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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鋪

2024-09-11 00:00:00張玉山
當代小說 2024年8期

1

從源潭到九曲,十八里。小毛驢踩著碎石路,一路咔吧著響。毛驢走路不用心,路邊有毛毛草,毛毛草里斑斕著一片野苜蓿,苜蓿花一片紫。走累了,小毛驢停下來,撲嚕著肉鼻子,聞聞花,嗅嗅草,舌頭像一只黑板擦,唰唰,一片草沒了。

路下邊是響水河。從源潭到九曲,嘩嘩嘩,一路響過來。

驢背上搭著一只垛簍,我趴在垛簍里,把腦袋伸出來亂看。一只蜻蜓飛過來。一只黃蝴蝶落在苜蓿草上。姥爺不緊不慢地走,手里提著一串青頭螞蚱。噌,噌,一只螞蚱從草棵里飛起來又落下去,姥爺不慌不忙,一條子抽下去,逮住,穿在狗尾巴草上。源潭的山看不見了,源潭的流水跟過來了。什么時候,我才能回到源潭呢?

我家住在源潭,九曲是姥姥家。

日本人不聲不響占了源潭,源潭起了荒亂,媽媽讓下鄉(xiāng)的王銀匠捎信,不幾天,姥爺就來了。姥爺牽著毛驢,垛簍里擱著一只藍皮兒包袱。毛驢叫啵啵。啵啵進了門樓,進了跨院,姥爺說,啵啵,咱到了。啵啵就站住,姥爺把繩扣一挽,拴在門外小棗樹上。

立秋!門外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知道誰來了。

我從屋里飛出來,姥爺一哈腰,把我抱在懷里。媽媽迎出來,淚盈盈的。姥爺說,妮啊,簍里有甜瓜,有棗花糕。媽媽挽著小包袱,拍拍啵啵的脖子,毛驢認得媽媽,笑吟吟地歐啦了一聲。今年春上,我和媽媽到九曲姥姥家住了一段日子,啵啵剛長了一對牙,還沒使活兒呢。

姥爺回頭說,妮啊,給它一瓢水,咱啵啵渴了。

媽媽下了一把面條,姥爺坐在太師椅上,叭叭地吸煙袋。我騎在門檻上啃甜瓜。姥爺一臉笑,問,立秋,甜不甜?我說甜。姥爺說,還不到日頭呢,這瓜叫七月半,入了伏期才叫甜。我掰著指頭算,剛進了夏天沒幾天,暑期還遠著呢。媽媽把面條端上來,看著姥爺吃飯。

沒見三生。三生是我爸爸。

姥爺問,妮,三生呢,做活路去了?爸爸是泥水匠,九曲的教堂,翟家的學堂,源潭的關(guān)帝廟,響水河碼頭上的石牌坊,都是爸爸修的。媽媽往門外看了一眼說,爹,三生修炮樓去了,天黑才回來。

姥爺問,妮,你說炮樓?啥叫炮樓?莊稼人還有修炮樓的?

三生哪兒都好,就是膽子小,姥爺不喜歡膽小的人。媽媽不說話,緊繃著嘴巴。姥爺問,給他日本人修的?媽媽說,爹,可不光咱三生,百多口子呢,誰敢不去啊。姥爺愣了一下,低頭喝面條。媽媽看了我一眼,對姥爺說,爹,立秋一天比一天野,我看不住他,您把立秋帶回九曲住幾天,跟小蛐蛐玩。

蛐蛐是三和舅舅家的小妮,頭頂綁著一根朝天小辮兒。蛐蛐瘦得像一根草,哭起來沒力氣。添小蛐蛐那年,妗子回娘家省親,路上碰見新九旅拉壯丁,轎夫沒見過世面,扔下轎桿跑了。妗子受了驚嚇,下身見了紅。姥姥說妗子動了胎氣。沒幾天,妗子生下一團粉紅的肉,是個不足月的女孩。

姥爺說,蛐蛐命賤,叫蛐蛐吧。

我不喜歡蛐蛐,蛐蛐膽子小,怕泥鰍,怕螞蚱。

姥爺說,妮,日本人有啥怕的,日本人不是人?姥爺不知道日本人就是倭寇,不知道日本人過了黃河。媽媽啐了一口說,不是人,是野牲口!東門口的小勝子,才十一,您認得吧?姥爺不吃面條了,怔怔地看著媽媽。媽媽說,大前兒,小勝子貪玩,偷了一把子彈,讓日本人挑了。爹,一村人,眼睜睜看著小勝子,一槍,被穿了個透心涼。媽媽捂著嘴巴,淚水從指縫里流下來。

姥爺氣得胡子亂抖,撂下筷子說,這幫畜生,孩子懂個啥!源潭沒個站著撒尿的?怕他個小日本!媽媽說,誰敢靠前啊,小勝子爹娘嚇傻了。媽媽嚶嚶地哭了起來。姥爺把碗推開說,小勝子啊,還沒桌子高呢。姥爺看著我,又說,立秋,咱回九曲,明兒就走。我搖頭,不想去九曲。媽媽說,立秋,聽話,出了伏期,小日本回了東洋,媽媽把你接回來。

媽媽眼睛紅紅的,源潭住著小鬼子,小勝子讓小鬼子挑了。昨晚上,我夢見小勝子了,小勝子說,立秋,小鬼子不是人,狗日的小日本!小勝子一口一口往外吐血,滿嘴巴血沫子。姥爺說,立秋,咱家門前的燕子抱窩了,兩對黃口小雀兒,喳喳喳,叫得別提多好聽了。小燕子有啥好看的?可是,我向往九曲,雨季來了,大潭二潭漲水了,嘩嘩的水聲,仿佛在耳邊縈繞。

爸爸很晚才回家,一身疲憊,臉上還有一塊傷。媽媽不敢問,愣愣地看著爸爸的臉。姥爺問,三生,日本人就那么可怕?爸爸不說話,悶頭吃飯,吃出了一臉淚。姥爺說,你怕他個啥!蠐螬還咬人呢,螞蚱還蹦個高呢。媽媽說,爹,日本人端著槍呢。姥爺說,三生,人不是嚇大的,你們源潭的男人啊……

第二天一早,不見了姥爺。媽媽急得團團轉(zhuǎn)。爸爸說,八成看炮樓去了。媽媽說,三生,快把爹找回來,碰上日本人,可沒個好。爸爸抄起一把鐮刀,試了試刃口,走了。媽媽追出來說,三生,別惹日本人!媽媽把我叫起來,給我穿了一件新衣。媽媽說,立秋,到了九曲,聽姥姥的話,別欺負小蛐蛐,別闖禍。大潭二潭有旋子,別往潭里跳。

姥爺回來了,一腳泥巴,渾身濕漉漉的。媽媽小心地問,爹,大清早的,您去哪兒了?姥爺頓頓腳說,妮呀,跟三生說,他小日本長不了,在咱的地界上,他就得規(guī)規(guī)矩矩。咱是誰?大中國!

