他們身后。到了六樓,他們卻轉眼不見了。她站在又窄又長的走廊中,腳底是紅色的地毯,此時,地毯好像正伸出無數帶著荊棘的手將她往下拉。她不出聲,一間間地辨別,企圖在這些房間里找到熟悉的聲音。她抬頭看著陳舊的天花板,頭在不停閃爍的昏黃燈光下逐漸眩暈,直到聽到他的聲音,她才徹底清醒。起身,下樓。天空昏暗起來,大雁撲棱著翅膀掠過,酒店六樓的窗戶反射著城市的燈光。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家。
回家后的他面不改色,如往常一樣照顧她,為她按摩,每個特殊的節(jié)日還會為她買一束花。他常說,女人是一朵朵絢麗的花,需要精心照料。后來,她監(jiān)視他,再也沒有發(fā)現他犯錯的痕跡。也許他就犯了那一次錯誤。為了女兒,她決定原諒他。
這件往事早已埋葬在時間長河里,如今突然冒出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她愣住,發(fā)出了一聲冷笑,頓時覺著自己可笑,可憐。他生前,她替他保足了尊嚴與顏面,委屈了自己那么多年,結果他拋下自己就離開了人世。那件事給她留下了深深的傷痛,她該如何報復?
他靠近她,替她捏背。一開始,她的雞皮疙瘩爬滿全身,接著身體放松了下來。他的按摩手法和做菜手藝一樣高超,她很是享受。捏著捏著,她哭了,眼淚落下來,滴在碗里。他讓她去沙發(fā)上休息,獨自收拾碗筷。收拾完后,他陪她待了一會兒,看著她睡著后,輕輕地離開了。
夢里,她陷入一個純白的世界,四周只有流水聲。她坐在一葉扁舟上,隨水流一直向前,但不知前行的方向。一聲尖銳的叫聲打破平靜,她緩緩睜眼。天亮了,孩子們的嬉笑聲傳入屋里。她比往日更用力地擦拭著丈夫的照片,好像要擦去某種痕跡。微信那頭,他說,冰箱里有粥,熱會兒便能吃。
吃完飯,她下樓散步。那棵柳樹一如往日在風中搖曳,偶爾有幾片柳葉飄落到她的肩頭。黑貓趴在草地上,頭緊緊地貼著地面。陽光灑下來,照得貓毛很亮。很快,她看見黑貓的身子顫抖,耳朵豎起,頭四周轉動,像是捕捉獵物,或是試圖尋找某種氣息或聲響。黑貓察覺到她的到來,沒有起身。她靠近它,蹲下身子,撫摸著它。它靜靜地趴著,不像往日一樣溫順地纏著她。她轉到一旁撫摸它的頭,這才發(fā)現它的一只眼睛像一個黑洞,臉上留有一片恐怖的血跡,鼻子流出透明的鼻涕。她拿出紙,小心地為它擦拭。它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尖銳的叫聲傳入她的耳朵,如利劍般在腦海中回旋,劈刺。她帶著它到寵物醫(yī)院治療,還好并未傷及要害,撿回一條小命。
抱著它,重新回到小區(qū),那個念頭又出現了。她追問自己,要收養(yǎng)它嗎?當務之急,是查到誰傷害了它,以防再落入他手。她去查監(jiān)控,查了半天,也沒見到可疑之人。黑貓失去了一只眼睛,爪子不停地撓著身體。可憐的小東西。她下定決心收養(yǎng)它,讓它待在丈夫生前的書房里,給它一個家。她拍了一張黑貓的背影發(fā)給他,分享日常。又說,粥煮得細膩,好喝。他說,愛喝就行,下次有機會,我再煮給你喝。兩人的關系逐漸升溫,對話也轉為甜言蜜語。丈夫的身影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就快要在她的視野里消失了。