爸爸三生抱回一捆青草,扔給啵啵,啵啵不知道源潭住著日本人,吃得很歡實。三生問,爹,您看見日本人了?姥爺啐了一口說,我當哪來的牛頭馬面,小白臉,三寸丁,沒力氣,沒能耐。三生呀,七尺高的漢子,你怕他個啥!

殺了小勝子,源潭的人變成了羊。爸爸的魂跟著丟了。

姥爺說,三生,別怕,爹回去打一把大刀,豎在門后,他小日本敢進門,撲哧,給他一刀。三生答應(yīng)著。姥爺說,紅胡子,老毛子,韃子,倭寇,外邊進來的還少嗎?進來他又咋的,還不是滾蛋了?三生,別看他張牙舞爪,哪個也敵不過咱中國人。

媽媽給姥爺裝了一瓶酒,放在垛簍里。姥爺拍拍啵啵說,啵啵,咱吃得飽飽的,十八里地呢。啵啵吃飽了,仰著脖子打嗝。姥爺吃飽了煙,打好綁腿,要走。媽媽說,爹,別讓立秋亂跑,別往鐵匠鋪里去。

姥爺把我抱上驢背,走了幾步,回頭說,三生,日本人沒啥好怕的!入了男人行,就是個頂天立地,骨頭是鐵打的,不是泥捏的。

教堂的尖頂越來越近了,河水越來越響了,九曲到了。

2

響水河從源潭那邊流過來,清凌凌、穩(wěn)當當?shù)摹R宦穱W嘩嘩,進了九曲,好比在外邊受了屈,回家訴苦似的,脾氣更躁了,猛地往下一扎,跌成了大潭和二潭,河水打著旋兒轟隆轟隆地響。大潭水深,青蒼蒼的,像一面圓鏡子;二潭水面大,水聲也小。

九曲是岸上的村落,岸上一片濃濃的柳樹。柳陰下,盤著一條條古老的街道,立著一座座嵯峨的門樓。鴨子在河里鳧水,黃母牛拴在柳樹上,牛犢子在青草地上蹦高,女人們在砧石上敲打衣物,梆,梆,一聲接一聲。

姥姥家住在河西,啵啵上了石板橋,清脆的蹄聲過了橋頭,我們到家了。一溜石頭墻,墻縫里長滿了苔蘚,墻根下長著青蒿,青蒿上落著蜻蜓。橋頭上站著姥姥,姥姥手里牽著小蛐蛐,小蛐蛐沒長高,還是一根瘦草芽兒。到了跟前,姥爺喔了一聲,啵啵嘎巴一聲站住了。

姥姥挽著柳條籃子,茼蒿、韭菜、菠菜、芹菜,滿當當?shù)木G,從籃子里溢出來。菜園子就在河對面,姥姥剛從河里洗菜回來。姥姥說,哎喲,立秋來了!小蛐蛐呀,你立秋哥來了,快叫哥哥!小蛐蛐含著手指,愣愣地看著我。姥爺把我從驢背上抱下來。姥姥拍拍我的頭說,幾天不見呀,咱立秋長高了!

晚上,一家人圍桌吃飯。姥姥問,他爹,見著小鬼子沒?姥爺走累了,大口吸煙。姥姥又問,立秋,小鬼子長啥樣子,像關(guān)公廟里的周倉?我搖頭。姥爺看著三和舅舅說,跟咱中國人沒兩樣,身量還沒咱三和高呢。三和就笑,一笑一嘴黃牙。姥姥說,王銀匠的話沒處聽,紅胡子,綠眼睛,把個小日本編排得沒個人樣子。

三和舅舅是個小個子,沒膽量,沒力氣,姥爺不喜歡三和舅舅。姥姥說,添你三和舅舅那年,天下鬧蝗災(zāi),沒奶水養(yǎng)他,把你三和舅舅餓小了。鐵匠鋪里,三和舅舅不頂用,拉拉風箱,打打下錘,給鐮刀開個刃呀,打個爐鉤呀,銼個馬掌呀,給鋤頭鑿個印呀……只配做個小活兒。我把小勝子的事說了一遍,小蛐蛐哇的一聲哭了。三和舅舅瞪著大眼睛,好似不喘氣了。

姥姥罵道,小鬼子呀,天殺的畜生!

小蛐蛐伏在妗子懷里吃奶,像一只小饞貓。妗子奶水不好,小蛐蛐嗓子眼細,吃不得粗糧食,把妗子愁煞了。妗子說,源潭那邊不安定,立秋不走了吧?姥姥說,不走了,啥時日本人走了,啥時回。妗子看著小蛐蛐說,小蛐蛐正愁沒個伴兒呢。姥姥說,立秋,咱不回源潭了,好生看著妹妹,別欺負她。等蛐蛐長大了,給你做媳婦兒。

吃完飯,姥爺按了一鍋煙,含在口里,三和舅舅擦著火鐮,捧著火絨給姥爺點煙。姥爺吧嗒了幾口,說,三兒呀,馮家的活兒咋樣了?三兩天馮家來人拉貨。三和吹滅火絨,把火鐮裝進姥爺?shù)男】诖铮f,活兒差不多了。爹,今兒源潭過來兩個人,想訂一批貨。姥爺笑瞇瞇地點點頭。

姥爺?shù)蔫F匠鋪是頂有名的。源潭的夏家,新陽城里的馮家,一概經(jīng)營姥爺?shù)蔫F活兒。夏家是農(nóng)具,鋤呀镢呀犁鏵呀,鐵合頁,門吊銷,建房的鐵耙,開山的鋼釬;馮家是刀鏟,鐵鍋,爐鉤子,茶爐的鐵篦子,帶哨子的鐵水壺。新陽城里柴家戲園子,也過來做活兒,片子刀,寶劍,尉遲恭的單鞭,秦叔寶的雙锏。

源潭的夏家是大戶人家。夏掌柜是個干巴老頭,白胡子,眼睛紅紅的,戴著眼鏡片兒,眼鏡一條腿折了,拿麻繩系在耳朵上。媽媽說夏掌柜得了風眼癥,見不得風。夏爺爺住在街面的梢頭上,開了兩大間雜貨鋪。一間賣農(nóng)具,鋤鐮锨镢;一間賣油鹽醬醋,果子點心。

鋪子跟前立著一棵老槐樹,也不知哪朝哪代栽的,肚子上漚了一個大洞,像一間小房子,里邊一座神龕供著一尊不知名堂的神像。夏天,我和小勝子在樹洞里躲雨、藏貓貓。過了立夏,槐樹開花了,開得滿滿當當,巨大的樹冠上像罩了一層黃霧。夏掌柜在槐樹下半睡半醒,搖著蒲扇,腳跟一起一落,搖椅的骨節(jié)咔吧著響。

在源潭,夏家是有名的善人家。響水河面上臥著一座羅鍋橋,是夏家花大錢修的;碼頭上的擺渡船,也是夏家的善行,來來往往,擺渡莊稼和行人。河對面有一片地,沒有橋可不行。羅鍋橋過不了驢車,沒有擺渡船不行。到了夏秋,河水漲起來了,你得過河種莊稼收莊稼呀。