她洗完澡后,發(fā)現水一直流,止不住。打開水管一看,部件生銹,管道出現細縫,水流正不斷往外溢。她從鐵盒里翻出維修師傅的電話,那頭無人接聽。水越來越多,幾乎要流到客廳。黑貓?zhí)剿墟覒颍崂碇l(fā)。她只好發(fā)信息拜托他。沒過多久,他帶著一個笨重的工具箱來了,蹲在地上,三兩下就嫻熟地修好了。她驚嘆,你怎么什么都會。他說,走南闖北,多些手藝,多些便利。黑貓看著他,眼里發(fā)著綠光,不停地跳躍。他一驚,問她什么時候養(yǎng)了貓。她說,就這兩天。他打了個噴嚏,對她說,小時候被貓咬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此見到貓都很害怕。接著,他掀起衣袖,給她看那一條顯眼的瘢痕。她信了,于是將黑貓暫時委屈一下,關在屋子里。黑貓不停地叫著,反抗似的,過了很久,才安靜下來。
走進客廳,她將丈夫的照片收進柜里,去廚房做饅頭表達謝意。她做的饅頭總是花樣百出,錦鯉、游龍等相繼出現在飯桌上,里面填有豆沙餡或花生餡,一家人都愛吃。他品嘗了后,稱贊手藝精絕,人間美味。她被他夸得紅了臉,說都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他說,上得了臺面,很是上得了。
臨走前,她提議明日周末出去逛逛。他答應了,地點由她定。他手上提的塑料袋里還裝著她做的饅頭。
她將黑貓放出來,黑貓在她身上撓了兩道口子,鮮血冒出來。她斥責它,覺著它的眼神變得可怖、犀利。消毒后,貼上創(chuàng)可貼,暫時將這一切拋之腦后,想著明日相聚的地點。商場是年輕人的天堂,過于喧鬧;華嚴寺太過莊嚴,想必他不常去;要不去爬南山?但自己的身子越來越差,爬不到山頂,怕掃了興致。最后還是沒拿定主意,只好將決定權交給他。
他發(fā)來一張圖片。她認出那是畔江湖岸,左右斟酌后,還是覺得不可。語音還未發(fā)出,他打來一段話,意思是如今畔江湖岸別有一番天地。她仔細想了想,有幾年沒去過了。她取消了還未發(fā)送出去的語音,發(fā)去一個表情包,答應了他。
到畔江湖岸時,她靠退休證免了門票,他買了半價門票進入了景區(qū)。游客很多,處處都是歡笑聲。不遠處的半山腰擠滿了人,人們都在向遠處眺望。湖中央養(yǎng)了幾只孔雀,孔雀開屏,人群中響起一聲聲歡呼,手機拍照的咔嚓聲此起彼伏。她有些想要融入這熱鬧中去。她給他拍了一張照片,他臉上帶著笑,露出兩瓣黃牙,孔雀在他身后一側,樹與山在另一側。旁邊的小片樹林里,有鳥鳴回響。走到半山腰,他們學著眾人向遠處眺望,整座城市都進入她的眼中。水沿著河道往下流,沖刷著巖石。太陽跟著湊熱鬧,探出身子,光芒四射。湖面上白亮的光不斷地在她眼前游走,讓她的頭一陣眩暈。湖面上的風輕柔地拂過她的臉頰,她咯咯地笑了。再往上爬,她便感覺有些困難。他伸出手,遞給她,她拉著他的手爬了上去。她望向更遠處的湖面。坐在船上的游客,或驚叫或歡笑。這些聲音飛進她耳中,刺破耳膜,抵達大腦。漸漸地,她覺得一聲聲恐懼的尖叫正環(huán)繞著她。
許多年前,丈夫就是墜入畔江湖岸離世的。撈起來時,整個身體腫脹著,看不清五官,衣服上裹滿泥沙,指甲縫里也都是泥沙。她憑著他下巴上的那顆肉痣認出了他。生前這么儒雅隨和的一個人,竟這樣隨意地離去了,她替他覺得不值。葬禮上,她沒哭。外孫女倒是被現場悲哀的氛圍所打動,跪在地上隨人群一同哭泣。現場,許多人都是他生前教導過的學生。女兒怕她出事,小聲對她說,想哭就哭吧,好受些。她只是搖搖頭。她摸著丈夫的遺像,撫平高低不一的痕跡。以往參加別人的葬禮,丈夫都會買束白花,遞到遺像面前,這是他獨有的儀式感。她手拿一束白花,輕輕放在他的棺材前。額頭輕觸棺材,試圖聽到他的脈搏聲,眼淚無聲地打在白花上。