我和小勝子一人頂著一片蓖麻葉,去河灣里摸魚。路過夏家鋪子,夏掌柜拄著拐杖追過來,立秋立秋地叫我。我站住,夏掌柜把炒花生、風栗子、糖豆,裝進我兜里。炒花生嘎嘣脆,風栗子裹了一層糖膩子,又香又甜。夏爺爺說,立秋,別跑遠了,河里有旋子,別往深水里去。

日本人來了,夏掌柜不來九曲了,姥爺就擔心夏爺爺身子不好了。春上一宗活兒,秋上一宗活兒,鐵匠活兒,一年四季跟著節(jié)氣走,夏掌柜可真沉得住氣。姥爺問,立秋,這一陣子,見沒見你夏爺爺?我搖頭。小勝子死了,媽媽不讓我出門了。

姥爺問,三兒啊,主家沒說啥活兒?三和舅舅眼皮哆嗦著說,鋼刀!十八把鋼刀!姥爺眼里閃過一溜火。三和說,爹,您不在家,大哥沒敢應(yīng)承。臨走,主家留下一句話,說過天再來。姥爺嘎嘎笑了一聲,說,好個鋼刀!不站著撒泡尿,不算個男人。

3

姥姥烙了兩張蔥花油餅,切成方塊,煎了幾尾油汪汪的小咸魚,把幾只藍花小碗放在蒲柳籃子里,蓋上一方藍皮包袱。姥姥說,立秋,你的飯姥姥留在鍋里,快去快回,路上別貪玩;別往大潭二潭里去,潭里有老鱉,前天,翟家的大白鵝,讓老鱉叼走了。記住了沒?

妗子燒了一鍋湯,把米湯裝在一只瓷罐里。瓷罐上了醬釉,紅通通的。瓷罐上四個鼻眼兒,交叉拴著一根油亮的麻繩。妗子說,我跟立秋一塊兒去,路上打了瓦罐,燙著了立秋咋辦?妗子是懷了身子的人,吃一口,嘔一口,臉上又干又黃,姥姥不敢使喚她。

妗子挑著擔兒,一手牽著蛐蛐。蛐蛐不想走,妗子抱著扁擔,沒胳膊抱蛐蛐,蛐蛐就哭,嚶嚶的,像一只蜜蜂。路上碰見王德珠媳婦,王家媳婦跟妗子娘家一個村子,妗子叫她姐。王德珠媳婦把蛐蛐抱起來,說,小蛐蛐呀,小鬼子在源潭呢,把小鬼子哭了來,可了不得。蛐蛐就不哭了。

妗子問,姐,家里不忙?王德珠媳婦咬著牙根說,不扎尾巴的蛆!地租下去了,銀匠鋪關(guān)門了,菜園子沒人管,荒了!一家人信洋教呢。王德珠媳婦放下蛐蛐,一溜煙走了。

王德珠是王銀匠的二弟,王銀匠的大號叫王德貴。王德珠開了一家水磨坊,前后十里都叫王家開磨坊的。磨坊的水車,安在大潭里,水輪比河岸高出一截,水車被水推著吱吱扭扭地轉(zhuǎn)。

妗子在前邊走,我和小蛐蛐撲蜻蜓。蜻蜓可真多,好似就在眼前,一伸手就飛走了。蜻蜓頂著綠腦袋,扇著紅翅膀,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落在蓬蓬草上,一會兒落在懶老婆花上。妗子說,立秋,別追了,趕明兒妗子給你做一張小網(wǎng)子,一撲一個準兒。

上了一道坎,遠遠看見天空冒著一股淡淡的藍煙,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傳過來,鐵匠鋪到了。今年春上,我們來九曲住了幾天,妗子回娘家去了,我和媽媽來給舅舅送飯。到了鐵匠鋪跟前,媽媽說,立秋,別過來,場院里玩去。

妗子進了鐵匠鋪,鐵匠鋪外邊一塊方方正正的場院,我和蛐蛐在場院里撲蜻蜓。蜻蜓從草垛上飛過來,停在草尖上,一會兒,就飛到墻那邊去了。一堵高大的墻,把我的腳步擋住了。墻上刷了紅土,幾桿高高的葵花,從里邊探出身子來,展示它的風姿。幾只肥胖的黑油蜂,繞著花盞,嗡嗡地響。

我問蛐蛐,誰家的房子呀,修得這么闊?蛐蛐噘著嘴巴說,教堂啊,立秋哥哥,這個你都不知道?呵,原來教堂就在這里!我跟小蛐蛐說,蛐蛐,教堂是我爸爸修的。

那年,爸爸來九曲修教堂,住在姥爺家里,姥爺一天到晚黑著臉。姥姥說,吃不著你的,穿不著你的,少給人家臉色看。媽媽和爸爸私下里有了意,媽媽是獨閨女,姥姥不舍得媽媽走遠。可是姥姥不點頭,媽媽就不吃飯。姥姥咬咬牙,對生悶氣的姥爺說,他爹,應(yīng)了她吧。姥爺沒法兒,觍著臉拜托王銀匠保媒,爸爸含羞地應(yīng)了。到了秋天,一抬小花轎,飄飄搖搖,過了石頭橋,出了九曲,媽媽嫁到源潭去了。

第二年春天,有了哥哥立春,立春不到兩歲,得傷寒癥走了。過了一年,媽媽又生了一個小閨女,叫立夏,立夏剛學會走路,爸爸抱著立夏去東門外看水,很多人在河里捕魚撈蝦,爸爸滑了一跤,立夏讓河水接走了。沒了立夏,爸爸媽媽來九曲拜教堂。姥爺氣得胡子亂抖。

九曲的王家翟家胡家信教,教堂就是三家捐資建的,教會的長老,三家輪流坐莊,隔三岔五,城里的董牧師來九曲講經(jīng),一村信眾都來做禮拜。王家的差丁媽子一概信了教,莊稼種不好,鋪子沒人搭理,不幾年,王家走了華容道,一路敗落下來。

王德珠不敢信洋教了,開了水打磨。王銀匠也不敢信洋教了,自立門戶出來了,挑著火爐、砧臺、風箱,游走四鄉(xiāng)。王銀匠的爹又哭又罵,罵王德珠反叛,罵王銀匠忤逆,盛怒之下,老頭縱身投了大潭,人沒死成,嗆了一口水,光著身子漂上來了。

小日本沒來源潭前,王銀匠挑著擔兒來源潭打銀器,小風箱呱嗒呱嗒地響。王銀匠活兒好,小鐲子,銀鈴鐺,銀鎖,女人家頭上的簪子,指頭上的頂針,男人家的酒壺,嘴巴上的煙嘴兒,都認王銀匠的活兒。王銀匠是媽媽娘家莊里的長輩,一日三餐在家吃。

有一天,王銀匠對三生說,三生呀,你前生犯了殺戮,罪孽深重,這輩子自取刑罰,你就是個沒子的命。聽叔的話,三生呀,咱入教,圣主造萬物,保不齊也造人呀。三生點了頭。不幾天,王銀匠往新陽城里捎信,請牧師來給三生洗禮。

從新陽城里來的牧師,姓董,又白又胖,叼著大煙斗,專程來源潭給三生施洗。董牧師老盯著媽媽看,眼神怪怪的。媽媽搬來一只大木盆,裝滿清水,一條白毛巾搭在盆沿上,靜靜地站在一邊,等待著爸爸受洗。王銀匠好似多么了不起,指揮著三生做這做那。

三生入了洋鬼子教,怕姥爺生氣,不敢來九曲了。端午節(jié)到了,我和媽媽來九曲送粽子,三生把我們送過來,進了九曲,三生不敢過石橋子。媽媽說,我們住幾天回去,三天梢頭上,你過來接。三生牽著毛驢走了。

沒見三生,姥姥對媽媽說,三生啊,膽子還沒蠐螬大呢,你爹吃不了他!