她始終覺得自己有愧于丈夫和女兒。要是他墜河那天,自己提前伸手,那他會不會還繼續(xù)活著?丈夫的死,與她有關嗎?在無數個夜晚,她反復追問自己。直到最后,她自己都信了,丈夫是被她害死的。她不敢和女兒說這個秘密,怕女兒不再認她。這份不安在她心底深處隱藏。
她的身體顫抖著,淚水隨風落下來。游客紛紛繞道。他摟過她。她靠在他的肩頭,漸漸有了安全感。
他問今日要去他家看看嗎。她搖搖頭,說她想獨自冷靜一會兒。
小區(qū)門外,一群人正散發(fā)傳單。她有意不走那一條路,轉身朝后門的方向走去。一個年輕小伙追上來,問她需不需要購買基金,可以了解一下。小伙的臉似在哪兒見過,但想不起來了。她揮手拒絕,直往前走。小伙死纏爛打,她只好接下傳單。小伙大聲喊,姨,您有需要就加我微信,我隨時在。她沒在意他的話,將傳單對折放在包里。
回家后,她從柜子里重新拿出丈夫的照片,擦拭著,慢慢地,丈夫的照片變成了一片空白。她嘴角微微一揚,將照片放在床頭柜上。黑貓?zhí)洗玻妙^蹭她的臉。她撫摸著它,不一會兒,它就趴在她的懷里睡著了。
最后,她還是添加了小伙的微信,想著生活不易,如果以后有這方面的需求,可以為他添一份績效。翻看小伙的朋友圈,幾乎全是宣傳廣告、勵志雞湯,只有一兩張小伙的生活照,照片上的小伙陽光、燦爛,臉上帶著對生活的向往。她心一軟,想到女兒剛到國外的那兩年,想必也是生活艱難。小伙發(fā)來微信,江姨好,以后有購買養(yǎng)老基金的需求都可以找我,我叫李京,您叫我小李就行。她心生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姓江。他急忙說,聽街坊鄰居常提起您,知道您是個好人,有事沒事都可找我。看著這些文字,她的心里出現一股暖流。她想象著小伙正一臉微笑地與她對話,期待她買一筆養(yǎng)老基金,幻想得到一筆不錯的獎金。
小伙每天都給她發(fā)消息問好,天冷加衣,天熱通風。消息雖然瑣碎,但不影響她的生活,她就任由他每日發(fā)著這些不痛不癢的信息。那段日子,街坊鄰居都在討論養(yǎng)老基金。爭論兩極分化,她只當個旁聽者。晚上,閨密給她發(fā)來消息,讓她一同買養(yǎng)老基金,說現在是個好趨勢,未來有大用。她回她,少信這些,以防被騙。這些年來,她一直保持警惕性。有一次,她去菜市場買菜,拿著攝像機的兩個大學生想對她進行采訪,問她,您覺得現在的生活美好嗎?她把答案都想好了,看著攝像機陷入了沉思,要是泄露隱私,招惹上麻煩該怎么辦?于是拒絕了。
深夜,她想到再過五年女兒可能就要回國發(fā)展,宣傳廣告上說三年后基金生效,資金回流。她不愿到時成為女兒的負擔,于是動了買基金的念頭。她同他說了這事。他說,這事隨你,畢竟金額不小,務必考慮清楚,對方要是騙子怎么辦?她說,我想過這個問題,但世上真的有那么多騙子嗎?她想拉他一起,共同買一支,他不愿意,讓她再仔細斟酌斟酌。柳樹在夜晚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像是催眠曲。黑貓立在床頭柜前,和丈夫一起凝視她。
她向小伙詢問了許多問題,疑惑一一得到解答。如果自己提前離世,養(yǎng)老基金可以轉移到伴侶身上。基金生效后,數額每年都會上漲,不過幾年便會回本。買這筆養(yǎng)老基金,她得拿出一筆錢。每月的退休金和女兒按時打來的生活費,她都積攢著,為自己備好后路。她想,此刻便是為自己投資的最佳時機。她每天都與他討論到底買還是不買。他的意見仍是不買,省下這一筆錢去旅游,看看世界不好嗎?她說,這是為以后做打算。打完這句話,她問自己,以后?以后還有多少年的光景可以享受呢?