4

吃過晚飯,三和舅舅到大潭里沖涼去了。妗子在燈下織撲網(wǎng),一根小柳木棍兒,彎成一個圓圈,指頭上纏著一綹絲線,一根竹筷子繞來繞去。網(wǎng)子織好了,像美人手里捏著的團扇。小蛐蛐熬不住,歪在姥姥懷里睡了。姥爺叭叭地吸煙袋,腳下放著一盤艾蒿繩兒,火頭一閃一滅,冒著熱辣辣的香氣。

姥姥摟著蛐蛐,揮著蒲扇趕蚊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姥爺說話。姥姥說,見沒見王銀匠呀?姥爺說,見了。姥姥問,王銀匠見沒見咱三生?姥爺說,見了。三生沒骨氣,還在炮樓上做活兒呢。姥姥說,別怪三生,日本人沒王法,三生斗不過日本人。姥爺不說話,鼓著脖子生氣。

月亮高掛在天幕上,出奇地亮。大人在河岸上納涼,孩子往大潭二潭里跳,墻外一派笑聲。姥姥說,不知小鬼子啥時候走,走了,心里就清靜了。姥爺說,看樣子,長住呢。姥姥就不說話了。

姥爺說,立秋不小了,該開蒙了。

姥姥說,是該識字了。咱不在教里,翟家學堂不收外姓人。

姥爺說,立秋,跟姥爺說,想不想上學堂?拜了先生,開蒙識字兒。

姥姥說,立秋,聽姥爺?shù)模狭藢W,干大事兒。

姥爺說,這兩天,翟家過來一宗活兒,他沒錢給咱;沒錢給咱,他翟老元就得聽我的。

翟老元是翟家的族長,也是教會的長老。疤瘌眼,白胡子,拄著一根白蠟拐杖。福音學堂就是他開辦的。當了長老,翟老元開始怕姥爺,見了姥爺,老遠就躲開了。

日本人不來源潭的話,我該上學了。源潭有一家小學,叫敦懿學堂,是夏家開的族學。夏家開明,春上招外姓子弟,一年的學費,一擔谷子六升黃豆。沒錢人家的孩子,抱著小凳子在窗下聽課。小勝子想上學,小勝子媽媽病了,小勝子不敢提上學的事了。我和小勝子趴在窗臺上,看小學生背著手念書,像和尚打坐,只是缺一只木魚。小勝子說,立秋,我媽媽的病,啥時才好呢?

有一天,媽媽跟爸爸說,明年立秋該上學了。爸爸說,日本人想扎根呢,炮樓修得又高又大。媽媽說,立秋還小呢,可別出事兒呀。爸爸說,讓立秋上九曲住些日子,翟家也有學堂呀。媽媽說,爹不信洋鬼子教,翟家可沒夏家好說話。

我盼著小日本早一天走,媽媽早一天來九曲,把我?guī)Щ卦刺丁_^了夏至,敦懿學堂開班了,我們上學去。可是,小勝子讓小日本挑了,上不成學了。

姥爺在門樓歇晌,風從九曲河上吹過來,帶著微微的濕氣。姥爺說,立秋,把煙袋拿過來。我抱著煙笸籮,小蛐蛐扛著煙袋,給姥爺送過去。這兩天,姥爺心里矛盾極了,翟老元信洋教,福音學堂開洋教課,怕耽誤我上學,但又不想把我送進洋教學堂。

姥爺說,立秋,等明年再上學,先長身子,身子長開了,再上學不遲。姥爺使勁嚼著煙桿兒,望著大潭二潭出神。姥爺又說,你說這么大個中國,怎么不變個好呢?我聽不懂姥爺?shù)脑挕@褷斢终f,立秋,咱們不上學堂了,學有啥好上的,長大了,跟姥爺學打鐵,打一把大刀,看誰敢進來!

姥姥續(xù)了一壺茶,端過來,放在茶桌上。姥姥說,他爹,你問翟老元沒問,早給他個話兒,給咱立秋留個座。過了伏期,該開學了。姥爺不說話,嘟著嘴巴吸煙。姥姥說,聽王銀匠說,夏家鋪子關(guān)門了,日本人不讓賣鐵器了,管得倒是寬,不種莊稼了!姥爺依舊不說話,一聲長嘆。

進來一對人影子,一胖一瘦,沖姥爺打了一躬。問,您是景堂師傅?姥爺姓陳,諱字景堂。姥爺拍拍小板凳,來人坐下。姥爺說,立秋,快拿茶碗兒去。瘦子抱拳說,陳師傅,俺倆是打源潭過來的,以前咱們沒見過面。姥爺知道他們的來歷,也不問,只管坐著。

瘦的不認識。胖的是老夏家的夏云,夏云是敦懿學堂的老師,在源潭常看見他,一臉和藹。姥爺問,夏先生,炮樓修好了?夏云沒說修炮樓的事,怕姥爺看不起他。姥爺說,夏掌柜有日子沒來了,盼著他來九曲走走呢。夏云說,正慪氣呢。日本人一來,把鐵器鋪子關(guān)了。姥爺說,他日本人不走,源潭甭想得個好!

瘦子說,陳師傅,我姓陸,源潭的陸家。姥爺眼睛一亮,問,陸三是你什么人?瘦子說,是家父,我叫陸濟北。姥爺哈哈一笑,說,陸老板好把式!當年,我給陸老板打過鋼刀。可惜,陸老板老了,鋼刀也老了。姥爺說的陸老板,是源潭有名的拳師。源潭街上,陸家開了一家武館,叫逍遙門。逍遙門里的徒兒徒孫,常年在東門外水關(guān)上練把式。

姥爺說,陸老板,逍遙門關(guān)門了吧?樹大招風,日本人不好惹。陸濟北一臉愧色,從腰后抽出一把鋼刀,雙手捧給姥爺,說,陳師傅,是不是您老的活兒?姥爺接過鋼刀,仔細看了一遍。刀鍔上有一方印花,是姥爺做徒兒的時候鏨上去的。鋼刀錚亮,刀刃上一道白光,嗖地飛出去了。姥爺說,刀是好刀,可惜退火了。陸師傅,把刀放我這兒,小日本哪天走了,再過來取。

夏云說,景堂師傅,我們想打一批鋼刀,您老的活兒m65ER4l1cdB8fiUvAcwt4w==,咱新陽縣沒第二,不知您老敢不敢接這趟活兒。姥爺哈哈一笑,我是打鐵的,沒有敢不敢,只有會不會。夏先生,我記得源潭陸家有個祖訓:百忍合德,無妄殺生。陸濟北說,您老好記性,下面還有一句: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姥爺叫了一聲好。

送走了陸濟北,姥爺抽了半天煙,半天不說話,悶悶的。吸飽了煙,姥爺把煙鍋往腰里一別,對我說,立秋,鐵匠鋪里瞧瞧去,不知你舅舅們活兒干得咋樣了。從源潭回來,姥爺很少進鋪子,飯也吃得少了,總是抽煙,悶悶的,端著茶水,卻總忘了往嘴里送。姥姥說,立秋,你姥爺?shù)幕?b style="display:none;">M/PwKMRSXE0SFydZGrP2ng==兒,丟到源潭去了。

王家的水磨轉(zhuǎn)起來了,嘩嘩的水流,推動著高高的水輪,水輪帶起來的水花,在風里飛揚,像飄落的梨花。姥爺在前邊走,王銀匠在潭邊喊他,姥爺沒聽見。路過教堂,姥爺啐了一口。我問,教堂是爸爸修的嗎?姥爺說,立秋,咱是中國人,是中國人,就做中國人該做的事。

場院里坐著一個人,一嘴巴白胡子,是翟老元。翟老元拄著拐杖站起來,粘著一腳綠草。翟老元說,景堂兄,昨兒你說的事,我應(yīng)了。過了夏至,讓孩子來拜先生,學堂的份子錢、先生的茶水錢,一概免了。姥爺拍著我的頭說,立秋不上了,日本人走了再上,孩子還小呢。翟老元在后邊說,他日本人關(guān)你啥事?興許不走了呢。

鐵匠鋪里,可真是熱鬧,大和二和舅舅掄錘砸鐵,錘聲又沉又悶,火花四濺,像放焰火。三和抱著風箱把兒,呱嗒呱嗒地拉風箱,爐膛里冒著綠火,火焰蛇芯子似的亂竄。大和赤背,二和也赤背,胸前都掛著羊皮裙子,兩副油亮的膀子,掂著鐵錘站在砧臺前。火焰映著大和的臉,像一面銅鑼。二和凝神站立,一手握錘,一手卡腰,威風凜凜,像羅漢堂里的韋陀。

大和鉗出一塊紅鐵,放在砧臺上,手錘叮當聲聲,二和舉錘就砸,大和點哪里,二和的大錘就落哪里。是一把鋤頭。幾錘下去,鋤刃出來了,紅紅的,像一塊寬大的牛舌。我被飛濺的爐火和巨大的聲響震住了。在我心里,大舅二舅是英雄好漢。我長大了也打鐵,打大刀,殺小鬼子。

姥爺咳嗽了一聲。三和說,爹來了!立秋,遠著點兒!我躲在姥爺身后。大和二和放下錘頭,臉上的汗落在鋤頭上,刺啦一聲,走了一股白氣。大和舅舅問,爹,您咋來了?二和不說話,抹著頭頂?shù)暮埂H屯A孙L箱,望著姥爺?shù)淖彀汀?/p>

姥爺說,老大,把夏家的活兒停了吧。源潭不種地了,給日本人當長工呢。大和不吱聲,默默地站著。姥爺說,爹替你們應(yīng)了一宗活兒,這趟活兒要緊。大和舅舅問,爹,啥活兒?姥爺說,鋼刀,十八把,七天打出來。不許惜力氣,鋼火大著點兒。

二和舅舅問,爹,新陽城馮家的活兒咋辦?姥爺說,新陽城住著小日本呢,馮家不定哪天關(guān)鋪子,馮家的活兒也停下來。舅舅們不敢犟嘴。大和說,爹,十八把鋼刀呢,好鐵過不來了,前兒馮家捎信說,鐵讓日本人扣住了。

姥爺說,不怕,明兒爹進趟新陽城。

5

第二天一早,姥爺把我叫起來,我惺忪著眼睛,愣愣地看姥爺。姥姥說,別叫立秋去了,多大個孩子!姥爺說,進趟城,見見世面,男孩子遲早單槍匹馬走天下。大和二和舅舅家都是女孩子,姥爺不喜歡,也不喜歡小蛐蛐。姥爺常常嘆氣,可惜我老陳家了,沒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幾輩子的家業(yè),祖?zhèn)鞯氖炙嚕瑐鹘o誰呢?

吃了早飯,姥爺把啵啵牽出來,喂了一把草料。啵啵的白鼻子,在姥爺?shù)纳砩喜鋪聿淙ァ@褷斝渫怖锎е话腰S豆,放在手心里讓啵啵舔,啵啵的舌頭,像一把木鏟。姥爺拍拍啵啵的脖子說,啵啵,好好吃,吃得飽飽的,今兒,咱爺們兒出趟遠門,老遠的路呢。啵啵聽懂了姥爺?shù)脑挘瑲W啦了一聲。

垛簍里堆滿了鐵鍋水壺,我趴在驢背上,啵啵不情愿,踢踏著。姥姥把草帽扣在我頭上說,立秋,路上渴了餓了,跟姥爺說。姥爺一身短打扮,綁腿打得又結(jié)實又好看。姥爺拍了啵啵一掌,啵啵嗒嗒地出了門。沒過石橋子,姥姥追出來說,他爹,記著到藥柜上,找金先生抓一服補藥,三和媳婦臉上不好看。姥爺說,知道了。

九曲離新陽城三十里。到了傍晌,進了新陽城。城里一派鼎沸的人聲,沒見日本人在哪兒。出了溪口,一條短胡同里,招牌幌子颯颯地飛。這一帶都是買賣人家,打錫壺的,扎油傘的, 盆的,賣泥人的,賣風栗子的。馮家的買賣也在這兒,好幾個鋪面呢。在柜上卸了貨,姥爺掏出一個銅錢,買了一串冰糖葫蘆。我咬著冰糖葫蘆,趴在啵啵的背上,看著街上匆匆的行人。

過了文廟,出了五行街,遠遠看見一座門樓。迎著門樓是一面白墻,白墻上畫著關(guān)公像。到了近前,姥爺站住,肅然朝關(guān)公像抱拳作揖。磚墻上有拴馬石,墻根下一方石槽子。姥爺拴了啵啵,啵啵不認生,低頭舔草料。姥爺說,啵啵沒見過世面,城里的草,也是鄉(xiāng)下長的。

進了門樓,是一大方院子,中間隔著一道拱門,我跟著姥爺進了跨院,院子里一蓬鉆天的瘦竹,竹蔭下臥著一只大花貓。姥爺頓頓腳,咳嗽了一聲,大花貓嗖地跑了,站在墻頭上朝我們喵喵地叫。屋里有弦子響,琴聲悠悠揚揚。低處風扶花梢,暗香隱隱;高處激越嘹亮,山澗鳳鳴。