這些日子里,這是他們第一次發(fā)生分歧。她甚至能想象到屏幕那頭的他的表情。她深知他是為她好,但她也是為了他們以后的生活著想。她點開他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里全是她的背影、她做的飯菜……他的生活里處處都是她的身影。
不久后,他的意見發(fā)生了轉變,愿意和她一起買一支養(yǎng)老基金。飯桌上,他從包里掏出兩萬塊錢,說,買支最貴最合算的,受益人填你的名字。她拒絕不過,只好收下。飯后,他掏出金戒指,問她是否愿意與他度過后半生。她接過戒指,戴上,便是同意了。她沉浸在這樣的甜蜜里。
屋外暮色四合,柳樹染上了一層層漸變的紅暈。黑貓走出來,跳上飯桌,直直地盯著他,然后伸出爪子在桌上撓,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不一會兒,黑貓走近他,聞他身上的氣味,似在試探什么。他不敢動彈。她將黑貓抱走,再次鎖進屋里。他懸著的心放下來。黑貓在門后抓撓,企圖挖出一條通道,嗚嗚的叫聲響徹整個屋子。恍惚中,她好像同黑貓一同抓撓,面前終于破開了一個洞,光線穿進來,變得刺眼。她看見了洞的另一頭,是丈夫的身影,黑貓平靜下來,走到丈夫身旁,與丈夫融為一體……她一顫,清醒過來,眼前沒有丈夫,也沒有黑貓。
他們將小伙約出來,簽了合同。在他的陪伴下,她簽字畫押,付了九萬九千元,買下了養(yǎng)老基金。這一瞬間,她覺著有什么東西擊中了她,她的心里咯噔一下。
回家后,她把丈夫的舊物:刮胡刀、領帶、毛筆等一一收好放進箱子里。往事如黑白電影般在她腦海中放映,過去的激情歲月逐漸在光影里瓦解。
在一本發(fā)黃的舊書里,她發(fā)現了一張折疊的紙,紙張泛著腐朽的氣味。打開一看,竟是人民醫(yī)院的診斷書,上面寫著:晚期。原來,丈夫早已患病,但一直未曾告訴她。她想起曾聽見他在夜里劇烈咳嗽的聲音,曾看到他顫抖的身影。這種人生大事,他為什么要對自己隱瞞?一股憤怒的情緒從心底爬上來。心情平復下來之后,她仔細地將過往的蛛絲馬跡串聯起來,思考他墜入畔江湖岸,究竟是為了自己解脫,還是為了讓她一輩子陷入內疚。她不敢繼續(xù)想下去。淚水裝滿眼眶,撲簌而落。
黑貓跑過來,蹭她,安慰她。手機消息提示音響起,她點開一看,是他發(fā)來的消息,說明天來她家煲湯給她喝。她擦去眼淚,回復好。
她將那些舊物鎖進雜物間。
好幾個深邃無聲的夜晚,她翻來覆去地想著他的身影,而丈夫的身影徹底消失了。他替代了丈夫。之后她翻出一把備用鑰匙,遞給他。他臉上帶著驚喜,給了她一個擁抱。她聞見他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很好聞。
夜晚,她躺在沙發(fā)右側,此處有些塌陷,是丈夫生前最愛待的地方。她像蛹一樣蜷縮著,與丈夫作最后的告別。她幻想自己再一次穿上婚紗,走在紅毯上,眾人都為她祝賀,她為自己流下了幸福的眼淚。她給他發(fā)消息,明天做饅頭,要來嗎?他回復得很快,要,肯定要。其實她還有另一層意思,想同他討論一下領證辦席的事情。
從菜市場回來后,幾個小孩與她碰面,喊著江奶奶好,并說,看見李爺爺了。她提著菜,嘴角向上揚了揚。他是不是在為自己準備驚喜呢?回家后,四處找尋,卻沒見他的身影,黑貓也不見了。窗戶半開,黑貓是從窗戶跳出去了嗎?她又下樓到小區(qū)里尋找,依舊未果。
站在陽臺上,她忽然想起了柜子上的相機。許久沒整理照片了,都快忘了它的存在。她取下相機,拔掉電線,打開電腦,插入相機儲存卡。點開,一張張翻看照片。她發(fā)現了他的身影,是他抱著黑貓出的門。她趕緊給他打電話,電話卻無人接聽。無數猜想從腦海中劃過,她的身子不由顫抖了起來。她打開小伙的朋友圈,發(fā)現一條動態(tài)都沒有了。自己是被騙了嗎?她不斷質問自己。她癱軟在沙發(fā)上,小伙的臉浮現在眼前,竟然與他的臉重合在一起,特別是鼻子,不挺,鼻中隔微突。她打開手機相冊,翻看她為他拍的那張照片,他臉上的笑容帶著得逞后的得意。她頓時覺得天昏地暗。
遠處,傳來一聲聲凄厲的貓叫。
輕柔的月光灑進屋子,在屋子里無聲地飄蕩。這一刻,偌大的房間真正變得空蕩、凄涼起來。四下,只剩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