姥爺一笑說,遛弦子呢,你馮爺爺在家。姥爺叫了一聲丕武兄。不多時辰,馮老板從屋里出來,抱拳說,來了?姥爺還了馮爺爺一拳說,來了。馮爺爺官諱馮丕武,自小有兩個喜歡,一是武藝,二是京戲。陳家馮家是世交,陳家打鐵,馮家賣鐵器,一代一代,交誼很深。

馮先生年紀比姥爺大,那么瘦,像一根風干的竹子,一身土青長衫,仿佛骨頭要從長衫里鉆出來。馮先生臉上沒笑容,抱著水煙袋,咕嘟,咕嘟,兩頰松松的,一張一吸,像一只羊皮鼓風箱。姥爺問,日本人來了?馮先生說,在溪口兵營里住著呢。

門外一棵大榆樹,擋明,馮先生屋里黑洞洞的。桌上擱著一把胡琴,墻上豎著一柄大刀。大刀是姥爺?shù)幕顑骸@褷敯汛蟮赌眠^來,看了幾眼,刀口銹了。馮先生說,景堂,這把大刀,你還記得吧?民國二十三年,你送我的。可惜呀,天下太平,刀口鈍了。姥爺說,三十六斤鑌鐵,打了一把大刀,陸三想要,沒舍得給他。

兩人嘆息了一陣。姥爺問,丕武兄,局勢怎么走?馮先生說,日本人過了黃河,一馬平川,這一場浩劫,看來是難免了。景堂兄,鋪子要關(guān)門。姥爺說,只要人心滅不了,國家就滅不了,咱是大中國。馮先生笑了一聲,說,景堂,你把大刀捎回去。姥爺問,你怕了?馮先生說,不怕。重新開刃,加一把鋼火。

姥爺說,我要一宗鐵,鋼口要好。馮先生說,景堂,你也老了,掄不動大錘了。當年的陳景堂,老了。姥爺說,我有兒子,三條漢子。馮先生說,要鐵打什么?打鋤頭,打馬掌子?姥爺說,源潭的陸三,記得吧?要十八把鋼刀。日本人在源潭住下了。馮先生說,陸三老了,拿不動刀了。姥爺說,陸三有兒子,也是響當當?shù)囊粭l漢子。馮先生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喝罷了茶水,馮先生招呼人抬來一筐鐵。姥爺驗了鋼口,裝在垛簍里。馮先生說,江浙過來的,水路讓小日本把住了。姥爺把大刀插在垛簍上,刀在陽光里閃,像一棵樹。馮先生說,景堂老弟,別走溪口,繞個道兒。姥爺說,新陽城是咱中國的地盤,大道通天,該怎么走,就怎么走。

交割完了,馮先生說,這是最后一宗鐵,來得不容易,好鐵不捻釘,多打幾把刀,鎮(zhèn)宅安福。姥爺說,丕武兄,咱不怕,不怕小日本,在咱的家門口,誰也不怕。馮先生送出跨院,姥爺朝馮先生拱手,說,丕武兄,別送了,過一陣子,我來送刀。

馮先生說,送幾步,過過咱倆一輩子的情誼。景堂,咱哥兒倆見一面少一面了。路上不好走,往后,這新陽城你少來,我沒力氣送你了。姥爺站住,朝馮先生拱手,說,丕武兄,咱下回見。出了院門,看不見馮先生了,馮先生的聲音,從墻頭那邊傳過來:

見一派旌旗翻招,

風塵也那號咆哮,

俺只得威風抖擻,

——滅爾曹。

馮先生唱的是《挑滑車》。起先是小聲唱,嗓門兒越來越大,像一股清風在竹梢上颼颼作響。馮先生的嗓音高亢明凈,像姜妙香。姥爺聽了,拍著巴掌哈哈笑了起來。我疑惑地望著姥爺,姥爺說,你馮爺爺呀,是根戲蟲子,一輩子喜歡這一口。

有一年,源潭夏家老掌柜過壽,請新陽城里的柴家戲班子來源潭唱戲,戲臺排在碼頭上,接連唱了兩天大戲,一出《李逵下山》,一出《挑滑車》。姥爺是個戲迷,爸爸請姥爺來源潭看戲,我鉆在姥爺懷里,抱著冰糖葫蘆,看戲臺上耍把式。

戲臺上,一個穿白袍的英俊小生,擎著一桿銀槍,咿咿呀呀地唱。姥爺一眼認出了唱高寵的馮先生。姥爺說,柴家的小生病了,救戲如救火,你馮爺爺,這戲串得真是不賴。沒破綻,架子好,嗓子利亮,八十斤的硬靠,沒個好身子,頂不下來。

過了溪口,是金先生的藥柜。拜了金先生,拿上金先生開的幾味藥,我和姥爺回了九曲。

6

沒幾天,大刀打好了,姥爺好生喜歡,不停地摩挲。大刀刃長五尺,銅護手一尺,刀柄一尺五寸,刀重六斤八兩,刀型矯健,刀刃如雪。風吹刀口,金聲隱隱作響。

姥爺說,真是好刀!

晚上,河岸上安靜下來了,小蛐蛐睡了。月亮從大潭二潭上升起來,姥爺抱著大刀走了一趟,前撩后掃,斜刺橫斬,壓掛劈挑,閃轉(zhuǎn)騰挪,刀光裹著風聲,在月影里舞動。我在心里暗暗替姥爺叫好。

姥姥遞過小茶壺,姥爺喝了幾口,把我攬在懷里。姥爺說,立秋,這套辛酉刀法,可了不得,明朝有個大將軍,叫戚繼光,這套刀法就是他創(chuàng)的。戚家軍靠這套刀法,趕走了倭寇。我怔怔地看著姥爺,心里疑惑起來,戚繼光是誰,倭寇又是誰呢?是源潭的,還是新陽城里的呢?

姥姥說,你老糊涂了,孩子還小,少跟孩子說這個。姥爺拍著我的頭說,立秋,知道陸家嗎?我點頭。姥爺說,這套刀法,是陸三陸老板教姥爺?shù)模鲀豪褷斀棠阕咭辉狻J莻€男人,早晚入男人行。姥姥把我拉過去,說,立秋,別聽姥爺?shù)模⌒∧昙o,不學這個。姥爺閉著嘴巴不說話了。

三和領(lǐng)進來兩根人影,在月光里,來人沖姥爺抱拳。是陸濟北和夏云夏先生。

姥爺說,大刀打好了,正想給你們捎信呢。院子里的刀架上,插著十八把鋼刀。陸濟北取了刀,仔細看了,連聲叫好,做了一個開式,沖天一刺,耳邊金風一響,一道白光迸到云霄去了。陸濟北舞了幾個招式,收刀入鞘,興奮地說,景堂師傅,明兒,陸家武館重新開張,小日本一天不走,我源潭陸家就沒消停的一天。

夏先生話里帶著淚音,姥爺一愣,問,夏掌柜身子不好了?夏云說,陳師傅,家父走了。臨走,問您一聲好。夏云說不下去了。姥爺唏噓了一陣,說,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夏云說,日本人逼老人家做維持會長,他怎么會給日本人做事呢,一怒之下,投了響水河。姥爺叫了一聲好,說,有骨氣,堂堂大男人,就該這么個走法!

姥姥問,見沒見三生啊?夏云沒說話。姥爺搖頭說,三生啊……陸濟北沉吟著說,陳師傅,您老別怪他,三生也是沒辦法。姥爺問,他干維持會長了?陸濟北點頭。姥爺罵,這個畜生!三和,把你妹妹叫回來,我九曲陳家跟源潭張家一刀兩斷。姥姥說,三生啊,別作孽呀!

陸濟北和夏云背上大刀,要走。姥爺把啵啵牽出來,說,三和,聽爹的,把你妹妹叫回來。三生當漢奸,他自個兒當去,別壞了我陳家的名聲。三和為難地說,三生是被逼的,您老別生氣。姥爺氣得胡子亂抖,說,三生沒膽子,爹不怪他,他當漢奸,就是死罪一條!

三和牽著啵啵,跟陸濟北出了門。姥姥哭著說,三和,快去快回,把你妹妹帶回九曲!我吵著要回源潭,姥姥說,立秋,你舅舅叫你媽媽去了,咱不回源潭,源潭住著小鬼子。夏云站住,跟姥爺說,陳師傅,我聽著了個動靜,日本人要來九曲。姥爺說,隨他來不來,誰來,他也搬不走九曲。

第二天一早,三和回了九曲,媽媽坐在鞍橋上,抱著藍花包袱,一路走一路哭。我和小蛐蛐在石橋子上等媽媽,啵啵嗒嗒地過來了。媽媽下了毛驢,把我抱在懷里,說,立秋,想媽媽了沒?我撲進媽媽懷里哭了起來。姥姥抹著眼睛說,回來了就好,妮,咱不心疼三生,三生沒臉皮。

爸爸當了漢奸,姥爺沒臉出門了,躲在家里生氣,九曲多少嘴巴呀,哪一張嘴巴,也是開了刃的刀子。他一輩子堂堂正正,在九曲,在源潭,誰不知道他陳景堂,怎么就出了三生這個敗類?媽媽在一邊嚶嚶地哭,姥爺心煩,說,妮,三生咋就當了漢奸?你源潭張家不要祖宗了!

媽媽說,爹,您別怨三生,他膽子小,沒法兒呀,日本人手里端著槍呢。姥爺說,三生啊,怎么就不給爹娘留張臉,怎么就不給祖宗留個名聲呀!媽媽說,夏掌柜投了河,陸家一門子把式,誰敢選他呀?選不出會長,日本人就殺人,一天砍了三口,三生怕死,您說咋辦啊!姥爺說,那也不能當漢奸!

沒過幾天,源潭起了亂子,先是殺了一對日本兵,后來,炮樓讓人端了。姥爺知道是誰干的。姥爺說,大刀見了血,開了殺戒,他小日本就待不下去了。媽媽緊緊摟著我,一臉淚水,說,立秋,你爸爸沒做壞事,他就是膽子小,他就是膽子小。

晚上,姥爺扛著馮先生的大刀,進了鐵匠鋪。我跟在姥爺身后。姥爺說,立秋,別學你爸爸,你爸爸沒骨氣。爐火熄了,舅舅們回房睡了。姥爺點著了爐火,我給姥爺拉風箱。姥爺說,小日本在東邊,他在東,咱在西,東為木,西為金,以木犯金,沒個好!

姥爺往爐里投了一塊鐵,對我說,立秋,火小了,使勁兒拉。一會兒,姥爺把鐵鉗出來,看了一眼,扔在地上。姥爺說,鋼性在火上,沒個好火候,再好的鐵也是一塊泥。姥爺把大刀插進火里,大火舔著刀刃,刀刃紅了,紫了,藍了。姥爺抱著刀柄,揮著鐵錘,叮叮當當?shù)厍么颉@褷數(shù)哪槪褚粔K燒紅的鐵,一叢火焰,在姥爺眼里燃燒。

姥爺把大刀投進火里,刀刃熟透了,往木桶里一插,砰的一聲,起了一股白煙,熱氣把姥爺埋住了。姥爺說,鐵匠的功夫,在淬火上。好刀在火里,也在水里。淬完了火,姥爺咬破手指,血瀝在鋼刀上,刀刃上起了一股紫氣,濃濃的血腥味直沖鼻孔。姥爺說,這叫釁金。鋼刀見了血,才有魂兒。

打好了刀,開好了刃,姥爺把大刀架在油石上,噌噌地磨。我蹲在火爐跟前打盹,姥爺咳嗽了一聲說,立秋,給姥爺澆水。我抱著茶壺,往油石上淋水。刀刃越來越亮,比窗外的月光還白。

月亮快沉下去了,天邊有了亮光,姥爺擎著大刀,在場院里起舞。姥爺舞的是關(guān)公十八刀,撩刺剁劈,攔架斬抹,刀刀風聲,步步驚心。風聲起來了,大潭二潭的水聲越來越響了。

嘩嘩嘩。

7

日本人進了九曲。我和小蛐蛐趴在墻頭上數(shù)數(shù),一個,兩個,三個。蛐蛐說,立秋哥哥,十一個,對嗎?我又數(shù)了一遍,是十一個。小日本從石橋子上過來了,一支黃隊伍,皮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咔咔響。

小蛐蛐問,立秋哥哥,是日本人嗎?我吐了一口,說,小日本!

石橋子上,站著一支歡迎的隊伍,搖著小白旗。翟老元、王德珠他爹、王德珠、王銀匠等十幾個人,沖小日本點頭哈腰。

王德珠媳婦在河岸上洗衣服。女人們說,王家勢力大,攀上日本人了。王德珠媳婦一抬頭,看見了搖旗子的王德珠,提著棒槌跑過去,大聲罵,王德珠,你個下流東西,日本人是你祖宗啊!翟老元翻著眼皮說,反了,反了!王德珠他爹氣得胡子亂抖,說,德珠呀,你個不肖子孫,管管你媳婦,女人當家,墻倒屋塌。

姥爺坐在樹陰里,摟著大刀,一遍一遍地擦,刀刃上閃著一簇簇的光。姥姥說,快把刀收起來,讓日本人看見了,你就甭活了。姥爺擰著脖子說,我不怕,小日本敢進門,先吃我一刀。三和、妗子、小蛐蛐愣愣地看著姥爺,誰也不敢說話。姥姥說,陳家一家人呢,不光你一個!

媽媽關(guān)了大門。姥姥說,立秋,別往外跑。蛐蛐呀,聽話,跟你立秋哥哥在家里玩。三和說,爹,咱把鋪子關(guān)了吧?姥爺生了氣,說,三和,跟大和二和打鐵去,日本人吃不了你!三和說,娘,您說句話。姥姥說,三和,聽你爹的,日本人不走,還不吃飯了!

到了晚上,三和回來說,日本人住到教堂去了。爹,咱一動錘,小日本就聽見了。姥爺不說話。姥姥說,三和問你話呢。一家人等著你拿主意,你倒不說話了。大和吃了飯,也過來了,陪姥爺喝了一盅酒。大和說,爹,停爐吧,夏家關(guān)門了,馮家關(guān)門了,賣給誰呢?姥爺說,停爐!

門口有人咳嗽,媽媽去開門,進來的是翟老元。姥爺坐著沒動,懶得看對方一眼。翟老元說,景堂,日本人來了,一大隊皇軍老爺呢。姥爺冷笑。翟老元說,景堂,你呀,改改性子,這日本人可不好惹。姥爺說,我陳家不當漢奸!翟老元說,景堂呀,三生也給日本人做事,給日本人當家呢,也是漢奸?姥爺說,三生不姓陳,三生是個孬種!

翟老元說,日本人想在南屏山修炮樓,咱擋不住。修炮樓的鎬頭,抹灰的泥板,開山的鋼釬,是鐵匠鋪里的活兒。姥爺鼓著脖子說,我不干,沒鐵了!翟老元一笑,陸家十八把鋼刀,是誰的活兒?砍了倆皇軍,景堂,這個罪過小不了。姥爺說,不關(guān)我的事,誰說我的活兒?翟老元說,三生!

姥姥說,他翟爺爺呀,我替他爹應(yīng)下來了。打鐵靠的是力氣,沒鐵干不了活兒。翟老元說,景堂,這就對了,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送走了翟老元,姥爺在院子里賭氣。姥姥說,他爹,忍一忍吧,日本人住不長,離家遠了,心不在這里。這一夜,姥爺沒睡,舞了一夜刀。

日本人進了九曲。女人們不敢洗衣裳了。小孩子不敢出門了。岸上的菜園子荒了。柳蔭下的黃母牛牽走了。鳳仙花開敗了。河崖上聽不見笑聲了。王家水磨的風輪不轉(zhuǎn)了。男人們上南屏山修炮樓去了。

太陽熱起來了,日本人在大潭二潭里洗澡,衣裳脫在河岸上,腰里圍著一塊白布,撲通撲通往大潭里跳,在水里扎猛子,嘻嘻哈哈打水仗。我和小蛐蛐趴在墻頭上,看小鬼子洗澡。蛐蛐說,立秋哥哥,小鬼子殺人嗎?我說,日本人殺了小勝子。蛐蛐說,你看見了嗎?我點頭。

媽媽把我和蛐蛐抱下矮墻,姥姥伸了一下頭,罵道,好沒人性的東西,這幫天殺的畜生!誰家沒有大閨女小媳婦呀。媽媽大概想爸爸了,躲在灶房里哭。妗子小聲說,姐呀,你不放心三生,叫三和看看去。媽媽咬著牙根說,我才不想他呢,三生一根賤骨頭!

姥爺不去鐵匠鋪了,一個人悶悶地吸煙。姥爺?shù)拇蟮叮焕牙巡仄饋砹耍褷斮€氣不說話。悶夠了,姥爺扯了兩根柳條棍兒,一根給我。姥爺說,立秋,跟姥爺練刀。姥爺在前邊一招一招地走,我跟在后邊學,小蛐蛐像一只小蟲子,跟著瞎比畫。

姥爺走一動,念一句,迎面大劈破鋒刀,一刀劈下去,柳條兒嗖嗖作響。再走一動,又念道,掉手橫揮使攔腰。姥爺一個跳躍,舉刀橫掃,刀聲如風。姥爺一擰身子刀隨風走,念道,順風勢成掃秋葉,橫掃千鈞敵難逃。我們在院子里跳來跳去,小蛐蛐跳累了,倒在樹蔭里睡了。姥爺問,立秋,記住了沒?

爸爸進了九曲,不敢過石橋子,王銀匠把三生領(lǐng)來了。爸爸進了門,怯生生地,不敢看姥爺。姥爺說,三生,當你的漢奸去!王銀匠說,三生是你陳家的女婿,日本人都高看他一眼。姥爺揮著手說,滾滾滾!媽媽一臉怒,不認三生。爸爸說,立秋,跟爸爸回源潭。小蛐蛐說,你是大漢奸,立秋哥哥不跟你回去!三生捂著臉哭著走了。

進了秋天,炮樓修好了,日本人站成一排,在場院里練刺刀,刀刺閃爍,殺氣凜然。大舅二舅從南屏山割來的谷子,沒處收打,胡亂垛在街上。繚繞的秋雨,一場連著一場,谷地里落了雨,冒著一叢叢的綠芽。姥爺把大刀翻出來,要去跟日本人拼命,三和二和好說歹說把姥爺勸回去了。姥姥哭著說,他爹呀,一村人呢,天塌不下來。姥爺說,人心滅了,一村人變成了羊,九曲完了!

王德珠gRiipPXBwzn4Zvf/O+faDA==媳婦出門打谷子,進了場院,過來一隊日本兵,把她抱到教堂去了,教堂里傳來王德珠媳婦撕心裂肺的哭罵聲。王德珠渾身哆嗦,不敢靠前。第二天一早,從大潭里漂上來一個白花花的身子,是王德珠媳婦。

夜里,姥爺翻墻出去了,大和二和三和找了半宿,沒見姥爺半個人影。姥姥哭著說,大和二和,你爹呀,把日本人惹下了。你們快走,帶著媳婦孩子逃命去!舅舅妗子們死活不走。姥姥說,混賬東西,快走!給九曲陳家留下條根。立秋,快跟舅舅走,走得遠遠的!

天快亮的時候,教堂里起了一叢大火,大火熊熊地燃燒起來,火光把九曲照亮了。一條紅色的河流,汩汩流到大潭去了。十一個日本兵,整整齊齊擺在教堂院子里,姥爺?shù)拇蟮兜沃苏驹谠鹤永铮褚豢没鸺t的樹。教堂的鐘聲沒再響,南屏山的炮樓響了,沉悶的一聲,轟地倒下去了。

九曲的人連夜跑了。晨風起來了,嗖嗖作響,大潭二潭里涌著血水,響水河一片紅。翟老元坐在毛驢上,驢蹄兒咔吧響,過了石橋子,出了九曲。翟老元咧著嘴巴哭起來了,我翟家?guī)纵呑拥募覙I(yè)呀,完了!地沒了,房子沒了,九曲滅了……銀匠,誰干的呀?

王銀匠挑著火爐、砧臺,趕著牲口。王銀匠說,陳景堂這個老混蛋干的!三生干的!翟老元說,三生可沒這個膽子。王銀匠說,三更天,我起來喂牲口,見著三生了。陳景堂扛著大刀,三生抱著鋼刀,進了教堂。翟老元罵,奶奶的,陳景堂呀,你個老畜生,你把九曲殺利索了!

一九四六年春天,九曲來了一支隊伍,領(lǐng)頭的是爸爸三生,灰軍裝,青布鞋,腰里別著短槍,槍把上飄著一綹紅綢子。爸爸英武極了。沒見姥爺。爸爸說,姥爺犧牲了,馮丕武馮老爺也犧牲了,還有夏云少爺,還有陸三的兒子陸濟北。教堂那把大火,是不是爸爸放的呢?

我沒問,爸爸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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